第99節
恍惚之中,他聽到寶座之上趙太后的聲音陡然拔高—— “來人!給哀家把這閹豎拖下去打,打到死!” 青瓷茶蠱在面前炸開,鋒利的瓷片與guntang的茶湯四處飛濺,在曳撒下擺上暈染出層層水痕,在脖頸臉頰劃出了幾道細細血痕——他并沒有試圖避開。 躲什么呢,總歸今日逃不脫一死,最后不過是歸于一捧塵土,避與不避無甚差別。勾心斗角了十幾年,他倦了也累了,從此安眠沒什么不好。 趙太后話音剛落,便似乎有幾人踏入了殿內,祁云晏低垂下眼睫,等待著執法太監前來,然而—— “兒臣給母后請安?!?/br> 低柔清越的嗓音,笑吟吟的語氣,熟悉溫和的聲音,就這樣漫不經心地穿破這空蕩冷寂的大殿,清晰無比地傳到耳邊。 明黃色的曳撒撩起一連串弧度,在耳旁蕩起又落下,悠悠然如云卷云舒。 早已不抱什么希望,卻乍然間聽到她的聲音,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偏過頭去看,卻正撞上她輕輕瞥來的一眼。 他微微一怔,有點兒不敢置信,但她卻神態從容,甚至朝自己眨了眨右眼,那長而帶媚的鳳眸中笑意流轉,有安撫,也有促狹。 明明可以袖手旁觀坐收漁翁之利,她卻偏偏插了進來;明明大殿之上氛圍凝重,她卻在趙太后面前堂而皇之地做這樣的動作。祁云晏有點兒看不懂這個年幼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沒有到趙太后跟前去,也沒有站得遠遠的,而是在自己身側站定,明明沒有說一句話,卻已是這樣清楚地表明了立場。 祁云晏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眼臉低垂,長睫收斂,只是剛才那種空曠恍惚的冰冷之意卻緩緩自四肢百骸褪去,仿佛重回人世。 在宮中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便是能袖手旁觀不趁亂來踩一腳都是難得。不論出于何種目的,這位年輕的帝王都是在懸崖邊拉了自己一把,他祁云晏雖不算好人,但這份恩,他記下了。 然而他剛剛低下頭,就聽得她含著笑意的嗓音在耳畔響起,語氣熟稔而自然,“廠臣也在,倒是巧,朕上次問你討的緬甸貓兒可有著落了?” 祁云晏怔了怔,知道這是她隨意扯出的借口,雖不明白她這話背后的用意,但他仍是滴水不漏地附和道,“回皇上話,已經在宮外尋到了,只是——” 還未說完,就被她懶洋洋地打斷了,“跪著做什么,起來回話?!?/br> 他抿了抿唇角,心中有些感激。自從坐上東廠督主的位置,便鮮少再行如此跪禮了,面上雖不顯什么,但若說心中毫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 而在與這位年輕帝王又相處了一段時日后,祁云晏再想起這一幕,卻是有了更深體會,除了感激之外,還多了一分佩服。單單是這一句話,便可看出她與趙太后御下手段的高低,不愧是先帝傾心培養的儲君——趙太后只知道讓人跪下以體現自身的威嚴,但她卻懂得讓底下人站起來,給予他們權勢之時也給予尊嚴。 趙太后終其一生也沒有明白,只有氣短勢缺的主子才會以身邊人的卑微來體現自己的威嚴,而真正高貴的君主,她有足夠寬闊的心胸允許底下人同染榮光。 …… 鴉黑長睫緩緩垂下,掩去眼中復雜神色。祁云晏低低應一聲是,緩緩站起身朝她一拜,繼續接著剛才的話道,“只是還在派人調教著,請皇上再靜候些時日?!?/br> 這邊兩人一唱一和地,那邊趙太后若再看不出來他們之間有貓膩,就太愧對她在這宮中沉浮的這數十年了。只是對祁云晏這種宦官她可以呵斥可以打罵,對于這個九五之尊卻不行,心下再如何厭惡,面上仍得假惺惺地做出“母后”的模樣。 趙太后強忍下怒氣,不能明著找麻煩,只能挑著她話中的錯處冷冷開口,“皇上新登基,宮內宮外瑣事繁務都等著皇上處理,怎可玩物喪志?皇上要做明君,就必須遠離這種用貓兒狗兒邀寵求權的宦官。親賢臣遠小人的道理,哀家這般深宮婦人尚懂得,皇上若是被這等閹豎小人迷惑,就太辜負先帝這些年的苦心教導了?!?/br> 就在趙太后以為這個皇帝會憋著氣同自己犟時,語琪卻無比謙和地躬身聽訓,面上做出知錯的模樣,以一副深深悔過的姿態道,“兒臣知錯,這就回宮面壁思過?!鳖D了頓,又故意看看身旁的祁云晏,“廠臣看朕犯錯,竟絲毫不加以勸諫?” 祁云晏微微撩起眼臉看她一眼,見她朝自己暗暗使著眼色,便重新俯□去,深深一揖,“臣辜負了皇上信任,臣罪該萬死?!?/br> 趙太后看著這兩人在自己面前這般惺惺作態,恨不得立時甩個巴掌上去,但咬碎了一口銀牙,卻也只能攥緊寶座扶手上的透雕花飾,將滿腹委屈往肚里咽。 祁云晏這只閹狐貍手段圓滑,她就算是明著將駙馬一事抖落出來,那些臣工僚屬再恨他,也在上面挑不出什么錯來?!獮楣鬟x駙馬頂要緊的是選賢,這是老祖宗的金口玉言,祁云晏擇的這個駙馬雖出身貧寒身負殘疾,但在品德才學上卻是一等一的好——說不準哪個腦子被驢踢過的大臣還會為此稱頌一番。 而這邊,語琪見祁云晏如此上道配合,不禁滿意地挑了挑眉,壓著唇角的笑意沉聲道,“既然知錯,就自去慎刑司領罰?!?/br> 在這宮中,內侍刑罰,是由慎刑司處斷為主,但那僅僅是對于一般無權無勢的小內侍而言,像祁云晏這般宦官中的大拿,就算是進了慎刑司也沒人敢真拿他怎么樣。說到底,她這一招雖從明面上來看是責罰,實際上卻是放了他一把,不疼不癢地將其從太后這里摘了出去。 祁云晏是個聰明人,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干脆利落地領了罰。 語琪點點頭,裝作不耐的模樣揮了下手,“還愣著做什么,杵在這里是等著領賞么?” 這算是給了他一個光明正大速速離去的借口,祁云晏應了一聲,就低眉斂目地退出了大殿,腰背仍舊挺直如松,步履優雅且從容不亂,依舊是那個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東廠督主。 只是走出慈寧宮大殿的那一刻起,不論是他,還是這整個皇宮都明白了一件事:祁云晏從此歸于女皇手下,與趙太后再無干系。 …… 正殿明間,語琪優雅地向寶座之上的女人行了個無可挑剔的大禮,舉手投足之間從容悠然,挑不出任何錯處,“兒臣謹遵母后懿旨,這就回去面壁思過?!闭f罷也不等趙太后說什么,就緩步退出了大殿,領著烏壓壓的一群隨從上了龍輦朝乾清宮的方向而去。 面上雖做得一副謙恭無比的姿態,但她這般行事卻是要多囂張有多囂張,氣得趙太后幾乎把精心保養的尖長指甲生生摳斷在雕花扶手上。 如語琪所料,祁云晏這個狐貍中的狐貍并沒有直接去慎刑司,而是候在路旁等她。月白色的宮監服熨帖無比地覆在身上,在灼目的陽光下仿佛泛著淡淡的柔光,而他安靜地垂首侍立,秀氣清雅的側臉白得仿佛透明,好似用溫潤玉石雕琢而成一般。 不是初見時那樣張揚囂張的姿態,也不是后來刻意討好時蜜語甜言的蠱惑,此刻他仍舊站得身板挺直,但許是因為受她一恩的緣故,他身上已有幾分真心實意的順服。 可以說,經此一役,她雖還未完全將他收服,但最起碼已讓他對自己心生好感。雖然還遠遠不到能令他上刀山下火海的程度,卻也不必再擔心他當面微笑應諾卻在背后捅自己一刀了。 龍輦行到面前時,祁云晏躬身行禮,語琪命內侍停下,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才微微一笑,“今兒廠臣回去,可以讓你那些個徒弟好好替你活泛活泛筋骨,壓壓驚松松神,事情先交由底下人辦也是不妨的,左右不是多要緊的差事,還是自己的身子骨兒要緊?!?/br> 祁云晏剛剛聽了匯報,特意等在此處就是為了那司禮監掌印一職之事,然而聽她絕口不提此事不免愣了一愣,用余光瞥瞥身邊的魏知恩,雖遲疑了一瞬仍是緩緩拜□去,“謝皇上體恤,只是不知皇上心中,擔任司禮監掌印的人選是何人?” 若說他心甘情愿地讓出這個位置,那是不可能的,但既然應承了下來就要辦到,最起碼在明面上得過得去。反正他根基已深,就算換個人上任,他也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拉下來,最終掌印之位仍是只能落到自己頭上。 年輕的女帝慵懶地瞇起狹長鳳眸,輕輕掃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在朕心中,司禮監掌印人選,除了廠臣以外別無他人?!彼纳ひ粢蝗缂韧臏睾?,語調輕柔,聲音含笑。 然而此話一出,不單是祁云晏,就連一旁的魏知恩也狠狠愣了一愣。 她卻若無其事,仍是不緊不慢地微笑著,“之前的司禮監掌印之位,是趙太后給你的,朕自然是要收回來的?,F如今,朕將廠臣看作心腹,所以這司禮監掌印的位置,朕重新交還到廠臣手中?!鳖D了頓,她略略移開視線,望向遠處的亭臺樓閣,輕聲細語道,“朕相信自己并沒有看錯人,還望廠臣不要讓朕輸得一敗涂地?!?/br> 因罪入宮之前,祁云晏也算是書香門第的公子,自然也讀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一句,當時覺得可笑,現如今才隱約有些明白,知遇之恩,當真重于泰山。 沉默片刻,他不禁抬頭深深看她一眼,沒有再多言什么,僅僅只是輕輕垂下鴉黑長睫,無聲地再作一揖。 祁云晏此生曾為了登上權力巔峰而無數次俯身,但唯有這次,他低頭低得心甘情愿。 語琪笑一笑,也不再在此問題上多做糾纏,只懶洋洋地支著下頜偏頭看他,輕聲吩咐,“若是近日太后再召廠臣進見,盡管用朕的名頭搪塞就是,若是實在推脫不掉,讓你這個徒弟來乾清宮找朕也是一樣的?!甭灶D一下,她又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魏知恩,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淡淡道,“你這個徒弟一進乾清宮就給朕磕了個響頭,看著差點把血給磕出來……雖說嚇人了些,但這宮中虛情無數,真心難得。廠臣回去后還是別忘了好好賞他一番,也算是對得起他這一番忠心?!?/br> 她這番話雖平實無華,卻是輕輕松松地將談話自江山社稷這般沉重的話題上轉了出來,自然而然地重新拉近了雙方的距離,仿佛多年好友一般親切熟稔。 祁云晏聞言,偏頭看看自己的小徒弟,勾唇笑了笑,“謝皇上指點,臣曉得的?!?/br> 語琪笑笑,也不再多言,朝他輕輕一頷首,便乘著輦領著黑壓壓的一群宮人,排場鋪張地朝乾清宮的方向而去。 等御駕行出老遠,魏知恩仍在伸著脖子眺望,口中喃喃道,“督主,您老人家一向慧眼獨具,怎么當初跟了太后那般的人呢。若是早早跟了榮昌公主,如今肯定是皇上身邊紅人中的紅人,根本不用在慈寧宮遭這份罪啊?!?/br> 祁云晏涼涼瞥他一眼,“這才幾句話,你小子就被皇上收服了?” 魏知恩連忙賠笑又賠罪,“您老人家這是哪里的話啊,小魏子從身到心都是您的人,便是九五之尊在這里,小魏子也只會往您身后站不是?” 向來高貴冷艷的祁督主聽得這種沒個正經的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恨不能踹這不老實的玩意兒一記窩心腳,但到底是想起她的那句話,只冷冷地瞪了這小子一眼,轉身拂袖而去。 魏知恩連忙哈巴兒狗似的攆上去,“您老人家等等小的啊,既然皇上都發話了,回去后小的給您捏捏肩捶捶腿唄?” 回應他的,只有他家督主風華絕代又冷漠無情的背影。 作者有話要說:與其說這個故事是女皇追夫史,不如叫做《淺論如何將jian臣調教成忠臣》,其實語琪打算走得路子是先把督主美人當“臣子”收服,等他忠心耿耿了再圖后計就容易多了~~~ 哎,跟語琪這等jian險之輩比起來,趙太后真是太天真良善了,沒點兒心計光用珠寶金錢怎么可能壓得住心比天高的督主大人呢? 這章還有個伏筆,就是督主他那已經死去的御史爹,這可是個刷好感的好道具~~~語琪不會放過的?。?! 順便教你們一個追男人的法子,你不單要搞定他本人,還要連他身邊的兄弟基友一起搞定,當他能接觸的人都在說你的好話時,想讓他不喜歡你都難~~~魏知恩起得就是這個作用,話說他看起來這么蠢真的是當宦官的料么233333333333…… 唔說起來本來應該是昨天更的,但是看在你們男友還在為論文頭疼的份上,以及這一章超級肥美的份上饒了我這一遭吧tat 看我這個小狗討好笑和我快搖斷了的尾巴~~~~~~~ 另外神經病里面蛇尾人身的外交官出場了呦,文荒的話可以去看看,還有留言少得都能輕而易舉地數清了~~~跪求留言和收藏tat ☆、攻略督主男配【6】 祁云晏之所以能爬到這個位置,是因為他將自己看得清楚,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恩寵愈盛,他愈小心謹慎,無論在外如何,在主子面前從不做輕狂放肆的舉止。 在皇帝這般隆恩盛寵之下,換了其他宦官估計早已四處耀武揚威了,但他甚至比以往還要收斂。譬如這一次領罰,本可跟慎刑司司主交待幾句便離去的,但他卻硬是去受了十幾板子。雖說執刑的小內侍根本不敢打實,但這一遭下來,卻也是要臥床休養個一兩日。 …… 這日,語琪在華蓋殿上過早朝,聽身邊內侍張德安匯報說祁掌印昨日去慎刑司領罰,受了板子,回房后便一直閉門不出,想來應是在養傷。 張德安雖是乾清宮伺候的,但說起祁云晏時的語氣卻像是從司禮監出來的,談起他簡直跟談自家親爹似的,與有榮焉,百般向往。不過倒也不奇怪,祁掌印在這群宦官之中從來都是個一直被仿效,從未被超越的人物,每個有野心的小內侍都曾妄想過能有一日同祁督主一般威風八面,據說剛進宮的小宦官都會偷偷地供奉著他的畫像,早晚三炷香求他保佑自己。 語琪聞言,似笑非笑地瞥了張德安一眼,沒說什么,只直接吩咐抬轎的人調轉方向去了皇極殿。 祁云晏是宦官中的大拿,不住東西六所也不住主子的宮殿旁邊,他住皇極殿的西配房。爬到了他這個位置,在宮人之中也算是半個主子了,平日日常起居都由幾個徒弟服侍,語琪走到西配房前時,就看到他徒弟魏知恩候在外間,一邊等著里面的吩咐,一邊坐在填漆圓桌前給自己斟茶喝。 魏知恩聽到腳步聲還以為是來送藥的小內侍,一抬眼原準備頤指氣使,卻在看清來人后嚇得差點把手中的茶蠱扔了,幾乎是從椅子栽下來一般跪倒在地。 語琪朝他輕擺了下手,示意他別出聲,自己慢悠悠地朝內間走去。張德安十分有眼色,躬身上前替她撩起了夾綢軟簾,她用余光瞥瞥他,沒說什么,只用眼尾往下輕輕一壓。這個原準備同她一起進里屋的小內侍立刻明白了,躬身退后一步,在外間的角落站定。 她獨自一人攏著手慢慢踱進了里屋,饒有興致地四處打量了一下,與想象中差不多,祁云晏將寢處布置得很是素雅,透著幾分內斂的貴氣。倒不是說他多簡樸,事實上這些器物擺設看著雖有些不起眼,但卻無一不是由極難得的料子制成的,做工更是細致講究,幾乎挑不出一絲瑕疵。 她悠悠然轉了下目光,視線在掠到墻角的黃花梨木架子床上時頓了下來。被束起的云錦華帳內,祁云晏正面朝下地趴在軟枕上捏著內閣的票擬看,身上只著了身單薄的素白交領貼里。估計是不用見人的緣故,本該束起的三千青絲隨意地披散在肩背上,從她的方向看去,像是四散鋪散開的墨色綢緞,比有著及腰長發的女子還清秀三分。 沒有通報聲,他就算聽到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也只同魏知恩一般以為是送藥的內侍,故而并不在意,甚至連抬頭看一眼都懶得,依舊將全副注意力放在手頭公文上。 語琪見狀,也不點破,自己提了曳撒,在臨窗的紫檀貴妃榻上坐下,漫不經心地將手肘撐在束腰透雕炕桌上,懶懶地支著下頜看他。 因受傷位置不易坐著的緣故,床上并沒有放置桌案,故而他手邊也沒有筆墨紙硯,只能在看完票擬后,用小拇指指甲在后頭劃上幾道做標記。與素日那個時時刻刻溫文含笑的祁掌印不同,此刻他低垂著長睫,唇角沒有笑意,倒是眉間蹙著淡淡一道細紋,那平素泛著瀲滟流光的眸子是難得的專注沉肅,哪怕長發披垂也再看不出半分陰柔妖嬈,像是過分雕琢的美玉褪盡了鉛華,顯得沉穩而溫潤。 床上的祁云晏只聽得腳步聲,等了許久也沒聽到那人放下藥的聲音,以為他是新上任的不懂規矩,倒也沒說什么,只低聲提點道,“藥放在桌上就行,你退下吧?!甭灶D了一下,許是覺得有些口干,他頭也不抬地又加了一句,“倒杯茶過來?!?/br> 他仍不知自己是在對誰吩咐,但隔著軟簾,外面的魏知恩同張德安卻將他的這句話聽得清楚,魏知恩嚇得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連忙撈了個茶壺過來當借口就要進屋去提醒他家督主,然而站在旁邊的張德安則一抬手攔住了他。 魏知恩指指里面,又抬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個抹刀的動作,繼而哀求地看著這個乾清宮的人,張德安也為里面的人捏了把汗,但礙于自己主子的命令實在不能放人進去,只得面含同情地朝他搖搖頭。 長久的寂靜之后,魏張兩人支棱著的耳朵沒聽到皇帝慍怒的呵斥,也沒聽到祁掌印請罪的聲音,卻聽到里面傳來悠然的倒水聲,狠狠一怔后下意識地看向對方,確認了自己不是幻聽后雙雙瞪大了眼睛驚掉了下巴。 夾稠軟簾的另一端,語琪懶懶地站在四面平攢牙子方桌前,面上倒沒什么惱怒之色,只不緊不慢地泡著茶,嫣紅唇角勾著一抹滿含深意的微笑,幾乎可以說是愉悅的——想也知道,等會兒祁云晏一抬眼看到自己時的心情該有多么復雜。 雖然懷著不為人知的心理,但她手中的動作卻是行云流水般流暢利落,洗杯、落茶、沖茶、掛沫、出湯、點茶一氣呵成,最終隨手端起青花蓮紋茶蠱款款走到床邊,懶懶地往他面前一遞。 祁云晏正看到一封彈劾自己,細數他“十大罪狀”的折子,眉頭不由得深深皺起,隨手接過了茶蠱,半揭開茶蓋等了片刻,這才輕輕抿了一口。 入口的茶湯清而甘甜,香而小苦,手藝高妙,幾乎與御前侍茶的宮人不相上下——若是收到身邊專管泡茶倒是不錯。他將茶蠱隨意地擱在一旁,微微側過臉來,剛想問他愿不愿意當自己徒弟,就瞥到了明黃色的曳撒下擺。 有那么幾個瞬息,腦中一片空白,等到回過神來,只覺得四經八脈中的氣血一股腦地往頭頂沖。不知該如何反應,他逃避般得闔上眼……太好了,剛投效新主子就做出這般愚蠢的事。 語琪在一旁攏著手一派悠然地笑,眼瞧著祁督主素來蒼白無血色的臉頰染上了微紅……古往今來,美人頰染緋桃都是難得的風光美景,更遑論祁掌印本就風華過人,此刻薄紅在素白的眼角雙頰緩緩暈開,更是宛如玉色素瓷盛落紅,漸漸染出一片勾人的風韻,說不出的動人。 她施施然地欣賞了一會兒,才輕笑著開口打破這一室尷尬的寂靜,“朕的手藝可還好?” 祁云晏深吸一口氣,撐起身子低頭請罪,“臣御前失儀,還請皇上恕罪?!?/br> 語琪輕輕嘖一聲,揮手讓他免禮,挑了挑眉道,“別掃興,先來品評一番,朕的手藝如何?” 身為臣子的人,哪里敢對圣上妄加評議?祁掌印為難不已,眉間那細細一道淡紋皺得更深一分,頸部的白絹交領因剛才的動作敞開了些許,露出細膩瑩潤頸子和一截細長鎖骨,他尷尬地抬手,用白皙修長的手指攏了攏領子,鴉黑長睫半掩鳳眸,“臣衣衫不整,恐污圣目,實在罪該——” 他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