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天下人都知道,八百里加急只能是戰報,偃朝升平日久,只是近年來與北狄關系緊張,掐指一算,這八百里加急的內容決計不可能是捷報。 皇上氣勢洶洶,如果此時看到這戰報,隨手拿鎮紙丟那進折子的人也是極有可能的。太監以一種豁出性命的姿態沖到龍椅前噗通跪下,雙手將八百里加急信件舉過頭頂大聲說道:“啟奏皇上,幽州八百里加急?!甭暫艽?,音卻顫,顯然是怕。 “拿來?!鞭涩i湛表情雖兇狠,語氣卻平淡,不似要殺人的征兆。 元寶步下丹墀接了信件又誠惶誠恐遞給奚琲湛,奚琲湛打開掃了一遍朱筆批復之后又扔給那小太監八百里加急遞回去。 “元寶,下旨,明日大朝?!?/br> “是,皇上?!?/br> “玉息盛錦明天要走,著人去錦園給她收拾行李,別落東西。另外,加派護送的人手,萬萬出不得差錯?!?/br> “是,皇上?!?/br> “該走的總歸要走,留不住,莫強求?!闭Z氣頗閨怨。 “皇上,您若舍不……” “讓她走?!?/br> 這一晚,注定有人合著眼失眠。 ☆、第四十七章 五更更聲剛響過玉息盛錦就起身梳洗,剛換好玉寧衣裙元寶就來回話,一是皇上昨晚已安排好護送您回玉寧的侍從,二來皇上大朝,說娘娘就不必到御前請辭了。瞞了昨晚八百里加急的事。 聽說不用拜別請辭,玉息盛錦松了口氣,奚琲湛恐怕會甩她一張冷臉,她可不想看。 普蘭這些日子和奚麟打鬧熟了,一下子要走,小姑娘有些舍不得,眨巴著大眼睛問玉溪盛錦什么時候還回來玩,玉息盛錦說他們南地太熱了,我不喜歡,再不來了。 因為奚琲湛和玉息盛錦是在半夜鬧的別扭,玉息盛錦決定走得又突然,所以后宮幾位妃子第二日去崇徽宮請安撲了個空,總領太監說:皇后娘娘今日天亮就已起駕回玉寧了。 蘇瑩多了句嘴:皇上龍體未愈,皇后娘娘可真放心…… 太監說:昨半夜,皇上龍體已愈,龍行虎步呢。 各人鬧的一頭霧水散了,再著人探聽些□□,崇徽宮的人嘴巴緊得很,半個字都沒透出來。 皇后倒是走了,皇上龍體也恢復了,可奚琲湛連著幾日未出現在后宮,寧琥珀讓小廚房燉了些補氣寧神的補品讓奚麟帶路給送去,晚上,奚琲湛來到南薰殿,比前幾日“大病”時略瘦了,神色也不大好。 “琥珀,你別忙,朕略坐坐就要走,北狄突襲,朕要派兵布防?!鞭涩i湛坐下,寧琥珀隔了個椅子坐下了。 寧琥珀為奚琲湛斟了杯茶:“爺自己知道保重身體,我就放心了,否則皇后回來見您憔悴可要怪罪我們沒照顧好?!?/br> 奚琲湛一口飲下茶,神色黯淡了下說道:“這位玉息皇后,心中有大丘壑,兒女情長這等俗事入不了她的眼,后宮怕是施展不開,哪里會回來?” 這明顯被人氣到又無可奈何的樣子看了讓人心里怪不舒坦,寧琥珀再怎么想得開也不想說什么寬慰的話,奚琲湛之固執她知道的,所以也知道無須勸慰,明目張膽把“盛錦”之名寫入玉牒還會怕玉息盛錦的拒絕? 奚琲湛果然是坐了一坐就要走的,寧琥珀送到殿門口,看他堅定邁步離去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種心死的憂傷。 世上最可怕的分離不是天南海北不得見,而是執手相看,卻知道對方的心早已遠去,他依言,甫登基便將奚麟立為太子,給她和王氏并重的貴妃之位,朝中人人以為下一步便是她寧琥珀為皇后,只有她知道,這是奚琲湛對她的補償,而且那個位子,那個人不回來將會永遠空懸,直到落滿塵埃。 玉息盛錦站在驛站樓上,看著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已經兩天了,雨一時半會都沒斷過,樓下積水已到大腿處,處在高處的驛站尚且如此,低洼之處可想而知,做慣了城主的玉息盛錦開始擔心,天災之后必有大批災民及伴隨而來的霍亂,解決災民的生計倒還其次,只要開倉放糧挨到秋日,魚米之鄉調撥糧食過來便可度過難關,倒是霍亂,此時天氣炎熱,霍亂易肆虐。 問過隨行太醫,老太醫慢慢悠悠講了一大通,玉息盛錦留心記在心里。 大雨終于在天亮時停了,隨之而來的是炙熱的艷陽天,仿佛要一下子把地上的雨水“汪洋”曬干似的,玉息盛錦不顧侍從的勸阻,下樓到門口,放眼望去,一片淤灰的泥水,樹都幾乎沒頂,水中偶有漂浮的物體,太遠,看不清楚,不知是家畜家具還是尸體。 道路被洪水封堵,隊伍不能前進也不能后退,進退兩難。 雨后第三天,洪水漸漸退去,玉息盛錦下令啟程,在進并州城時,大批衣衫襤褸流民的災民擠在城門想要進城討飯,卻被守兵死死攔住不得入內。 侍從去通報的工夫,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撲在玉息盛錦馬下,哭著求她帶她們母子進城討一個活路,婦人懷中的孩子小臉潮紅,眼睛閉得緊緊的,嘴巴微微張著,顯然是正在發熱,第一次看見這么可怕景象的普蘭害怕的縮在玉息盛錦懷里,又偷偷探出一點頭看著那婦人和孩子,然后扯扯玉息盛錦的衣袖小聲求情:“阿娘,你救救她們吧,要不,小meimei會死的?!?/br> 玉息盛錦下馬叫來太醫讓他為那孩童診治,太醫拈著胡須把了把脈,說極其兇險,倒是可以一試,但此時沒有生活熬藥的地方,須進城才行,那婦人聽他如此說撲過去抱住太醫的腿讓他救命,偏偏旁邊一個抱著男孩的男人走來,一把扯住年輕婦人罵道:“不是讓你扔了這喪門星,你還留著作甚?想餓死老子的兒子嗎?快點,扔了!” 男人狠狠奪過婦人懷中小小孩童一腳踹翻妻子,隨手正要將小孩子丟棄,只覺眼前一道細黑線條閃過,頸上已被緊緊纏繞住,爬起的婦人拼命搶過孩子抱在懷中一邊給玉息盛錦磕頭:“求求您,放過他吧!” “你也配做個男人,滾!”玉息盛錦剛才氣憤不過,揮鞭給他教訓,這種男人,真想勒斷他的脖子算了。 兩人相扶著很快淹沒在人群中,玉息盛錦很是擔心,那男人估計還是會逼著妻子把孩子扔掉的,那可真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去通傳的侍從回來,前面一個穿著四品官服的中年男人來到馬前拜見,稱自己是太守王清岸,如今情勢危急,只能委屈娘娘從側門入城。 這個玉息盛錦倒沒那么多講究,她也知道如此多的災民一下子涌進城中會帶來怎樣的恐慌和混亂,只是,前行路上,眼看到城門口,普蘭使勁一拽玉息盛錦的手指給她看,剛才那生病的小孩兒果然被那狠心的父親給扔在城墻根,一個不留神就會被人踩踏而死。 玉息盛錦勒馬停住,痛失過孩子的人,尤其不能容忍孩子被生生拋棄。玉息盛錦吩咐一名侍從把那孩子抱回來,臟兮兮的粗布被子,小孩子卻還干凈,顯然母親是極用心的,可惜終究不敢違拗男人。 進到太守府,玉息盛錦第一件事是吩咐太醫救治這小女嬰,第二件事是讓王清岸開倉放糧,在城外為災民搭帳篷設粥棚,命城中藥材鋪子連夜熬制草藥分發給災民,不得高價。 王清岸拒絕了,理由是,前幾天剛接到圣旨,要將官倉糧草發往邊境,任何人不得充作他用,否則按軍法處置。 “發往邊境?”玉息盛錦心中第一個念頭是:奚琲湛要攻打玉寧。 “皇后娘娘從宮中來,竟不知我朝要與北狄開戰了嗎?”王清岸雖是個四品,但口氣實在缺乏恭敬。 她果然不知。 看她的表情,王岸清便知了答案,于是更加明確的拒絕,任憑玉息盛錦怎樣說此時情況緊急,奚琲湛若怪罪下來她一力承擔王岸清仍舊端著不肯答應,眼神中充滿了蔑視,可巧,太醫來報,小孩子發了瘧疾,藥箱中還缺一味藥,王岸清一聽是瘧疾,毫不客氣對玉息盛錦說這小孩子留不得。 玉息盛錦本就忍著氣,被他這樣一咋呼,怒從心起,吩咐侍從將王岸清捆起扔進柴房看守,命人取來太守大印將開倉放糧賑濟百姓一事吩咐即刻執行,一面派人星夜兼程送書信給奚琲湛解釋。 違抗圣旨絕非小事,可分析下來,此中糧食雖是充作軍糧,但偃朝富庶,這幾年又風調雨順,常聞偃地客商大嘆糧賤傷農,如此說來,軍糧絕非此城糧食不可,有它法而放任百姓餓死這絕對不是上位者該做的決定。 放糧第三天,玉息盛錦換上男裝到城外查看,看百姓暫有棚子遮雨粥食果腹,又有城中義士為其熬制霍亂湯藥,倒也秩序井然,只是奚琲湛的旨意并未回來,不知他知道后會怎樣生氣。 她這個皇后,本來就是他力排眾議強行冊立,這個皇后不僅沒給他長臉,反倒處處出紕漏,皇帝“大病”著便出京回玉寧,沿路還要來一出后宮干政……想來,此事行的有些少顧慮,奚琲湛就算把她按軍法給處理了也不能算冤屈了她。 正想著,只看城門處涌出一隊兵卒,各個兇神惡煞的模樣,在人群中不停翻找什么,玉息盛錦不由多了心,因為出城之前她并未下達任何搜查命令,動靜不大對。玉息盛錦閃身藏在裝滿草藥的箱子后面,只聽那些人囂張的聲音越來越近。 ☆、第四十八章 “王大人說,抓住那個女人加官進爵!” “小心些,聽說那女人還有些手段?!?/br> “花拳繡腿,落到我手里讓她生不如死……” 聽起來,找的好像就是她??!王清岸居然跑出來了?如果不是她的衛隊里有內jian,就是王清岸在此城根基頗深哪。 捉住她的那個果然是奚琲湛派來的侍衛! 奚琲湛看人的眼光真是太差了,更為差勁的是余下幾百號人齊齊倒戈,只有那個老太醫抱著撿來的娃誓死不從,于是被和玉息盛錦母女倆一起關了,普蘭雖然怕,到底是小,很快就累得躺在玉息盛錦腿上睡著了,老太醫上了年紀,又要照顧嬰孩兒,也不時點頭瞌睡,玉息盛錦牢房木柵間隔還容得這小小嬰孩側過,于是讓老太醫把孩子遞到這邊來她照應著。 嬰孩睡得正熟,呼出的氣息仍舊是熱的,小身子輕輕的,比巴沃小時候差不多,這么柔軟可愛的小東西,到底要多冷硬的心腸才舍得拋下! “你這個女人家愛管閑事又不知對方底細,凈給我們皇上添亂?!崩咸t不知何時醒了開始批判玉息盛錦。 “說起來,我這是替你們皇上分憂,你不感謝我倒還指責我,你這個老頭兒實在不講理?!庇裣⑹㈠\回道。 “那你可知道這王岸清的底細?” 玉息盛錦無言,這不是逼著啞巴開口說話嗎? “王岸清的堂妹是王貴妃,原本是太子妃,皇上登基卻沒有封后,如今你一個外邦女人,還拖家帶口,居然當皇后,存心惡心王家,王家可不是良善之徒,逮著這個機會弄死你,上報朝廷說你染霍亂死了,正好要給皇上一點顏色瞧瞧!” 老太醫說的頭頭是道。 “你怎么知道?” “猜的!” 玉息盛錦無語,轉而問起小娃的病情,又招來老太醫的責備:“你若自己都保不住,這小丫頭就算有救也會被弄死!你還是放遠了眼光想想怎么反敗為勝是真!” 是她離開偃朝太久所以竟不知一個小小太醫也有這么大膽子和權力對皇后指手畫腳? “所有人都倒戈,為何你不肯?” “我是王家的眼中釘!倒戈必死無疑,不倒戈興許還有條活路,就算陪你一塊兒死了皇上也能賞個死后榮光?!?/br> “所以,我們四個老弱婦孺能想出什么反敗為勝之計?”玉息盛錦問道。 好歹她是一個皇后,王清岸再大的膽子也不敢直接就把她軍法處置了的!所以她的擔心更多是來自于奚琲湛的怒氣。 太醫見她如此篤定也不多勸,反倒絮叨叨給她講了些朝中的事,玉息盛錦做無意狀問起先帝六子晉王,老太醫說,六殿下意圖大寶,陷害諸侯王,罪證確鑿,被砍成兩截啦。 玉息盛錦聽得腰一疼。那么風華絕代的男人攔腰截斷真是可惜??! 第二天,天微亮時,一陣雜沓腳步聲傳來,為首的赫然就是王清岸王太守,王太守陰沉著臉睥睨著玉息盛錦,態度倨傲說道:“圣上口諭,玉息盛錦罔顧圣旨,將軍糧挪作他用,軍法處置?!?/br> 老太醫哎喲一聲捂住臉說了聲,老命休矣??! 玉息盛錦初時很是震驚,奚琲湛居然要殺她!自古來說君心難測,她還自以為對奚琲湛有些許了解,沒想到,他竟然就這樣輕描淡寫讓一個四品小官軍法處置了她,竟然連一道圣旨都懶得下,動動嘴讓人傳話了事。 不過,短短時間她就覺得不對,奚琲湛這種人,就算要殺她,以他那種睚眥必報的性格,也一定要到場親自觀看的!這件事,透著詭異啊。 “皇后娘娘,您到底是怎么得罪了皇上喲!”老太醫在旁老淚縱橫。 “王清岸,皇后廢立是如此簡單的事么?遑論要砍皇后的頭!你想清楚,莫被人利用犯了犯上死罪,死你一個還好,連累你王家幾百年望族毀于一旦,你有何臉面到地下見你列祖列宗?”不是拖延時間,只是想想個明白。 王清岸輕蔑一笑道:“皇后廢立當然不簡單,可那些皇后娘娘們各個出身名門,您呢?呵,不過一個蠻邦女人,皇上一時權宜之計而已,如今皇上決意與北狄一戰,你們那玉寧小城還不是順手的事兒?就別端著你城主的架子了,端什么今日都要軍法處置了你!來人,帶走?!?/br> “我看你是做官做昏了,想在王貴妃面前搶個頭功?我告訴你,殺了我,王氏不僅當不了皇后,還會成為寧貴妃上位的踏腳石,你這頭功就會變成殺頭之功!為了你自身性命著想,何不派心腹再跑一趟京城,到御前討旨意呢?沒有白紙黑字的圣旨,奚琲湛若說你假傳圣意,你們家百八十個頭不夠砍的!這種事,奚琲湛隨隨便便做得出,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太醫在旁繼續抹淚:“皇后娘娘,我們皇上跟您多大的仇恨您要這樣抹黑圣明之君??!” 王清岸撫著胡子,點點頭,繼而又嘲笑:“不要試圖拖延時間,來人,帶走,他們番邦不講規矩,也不必等到午時三刻,推到外面砍了了事?!?/br> 這么迫不及待的想弄死她,越發透著不對勁??上磉呉蝗憾际桥淹?,剩個老頭兩個孩童也派不上用場,王清岸那廝斜眼看看余下兩人和襁褓里的小娃,揮揮手:“那老頭一并砍了,這番邦小姑娘倒是個美人坯子,賣了,那小崽子,扔了喂狗,免得傳瘟疫?!?/br> “王大人,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您這么趕盡殺絕,會遭天譴的!”太醫抓著監牢黝黑的木頭火上澆油似的對王清岸說道。 于是,這位王大人果然更加憤怒,讓把他們趕緊押出去砍了,大概因為之前被捆在柴房的經歷讓王清岸對玉息盛錦很是忌憚,所以讓人押出她,自己卻躲在丈余外,生怕再中了招似的。 “王清岸,你這個王八蛋,敢殺為民造福的皇后,會滿門抄斬的……” “普蘭,如果阿娘死了,自己回玉寧去,知道嗎?”普蘭被另外個侍從抓著,她的小身子不停扭著,眼淚流著卻不肯哭出聲,只是點頭哽咽著說:“阿娘,你若死了,我長大會殺死他們為你報仇!” 這孩子,總是這么勇敢——在小孩子應該害怕的時候。 抓著玉息盛錦的兩人孔武有力,讓她絲毫動彈不得,最后又給她套上沉重的枷鎖綁到刑場。 朝霞滿天,映得天空異常絢爛,真好的天氣呀,她難道真會死在今天? 隱隱的,玉息盛錦聽見了呼號聲和呵斥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橘色的晨光中,她看見移動的“一團”人正向刑場而來,夾雜的還有兵器相碰的尖銳聲。 哦,她聽見了,有人在喊:“王清岸矯詔殺皇后,天理不容”“皇后是為了讓我們活命才被jian人陷害,不能讓壞人jian計得逞!”“王清岸為官不仁,該殺……” 看那裝束,似乎是災民沖進城來了,這情況好像更不對,她雖開倉放糧,可為了不引起sao動也沒有放災民入城,王清岸只會更加嚴守城門,那手無寸鐵的災民是如何突破層層守衛涌進來的? 原本悠閑坐著的王清岸也慌了,顯然也不太明白眼前狀況,可王清岸慣來強硬做派,立刻下令將災民趕出,若再硬闖,殺!這邊趕緊扔出手中寫著刺目的紅色“斬”字令牌,讓劊子手行刑。 令牌在空中翻了幾番,被一只長鞭卷起收回,落入長鞭主人手中。 “王清岸你個狗奴才,居然以下犯上要謀殺皇后,若得逞,下一步你是不是要據城自立來殺朕???”奚琲湛拿著令牌,虎著臉,嘴里罵著王清岸,眼睛卻斜著玉息盛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