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回到宿舍時,家在外地的兩個舍友正在收拾行李,順便用家鄉特產把每個人桌上都堆滿了?!敖衲旰俜诺每烧媲?,”其中一個還在抱怨,“21號元宵節,22號就要回校報道了??蓱z我們這些人,來不及在家過元宵,就要趕來報道了?!?/br> 舍友看見紀憶走進來,手里還拎著剛才吃飯時,季成陽特地給她打包做宵夜的小點心,自然問她:“剛從家回來???”紀憶含糊應了聲,把裝點心的幾個盒子分給兩個人吃。 就在吃了沒幾口后,另外一個也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紀憶,剛才回來的時候,我碰到趙老師,她說明天報道后讓你去辦公室找她,”說完還猜測地問她,“是工作的事兒吧?” 她奇怪:“我工作早就找好了啊,都快簽正式合同了?!?/br> “肯定比你現在那個更好啊,”舍友繼續說,“一般咱們學校出來的研究生,怎么也要去外交部啊,銀行啊,你找得有點偏,怎么就去做記者了?!?/br> 怎么忽然想去做記者了? 這個問題,第二天趙老師見到她,也同樣問了出來。談話的內容,果不其然就是和工作有關:“我看了外交部的公務員考試成績單,英語筆試線過了三百多個人,我記得他們今年計劃招82個,四比一的比例,你覺得面試把握大不大?” 她愣了愣:“我馬上要和報社簽正式合同了,應該不去面試了?!?/br> 當初考國家公務員,也是為了多做個準備,畢竟那時候工作的事還沒正式敲定,同班同學大多都參加了公務員考試,都是抱著這種想法。 她很清楚有些工作需要一些背景。 學校里本來就有很多學生,父母就是外交官。不管從背景,還是家庭教育、成績,都遠比她來得更顯眼。 老師又說了兩句,大意是如今這個年代,還是國家公務員的工作比較適合女孩子,更何況,外交學院的學生比別的學校率取幾率大很多。 老師格外熱情,甚至已經談到了學院推薦。 “而且你很多師兄師姐,或者本科的學生,不少都在那里,工作起來環境肯定也更好,”老師笑,“媒體嘛,還是人大啊、中傳什么的比較多,各個學校的就業領域不同嘛。好好考慮一下,我聽說你家人也很支持你去外交部?!?/br> 這是她離開前,老師說的最后一段話。 這段話,在她腦中始終揮之不去。 下午,她和季暖暖約了時間見面。過年那幾天她一直在安徽,而等她終于回來,暖暖卻回了四川,兩個人時間錯開來這么久,終于在元宵節之后能有了交集。 她本來想和暖暖約在校外的某個商業中心見面,可暖暖卻堅持來找她。 等季暖暖的車停在了宿舍樓下,先是眼淚汪汪地撲過來給了她一個長達半分鐘后的擁抱,隨后就低頭,用手比了比她的高度,破涕而笑:“你怎么還這么矮,下次見你不穿高跟鞋了,我忽然就感受到呵護一個人的感覺。我穿鞋一米八,你……”暖暖看了看她的運動鞋,“一米六有嗎?” 紀憶眼圈剛才被她的擁抱逼紅,馬上就推開她,也被氣得笑了:“干什么一見面就嫌棄我矮,我又不嫁你?!?/br> “你不嫁我,可你可能還會嫁我家的人啊,”季暖暖烏溜溜的大眼睛,舍不得離開她,就這么盯著她感嘆,“可憐我家人這么好的基因了?!?/br> 她知道暖暖暗指的是什么,避開她的話,問她想去哪里。 “先把東西都搬上去再說,”季暖暖打開后備箱,“和你說,為了不讓別人打擾我們,我才沒讓別人送我來,所以咱倆沒人徹底幫忙了,做苦力吧?!?/br> 后備箱被塞得滿滿當當。 從飲料到水果,甚至還有禮盒裝的營養品。 紀憶被眼前所看到的震撼到了:“……拿這么多東西啊,吃不完都壞了?!?/br> “不多啊,反正你們宿舍那么多人呢,當人情給人分也好啊?!奔九f著,就把姜黃色的呢子大衣脫下來,挽起袖子,開始催促她搬起來。 兩個人就為了這一后備箱的食物,上上下下折騰了五六趟,幸好宿舍里還有兩個人,在暖暖熱情的招呼下,都跑下來幫忙,才算徹底搬完。等季暖暖回到車里,坐上駕駛座,連抬手臂都沒什么力氣了:“失算了,小西西……我們去近點的地方坐會兒吧。我讓人來幫我開車,載我回去……” 紀憶應了聲,沒有異議。 “要不,我們輪流開也行?!?/br> “???我不會開車啊?!?/br> “怎么還沒學?”季暖暖奇怪看她,“多方便?!?/br> “學車很貴,我實習的錢一直攢著,等工作了要付房租,” 她低頭系好安全帶,“有閑錢的時候再學吧?!迸瘺]有什么回聲,就這么瞅著她,伸手幫她理了理有些亂的劉海,像是小時候一樣的動作:“頭發被吹亂了,都不好看了?!?/br> 季暖暖太了解她,有兩個問題,從不會主動追問: 一個是關于她和家里人的事,另外一個就是她和季成陽的近況。 兩個人整個下午,話題更多的是關于季暖暖,甚至還提到了趙小穎。前者的學業、感情都在紀憶的意料之內,而后者,卻出乎了她的意料。趙小穎在南京畢業后回了北京,找不到什么理想的工作,竟然忽然做了決定,悶頭在家自學德語,從來沒什么主見的姑娘這次下了狠心,學了一年半后,成功申請去德國讀書。 “我聽我媽說的時候,真的嚇了一跳,這丫頭太有毅力了,”季暖暖說到這里,初次對趙小穎表現出了由衷的欽佩,“最讓人佩服的是,這次不是她媽去找,是她自己去找他爸借了錢。我記得小時候,她和她媽提到那個狼心狗肺的爹,都咬牙切齒的。果然啊,真正能改變人的永遠是現實生活?!?/br> “真好?!奔o憶由衷感嘆。 隔天,她再次接到趙老師的電話,說服她去面試的事。 紀憶接電話的時候,正在報社的資料室找東西,等電話掛斷,卻像是短暫失憶,忘記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了。她站在暗紅色的書架旁,背對著窗口,想了會兒,還是決定問一問季成陽,這件事是否與他有關。 電話撥過去,她不知如何鋪墊,真就直接問了出來。 季成陽也不是一個喜歡鋪墊的人,給了她很肯定的答案:“我能做的不多,等你真的走入社會,能幫到你的地方會越來越少。這次只是希望你能在就業方面多一個選擇。而且,西西,”季成陽很肯定地告訴她,“一切都是你應得的。公務員考試是你自己去考的,外交學院這種外交部嫡系高校,也是你自己考上的,所有的路你都已經走得很好?!?/br> 他在告訴她,她是值得驕傲的。 紀憶聽懂了。 而且她也明白,兩個工作相比較,哪個更有保障,更適合現在自己的狀況??墒撬耘f固執著堅持自己從小到大的想法:“可是,我真的想做記者?!?/br> 他意外地安靜著,過了很久,回答她:“選你想要的?!?/br> 對話就此告一段落。 誰都沒先說再見。 她以為他會掛斷,季成陽卻忽然問:“在報社,還是在學校?” “報社?!?/br> “好,工作結束后,等我去接你?!?/br> 第七章 何用待從頭(1) 她本打算下午回學校,因為季成陽的這句話,就留在了報社,繼續整理并不急著要的資料。一頁頁舊報紙,被她翻閱的嘩嘩作響,這些都是很難在網上查閱到的新聞,因為年代久遠,照片和措辭都顯得很有年代感。 不知怎么回事,看著這些,總能讓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坐在客廳沙發上,翻閱爺爺的報紙?!秴⒖枷ⅰ?、《北京晚報》,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兩份報紙的名字。 現在仔細想想,她從沒讀過什么適齡的東西。 除了繁體版的格林童話。 那是遇到季成陽之前的童年。 遇到他之后,所有的一切都開始和他有關。 時間分秒滑過,快要到五點的時候,有人打電話到資料室,讓紀憶出去一趟,有訪客來找。她很意外,沒想到季成陽提前到了,于是匆匆在借閱登記上簽字,抱著一疊報紙走出去。因為走得急,也沒來得及回辦公室放好報紙,就這么抱著,去了大廈二層。 這里是報社員工專門用來休息,或是招待外來訪客的。 她走進去,就碰到好幾個同事和各自的朋友,招呼著,走過玻璃門,腳步猛地頓住。 不止她是如此反應,基本進出的人,都會在看到身穿軍裝的人時,腳步停一停。紀憶不太敢過去,腦子里白茫茫的,愣愣地杵在門口。 直到,坐著的兩個人看到她。 三叔微微點頭,對她招手。 她這才走過去,將報紙放在玻璃桌上,坐在了三叔對面。 “西西,恭喜你,”三叔看著她,“最近剛才聽說你通過了國家公務員考試,進入外jiao部的面試?!睆男〉酱?,她和這個叔叔的交流不多,只是逢年過節時會見一兩次。乍聽這句恭喜,她不知如何回應,好像只能說:“謝謝三叔?!?/br> 接下來的對話,主要圍繞著這件事展開。 大意是,最近也是有二叔的好友提起,偶然看到面試名單,發現紀憶也在其中。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家里人都很驚訝,畢竟紀憶自從高中畢業開始就很少回院兒里,各人所知的近況也不過是她在外國語大學讀書。 細算起來,也是數年前知道的消息了。 紀憶父親和這幾個兄弟并不是一個母親所生,又是唯一個不穿軍裝的,大家自然不親近。從紀憶爺爺那里來說,老人家也認為,幫著養孫女養到高中畢業已是仁至義盡,總不能讀大學還要老輩人去供,所以這幾年,也默認了她的疏遠。 當然,聽到她近況還算不錯,也都表示很高興。 所以就主動獲知了她的一些近況,按照三叔的話就是,“順路”經過她的是實習單位,來看看她?!澳闶墙衲甏髮W畢業?”三叔回憶。 “研究生畢業?!奔o憶輕聲糾正。 “哦,很不錯,外交學院?!比鍖@些地方大學并不熟悉,只是口頭上這么贊頌了句,其實并不知道外交學院是個什么學校,“我聽說,你小學同學有好幾個在清華和北大讀研究生,拿到畢業證以后就是副營級。你們這些孩子都很不錯?!?/br> 她低頭,喝著自己的礦泉水。 她小學同學大多念的是軍校,那種軍校的定向委培和她完全不是一種教育體制。不過她想,三叔對這些并不會感興趣,也就沒解釋。 很枯燥的談話,維持了半小時。 她忐忑等待著,接下來還有什么內容,是今日真正的話題。 三叔在準備離開前,終于:“還有,我偶然聽說這件事季家也對你有幫助。你從小到大麻煩了他們不少,如果有什么困難,還是盡量向家里人開口,外人終歸是外人?!?/br> 紀憶似乎聽懂了,卻又存著僥幸心理。 甚至到現在,她還不知道自己和季成陽究竟算什么。曾經有過那么一段不被外人所知的隱秘的感情,被深埋在四年前,然后呢?他忽然歸來,重新進入她的生活,她不舍得避開,就這么有些自我放任地和他見面,偶爾吃飯。 算不算和好,她都不知道…… 就在她仍舊僥幸地,想要給自己找借口,像是小時候回避二嫂的善意提醒一樣應對時,三叔卻很直接地說出了最終要說的:“有些事會造成很差的影響,在我們這種家庭絕不允許發生。你也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我認為,點到為止就夠了?!?/br> 說完,三叔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起身離開。 她愣住,不及反應,失措地站起來。 就在門推開時,有個穿著一身黑衣,帶著黑色帽子的高大身影走進來。三人錯身而過,三叔和季成陽卻又都同時停下腳步,認出了彼此。他們本就只相差三四歲,是同輩人,也算得上是同齡人。 兩家如此交好,年少時在一個大院兒里也曾有過不少交集。 甚至學生時代,坐過相同的校車,在籃球場上較量過,也在長輩的飯局里閑談過。 此時突然重逢,又是在這個地方,在和紀憶經過一段暗示性的談話,三叔顯然有些不快,但還是保持著基本禮貌,和季成陽寒暄了兩句,有意提到了他的那場婚姻:“怎么,不打算在國內補辦一場婚禮?畢竟已經回來了,算是對各位長輩有個交待?!?/br> 季成陽說:“私人事情,不必如此麻煩。況且,我已經開始辦理離婚手續?!?/br> 三叔很快地看了站在不遠處的紀憶一眼,勉強笑:“好,我先走了,有時間見?!?/br> 說完,重重地拍了拍季成陽的肩膀。 季成陽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和她離開報社,正是下班高峰時段,在地下停車場還先后遇到了開車離開的主編和何菲菲。主編是明顯揣著明白當糊涂,嘻嘻哈哈地問季成陽怎么和日本鬼子似的,“悄悄地進村,打槍地不要”,就這么把報社新好員工拐走了? 何菲菲倒是見鬼了一樣,不停說著:“季老師好,真是好久不見了,不知道最近老師忙不忙……”眼睛卻滴溜溜轉著,一個勁往紀憶身上跑。等紀憶坐上季成陽的車,很快就收到何菲菲的短信:這怎么回事兒?明天如實匯報??! 紀憶心亂如麻,沒有一點力氣應付這種調侃式的追問。 剛才發生的事,仍舊那么清晰。 那種感覺,像是多年前站在爺爺家的客廳里,被很多雙眼睛盯著,質問著,懷疑著。眼前的二環路已經擁堵不堪,她隔著車窗,看著窗外那車燈匯聚成的燈海,甚至都忘了問他要帶自己去哪里,就坐著,左手無意識地擰著自己的右手手指,用了很大力氣。 手指關節都被她擰得發白,她卻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