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那年輕人正是微服外出的沐奕言。從京城到梧州,又從梧州回京城,停停走走,一共花了將近二十來日,相同的官路,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心境。 去時心憂如焚,悲憤痛苦,而回時卻身心愉悅,悠閑自在。沒有了軍情,沒有了朝務,沒有了說教和束縛,沐奕言在這些人的陪伴下,一路游覽著大齊的大好河山,順道體察民生,這日子,過得簡直和神仙一般。 唯一讓她心生不安的是她體內的蝕心丸,這蝕心丸倒也奇怪,一點動靜都沒有,她除了早起時會頭暈目眩,幾乎和平常沒什么兩樣。掐指一算,這第一次發作的三個月之期也快到了,難道這什么蝕心丸是那袁霆祺哄她的不成? 曲太醫卻不敢掉以輕心,除了日常的醫治外,數次建議沐奕言將這蝕心丸的事情告訴幾位重臣,沐奕言卻總是心存僥幸:說不定這蝕心丸沒想象中那么厲害呢?說不定曲太醫回去就藥到病除了呢?說不定她那天就把蝕心丸嘔出來了呢?如果是這樣的話,何必現在告訴他們讓他們擔憂?而且,大齊好不容易才和邠國議和,這要是讓沐恒衍他們知道了這事情,還不得節外生枝? 她不愿意破壞這難得的快活日子,還是和曲太醫一起把這件事情瞞了下來,這一路上逍遙自在,品美食賞美景,一直快活到了京城。 一到京城,這逍遙的日子便一去不復返,剛到京畿地界,禮部便遣了人來,激動萬分地表示,朝臣已經為陛下安排了一個盛大的迎君儀式,以彰顯大齊國威,沐奕言想要推脫,禮部王尚書卻涕淚交加地表示這等盛況百年難見,若是不辦這個儀式,他活著簡直沒有意義,死了也無顏去地下見先帝…… 她只好允了,言明國庫尚虛,以勤儉為上,不得鋪張浪費,王尚書沒口子地應了,可是等她到了京郊城外,她才發現她太天真了。 百里紅毯,禮炮齊鳴,萬人空巷,爭相目睹天顏。等她要去責怪王尚書,王尚書卻得意洋洋地道,這里沒用國庫的一分銀子,都是鄉紳富豪自動來捐助的。 她被這盛大的儀式折騰了整整一天,又是祭天又是祭祖,還要和臣民總結戰事,展望未來……幸好,她身旁有現成的狀元郎,一盞茶不到,一篇洋洋灑灑的文章便呈在她面前,她讀得慷慨激昂,引來底下聽者激情澎湃。 回到了這闊別已久的京城和皇宮,沐奕言看這一草一木都十分親切,莫言殿依舊寂寥,金鑾殿依舊威嚴,重華宮中的兩位小皇弟,早早地就盼在宮門口,一見了她就飛撲上來,差點把她撞倒在地,惹得洪寶在一旁驚呼連連。 兩個小皇弟纏了她一個晚上,沿途的趣聞,打仗的兇險,沐奕言講得眉飛色舞,小家伙們聽得悠然神往。 幸好第二日是休沐,沒有早朝,沐奕言美美地睡了一個懶覺,整理了一下自己收藏的寶貝,興沖沖地決定微服私訪,好好去瞧一瞧闊別數月的京城。 點翠樓依然賓客盈門,羅谷河的綠柳初綻新芽,墨寶閣墨香陣陣……所有的一切都顯得熟悉而新鮮,沐奕言一路走一路瞧,終于覺得有些乏了,剛進了這老何茶館歇腳,便聽到這些茶客聊她的八卦。 許是看她不吭聲了,茶客們便收拾起了調侃她的心思,重新回到了他們的談資上。 “咱們陛下可看不上那勞什子的邠國皇帝,聽說他們一個個都人高馬大,粗魯得很?!?/br> “陛下喜歡的是俊美秀雅的男子,就好比俞大人,真真芝蘭玉樹,人間絕品?!?/br> “非也非也,陛下喜歡的是蓋世英豪,就好比厲王殿下,千軍之中取敵將首級入探囊取物?!?/br> “非也非也,陛下喜歡的是那種文武雙全的,既有武將的勇猛,又有文將的儒雅,就好比裴大人,我瞧見過好幾回,他一笑起來,能把人的魂都勾跑了?!?/br> 茶客們都爭論了起來,不一會兒便面紅耳赤,那老方不服氣了,一拍桌子,沖著沐奕言道:“小伙子,你說說,陛下到底喜歡哪一個?” 沐奕言的神情悵然,憋了半天才道:“他們都很好,陛下一定難以取舍?!?/br> 老方忽然之間醍醐灌頂:“小伙子這回倒是說了句人話,對,都很好,陛下都喜歡,反正早就收了,收著就收著唄?!?/br> 沐奕言再次“噗”的一聲噴出一口茶來,愕然瞪大了眼睛:“你說什么?” 老方一臉的憐憫,顯然對她這樣滯后的反應十分同情:“去年賞春宴時就被收了?!?/br> “是啊,陛下日理萬機,的確應該身旁有人伺候著?!?/br> “我看也是,這幾位大人都不錯,陛下一定都喜歡,打仗這么辛苦,有人陪在身旁總好過一個人孤孤單單的?!?/br> 沐奕言實在有些不能理解這些臣民的想法,難道就因為她帶著打了一場勝仗,她所有這些看起來離經叛道的作為都可以忽略不計了嗎? 許是看透了她的想法,老方呷了一口茶,愜意地道:“小伙子,等你到了我這年歲也會看淡的,活到半百了,還從北邊的鬼門圈走了一遭回來,這大齊好還是不好咱心里通透著,人生在世,快活最重要,死了,眼一閉就是很么都沒有了,陛下趕跑了邠國人,又勵精圖治,懲治貪腐,廢除苛捐雜稅,眼看著這小日子會越過越舒坦,陛下有點奇怪的小嗜好那又怎么了?礙著誰了?” 顯然老方的這論調已經在這里宣揚過好幾次,茶客們都聽慣了。 沐奕言吶吶地道:“這些男子都是人中龍鳳,得了一個便已經是祖墳上冒了青煙,怎么還可以如此負心薄幸?這一定要被天打雷劈的……” 她的話音未落,那些茶客都責備起她來: “小伙子怎么可以如此說話?小心官差抓了你走?!?/br> “陛下本來就有三千后宮,喜歡幾個人又怎么了?小伙子眼界太短?!?/br> “什么負心薄幸,你這是嫉妒吧?” 沐奕言被擠兌得臉上一紅,一旁洪寶不干了,瞪了他們幾個一眼,大聲道:“你們懂什么?我家公子用得著嫉妒別人嗎?喜歡我家公子的人多得是呢,你們懂……唔唔……” 沐奕言捂住了他的嘴,笑著沖著茶客們點了點頭,拖著他就往外走,張勇幾個御前侍衛目不斜視地跟在她身后,神情嚴峻地掃了那幾個茶客一眼。 “小伙子,”那個叫老方的茶客叫了她一聲,沐奕言回過頭來,探詢地看著他。 “人生苦短,不要為難自己,更何況,你怎么知道喜歡幾個就是負心薄幸呢?你非要選一個才是對另外幾個的負心薄幸?!崩戏叫χ?。 “多謝大叔,受教了?!便遛妊孕幕乓鈦y地笑了笑,快步出了茶館。 大街上行人匆匆,一眼望去,沐奕言仿佛看到了那三個人在就在不遠處凝視著她。 “陛下,臣再也不離開你了?!迸崽A的笑容就好像陽光般燦爛。 “是我對陛下有愛慕之心,愿為陛下粉身碎骨?!庇徵O之的目光溫柔繾綣地落在她身上。 “陛下這是要對臣始亂終棄不成?”沐恒衍漠然看著她,帶著幾許察覺不到的傷心。 …… 這個一路從梧州行來就被她刻意拋到腦后的問題一下子擺在了面前:這三個人,她到底真心喜歡的是誰?她想要共渡余生的到底是哪一個?再拖下去,只怕要釀成大禍。 無論她選擇了哪一個,可是,只要一想到從今后和另外兩個一刀兩斷,她的心里就好像被撕扯般得難受。 大街上忽然傳來了一陣喜慶的嗩吶聲,一隊迎親的隊伍從街的那頭行了過來,新郎倌高頭大馬,身披紅綢,喜氣洋洋地左顧右盼,身后跟著一頂紅轎子,行人們紛紛避走,站在街旁看熱鬧。 沐奕言羨慕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腦中掠過一個畫面:那三個男子一溜兒穿著紅袍,披著大紅花,正襟危立在她面前,一齊朝著她伸出手來…… 她呻吟了一聲,抓了抓腦袋,想把這邪念從腦中趕走,可是,任她如何壓抑自己,腦中那畫面卻越來越清晰:要是……要是真的能都喜歡就好了……大家在一起快快活活的……誰也不離開誰……那該多好! ☆、第74章 休沐結束,第二日金鑾殿上,沐奕言分封群臣,西北諸將領皆有封賞,沐恒衍、俞鏞之、裴藺居功至偉。 沐恒衍已經承襲王位,無法再升,便受領了大齊兵馬大元帥一職,原威武將軍應敬仁麾下的中原軍由他接管,其他封賞無數。 中書令一職原本就是空缺,俞鏞之官升一級,未及而立便成為一品重臣,為大齊建國以來罕見。 兵部尚書于之龍原本就年近花甲,此次告老還鄉,裴藺順理成章,升任兵部尚書,并由沐奕言親頒嘉獎送往南疆鎮南王府,彰揚鎮南王府不懼險阻、為國出力的事跡。 除了軍功封賞,留守的朝臣們也得了嘉獎,一場早朝喜氣洋洋,皆大歡喜,散朝后,沐奕言當晚在豐頤殿大宴群臣,大齊朝堂自景文帝去后很久沒有這么熱鬧了,一時之間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沐奕言有些不勝酒力,提前從筵席上走了。從豐頤殿到寢宮,要沿著外宮的西南角往內宮走,沐奕言的腳力不穩,走兩步歇一會兒,洪寶要去扶她,卻被她一把推開了。 “朕認得這里,”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扶住了一株桂花樹,落英湖的流水潺潺聲就在那排樹的后面,“這里是朕第一次碰到阿藺的地方?!?/br> 洪寶生怕她一跤跌倒,只好跟在身后哄道:“陛下,咱們先回宮行不行?回去了再召裴大人來閑話家常?!?/br> 沐奕言斜睨了他一眼:“你騙朕,外臣不得宿于內殿,阿藺他不會來,朕都有兩三天沒有好好瞧見過他了?!?/br> 洪寶抹了一下額頭,繼續哄道:“來陪陛下聊一會兒就走,不算犯忌諱?!?/br> “那好,朕在這里等他?!便遛妊砸宦牨愀吲d了,“朕象從前一樣來跳個舞,他就會來了?!?/br> 說著,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就要去脫靴子,只是這靴子有些緊,她酒后手臂發軟,一下子就往后倒了下去。 一雙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她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那熟悉的氣息讓她不由得渾身一顫。 “陛下小心?!迸崽A的笑聲低沉。 “阿藺真的是你!”沐奕言又驚又喜,甩了甩脫了一半的靴子,“剛才朕還看到你被幾個大臣抓著灌酒呢?!?/br> “冥冥中臣聽到陛下在叫臣,便借著尿遁溜出來了?!迸崽A的目光溫柔地落在她的身上,“陛下又想跳舞給臣看了嗎?” 沐奕言終于甩掉了那個靴子,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了那個小水潭邊,甩了兩下手:“跳什么舞,我那是在跳大神,我想要試試看能不能穿回我的老家去……” “你的老家?”裴藺的眉頭微蹙,“你的老家在哪里?” 沐奕言一激靈,兩分酒意立刻去掉了一半,訕笑著道:“朕開玩笑呢,朕那時候太過孤單,想著能不能靈魂出竅,去見見朕的母妃?!?/br> 裴藺早就聽說她小時候幾近凄涼的境遇,心中憐惜更深,朝著她伸出手去:“陛下,到臣這里來,以后有臣陪著你,不會再讓你孤單?!?/br> 沐奕言有些恍惚,腦中自動把裴藺替換成了那個穿著紅袍披著紅綢的新郎官的模樣……頓時,她的臉上一陣潮熱。 她把自己的手放在裴藺的手中,裴藺用力一拉,兩個人擁在了一起。 裴藺的吻輕輕地落在了她的臉上,輕輕地摩挲著,氣氛是如此得美好,沐奕言的邀請幾乎要沖口而出—— 一陣輕咳傳來,沐奕言的身子一僵,那句邀請卡在了喉中。 “陛下……”洪寶從竹林中探出頭來,滿臉的尷尬,“俞大人來請裴大人,說是……裴大人是筵席的主角,不能失了禮數?!?/br> 沐奕言立刻從裴藺懷里掙脫了出來:“這倒也是,阿藺你趁此機會多和朝中大臣親近親近,省得他們老是用懷疑的眼光看你?!?/br> 裴藺眼中的光芒黯了黯,低聲道:“陛下,你這是在怕什么?” 沐奕言有些心虛,故作不悅地道:“阿藺你胡思亂想?這慶功宴是全體朝臣都在的,你這突然不見了,難免會被有心人大做文章,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br> 裴藺凝視著她,忽然展顏一笑道:“是,臣聽陛下的,這就回去,不過,陛下要答應臣一件事情.” 沐奕言松了一口氣,忙不迭地夸??冢骸皠e說一件,一萬件也行?!?/br> “臣聽聞小松山上梅花遍野,美不勝收,明日午時正,臣在宮外可否有幸邀陛下一游小松山?”裴藺后退了一步,嘴角含笑邀約道。 沐奕言的心神一蕩,點頭應道:“全憑愛卿安排就是?!?/br> 一回到寢宮,沐奕言便手足無力地醉臥在床上,田嬤嬤替她洗漱,依稀中,仿佛門口洪寶在和田嬤嬤說話,她只是嘟囔了兩句,眨眼便入夢去了。 第二日天氣晴好,雖然春寒未去,但晴空萬里,光禿禿的樹干上偶爾可見初綻的新綠,讓人見了心情愉悅。 上朝的時候,沐奕言的心情也很不錯,各部把事情都處理得妥妥當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俞鏞之和沐恒衍一直盯著她瞧,看得她心里又是歡喜又是不安。 下朝后,她在點墨閣批改了一會兒奏折,又到重華宮和翰林院去看了小七小八,向幾位講學和學士詢問了他們的就學,幾位學士對小七都贊譽有加,唯一的遺憾就是小七自那次中毒以后,身子比較弱,時常會生病。 沐奕言心里有些不好受,特意留下來陪他們用了午膳,小八興致勃勃地演示了他新學的拳腳,小七則把好些篇文章倒背如流,只是眉梢眼角間總是對活蹦亂跳的小八流露出羨慕之意。 沐奕言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小七,你知道你皇兄小時候是怎么過的嗎?” 小七搖了搖頭,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朕小的時候被別人看不起,一直被關在冷宮里,到了十多歲時才勉強和朕的母妃出了冷宮,被趕在一個很偏僻的殿內,所以朕文不成、武不就,默默無聞了好些年,你們會不會瞧不起朕?”沐奕言感慨道。 沐奕嘯哼了一聲道:“才不會呢,皇兄最好了,比另外幾個兇巴巴的皇兄好多了?!?/br> “所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你們倆也是,雖然小七現在不能習武了,但卻不能因此而灰心喪氣,朕等著你們倆趕緊長大,可以成為朕的左膀右臂?!便遛妊哉Z重心長地道。 沐奕嘯呆了呆,忽然興奮地道:“皇兄,你這句話說得真好,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在口中念叨了兩句,沐奕言這才回過味來,她把孟子的這句名言順口就順過來了。 沐奕嘯眉宇間的煩惱一掃而空,忽然想到了什么,從屋里拿出了她送的那個華容道,嚷嚷著道:“皇兄你瞧,臣弟已經把這個拼出來了?!?/br> 說著,他把華容道放在桌上,左右開工,擺弄了百來下,居然真的把那條四爪蛟龍從上面挪到了出口,她驚嘆不已,抱起沐奕嘯左右開弓各親了兩下:“小七太棒,要什么獎勵?” 沐奕嘯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眼珠一轉道:“皇兄,臣弟還沒想好?!?/br> “好,那就留著,等小七什么時候想到了再問朕拿?!便遛妊钥犊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