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曦和突然把筆一仍,撐著手跳下椅子,昭和想也不想就跟上去,兩個小娃娃手牽手站到慕垂涼與云卿面前,只見曦和突然抬起一腳踢到慕垂涼腿上,大聲叫道:“你不想養我們,我們才不想看見你呢!”說著拉著昭和就往外跑。 慕垂涼冷了臉色,負手而立,只是不動,云卿卻慌了,匆匆說:“外頭下著雨呢……我去看看吧!”說著也匆匆跟上,慕垂涼于是也想離開,卻聽慕老爺子喊:“你在這兒待著!說說上次那件事……” 卻說云卿出門果然見昭和曦和在雨中亂跑,云卿也顧不得手腕上的傷,慌忙從丫鬟手中奪過雨傘就追上去喊:“快回來,小心淋濕了生??!” 昭和果然回頭,怯怯看著云卿,如此一來拉著他的曦和也跑不掉,云卿見如此忙三兩步跟上去為他們舉著傘,尚未開口,卻見曦和水汪汪的大眼睛咕嚕一轉,咬著小虎牙睜大眼睛忽問:“阿爹說……叫我們收斂性子,不要欺負你。那倘若一不小心欺負了……你會不會打我們呢?” “???” 兩顆毛茸茸的小腦袋齊齊仰面看著她,倒叫她一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昭和見狀,傻乎乎一笑,說:“阿娘,你不要打我們,打人不好?!?/br> 曦和瞪了昭和一眼,轉眼也是笑說:“或者說,倘若阿爹要打我們,你會不會幫我們攔著呢?” 兩個小家伙著實可愛,云卿一時也被逗笑,便道:“那是自然的,昭和說的對,打人不好?!闭f著一手幫他們撐著傘,一手忍不住要去揉曦和頭發。曦和卻蹦蹦跳跳歡快逃開,云卿手落了個空兒,怔然一頓,又看見那手仍纏著紗布,無奈笑了。 才直起腰,卻忽聽一人驚叫:“哎呦小祖宗,那里不能去的!” 云卿抬頭一看,赫然一驚:小東湖! 云卿素知小東湖內已是慕老爺子天問閣內園,因平日里根本不準人進去,許多人甚至不知此處有一個湖,云卿也是誤闖湖邊杏花林才得以略窺一二。慕老爺子心思深重,難說此處究竟有什么秘密,兩個孩子又非他嫡親,真惹惱了他未必后果如何,念及此處一時驚出一身冷汗,將傘往昭和懷里一塞命令說:“在這兒等著,不要亂跑!”爾后來不及多想就匆匆追上去。 曦和歡快地叫嚷著說:“阿娘,阿娘,好多花兒,快來快來!” 果然是大片的玫瑰花,但是云卿越追越眉頭緊蹙,這里不是普通打理的花圃,其精心侍弄程度已經大大超過柳姨娘的美人蕉園。當日她誤入美人蕉園,覺得似每一株都精心打理過,葉子沒有衰敗枯黃,葉面甚至纖塵不染,地上平整無一雜草,一看就知是費了大心思的??墒沁@片玫瑰園看著更比那美人蕉園干凈整潔百倍,里頭花枝尚未開始怒放就已經有許多修建痕跡,簡直像是可以預見的有瑕疵的都已被剪掉,云卿不知這玫瑰園于慕老爺子究竟有何深意,但越發覺得心頭一根弦緊繃起來。 當日不過誤闖蕉園就讓垂緗差點生氣,如今曦和在這園子里胡鬧慕老爺子怎會放過她! “曦和!”云卿心急匆匆跟上,很快甩掉了丫鬟,只余她一人跟著曦和一路越過玫瑰花叢到了小東湖,云卿渾然不覺,仍是焦心地喊,“不要到湖邊去,快點回來!” 031 水禍 云卿久居嵐園多水之地,如今一眼便可知小東湖深淺,深知不是鬧著玩的,加之雨天路滑,目光只得緊緊鎖住曦和絲毫不敢大意。曦和卻像脫韁的野馬恣意撒歡,根本連路也不仔細看,蹦蹦跳跳就到了湖邊兒上。 與湖對面野杏林的景象不同,這一面并無高大樹木,只有綠草如茵繁花點綴,將一面明鏡般的湖水不加掩飾的整個兒呈現在眼前。如今春雨霏霏,湖面上細雨斜織,像披上一塊如夢似幻的輕紗。 這里多半算得上老爺子的禁地,如今曦和年幼誤闖倒也罷了,她若是撞見些什么秘密,可真是無論如何都說不清了。 念及此處,云卿心頭一根弦越是繃得緊了,回頭一看,隔著成片高大的玫瑰花叢,余下仆從已經跟丟,如今只剩她們二人了。 曦和蹬掉小鞋子,坐在湖邊兒一塊石頭上,將兩只小腳丫子浸在水里頭戲耍,還招呼云卿道:“快來快來,有好多魚!” 云卿倒真是有點不大敢上前去了。 若是方才曦和與慕垂涼沒有起過沖突,若是如今天上沒有飄著淅瀝春雨,面前光腳戲水的曦和當真是天真爛漫、嬌憨可愛??墒谴藭r她渾身濕透,雨水將她額前頭發打成一綹一綹的,原本白玉般的小手如今凍得烏青,更別提浸在湖水中的小腳丫子——她遠不如表面那般歡快自在。 曦和卻撅了嘴道:“你不來么?你要作我阿娘,卻不想養我,也不想陪我玩么?” 云卿再度回頭看,大片玫瑰花在湖畔高處,遠遠可見天問閣飛檐挑角,卻只是沒有人影。 她不是要把小孩子想得不好,只是曦和笑容太古怪,如今此處沒有旁人,若曦和隨便出些子什么事,她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正是此時,卻見曦和突然打了個噴嚏,又下意識去揉鼻子,然后連連幾個噴嚏,云卿因見雨越下越大,不免嘆口氣,直截了當脫下自己的褙子匆匆上前,將褙子團成一包擋在她梳著雙丫髻的頭頂,一邊為她遮雨一邊去扶她道:“如今雨大,淋出病來還得吃苦苦的藥,多麻煩?況且昭和還在等著我們呢,我們先回去,等天晴了,或者咱們拿了傘,再喊上昭和一起玩,好不好?” 云卿左手用褙子幫曦和遮雨,右手下意識去扶她肩膀,哪知才略一碰到就覺一陣鉆心的疼,當即手一縮蹙眉痛叫一聲。低頭一看,早上包扎好的手腕子早就已經被雨濕透,里頭黑紅色的藥膏滲了出來,和著雨水沿著手背往下流。曦和一看,驚嚇之下就要往后退,云卿驚叫:“不要!” 說時遲那時快云卿扔了褙子兩手拼命抓住曦和將她摟在懷里,然后不管不顧往后倒去,曦和身后是湖水,自己身后不過是濕漉漉的草地,如此盤算著理應妥當,卻不料曦和果真隨她沉沉倒下,一顆小腦袋重重砸在她右手腕上。云卿一聲慘叫,痛的額頭直冒冷汗,卻見曦和麻利地翻身起來,看著她跌在泥濘里左手抱著右手腕子痛苦縮成一團歡快笑說:“你一個大人還怕痛么?羞羞!”邊說邊赤腳往后退。 云卿疼得眼淚都掉下來了,胡亂抓起濕噠噠的褙子緊緊裹住手腕,正欲掙扎起身,卻聽曦和尖聲驚叫,云卿猛然抬頭,恰見她光腳一滑,小身子一歪,面露驚恐“噗通”一聲直直栽進湖水里。云卿當即驚叫:“曦和!”顧不得多想扔下褙子掙扎起身跟著跳下去,卻見曦和小小身子在水里浮沉不定,因連著嗆了幾大口水,凍得烏青的小臉上又泛著嗆水的紫紅,越掙扎越是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云卿拼命想游過去,右手腕子卻越發鉆心得疼,原本陰雨天就嚴重的酸軟混雜著方才曦和撞上的疼痛,讓她整個右臂都痛得像要抽筋,根本沒法子好好游,才撲打了兩下水花不僅不能上前施救,反而自己先嗆了幾口水。這一嗆雖難受,卻也被冷水拍得倍加清醒起來,極力穩了穩身形目光緊緊鎖住曦和不敢移開。 云卿因見她越亂踢打反倒離她越遠,每次稍一靠近便被她的掙扎逼得無法伸手。雨越下越大,云卿越發睜不開眼睛,右手腕也從疼痛到麻木,幾乎沒有了知覺,曦和卻在掙扎中越發離得遠了,云卿咬牙撐起一口氣猛向前游了兩下想要逼上前去,卻覺腳上似纏到什么,一時動彈不得,低頭一看,原來已到水草茂密地方,一只腳讓張狂飄搖的水草纏得緊緊的,一時掙脫不開。 如此一來,云卿只能眼睜睜看著曦和連連嗆水,兩手凍得烏青的小手拼命撲打水面,卻仍是不能停止漸漸下沉。云卿越心急越掙扎、越掙扎那水草卻似纏得越緊了,一時竟連另一只腳也不靈便起來。正是此時,卻聽曦和突然掙扎露出水面,拼命叫道:“救我!”然后小小的身子像是被什么突然拖拽下去,猛然跌進水里消失不見。 云卿怔了片刻,幾乎立刻大叫:“曦和!曦和!”然而水草纏得厲害,她不僅不能稍動,反而猛嗆了幾口水,一時有些頭暈眼花起來,卻不得不將事情往最壞的方向想:萬一……萬一曦和……那、那慕…… 云卿銀牙一咬,左手從頭上順下一枚金簪回頭奮力挑開腳上水草,好容易才掙脫開來,又顧不得喘息奮不顧身拼命往前游去,大約到了先前曦和落水之處便一頭扎進水里找尋,湖水太深,又逢陰雨,加之水草眾多根本難以分辨,云卿連扎了幾個猛子往深處找終于找到曦和身影,立刻從背后將她拖出水面,然后一絲一毫不敢耽誤奮力向岸邊游去。云卿見曦和已不省人事,一邊吃力往前游一邊不得不一聲聲叫著她的名字:“曦和!曦和!”曦和仍舊昏睡著,反倒是她自己越發體力不支,尤其右手腕子已無知覺,整個右臂幾乎使不出力來,越游越慢,越游越艱難,短短一程游了足足一刻鐘,等到了岸邊費力將曦和推上岸,她已經連爬上岸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單手緊緊扒著岸邊石塊讓自己不足以掉下去罷了。 “云卿!” 云卿有氣無力地抬頭,只見是慕垂涼拎著昭和站在高出,身后幾個仆從匆匆撐傘跟上,慕垂涼見狀扔下昭和大步過來,路滑,他走的并不穩當,像一只因逆風而顫顫巍巍搖晃的鷹。慕垂涼看了曦和一眼,越過曦和將手探進冰涼的湖水里一把將云卿抱起來,這時昭和也撐著傘過來了,卻是用傘遮住曦和“meimei”“meimei”叫著,嚎啕大哭。慕垂涼咬牙陰仄仄看了他們一眼,分明是極力忍住沒開口。 “我……”云卿見狀想要解釋,一字出口卻無法多言,一來實在沒有力氣,二來,她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對不起,我來晚了,”慕垂涼聲音帶著不可抑制的輕顫,卻是勸慰她道,“不會有事的,我這就帶你回去?!?/br> 說著轉身就要走。 昭和哇哇大哭,一邊搖著曦和一邊嗷嗷叫道:“爹,meimei怎么了?你快看看meimei,meimei不動,她不會動了!” 云卿又要開口說話,卻見慕垂涼冷冷往兩個孩子處看去,這一看竟愣住了,不一會兒,他抱著云卿踉蹌往前兩步,一手扶云卿站住,一手探下去撿起什么,等他再直起腰來,云卿定睛一看,原來撿起的是她起初為曦和遮雨而脫下的褙子。 慕垂涼怔然看了一會兒,云卿不知他做什么,正要開口,卻見他目光中滿滿的恨意,臉色僵冷如石,緊緊握著褙子的手不停輕顫,最后將目光移到云卿臉上。 云卿被他這樣的目光嚇到,一時有些清醒起來,卻見他目光往下移,明明白白落在她手腕上。一番掙扎,她右手腕上的包扎不知何時已經脫落,連早上敷得厚厚的藥也已經被湖水雨水沖刷干凈,如今上頭是難看的疤痕,且手腕連帶整只右手都是幾近透明的慘白之色。 “阿涼……”云卿有氣無力開口,卻見慕垂涼的目光一寸一寸艱難而僵硬地移到曦和身上,大吼一聲:“慕曦和!” 昭和嚇得肩膀一縮,膽戰心驚看著慕垂涼。云卿正要作勸,卻見紅衫子的小人兒聞言直挺挺坐起身來,粉拳緊握恨恨砸地后麻利站起轉身直指慕垂涼道:“我就知道你才不會理我們!就算我淹死你也不會先看看我!你算哪門子的爹,我也不要你了!你去死吧!和她一起去死吧!” 云卿見曦和如此,不知怎的倒驚訝不起來,一時又是安心,又是苦笑。卻見慕垂涼恨得咬牙切齒,眼睛睜得幾乎能看見血絲來,下人們見狀甚至不敢上前幫他們撐傘。 “慕曦和,你給我聽著——” “阿涼!”云卿無力地開口道,“幫我請個大夫吧,先幫我請個大夫好不好?” 032 折轉 曦和看看慕垂涼又看看云卿,一時眼淚撲簌簌往下落,卻又極力忍住不哭,用與慕垂涼一模一樣咬牙切齒加憎惡的神色指著云卿尖叫道:“她裝的!才下水一會兒,連我都沒事她怎么會有事!她會游水的她會的!” “慕曦和!”慕垂涼憤怒地盯著曦和,忍了半天終是道,“單只為自己高興就去傷害旁人作樂,你變得跟你那個娘一模一樣!” 曦和一愣,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兩步上前一腳一腳拼命踢打著慕垂涼哭道:“我都不知道我娘什么樣,怎么就跟她一樣?你又不養我,你管我變成什么樣!你管我!” 曦和年幼,拼命踢打也不可能傷得到慕垂涼,倒是她自己不過赤腳,一番踢打反倒先腫了腳趾,見云卿低頭看她,曦和哭喊著嚷道:“看什么看?是你自己說要跟我玩的,是你自己說爹如果要打我你也會幫忙勸的!你撒謊!都是因為你!沒有人喜歡你,統統都討厭你!你為什么還在這里!你——” “慕曦和!”慕垂涼盛怒之下神色可怖,云卿自知難勸,只得轉而伸手扳過他的臉,有氣無力地笑說:“先、先回去吧?阿涼……” 慕垂涼目光原本死死鎖在曦和身上,聽云卿如此一言緊緊閉上眼睛,費了極大力氣壓制下心中暴怒,良久之后猛然睜開,抱起云卿頭也不回大步離開。 便聽曦和在身后哭喊:“爹你偏心!你討厭!你是傻瓜大笨蛋!” 回了房,慕垂涼一邊吩咐秋蓉去請大夫,一邊讓蒹葭芣苢幫云卿沐浴更衣,自己則眉頭緊鎖在一旁盯著。云卿原本累得厲害,如今熱水霧氣一熏更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任由她們擺布,接著半夢半醒間就躺在了床上,自有人幫她蓋上溫暖輕柔的錦被。 很快就有大夫過來幫她號脈,然后是簡單的涂藥和包扎,但究竟說些什么,不知是聲音壓得太低還是慕垂涼將人請了出去,總之是一字也未聽見。云卿先時頭腦一片空白,略睡一會兒反倒神思清明,能夠將方才發生的事一點一滴全部記起來,從精致得簡直有些詭異的玫瑰園,到春雨朦朧中水汽蒸騰的小東湖,再到踢了鞋光著腳丫子湖邊戲水的曦和,最后是妖嬈嫵媚又猙獰的水草,一幕幕在眼前交疊晃蕩,直慌得云卿惡心反胃,暈暈乎乎鬧騰了好一會兒,略睡了一覺,方在半夜里醒來。因仍覺得頭重,睜開眼睛又恍惚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左右看,卻見蒹葭和芣苢各自紅著眼圈兒眼巴巴看著她。 芣苢見她醒來,抓著錦被一角壓著聲音嗚嗚哭了。蒹葭倒是好一些,只是一副恨她不爭模樣,看了半晌重重嘆說:“你這又何必?沒倚仗住什么,反把自己賠進去了,糊涂成這樣!讓我們怎么跟二爺交代,又拿什么臉面去見云姑姑!” 云卿略怔一會兒,漸漸反應過來,咬著字品著:“把自己……賠進去了?”半晌,方要舉起手看,蒹葭和芣苢忙急急齊聲道:“別動!” 云卿看她二人神色,心中已是明白,一時也有些悵然。略趟了一會兒,便聽芣苢哭問說:“餓不餓,想吃些什么?” 蒹葭也是點頭道:“還是要吃些東西好好睡一覺,名兒一早會從外頭請大夫來瞧?!?/br> “所以說……”云卿點頭說,“意思是,園子里的大夫都治不了?呵……扶我起來,我得自己看一眼?!?/br> 蒹葭與芣苢無法,只得小心翼翼扶她坐起來,在身后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又小心將身上棉被直擁到她下巴,方才幫她抬起右臂給她瞧。只見手臂至指尖都過分蒼白幾乎透明,如今安靜伏在錦被上,像是身體里分離出來的、已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試著用力去握,只覺手腕處鈍痛難忍,然而如此用力,指尖卻紋絲不動。 “使不得!”蒹葭察覺,慌忙說,“不可再用力了!” 云卿xiele勁兒微微喘著,坐了一會兒,直靜得蒹葭芣苢有些心慌起來。云卿盯著手看,忽問:“他去哪兒了?” 蒹葭惱恨地別過頭,芣苢看看蒹葭又看看她,小聲說:“大太太方才來看你了,因你睡著,略坐一會兒也就去了。涼大爺去送送?!?/br> 說罷偷看蒹葭一眼,又更小聲地補了一句:“有一會兒了,想是……被罵得不輕?!?/br> 蒹葭恨道:“他活該!從前裴少爺縱無情,也沒有這樣兩次三番來害的!如今才嫁了幾天呢,又是淋雨發燒又是差點淹死,只怕莫說能完成你心愿,連保全你周全也未必!好聽的話誰不會說?做不到何必要說?比裴少爺倒還不如呢!” 芣苢倒抽一口涼氣,偷偷扯了扯蒹葭和云卿的袖子。云卿抬頭,只見慕垂涼面容沉靜立在珠簾后頭,想是該聽見的不該聽見的都聽見了,便不好再作掩飾,而是直接略過這些,吩咐芣苢說:“去煮點粥吧?!?/br> “哎,”芣苢拽起蒹葭一道起身,應下說,“是,這就去,很快就好?!闭f著二人匆匆下去。 等她二人離去,慕垂涼方撥開珠簾進來,琉璃珠子一陣叮當脆響,云卿笑道:“我先說?!?/br> 慕垂涼愣了一下,上前坐到她身邊去,便聽云卿開口解釋道:“只兩件事。頭一件事,這是意外,不是誰的錯。若真要追究,也是我錯得更多,曦和她是小孩子而我是大人,我分明知道她有玩笑心思卻還是……疏忽了,但她卻并不知道我手腕子上的傷,所以說來終究是我大意,不全怪她?!?/br> 慕垂涼忍了忍,沒開口。 云卿便用左手握住他手,求道:“你別這樣。我知道你是想給我一個交代,但你也要想想,那畢竟是你……不論你喜不喜歡,都有父女情分在,如今她已大了,不是你仍在一邊不管就能假裝她不存在的,難道你要她跟著老爺子然后與你越來越疏離、甚至越來越恨你?” “她姓慕!”慕垂涼終于忍無可忍咬牙切齒恨道,“我每天都提醒自己,她姓慕!但不必提醒也每天都清醒地知道,我不姓慕,我姓吳!若非舊事牽扯我錯來物華,就根本就不會和她有什么父女情分!云卿,我不單是為了給你一個交代,我是恨,恨我好端端的日子全部被這些莫名其妙的意外給打亂!我只要看到她,就會想起當初老爺子和裴家宗族長輩是怎么逼我娶裴子鴛、裴子鴛又是怎么算計我才有了她的!” “可她不是平白姓了慕的!”云卿勸道,“因你如今姓慕,她才姓了慕的!我自然知道你恨,如今我受了傷也說不出‘孩子都是無辜的’這種事不關己的話,但你也要稍往前看,你是愿意看親生的女兒被老爺子利用反過來跟你作對?還是愿意看外頭說我不能容人、因區區一個意外非要跟小孩子過不去?再者,當初你娶我為平妻,裴家沒有告你停妻再娶,為的不就是我比起蔣婉更能照顧兩個孩子嗎?如今你若是為了我遷怒曦和,咱們往后的日子只會更難,何必呢?阿涼,你聽我一句勸,這件事先放一放,萬不可此時計較?!?/br> 慕垂涼恨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卻反握住云卿的手,攥得緊緊的,生怕丟失一般。云卿見他聽進去了,方小心問說:“那曦和如今……如何了?” 慕垂涼恨意未消,冷冰冰道:“她鳧水是我教的,她多大能耐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一眼就知道她根本沒事,都是裝的!” 云卿也猜到是如此,便嘆道:“那么就是第二件事了。阿涼,天問閣那個玫瑰園是個什么意思?它不尋常?!?/br> 慕垂涼疲憊地說:“是不尋常,但是沒有關系,至少這次不會有關系?!?/br> 云卿“哦”了一聲,并不多問,點點頭說:“不是大事就好,但無論如何,老爺子既有禁令說不得亂闖,咱們就得先發制人,趁老爺子還沒興師問罪先一步登門致歉,悔過誤闖之罪,別讓老爺子何時想起來再說咱們一個不是,這是其一。其二,不管你怎么生氣,不管曦和到底有沒有事,都要以咱們房里的名義請最好的大夫去給她瞧瞧,到底求個安心,然后跟老爺子說如今我即便能把孩子接回來教養,也自顧不暇,不能每天帶著孩子去請安了,總歸是想把這件事緩一緩。其三,那日看到的下人不多,且多半是老爺子那里的,想必不是嘴上沒邊兒的人,所以恐怕此事閑雜人等都還不知道,所以你不妨先行對外說是我淋雨生病了需休息幾日,讓孔繡珠與垂緗暫時掌家,免得新章程才出來下頭人就亂了,白費我一番功夫,再者,下人胡亂猜測,于你,于我,于曦和,都不大好。這三件事都不能耽擱,雖是晚上,恐老爺子與曦和都沒睡安生,不如先把前兩件給辦——” 033 崩離 “阿涼?” 夜色如水,孤冷清寂。慕垂涼只是一言不發,越發用力抱緊她。 “阿涼……”云卿一只手抱著他,輕拍他的背,故作輕松說:“你不必擔心,我爹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我還怕這一點子小傷嗎?阿涼,凡事要往前看,不要將這種小事放在心上?!?/br> 小事?慕垂涼默默念著,仍然不言。 明明他們二人都清楚,如今能夠書信往來的,根本不是裴二爺,他們只知裴二爺人在大興城,一時半刻并不確定他在哪里,況且即便知道,以裴二爺如今身份他們也未必見得到,即或真的能見到,云卿又怎會單因她的事就讓裴二爺放下所有事不顧一切回來照顧她? 那么,誰還能來醫治她? “嗯,好,我聽你的,我先去找老爺子,再去看曦和,都聽你的?!苯K是只能如此道。 目送慕垂涼出了房門,芣苢方送了粥進來。蒹葭拿起魚水歡紋青花瓷勺欲喂她,云卿卻不張嘴,只抬頭冷冷清清看著她。 蒹葭緩緩放下勺子,卻一味低頭不言。芣苢看氣氛愈加尷尬忙上前圓場說:“蒹葭,你便認個錯吧,畢竟叫涼大爺聽到總是不好的。只是小姐你也別怪蒹葭,我們看你如此能不心急能不替你抱屈嗎?” 見二人仍別扭著,芣苢磕磕巴巴不知從何作勸,一急便道:“小姐,我們替你……恨得慌??!你、你難道不恨嗎?還替涼大爺籌謀,這種時候……還、還一心只為他著想……” “我能不恨嗎?”云卿咬牙怒道,“如今廢了一只手的是我,我恨得能比你們少嗎?可你們叫我怎么辦?讓我去逼慕垂涼把曦和活活打死,還是讓我撲在他懷里哭訴讓他帶我離開此處,甚至干脆借機求他幫我復仇?恨歸恨,也只恨自己疏忽大意,恨老天爺存心刁難,恨自己運數不佳,而不是因為恨就要死要活亂了分寸!” 蒹葭聞言又紅了眼圈兒,抬頭看看她憤怒模樣,一時不知該如何勸慰,復又低下頭來。云卿見狀便輕嘆一聲,緩緩心中怒氣,壓下聲音說:“你們也是,如此大意!如今我是他妻子,你們竟當著他的面提裴子曜?還明里拿他跟裴子曜相比?還有,如今該跟著房里其他人一道稱我一聲大丨奶奶,不得再當著他的面口口聲聲喚我小姐!他一時不計較,難保一世不計較,他一世不計較,難保旁人不挑刺兒。如今二房虎視眈眈恨不得早早把我們大房趕盡殺絕,大太太也好阿涼也好我們也好,如今正是艱難時候,萬不可先亂了陣腳起了內訌,做出些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芣苢見她當真是動了怒的,忙唯唯諾諾點頭應了。蒹葭卻仍埋著頭,略想了一會兒,靜靜問:“可是有句老話是沒有錯的,大丨奶奶,會哭的孩子有糖吃。當日被裴少爺弄傷手腕子,就是因為又逞強又故作輕松所以他都不知你受的苦,因為不知道所以以為你沒有放在心上,最后反倒恨你無情。如今老天作此安排,難道真得要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