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意思就是,”云卿笑道,“先時咱們慕家舊例,各房管事和仆從若被主子攆出這一房,她們先前的例銀是仍由房中代領的,直到找到新人添補上,再將那份例銀挪給新人。如今的意思自然是,有人則有錢,無人則錢歸公中??墒怯心睦锊粚?,還請二太太指正?!?/br> 洪氏看云卿越發語氣悠然神色平靜,一時有些心慌,又見老太太面色尋常,阮氏笑意溫存,慕九姒心不在焉,柳氏神游天際,個個好似事不關己,因此也就明白今兒這事兒根本算是定下來了,又想想所損不多,只得咬牙擠出一個笑說:“好,甚是妥帖?!睜柡笏κ肿匚恢?。 眾人見大勢已定,自無甚好說,喝茶的放下茶杯,假寐的睜眼轉醒,只等一聲散了。眾仆從見并未殃及自身,起初減那二百錢如今看來又算什么呢?于是個個松了一口氣,多半已打算轉身離去了。 “那么如今……” 聽云卿突然開口,一時滿園皆靜,云卿卻頓住不言。于是原本以為此事了結、已松了一口氣的眾人不免又提心吊膽起來,只見云卿轉身看向黃慶兒,笑問道:“那么如今,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二人呢?還請老祖宗和二位太太示下?!?/br> 黃慶兒張皇抬頭,拼命哀求說:“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是我錯了,但、但都是、都是……對了,都是受人蒙蔽!是有人造謠說要例銀減半且裁人的,我只是一時輕信謠言才、才……要抓那個造謠的人,要罰那個造謠的人!抓她們!罰她們!” 云卿厲聲道:“你還不認錯!” 黃慶兒同時尖叫:“我有什么錯?因為我先前頂撞了你所以你不放過我,根本是你小氣不能容人所以非要置我于死地!根本就是你心胸狹隘是你的錯!我沒有錯,我才沒有錯!” 云卿收了笑,冷冷看著黃慶兒。 是到收戲的時候了,看客們多半都已經乏了,更別說她早就已經厭倦。 “怎么,是要聽我說道說道?好。黃坎婆,一錯在值夜醉酒,二錯在頂撞主子,三錯在出言辱罵,四錯在毆打下人,五錯在欺上瞞下。黃慶兒,昨夜你煽動二人去尋凇二奶奶的不是,還驚到三姐兒,我親眼所見,可是冤枉了你?你當差的丫鬟昨晚夜不歸宿爛醉如泥至今早我差人去尋已是辰時末你還未回房,該領的例銀一分沒少領卻整夜醉酒偷懶,可是冤枉了你?你以老忠仆兒女自居,卻輕易聽信謠言亂說亂傳混淆視聽擾亂家宅,可是冤枉了你?你無憑無據指責我,甚至當眾說要我死,這一點我可以不跟你計較,但你眾目睽睽之下以下犯上胡攪蠻纏妄圖煽動眾人與你一道對抗于我,這一點,我可是冤枉了你?到如今,你還想把事情推到旁人身上!旁人造謠有錯,你傳謠無錯?我小氣不容人,我心胸狹隘,你若不一錯再錯渾犯規矩,我有那份心思特特跟你過不去?你忒也高看了自己!” 黃慶兒如此,眾人皆知今日她是逃不過去了,又恨她要拖眾人下水,一時也都心生厭棄。老太太自取卷軸出來就怏怏懶怠,柳氏等人更像是來湊個數的,如今只等一個結果罷了。 便聽阮氏道:“到底是因我生辰封存卷軸才鬧得人心惶惶,我也該替她求個情的。況且黃坎婆也是可憐人?!?/br> 垂緗卻道:“大太太也太宅心仁厚了些,黃坎婆若算得個可憐人,二嫂房里那被打的小蘋豈不是更可憐更無辜?若說可憐,也不過仰仗著舊恩裝可憐罷了!至于黃慶兒,若不是聽大嫂說,咱們都不曉得她原來昨晚就到二嫂跟前尋釁滋事,還驚著三姐兒了,擺明了是看二嫂柔弱好欺呢!說句不好聽的,當下人當到這份兒上,要主子把自己個兒當菩薩供著,也真夠夠兒的了!” 孔繡珠漲紅了臉,一時看看黃慶兒,又看看垂緗和阮氏,磕磕巴巴不知該說什么。阮氏卻只一嘆,道:“還是聽老太太發落吧!” 老太太看也不看黃慶兒,只是對云卿道:“如今你是掌家之人,本就該你決定。她又連連沖撞于你,讓你受了委屈。況此事都是你在處理,我們原不好再插手干涉。如今該作何處置,你掂量著做吧!” 黃慶兒和黃坎婆一聽老太太竟插手不管,要云卿自行定了,當即倍加惶恐,卸下一身橫勁兒,連連磕頭不止。 只聽云卿先謝過老太太,方道:“老太太仁善,不忍懲罰于你們,我如今是掌家的,卻不能過分輕饒,免得有些人以為規矩就不是規矩!黃坎婆,旁的且不說,單你借酒撒風打得蘋丫頭昏迷不醒,就足以把你趕出園子!如今可憐你無兒無女,無處可去,我停你半年例銀,你自園子退出,到儀門之外做些灑掃,或者,我多給你半年例銀,你自行到外頭買田置地也好,做些小買賣也罷,你與慕家情誼恩怨從此不提,再無瓜葛,你自己選吧!” 黃坎婆當即哀嚎一聲又要哭求,眾人卻知此事已定,個個不愿過多理會。黃坎婆跪求了一會兒子,見老太太已經面露厭煩之色,便只得先剎住了,扯著嗓子痛哭磕頭說:“老奴自出嫁跟著亡夫進慕家開始,就生是慕家人,死是慕家鬼,何來再無瓜葛一說?莫說退到儀門之外,就是讓咱們去看大門兒,也是一份榮耀,老奴多謝大丨奶奶開恩,多謝老太太、大太太開恩!” 云卿便只點頭,轉而面向黃慶兒,道:“黃慶兒,你原是凇二奶奶丨房里二等丫鬟,照理說我當把你交給凇二奶奶處置。只是如今事情鬧大,早就不只是你沖撞二奶奶、驚嚇三姐兒這么簡單,所以,”云卿看向孔繡珠,道,“求二奶奶將此人交給我處置,如何?” 孔繡珠見眾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慌不迭點頭說:“好,好,本該由大嫂來處置?!?/br> 云卿便道:“黃慶兒,我給你干姑姑兩條路,自然也不能對你太苛刻。你若想留下,也是停你半年例銀,半年后,再據你這半年行事來決定給你二等例銀還是三等,同時,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凇二奶奶丨房里人,而是要到園中做事,修建花枝也好,施肥松土也罷,也是半年之后依你行事另作調整。當然,你若不想留下,大可以離開,我不攔你。只是你干姑姑是因為年事已高無人照料,所以若離開則多給半年例銀,你卻是不能有的。如今日頭已高,恐曬到太太小姐們,所以今日不如到此為止,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兩日后來報于我就是?!?/br> 黃慶兒一愣,抬頭怨毒地看著云卿,云卿一味只是笑,不閃不避也看著她。眼見老太太是要起身離開了,卻聽垂緗道:“大嫂著實寬厚,垂緗嘆服。只是今日之事,雖錯在黃坎婆與黃慶兒,但若只責在她二人,未免太縱容一些人?!?/br> 云卿作恍悟狀,抬頭看著滿園觀望仆從,笑道:“是了,還有一件事,竟差點疏忽了?!?/br> 029 隱隱 “黃坎婆借酒撒瘋,先罵三姑娘后打二奶奶,凡當時在場者,不論等例,一律罰半月例銀,明兒日落之前親自送到三姑娘處!”云卿看著丫鬟婆子們冷笑道,“當真看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是吃齋念佛的慈悲人就以為這個家就沒人治得了你們!也不看看領的是誰給的例銀,連主子挨罵挨打都敢在一旁袖手旁觀看笑話了,真是好大的膽子!各房管事的回去也都長長記性,今次罷了,日后若有再犯,則依新例同罪論處,到時候可別說沒給你們機會好好調教!” “是!” 此事如此一定,云卿可算是松了一口氣。一來請垂緗將這行儉八例抄送各房管事,二來該罰的罰,該賞的賞,記了單子呈給老太太和大太太二太太看,三來黃坎婆既去,角門值夜便要重新選人,此事便交給孔繡珠去做,此外,黃慶兒既去,少不得要給孔繡珠房里再添一個人,云卿不便插手,也讓她自挑自選便是。如此忙碌一番,一天也就過去了,云卿心贊小蘋是個忠烈的,原要回房,走了一半又甚是掛念,便折返回孔繡珠房里去看她。 才到門口,便聽里頭孔繡珠哭道:“你傷成這樣,叫我如何跟你家里人交代??!” 云卿心嘆她們主仆情深,與蒹葭相視一眼,一時不知是否該進。正自躊躇,卻聽孔繡珠接著道:“她們要打,讓她們打兩下就是了,她們還能打死我了不成?如今你這么一鬧,恐又有不少人要怨我怕我,我在這家里頭就更難做了!你可別再給我尋事了吧!” 這話云卿就聽得不大舒服了,然而始終未曾聽到小蘋開口。只聽孔繡珠壓著聲音嗚嗚哭著,說:“怎么就這么難呢!縱什么都不做,只在一旁看著旁人做,怎么還是逃不過呢,怎么就這么這么難呢!” 云卿一時憐、一時嘆、一時怨,默然半晌,也覺無趣。只是話既至此,云卿便更不好進去了,便只得示意蒹葭先回去。才轉身走了兩步,卻見一個身形謹慎繞過花叢,貓腰從一小路匆匆往前走,鉆出一角小門出去了。 云卿倒抽一口涼氣,錯愕看向蒹葭,磕磕巴巴問:“那、方才那是……” “是凇二奶奶丨房里的梨香啊,”蒹葭疑問,“有什么不對嗎?” 云卿忽想起一事,當即拉著蒹葭回了房,因見慕垂涼今兒難得早早回來正等她一同吃飯,便屏退下人上前問說:“昨兒太太生辰咱們說話有人偷聽,究竟是誰?” 慕垂涼不大在意地說:“怎想起問這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我和娘已處置過了?!?/br> “那么究竟是誰?” 慕垂涼這才抬頭,看了她半晌,方躲開目光道:“是昭和跟曦和?!?/br> “誰?” “昭和跟曦和,因念著昨兒是娘的生辰,特特從老爺子處偷跑出來,又怕人看見所以在窗子外頭躲了一會兒子,請過安就走了?!?/br> 云卿左右一想,喃喃道:“是他們?不對,哪里不對,那身形雖不致就是她,但不該是小孩子的……” 慕垂涼方覺不對,蹙眉問說:“怎么,有事?” 云卿起身走到窗戶前,左右看了半晌,疑問說:“這窗戶這么高,昭和跟曦和兩個孩子要怎么偷聽才能被我發覺?” 慕垂涼這才笑了,說:“那豈不簡單?”說著慕垂涼上前,從身后直直抱起云卿將她往上托了一點,云卿驚得叫出聲來,忙捶打他道:“鬧什么?快放我下去!” 慕垂涼便放下她,笑說:“曦和是個刁蠻的,素來欺負昭和一些,慣常見她踩在昭和肩上,沒什么要意外的。倒是你,今兒突然較真兒問這個,是為的什么?” 云卿想了一會兒子,仍想不出個眉目,只得嘆說:“恐是我想錯了,大約是我當時正心生偏見,所以把人都往不好處想了些……沒事,快吃飯吧!” 雖是如此說來,云卿卻始終心不在焉,她隱隱總覺哪里不對,若說梨香是那晚偷聽者,她又有什么必要呢?況風險又大,全然不必。若說是兩個小孩子,又總覺和那晚她看到的影子無論如何都無法重疊。 正自苦思,卻見慕垂涼一手覆到云卿手上,勸慰說:“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讓老爺子把兩個孩子扔給你?!?/br> 云卿一愣,回過神來哭笑不得,說:“這都哪兒跟哪兒??!”心知分明是慕垂涼介意,便不好多言,只得避過此事各自埋頭吃飯。只是晚些時候到了床上慕垂涼便不大客氣了,在她忘情處一聲一聲輕喚:“給我生個孩子吧,好不好?”聲音又是霸道,又是溫柔,像命令又像哀求。 次日一早,慕垂涼早早出門轉了一圈兒,等云卿起床時他已冠帶整齊,神清氣爽,意氣風發。他大多時候是愛賴床的,尤其若前一晚折騰得晚了,第二日便不幾次連番催促就一定不起床,但也有很少的時候,差不多是每隔固定的天數,就要早起一回,卻不知去向。她先時問過一回,他只裝作沒聽到,云卿心中有數,后來便也不提了。 只是慕垂涼今日心情大好,因聽說了昨日之事,一邊吃飯就開始捏胳膊捏腿兒的瞧,直疑道:“你橫行霸道的,那么多人竟沒卸下你一條胳膊,忒也沒用了!” 云卿打掉他手,一邊給他盛飯一邊說:“那也得看誰有理,我占理兒她們不占,少不得顯得我霸道一些。再說了,新官上任還三把火呢,我今兒不嚴些,恐日后旁人像欺負孔繡珠一般欺負我。我不會平白欺負人,但旁人若想欺負我,也難?!?/br> 慕垂涼大笑,拍了桌子贊道:“好!這樣我才放心?!?/br> 因見云卿拿碗的右手不大穩,忙接過來放下,又握著她手腕查看,問說:“近日怎的還不勝從前了?是不是又疼了?” 云卿看一眼窗外丨陰沉沉的天,嘆說:“恐是要下雨了,一到陰雨天就疼得厲害些,我也習慣了。你也不必擔心,照理用我爹留下的藥就是,只要好好看著,還怕它好不了?” 慕垂涼心疼得輕輕揉著手腕上的傷,半晌只是盯著不言語,云卿見時候不早便要抽出手腕催他吃飯,卻見慕垂涼益發將那手握得緊了,說:“好不了,我也要?!?/br> 云卿見他一味只低著頭盯著她手腕子瞧,便“撲哧”笑了,順勢靠在他肩上說:“你不要也來不及了,現在再扔掉,我就咬死你!”說著真就咬了他耳垂,然后兀自樂個不停。 正鬧著,卻見秋蓉進來報說:“大丨奶奶,老爺那里差人相請,外頭還等著回話兒呢?!?/br> 云卿與慕垂涼相視一眼,幾乎同時安靜下來。 他們誰也不會忘了慕老爺子起初為何要云卿從儉持家削減用度,不是為了省那一點子錢,而是要云卿多做多錯,方能逼得云卿乖乖聽老爺子的話將兩個孩子收在房中。 “好,就說我收拾一下,馬上就去?!?/br> 慕垂涼閑閑剝一顆花生扔進嘴里,吩咐秋蓉說:“取雨傘過來,你們不必跟去了,我送她去?!?/br> 出門才走了幾步路,天果然下起雨來。慕垂涼也不避忌下人,一手攬著云卿肩膀,一手為她撐傘,遇上下人行禮也都一一面不改色應了,倒剩云卿不自在,益發面紅耳赤起來。 “怎么右手益發沒有血色了?今早沒有上藥嗎?” 云卿舉起胳膊,看到右手幾乎不受控制般軟軟晃了一下,穩了穩,又輕輕握住再松開,方說:“上過藥了,只是陰雨天就是這個樣子的,過這幾天就好了?!?/br> 慕垂涼看著更是擔心,伸手握緊了,因覺一片冰涼,不免蹙眉說:“怎會這樣?算了,不去了,這就回去讓蒹葭給你煎一劑湯藥喝了,再熬些草藥泡一泡,手是大事?!?/br> 云卿忙說:“哎,你這是哪里話?明知道老爺子如今是奔著什么去的,還給他借口挑咱們刺兒?” “呵,我怕他不成?”慕垂涼冷了臉色,拉住她手說,“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我一人過去就是?!?/br> 云卿攔住他勸道:“算了,何必小題大做?這手傷了不是第一天了,每一天該是什么樣兒我都知道。今兒也和以往陰雨天是一樣的,并沒有加重,也沒有哪里不對,況且早上已敷了藥,只需晚上回去再換藥就是,不會有事的。倒是你,你本就是擔心我被老爺子欺負才要陪我去的,我哪里能自己逃掉,讓你一人去應付?走吧,咱們兩個攜手并進,同進同退,才真是不會怕了他?!?/br> 慕垂涼卻只是不動,抬頭看著雨霧蒙蒙,說:“岳父特特交代過,你的手腕子如今尤其不能在冷水里浸泡,上次因我……我的錯,淋了雨,已越發嚴重了,如今哪里能再大意!你聽我的,回去吧,莫叫我擔心?!?/br> 云卿聽他如此說難免動容,正要開口,卻見遠處匆匆過來一丫鬟,跑到二人跟前急匆匆說:“大爺,大丨奶奶!老爺說天下雨怕你們淋著,特叫我送雨傘過來!還有這個熏艾的小手爐,是給大丨奶奶的!” 云卿接過那熏艾的小手爐,不免笑道:“如今你還擔心?一起去吧,一起?!?/br> 慕垂涼總覺今日莫名有些抑郁煩躁,隱隱總覺要出事,然而近日里事情實在太多,一時也想不出個頭緒,自然也不知該從何處入手去應對。又見送傘的丫鬟仍等著,云卿已開始用熏艾小手爐暖右手,心覺妥當,便點頭說:“嗯,一起吧?!?/br> 030 相逼 才踏進慕老爺子的天問閣,慕垂涼與云卿便迅速相視一眼,不約而同頓住腳步。 慕老爺子負手而立,在品賞墻上一副冬雪晚晴孤梅圖,身后書桌旁則坐著兩個正在臨字的孩子,男著青碧撒銀花交領半臂,女著石榴紅蟬翼明紗對襟半臂,都是四五歲模樣,一對兒都生的玉雪可愛,不必問都知道是慕垂涼的一雙兒女昭和與曦和。昭和雖略長曦和一歲,看著卻反而稚氣些,見他二人進來,手上運筆不敢稍頓,卻怯怯抬頭偷看他們,又似怕極了慕垂涼,才一眼就兀自一激靈慌忙低下頭假意認真臨字。曦和模樣嬌俏,看著分明機靈,此刻卻像是沉浸在臨字樂趣中不可自拔。但是云卿遠遠兒瞧見桌子下頭懸在椅子上的兩雙小腳兒,昭和兩只胖乎乎的小腳兒擺的端端正正,曦和卻閑閑踢著自己腳上寶相花紋云頭攢珠錦鞋,遠不如面上那般沉靜端莊。 云卿很清楚老爺子的意思,但要當著兩個娃娃面兒去談,她倒是真沒想過。正思量,卻見慕垂涼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相視一眼,略點了個頭,穩穩邁步帶她上前。 他是要她知道,有他在呢。如此,云卿便也反握住他的手,隨他上前跟老爺子請安。老爺子回頭見他二人如此,倒也只裝作沒看見,只是道:“聽說你的手陰雨天便不大利索,所以叫人送了個熏艾手爐給你,如今可還好?” 云卿尚未開口,便聽慕垂涼閑閑道:“爺爺有什么事就直說吧,這里掛懷兩句,倒不如早些讓她回去敷藥?!?/br> 昭和偷偷看了曦和一眼,曦和卻仍不抬頭,像是越發寫得興致勃勃了。 畢竟當著孩子的面兒,云卿便暗拉了慕垂涼一把,慕垂涼看她一眼,只得閉嘴,便聽云卿道:“多謝老爺體恤?!闭f著將小手爐放到身旁矮幾上,只等慕老爺子開口。 “行儉八例的事,”慕老爺子果然道,“你自己一個人就定了,倒是利索?!?/br> 這些說辭云卿哪能沒有準備,便笑答:“老爺這可就是冤枉我了。先時老爺子獨將此事交給我來做,我倒還不大敢下手,有點子想法就急巴巴來請示老爺,豈料還是撞上老爺繁忙不能理會,即便這時我也知茲事體大,不敢妄自定奪,所以與凇二奶奶、三姑娘一道仔細商議過,剛拿出個勉強能看的東西,恰逢園里有人鬧事,我們一看事態緊急不敢耽擱,二又忖度老爺你已將此事下放給我們,我們若連這檔子小事都要再來一一請示老爺,豈非不僅不能給老爺分憂,還平白給老爺添麻煩了?因有此二念,又由老太太和諸位太太們支持,所以才敢算作定下?!?/br> 慕老爺子不大在意地輕哼一聲,并不與云卿作何計較,卻是轉而說:“那這行儉八例又是怎么定的?要你行儉,各房每等每月例銀只減二百,且不裁人,雷聲大雨點小,你究竟是真得來做事,還是礙于我已將事情交給你所以只得硬著頭皮左右逢源,一面兒也算做了,一面兒又不得罪人,當真是謀算得細致周全!” 昭和已經全然忘了臨字這一茬,胖乎乎的小手捏著筆,卻抬頭瞪著大眼睛呆呆看著他們三人。曦和呢?云卿一看,卻見她已換了一頁紙繼續寫著,兩只小鞋子越發踢得開心。 慕垂涼要開口,云卿忙笑道:“老爺這話我只當夸贊,就收下了。其實老爺你既然將事情交代下來,咱們做晚輩的哪怕多吃些苦多得罪些人,又哪能不謀劃周全、不打算細致呢?二百錢乍聽來的確很少,但我慕家仆從眾多,積少成多也是一筆大錢,加上公中不再無止盡為各房墊補,各房若知節儉,自然就省下許多錢了。再者,雖不裁人,但公中大事如婚喪嫁娶、祭祀節慶等都可以依例從各房選人充名公中,如此也能省下一筆不菲的開支。如今八例剛出尚看不出成效,想來半年之后統一對帳就能看出個究竟了?!?/br> 慕老爺子猛一拍桌喝道:“胡鬧!” 云卿雖早知慕老爺子今次就是來尋他們不是的,但慕老爺子一喝之下她仍忍不住去看兩個孩子,昭和嚇得肩膀一縮緊緊握住筆兩只無辜大眼睛瞪得溜圓,倒是曦和實在令人驚訝,她仍然不緊不慢繼續臨字,甚至懸空的小腳丫子雖是亂踢,此刻卻顯得一絲不亂十分鎮靜了。 “掌家,行儉,這么大的事是由著你鬧著玩的嗎?”慕老爺子喝道,“即便減掉二百錢,我慕家在四族里仍是驕奢的,既然如此減與不減又有什么分別?若非為了外頭博個好名聲,我慕家倒是稀罕那一點子錢?我慕家本就人丁稀少,要的就是各房能夠團結一致,同心向前,如今各房一點子事竟還要和公中四六共開,豈不叫人寒了心?若是鬧得連生辰也不敢辦、舊親來也不敢贏,讓從前舊親怎么戳著咱們脊梁骨罵!” 慕垂涼又要開口,云卿安然不動笑著拉住他衣袖,將老爺子所言一并認下,乖順道:“老爺所言極是,云卿受教,又自知大錯特錯,只是如今責罰恐已來不及,只是不知老爺欲將如何彌補這等過錯,還請老爺示下,就讓云卿將功折罪吧!” 一時房中皆靜,除了曦和又寫滿一張紙、去換紙的聲音,幾個大人都過分安靜。半晌,只聽慕老爺子說:“新例已發,如今再去矯正,反而鬧得人心惶惶沒個安生。如今只好暫且用著這新例,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卿亦不多言,更加乖巧說:“是,老爺?!?/br> 慕老爺子看了二人一會兒,大約明白過來二人早有準備,一時也不再繼續往下說,而是壓著怒氣上前,拿起一張曦和的字看了一會兒子,接著又去看昭和的字,意料之中地問:“那么你們什么時候接昭和、曦和回去?如今有了大房正妻,自然該接回去養著,留我這里不大合適?!?/br> 慕垂涼略略看過兩個孩子,抬頭無所謂道:“起初是爺爺你非要從我們身邊抱走的,如今說不要就要送回來,我們又是新婚,也覺不大合適?!?/br> 老爺子更是氣,罵道:“親生的兒女你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跟著爺爺你,”慕垂涼道,“他們自能學到更多。我平日里忙,云卿也要掌家,沒有空?!?/br> 云卿盯著兩個孩子瞧,卻見曦和終于頓了頓筆,兩只小腳丫子也不踢了,只是仍不抬頭,倒是旁邊昭和淚眼汪汪看向曦和,竟一點都不像個大哥,反倒像是個向jiejie求助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