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黃慶兒傷了小蘋原本正慌張,見孔繡珠氣得臉色煞白卻說不出個囫圇,當即腰桿子莫名就又硬了,對孔繡珠嗤笑一聲說:“二奶奶可別賴我,她手指頭都要哆到我臉上了我哪有不推開的?是她自己狗仗人勢跳出來亂叫,也不看看自己區區個二等丫鬟,在我們領一等例銀的面前橫個什么勁兒!” 孔繡珠聽這話越發囂張,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后只是一味指著黃慶兒說:“你、你給我……出去!你出去,我房里廟小,留不住你這么大尊的菩薩,你到別處去吧!” 黃慶兒當即變了臉色,竟恨恨道:“二奶奶,你果真是要裁掉我!你不顧念我也罷了,連我爹娘這等老忠仆的面子也不給,你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孔繡珠越發氣得厲害,再也說不出個囫圇話來,只是一味道:“我,我幾時說過……” 云卿見孔繡珠撐不住,這才從幔帳后頭繞出來,款款走到黃慶兒面前莞爾一笑,柔聲說:“喲,黃jiejie這是要怎么不客氣?” 023 壓制 黃慶兒見是新進門的大丨奶奶,一時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眼睛朝上翻,且也不行禮,端的是跋扈??桌C珠見云卿來,一時委屈的眼淚撲簌簌往下落,握住云卿手哭道:“大嫂,我是管不住她們了,這一尊菩薩我這里容不下,大嫂隨意給她挪個地方吧,我是萬萬用不起了!” 黃慶兒聞言恨恨看向孔繡珠,越發咬牙切齒說:“看來那卷軸也不必看——二奶奶當真是要攆我們了!白瞎了咱們幾個盡心盡力服侍了二奶奶幾年!” 那小蘋又要去吵,孔繡珠卻喝道:“你讓她說!讓大嫂聽聽她說這叫什么話!” 小蘋見孔繡珠不爭,望著黃慶兒恨恨甩手退下。云卿便笑扶孔繡珠入了座,見她家三姐兒仍哭著,便伸手接過來抱著,逗弄了好一會兒子才轉身笑顏盈盈看著黃慶兒,道:“你走吧!” “什么?”梨香與小蘋同時道。 黃慶兒也是愕然。她身后那二位見驚動了掌家的大丨奶奶,一時都有些退縮,偷偷黃慶兒身后扯她袖子,勸她作罷。黃慶兒素來橫慣了,又習慣了孔繡珠這個軟弱好欺的,忽見云卿過來連問也懶得多問她一句,一時脾氣也起來了,甩開身后那二人煩躁說:“要走你們自己走!沒出息的東西!”又轉身盯著云卿說:“我既站在這兒了,就必得討個說法!” 云卿跟著三姐兒咿呀咿呀念著,根本不去看黃慶兒。黃慶兒身后那二位原本也是欺軟怕硬的,見云卿根本不把她們放在眼里,自己膝蓋先軟了,慌跪下來磕頭說:“二奶奶息怒,咱們原是怕被送出去胡亂配了小子,所以跟著慶兒jiejie過來問問而已?!?/br> 另一個也跟著道:“但求二奶奶看在咱們多年服侍的份兒上,多少給個恩典,減例銀也罷,多做些活兒也罷,只求留下咱們吧!否則若說起來是主家不要攆回去的,還哪有臉面做人呢?” 黃慶兒見云卿一語不發已占了上風本就有些心慌,此時見這二人如此一時氣憤,抬腳就踢了一個,又去抓扯另一人頭發,邊扯邊罵說:“沒骨氣的東西!誰叫你們求她?那卷軸上若有你們名字,你們哪一個也逃不掉!” 云卿見那二人一味只是磕頭,又被黃慶兒欺負得直哭,便重復道:“都走吧!如今夜深了,把該做的活兒利利索索給做完,然后早些睡便是?!?/br> 那二人偷偷抬頭看了看云卿,又暗中相視一眼,最后一道磕了頭匆匆下去了,唯余黃慶兒還站著。 云卿便笑:“你不走?怎的,還想在這里歇下不成?” 黃慶兒倔道:“我得向二奶奶討一個說法!我——” “二奶奶她給不了你說法,”云卿深深笑道,“你恐怕是忘了,我才是掌家的,那卷軸上的字一個一個都是我親手寫的,你要找的說法只有我能給!不過,我今兒還真就不想給了!說了是明兒開封卷軸,那就是明兒,早一天半天都不成!你若還有點規矩最好現在就退下,別等我找人轟你,要到了那時候,縱卷軸上沒你名字,也莫怪我提筆添上!” 說罷繼續低頭逗弄三姐兒,玩了一會兒子,聽外頭有響動,丫鬟來報說凇二爺回來了,云卿也不便再坐,將三姐兒給奶媽抱著,起身就要走。黃慶兒直勾勾盯著云卿看,又聽外頭凇二爺果真進來了,銀牙一咬轉身匆匆跑走了。 云卿卻躲不掉,還未邁開步子就見慕垂凇已迎面過來,他與慕垂涼長相沒有絲毫相似之處,雖也是俊美無儔,但偏陰柔些,尤其一雙眼睛狹長潮潤,里頭總是泛著點子摸不清看不明的光,加上從來沒卸下過的一點淺笑,讓云卿自頭一回見就莫名心生防備。 凇二爺今兒身穿紺青軟稠袍子,腰勒銀扣腰帶,腳蹬黑色狼崽皮靴,身上帶著些微酒氣。他本若有所思往里頭晃,抬頭之際忽見云卿,當即眼前一亮頓在原地,一時也不言語。云卿略覺尷尬,便先見了禮道:“二爺回來了?!?/br> 哪知凇二爺還未開口就聽到外頭丫鬟們笑聲,緊接著便聽一丫鬟進來道:“二爺,二奶奶,大太太那里差人送了長壽面來?!?/br> 云卿心中暗舒一口氣,忙對孔繡珠說:“是了,我竟忘了這茬兒了,原該我親自給你們送來的?!笨桌C珠便收回目光,柔柔淺笑說吩咐丫鬟說:“那快送進來吧!” 來人是阮氏房中一個二等丫鬟,與云卿自然更相熟些,云卿親自將兩碗面端放在桌上,又隨口贊了三姐兒兩句,便告辭與阮氏丫鬟一道去了。直到出門,也沒聽凇二爺再開口說什么。 回了阮氏那里,竟見慕垂涼已回去,且阮氏已面色疲憊,打算歇息了。云卿也不便多說什么,只一心服侍阮氏更衣睡下,方才離去。 回房后,卻見慕垂涼已換上寢衣,她進去時恰見他正低頭系帶子——他素不喜歡,甚至厭惡丫鬟貼身伺候他更衣,據說是因為討厭別人對他人后的模樣一清二楚。云卿于是在幾步開外站著一味只是看,慕垂涼便煩了,大喇喇張開手臂說:“看什么?你來?!?/br> 云卿噗嗤一聲笑了,于是上前去,一邊系帶子一邊不大在意地笑說:“你就對我兇吧。你們兄弟都一個樣,人前和善,人后不定什么如狼似虎的樣兒?!?/br>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慕垂涼便捏了她下巴挑眉問:“什么,你再說一遍?” 云卿心知自己口誤,便嘻嘻討好笑說:“我是說,我見繡珠一見凇二爺就抖索得像只兔子,便覺得自己房里這一個……仿佛也還不錯?!?/br> 慕垂涼捏了她鼻尖兒笑:“你知道就好?!闭f著拉著她往外走,云卿疑道:“這么晚了去哪兒,你還不睡?” “吃飯啊,”拉著她過去坐下,慕垂涼道,“你不是還沒吃?成日里都是你等我吃飯,如今難得我等你一回。好在娘那邊送了壽面,咱們不必再吩咐人重新做,方便得很?!?/br> 云卿便吃吃傻笑,乖順開始吃面。慕垂涼又閑閑問了些她去孔繡珠房里的事,云卿便揀著重要的說了,且解釋說:“我心想,既然說了明兒再開封卷軸,今兒就得壓一壓,讓那些個沉不住氣的自個兒跳出來?;仡^我若真要整治一批不聽話的,如今這些可都得算上?!?/br> “所以卷軸上到底寫的什么?”慕垂涼也饒有興趣。 “與如今外頭瘋傳的那些事想必,”云卿神秘一笑,道,“我那卷軸上寫的,根本就不算什么?!?/br> 慕垂涼也并不插手,只是如往常一般略加點撥,說些聽來簡單、細思之下又大有深意的話,云卿仔細聽著,認真想著明兒的對策,于是竟整晚都忘了問那偷聽小賊的事兒。 卻說黃慶兒自從孔繡珠房里出來,真是越想越氣、越氣越恨,在園子里晃了一圈兒無處可去,更不愿回房伺候孔繡珠,正在園中踢打花木,忽聽人罵罵咧咧道:“哪個房里的賤蹄子在這里?” 黃慶兒嚇了一跳,大著膽子仔細看去,見一個瘦小身影提一盞昏黃的燈正過來,黃慶兒心知是遇上上夜的婆子了,也不放在眼里,便不肯吃虧非要罵回去,還沒看口就見那婆子提了燈籠那么一晃,試探叫道:“慶兒?”黃慶兒定睛一看,原是她爹認的同姓干meimei,外人混稱黃坎婆的,如今就在園子里一處角門上當差。 黃坎婆見果真是她,便道:“怎的深更半夜不去睡?房里主子作你出來做事?” 黃慶兒冷哼一聲說:“就憑她?她倒是作我試試!” 黃坎婆忙左右看看,因見四下無人,方敢拉著黃慶兒匆匆往她的角門處走,邊走邊壓低了聲音說:“丫頭,你嘴上怎么就沒個把門兒的!那二奶奶是不濟,你拿捏她也就罷了,可不敢在外頭亂嚷嚷,要是叫那個二太太給聽見了,保不齊真擰你的嘴!” 黃慶兒是忘了二太太這茬兒了,如今想起來,心里雖不忿倒畢竟忌憚一些,便跟著黃坎婆回了她屋子。黃坎婆因怕上夜吸了寒氣所以照例回來要喝一杯黃酒,黃慶兒正是煩躁呢,一見有酒便什么都忘了,和黃坎婆一杯一杯往下灌,邊灌邊忍不住連說帶罵將今日之事與黃坎婆說了。 “真要攆人?”黃坎婆驚了,“我還道外頭亂說的,你竟說是真的?” 黃慶兒一拍桌子大罵云卿兩句,然后醉醺醺地鄭重點頭強調說:“真的,涼大丨奶奶親口說的!說要……把我的名字……加上呢!” 黃坎婆見她一頭栽在桌上忙去拉扯住問:“這叫什么話兒?倘若說加,那必是已有一份現成單子了?照這么說這回還真要裁人?” “呵!呵呵!”黃慶兒趴在桌上含含糊糊說,“何止呢!自涼大丨奶奶封存卷軸開始,園子里都傳瘋了,說不止裁人,還要攆大半婆子,丫鬟們多半配了小子,連例銀也要減半!這哪門子不懂事的大丨奶奶,有錢都不會花!慕家是開銀號的,什么時候能缺了銀子用?如今倒稀罕她牙縫里省下的那一點子了?傳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黃坎婆心知自己有些年紀了,上夜這等差事做得也不甚好,最怕慕家一腳踢她出門了,前些日子聽園子里瘋傳大丨奶奶要整頓本就提心吊膽呢,如今聽黃慶兒這么一說更是心慌,心說自己半截兒入土的人了,又是沒兒沒女的寡婦,若真裁到她頭上她豈不是要流落街頭?因聽黃慶兒還在喋喋不休罵云卿,心下也煩躁,連灌了幾杯酒些微有了些醉意,便跟著把云卿、孔繡珠和垂緗都罵了一遍。二人越罵越高興,越罵越喝得暢快,很快就齊齊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 卻說今日事關重大,垂緗又是初次跟著掌家,到這關鍵時刻難免比丫鬟們更激動難耐一些,于是一大早就帶著滿兒出門,先去蕉園侍弄了那一大片美人蕉,因問了時辰還早,便帶著滿兒從小花園兒里略繞遠里幾步逛一逛。園子里還算清靜著,各色花草已從冬天活過來,看著叫人心底熨帖,正走著,忽見一婆子從花枝里斜跌出來一頭撞到垂緗身上,直撞得垂緗肩窩生疼,蹙起眉來。滿兒便喝:“什么事著急上火的也不看路?沖撞到三姑娘了!” 垂緗冷冷淡淡,不欲計較,正要先走,卻見那婆子抬起頭,瞇縫了眼那么一打量,嘿嘿笑了,說:“喲,是這個姨娘養的三姑娘,如今又殺回娘家作威作福來啦!” 酒氣沖天的,正是黃坎婆。 024 醉罵 垂緗臉色立刻冷了三分,頓在原地只是不動。滿兒知她忌諱,上前一把推開黃坎婆道:“你胡說什么?別灌些黃湯就出來滿地撒瘋!快回角門當你的差去!” 黃坎婆被滿兒推搡了一下趔趄了兩步,卻渾然不覺般搖搖晃晃又上前來,伸出手指頭哆著滿兒心窩含含混混慢慢悠悠說:“嘿,我胡說?我老婆子從來不胡說!跟園子里哪一個不知道似的,都被沈家掃地出門了也不覺害臊,倒回娘家耀武揚威來啦?來來,幫著那個勞什子大丨奶奶,把知情的都攆出去,全都攆出去!” 滿兒氣憤地打掉黃坎婆的手,黃坎婆暗黃的臉上泛著酒后的酡紅,沖著垂緗神神秘秘點頭道:“都知道,全都知道……嘿嘿……” 恰是此時,前方走過來兩雙丫鬟,都是睡眼惺忪迷迷瞪瞪,許是還沒看到這里情況。滿兒忙回垂緗身邊要勸,還未開口,就見垂緗慘白著一張臉上前擋住黃坎婆去路,冷冰冰問:“知道什么?你再說一遍,誰被沈家掃地出門了?” 黃坎婆醉醺醺打了個酒嗝,扯著嗓子哈哈大笑說:“三姑娘你別逗了!滿大街誰不知道沈家看不上你?要我老婆子說,一個姨娘養的丫頭,能嫁去人家正經書香門第沈家,那真真兒是不錯了!人家給你些子臉面,你得承人家情,不能鬧!這不,你非覺著自己個兒金貴,把尾巴往天上翹,一扭屁股回了娘家,人沈家也不缺你一個,照樣兒不來找你!這是什么意思?不要你啦,不要啦!” 黃坎婆邊嘆氣邊擺手語重心長說了這一番話,想是酒灌得多了,連著干嘔了幾回,偏又沒吐出什么東西來,于是自個兒順了順胸口,哼著小曲兒晃晃悠悠往大路上去了。只是黃坎婆這一哼,那兩雙丫鬟少不得都聽到了,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愣在原地。 垂緗見人都遠遠兒站著,不上前不幫腔,一時臉色更加不好,甩開滿兒的手疾步上前攔在黃坎婆面前道:“你慢著!” 滿兒見大路上人多,慌忙壓低聲音勸道:“她喝醉了三姑娘,咱們跟一個喝醉的人計較什么呢?況她不是針對你的,只是這當口謠言四起,恐是她自己多想了些,咱們等涼大丨奶奶和凇二奶奶來了再跟她們說道?!?/br> 黃坎婆原本迷迷醉醉晃晃悠悠墊著小碎步哼著小曲兒要走,聽得滿兒如此說突然一激靈反應過來,回頭看了垂緗一眼臉色大變,兇巴巴地伸手猛推了垂緗一把,滿兒眼明手快扶住垂緗,倒是那黃坎婆自己退得不穩跌了一大跤,王八翻殼兒了似的四仰八叉躺著。垂緗與滿兒念著她上了年紀生怕跌出什么毛病來,還未上前看,便見黃坎婆一蹬腳一拍地,扯著嗓子干嚎起來:“殺人啦!這姨娘養的小賤蹄子要殺了我這個老婆子了!要攆扣我例銀還不夠,要攆我出去還不夠,非得殺了我這個老婆子才夠,這歹毒的惡婦喲,誰能來管管!哎呦喲……” 黃坎婆這一嚎,附近早起做活兒的丫鬟婆子們都偷偷探著頭往這里瞧,原還有人想上前扶黃坎婆一把,因聽黃坎婆喊的是削減用度一事,又見她治的是三姑娘,也都縮著手不動了。一來人人自危,生怕裁人裁到她們份兒上,二來若傳言不假,每月平白就少拿一半銀子,誰能不愿幾個主事的?涼大丨奶奶和凇二奶奶也罷了,唯獨這三姑娘是已出嫁了,又是庶出,旁人難免輕看幾分,如今袖手旁觀也是尋常了。 垂緗見果真沒人上前幫忙,個個兒看笑話一般遠遠兒站著,方知黃坎婆雖是大醉,卻難保不是酒后真言,把園子里下人們討論她的話搬到了臺面兒上來。垂緗聽著黃坎婆干嚎,看著眾丫鬟遠遠看她熱鬧,一時又氣,又恨,又倔著,只咬著牙倔著脾氣冷冷杵著不動。滿兒心知勸不得,忙就近求了一個相熟的丫鬟讓她幫忙去請云卿,丫鬟答應是答應了,卻半天不動,猶猶豫豫試探問說:“滿兒jiejie,你給咱們一句實話,這回是不是真要攆走一半的人?哎jiejie別生氣,jiejie如今是三姑娘陪嫁,自然不怕這個,咱們可還得吃飯呢!三姑娘顧念著jiejie你,難說也會顧念我們哪!” 垂緗冷眼瞧了她一眼,又見黃坎婆仍在踢著腿干嚎,一時厭惡透了。卻聽滿兒氣憤地說:“你這叫什么話!如今這里鬧成這樣,叫你去請大丨奶奶來,竟還有這些羅里吧嗦的!三姑娘往日里是虧待過你了怎的,竟都能眼睜睜看著這老婆子欺負三姑娘,就沒見過這樣的下人!” 丫鬟略覺不自在,訕訕一笑,卻仍是說:“滿兒jiejie這話就不對了,三姑娘早就是出了門的人,如今來咱們家也是客??腿朔硪獢f主家丫鬟,這我們還沒聽過沒見過呢!更何況……黃坎婆說的……也沒哪句不……不……” 垂緗哼笑一聲,冷冷上前盯著黃坎婆,居高臨下說:“黃坎婆,說來我還得謝謝你,你要不這么鬧一回,我都不知道咱們園子里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不過我今兒還就說明白了,我還就非——” “三meimei!”孔繡珠帶著一眾丫鬟婆子匆匆撥開人群上前來,一見這場面大吃一驚,忙先要上前扶黃坎婆起來,邊彎腰邊問:“哎呀呀,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跌跤了?” 眼見就要碰到黃坎婆,卻聽黃坎婆大罵說:“也有你的份兒!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還敢出來吆五喝六裁我們?”說著撒著酒瘋在地上磨了半圈兒抬腿一腳踢開孔繡珠,孔繡珠防不勝防,只覺肚子被撞,一彎腰捂著肚子就跌坐在地上,當即就疼得起不了身。這一幕眾人看得是一清二楚,孔繡珠房里丫鬟都上前又要扶、又不敢扶,孔繡珠丫鬟小蘋尖叫道:“你個老不要臉的死婆子,灌點馬尿你連二奶奶都敢打了?看我不剝了你的皮!”說著就要上前扭打。 黃坎婆雖醉著,卻正是兇悍時候,見人上前就又踢又抓,小蘋一會兒子挨了幾腳也沒能怎么著黃坎婆,反倒是黃坎婆還抓散了她頭發,孔繡珠見人越聚越多生怕出丑,一邊捂著肚子“哎呦哎喲”地叫一邊斷斷續續喊:“別打了,快別打了,像什么話……” 小蘋便嚷嚷:“二奶奶莫怕,這老婆子不過仗著點子年紀,就敢倚老賣老欺負主子了?三姑娘她也敢罵,連二奶奶您她也敢打,可翻了天了!我今兒非替二奶奶報這個仇不可!年紀大了不得了?熬歲數誰也會有你這么大年紀,得意個王八!” 黃坎婆卻瞅準小蘋給孔繡珠回話時機,連連往后躲,蹭得身上一件兒靛藍對襟盤花扣薄夾襖都磨破了,小蘋越發步步緊逼,卻見黃坎婆退到旁邊一處假山石旁,借力猛然撐起手臂坐起身來,趁小蘋彎腰的空檔抬腿一腳踢在小蘋心口上,這一腳踢得猛了,小蘋當即癱倒再地抽搐了兩下,嘴角泛起白沫兒來,驚得旁邊丫鬟四散亂逃。 孔繡珠也尖叫一聲不敢上前,倒是垂緗和滿兒匆匆上前查看,垂緗見小蘋捂著心窩面色呼吸不暢面色慘白,忙吩咐滿兒說:“快背進房里,去請大夫來瞧瞧!” 滿兒忙說:“我來,我來!”說著就彎腰蹲在地上,垂緗正要去扶,卻聽一人道:“都別動她!” “大丨奶奶!”滿兒可算是松了一口氣。 云卿急匆匆上前翻看了小蘋的眼,又輕輕叫她名字,見小蘋還能點頭回應,方略略放下心來,吩咐滿兒說:“越是如此,越不可隨意移動。你速去請大夫來就是?!币姶咕|也點頭,滿兒忙一路跑著去了。 云卿這才站起來,卻見孔繡珠捂著肚子滿臉淚痕,掙扎著要往小蘋這里來,云卿便上前與梨香一道扶她起來,安慰說:“你這丫頭倒是個忠烈的性子,如今這樣的人是少見了!”眼睛略略掃過眾人,多半都匆匆躲避著,云卿冷哼一聲拍著孔繡珠手道:“好人多福報,她不會有事的,你放心?!比缓蠓愿览嫦阏f:“送你家奶奶到老太太那里去。我與三姑娘稍后就到?!?/br> 梨香點頭扶孔繡珠去了,云卿這才轉過身來,見那黃坎婆尤自醉醺醺哼著什么散碎調子,暈暈乎乎像是要睡了,又見丫鬟婆子只是一味看著,不僅不上前,見她目光掃去反倒一味要躲,便擲地有聲高聲冷喝道:“把她給我綁了!” 蒹葭和秋蓉聞言立刻招呼了婆子們上前,自有人尋了粗麻繩遞過來,幾人也不敢真得傷到這老婆子,只是松松綁了,然后緊盯著她。云卿一掃眾人,厲聲道:“速速傳下話,叫各房管事們半刻鐘之內全部到老太太那里去,誰要有事不能去,就叫他們房里主子親自來跟我說一聲!若有遲到的,罰例銀一月,若未能來且沒有告假的,例銀立降為二等!” 眾人立刻噤聲,齊齊道:“是,大丨奶奶?!?/br> 云卿冷笑道:“至于你們,我知你們有諸多疑問,倘若果真不能釋懷,今日大可一道前往老太太那里,看我這個作大丨奶奶的,究竟有沒有苛待你們!” 025 胡言 等大夫為小蘋診治過說無甚大礙,云卿方往老太太房里去了。才進了院子,就見烏壓壓的都是人,連廊檐花叢中都滿滿當當,一個個兒焦急又緊張。院子中間兒青磚地上跪著黃坎婆,身旁一攤子水,想來是被人醒酒了,如今正是受了驚嚇的樣子,嘴里含混念著求饒的話一味磕頭不止。略過黃坎婆,就見露天的院子里擺了整套的紅木桌椅,老太太坐在上位,次位空著,原是留給掌家之人。然后依照尊卑挨次是大太太阮氏、二太太洪氏、三姑奶奶慕九姒、二奶奶孔繡珠、二房姨娘柳氏、二姑娘垂絡、三姑娘垂緗、四姑娘馮月華,每位身后則立著各房管事,老太太房里是大丫鬟軟溪,余下分別是泥融、紅霜、紫菱、梨香、湘簾、闌花、滿兒、小綴。云卿掌家以來同各房管事的打交道甚多,如今主子也好丫鬟也罷她早摸清了脾氣,因深知里頭有幾個不好打發的,便念著禮多人不怪,進門先笑盈盈一一見了禮,說:“我來遲了一步,讓老祖宗和太太們久等了?!?/br> 目光掃過眾仆,不免又笑說:“好在先前定的是半刻鐘,如今也不曾超過這個時限,總算是沒違了規矩!” 孔繡珠便點頭附和說:“是了,規矩就是規矩?!?/br> 卻聽阮氏關切問說:“繡珠房里那丫頭如今怎么樣了?大夫怎么說?” 云卿轉身看著黃坎婆,直盯得她戰戰兢兢,方莞爾一笑,答說:“直愣愣踹在心窩子上了,當即就不省人事。若非大夫來的及時,又是個老成穩重見多識廣的,難保那丫頭還能留條命呢!那蘋丫頭并不是家生子,原不過是給咱們做事,若是好好的伺候著主子也能丟了性命,可叫我跟她家里爹媽怎么交代呢!傳出去,外頭又怎么想咱們慕家呢!” 如此一說,人人皆知云卿心思,又牽扯到慕家聲譽上,自然也就沒人跳出來給黃坎婆求情了。黃坎婆剛從混沌中醒來就見眼前這等陣仗早嚇懵了,雖一直戰戰兢兢在求情,卻對緣由并不分明。如今一聽自己竟差點打死了人,當即嚇得眼珠子外翻,一時氣背,差點栽倒在地。卻幾乎脫口而出辯道:“老太太,是那蘋丫頭先打我的!” 老太太因念著黃坎婆上了年紀,其亡夫又是從前近身跟著慕老爺的,一時有些不忍心,便道:“有這等事?你有什么話不妨放到臺面兒上說說,咱們慕家素來沒有欺凌下人的規矩,你若有理,想必云卿也不會平白冤枉了你?!?/br> 黃坎婆見事情有轉機,忙磕了個頭辯道:“多謝老太太!回老太太話兒,醉酒一事,確然是我這老婆子不對,因昨夜上夜回來晚了,怕吸了寒氣,所以照例喝一杯黃酒,哪知昨夜涼得厲害,就多喝了兩杯想說暖暖身子好入眠,不想竟醉過去了,這一點沒的說了,都是我的錯?!?/br> 老太太便點頭道:“這也罷了,也是情有可原的?!?/br> 黃坎婆偷偷看了一眼云卿,見云卿也似笑非笑看著她,四目相對黃坎婆心覺不妙立刻躲開,思前想后卻又沒有退路,不得不硬著頭皮故作有理振振有詞道:“多謝老太太體恤。今兒一覺醒來,只覺頭重腳輕,原不知自己是醉了,只倒是病了,便欲往園子角上大夫那里尋一些子便宜草藥煎湯來喝。路上卻撞見三姑娘了,因混混沌沌的也不知說了些什么,后來凇二奶奶也來了,我才打了個招呼,那蘋丫頭就劈頭蓋臉罵過來了,說我是個不要臉的死婆子,又說要剝了我的皮,說著就上前來拽我老婆子的頭發,我正醉著也難分清什么,有人打罵我,我哪里有不還手的?因當時已將我拖到地上,便只能用腳亂踢,哪里會知道真踢到人了?再接著,就被人扭送到老太太您這里了。老太太若不信,只需看看我背上夾襖,看是不是在地上磨過的就知道?!?/br> 說著便跪著轉過身來,眾人果見黃坎婆背上薄夾襖都磨破了,頭發又蓬亂,身上又有抓痕,一時也覺得她可憐,老太太便嘆道:“原是如此!既然病著頭發昏,又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想必是不打緊的,大家伙兒也都能體諒。只是不能再犯,畢竟傷了人?!?/br> 黃坎婆聞言大喜,連連磕頭說:“是是,多謝老太太?!闭邓梢豢跉?,卻聽一旁垂緗冷冷道:“滿嘴胡言!老太太,這婆子嘴里一句實話都沒有,從頭到尾混騙你和太太們呢!你罵我些什么你心里門兒清,還敢裝糊涂!又說你才跟二嫂打了個招呼,呵,你一腳踢在二嫂肚子上可是有目共睹,如今你是不是要大夫當著你的面兒給二嫂號號脈你才能承認?” 老太太一聽變了臉色,忙問孔繡珠說:“這可是真的?” 孔繡珠唯唯諾諾低下頭,嚅囁著說不出話來。黃坎婆正拿捏她好欺負,見此大好良機忙道:“這都是因喝醉了,全然不記得了。若不然,縱給咱們天大的膽子,哪里敢傷二奶奶呢,我們難道是不要命了?如今也不敢求二奶奶,只盼能當牛做馬服侍二奶奶,贖清了這罪孽就好了!” 孔繡珠見眾人都盯著她,一時目光躲閃,也顧不得垂緗等人目光,只得戚戚然嘆說:“罷了,以后莫犯就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