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慕垂涼擁著她,將下巴擱在她肩膀上,溫存地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方才只是……一時……” 云卿便舒舒服服窩在他懷里,笑說:“一時不想說話也是有的,我從前也有這樣過,倒也罷了,我不跟你計較就是了?!?/br> 慕垂涼癡癡笑了,更加用力抱緊了她,低聲說:“等‘住九’禮過了,你去蔣家走一趟,看看蔣寬和你姑姑最近怎么樣??蠢蠣斪舆@意思,巴不得現在就生吞了蔣家,蔣婉如今正被禁足也就罷了,倒是蔣寬、蔣初、蔣祁個個兒不頂用,勢必要拿他們幾個小的先開刀。真要我出手,無禮些的,也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事兒,若看在往日情面上多客氣一些,不出半年也能叫老爺子滿意了?!?/br> 云卿聞言一愣,靜默半晌,點頭說:“嗯?!?/br> 慕垂涼便揉著她頭發笑:“‘嗯’算怎么個說法?你沒其他要問的?” 云卿想了一會兒子,在他懷中笑說:“‘嗯’就是‘嗯’,我聽見了應一聲而已。其實照我說,蔣婉雖被禁足,然而蔣家朝中頗有些勢力,蔣家又有姑侄二人都在宮中有些地位,如今真要生吞,倒不怕被噎著?老爺子到底是眼見裴葉兩族聯姻,有些心急了,眼下并不是個好時候?!?/br> 慕垂涼略愣了一會兒,低低笑了,復又問說:“你沒有其他要問的?” 云卿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又說:“蔣寬是蔣家嫡長子,他與我姑姑繼續在蔣家呆著,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跟咱們起沖突。所以為今之計,必得先逼他們離開蔣家。你將此事告訴于我,也是為了讓我明白這個?就交給我吧,你放心便是?!?/br> 慕垂涼嘆口氣,扶著她肩膀讓二人面對面了,略帶幾分嚴肅說:“只是叫你心里有個數罷了,畢竟那是你親姑姑,至于怎么做,我早就說過不想讓插手,你不記得了?你安安分分在慕家過日子,能掌家便聽我娘的話幫著掌家,若懶得做就推了,也都無妨。何必要老爺子看到你有那份能耐,再推你出去受累呢?”末了,又忍不住問:“確實不問了?” 云卿移開目光,低聲說:“我不問。我猜得到??v一開始猜不到,如今也猜得到了。慕老爺子想讓你做事,又是這等吃力不討好的大事,必是軟硬兼施的。軟,是縱慣我急巴巴就掌家,這硬么,你還能有什么軟肋了?無非就是你哥哥,還有你那雙兒女?!?/br> 慕垂涼略怔了一會兒,完全沒想到云卿回說起這個,然而話至如此也只得點點頭,過分冷靜地說:“老爺子的意思,昭和是嫡孫,曦和又孝順,他都要親自養著。未免我做事時分了心,這段時間就不必再去看他們了?!?/br> “不讓見?”云卿驚訝,“這是怎么個說法?倘若蔣家事做不成,便就再也不讓見了?” “雖未明說,倒是這意思,”慕垂涼望著她眼睛說,“我先于你成親,娶你之前已有妻妾兩房,兒女一雙。我知你心有芥蒂,我都懂,換做是我我也厭惡得很——” “我沒有,”云卿搶著說,“想起來時,心里是有些怪怪的,但若說厭惡,我怎會嫁給你?我懂你意思,如今我既掌家,自然會格外照料他們,不致他們吃了老爺子的虧。等隔幾日家里事理順了,我就去跟老爺子說兩個孩子由我來撫養,如今我是正妻,兩個孩子照理也該叫我一聲娘,我若開口他斷是沒理由故作推拒的?!?/br> 慕垂涼當即臉色不對,反問說:“你以為——”一時又說不下去,自己惱了半晌,也覺沒趣兒,便說:“罷了,老爺子要拿兩個孩子要挾我,我心中有數,早算到他遲早會有這么一招。我也從沒打算讓你來養他們,連我自己都覺得你不過也是個大一些的孩子,我能把他們塞給你嗎?不過是這家里……再沒人能說說話罷了!你倒以為我求著你,逼你做你不樂意的事!” 云卿聽他言語冷淡一時心里泛起酸來,干脆起身從她懷中退開,在兩步開外忍著鼻酸眼酸問:“我說了我沒有不樂意!你的妻妾子女我出嫁前難道不知道嗎?你算得到老爺子會拿孩子要挾你,倒算不到我是你妻子我也會幫你撫養孩子嗎?我為何說要撫養他們,難道是因為他們的娘是裴子鴛嗎?若不是那是你的孩子,你以為我愿意巴巴的上趕著去討好了?” “討好?”慕垂涼神色更加冷淡。 云卿眼淚奪眶而出,氣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遠遠看了他半晌方忍著說:“我自然也沒以為你會來求我,你多能耐,就算自己扛不動、被老爺子欺負得半死,也決計不會開口在我面前示弱,不是嗎?那你還問什么,問我想問什么?” 慕垂涼看著她哭,冷冷說:“我是說,蔣寬與你姑姑云湄近日的情況,你沒心思問一問?那我告訴你,一來我要讓蔣寬和云湄離開蔣家。二來,你姑姑云湄有了身孕了!三來,如今‘住九’禮不過,你好好在慕家待著,不準私自跑出府去看她!” 云卿驀然一愣,呆呆止住哭聲,等恍惚回想起慕垂涼的話眼淚更是止不住傾瀉而出,咬牙看了慕垂涼一會兒當即甩手轉身推門飛跑出去了。 春天天干,阮氏睡不著,半夜帶了丫鬟泥融在院中喝茶。過了三更天兒才微微有些乏意,正要去睡,卻聽外頭有人敲門。她是孀居,素來比旁人謹慎得多,因此除了老太太偶爾半夜急病需要跟前伺候,其他是無人敢半夜前去敲門的。今日意外,她與泥融便多聽了一會兒,并沒直接去開門。過一會兒子,卻聽外頭有人說:“爺,恐大太太睡了。再說了,奶奶孝順,怎會半夜來叨擾太太呢?再去別處找找吧!” 阮氏當即一驚,磕磕巴巴問泥融:“你聽見沒有?是秋蓉吧,秋蓉和垂涼?” 泥融自然聽得分明,又深知阮氏如今正疼愛云卿,聽秋蓉話頭兒不對也就不敢應答,只小心勸說:“聽聲音他們已去了。畢竟新婦,偶爾迷路也尋常,咱們慕府雖大,哪里能丟個奶奶?倒是更深露重,太太不妨先回房睡,我去回爺一聲也就是了?!?/br> 阮氏卻越聽越著急,喊了上夜的婆子叫她們立刻掌燈開門。婆子們自然沒有不從的,開了門,就見慕垂涼提了一盞燈側身站著,緊蹙著眉,面色比秋霜還要冷。一旁秋蓉素來穩重的,今兒卻略顯急躁急躁,匆匆往前趕。 阮氏想起秋蓉那話,自然能明白個五六分,當即氣急,吩咐一個婆子說:“叫他們來,我倒要好好問一問,好端端的怎么半夜找起媳婦來了!” 婆子便匆匆去稟了慕垂涼。慕垂涼回頭一看,見阮氏也沒披件衣服,又忙將自己身上披風取了要給阮氏披,阮氏不允,非要他們把話說明白了。慕垂涼陰著臉低著頭不言語,秋蓉見要鬧僵,忙開口說:“太太別急,我們奶奶只是出門了一會兒子,爺見她遲遲不歸,這才擔心出來找找。房里春穗兒、丹若、黛若和幾個小丫頭子也去了,多半也找著了呢!” 阮氏素知這幾個丫鬟一心向著慕垂涼的,自然她一開口便起了三分疑,聽罷更是氣得直哆嗦,指著慕垂涼問:“出門一會兒子?你倒是給我說說,她整個下午忙著各房看主子的事,罷了她深更半夜一點兒不困反倒出門了一會兒子?你們怎么了?你怎么欺負她了?” 慕垂涼臉色越發不好,冷得嚇人,門口灌著冷風,慕垂涼緘口不言,再度拿了披風要給阮氏披上,阮氏卻一把抓起仍在地上說:“我擔不起!你如今長大成人了,天天幫著老爺做事,哪里有工夫孝敬我?好容易尋了個知心知意、知冷知熱的媳婦,還故意跟她過不去!她連路也不認識,半夜三更你讓她去哪兒?如今還是早春,你也不怕她凍死在哪個旮旯里!你就作吧!” 010 雨夜 慕垂緗自從沈家回來后從沒睡過一個安穩覺,這天晚上好容易模糊睡著,朦朧間卻又想起新婚丈夫沈公子,當即一激靈又清醒過來,于是輾轉反側再睡不著。過了子時,竟然春雷滾滾,下起綿綿細雨來,垂緗更是一番悵惘,干脆披衣起來。值夜的丫鬟是自小跟著的,喚作滿兒,察覺她起來便也摸了一把油紙傘跟出來。垂緗在廊檐下站定了,看著遠處蒙蒙煙雨,聽著近處滴答雨聲,竟覺心頭暢快了不少,一時起了心思,便著滿兒尋了木屐和蓑衣出來,滿兒提燈,兩人饒有興味往蕉園去了。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垂緗念著,一邊小心翼翼踩著水,一邊又對滿兒抱怨說,“這么好的春光,可惜差一點子杏花。沈家的杏花該開了,咱們家的園子卻是沒有那么好的杏花的?!?/br> 滿兒便笑:“若說可惜,不如明兒就回去,雨后杏花微濕別有一番韻味,不看豈不更可惜?” 垂緗頓住腳步,靜默半晌,一語不發繼續往前走,眼看就要到蕉園,卻又煩躁得很,便說:“回去吧,天天看,有什么看頭,花也不開一枝?!?/br> 滿兒知在她面前不能提沈家,雖偷笑了一番,卻也乖順聽話折轉,正是此時,卻聽垂緗忽頓住腳步問她:“你聞見沒有?是杏花?!?/br> 滿兒仔細嗅了一下,只聞到極淡一股子香味,卻也分辨不出是不是杏花。垂緗卻又有興致了,搶了燈就往蕉園方向跑,入了園尋香而去,似在近旁,又不分明,忽又想起此處不是沈家而是她慕家,她比誰都更確定這里從未栽植過杏樹。望著寬大的美人蕉葉子怔了半晌,一時也覺掃興,正要離開,轉身之際忽看到綠葉叢中一抹白色,一時心下好奇,大著膽子尋上前去,卻駭然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坐在一旁,當即唬了一大跳,驚叫一聲連連倒退。 卻見那白衣女子在雨中緩緩抬起頭來,看了她半晌,疑道:“三姑娘?”復又低頭喃喃:“我怎又跑到這里來了?” 滿兒見是新進門的大丨奶奶,忙摘下自己的箬笠蓑衣給云卿披上,看云卿癱坐在地上忙問:“大丨奶奶怎么了?可是滑倒了,有沒有傷著?” 云卿看了下動彈不得的腿,淡淡笑說:“滑了一跤,無力起來了。因碰上春雷天兒,當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以為是要在這兒淋一夜雨了,幸而遇見你們。多謝?!闭f罷和滿兒一起看向垂緗。 垂緗蹙眉看著滿兒說:“愣什么?先扶回去。哪能在咱們門前出了事!” 滿兒試著扶了一下,卻見云卿已無力起來了,垂緗無法,只得將燈塞給云卿,自己去攙扶她,卻才伸手又愣了,恍惚一陣子,從她發間摘下一朵杏花,又見她身上也有許多杏花花瓣,便疑問道:“這一片都沒有杏花,你從哪里來的?”云卿只是不答。垂緗再看云卿一身狼藉,眼圈兒通紅,雖是笑著,卻平靜得有些不尋常,一時不好多問,和滿兒一起將云卿扶到她房里。 等安置好云卿,垂緗便吩咐滿兒先幫云卿擦身換衣,自己只在旁邊喝著茶。云卿喝了熱水,漸漸緩過來,遠遠兒看著垂緗,不禁笑問:“你在想什么?” 垂緗偏頭看她一眼,放下茶杯,冷淡地說:“在想,撿了這么個大麻煩,要怎么處置才好?!?/br> 滿兒掀起她的裙角,看著小腿的血跡倒抽一口涼氣,雖拿了濕毛巾,一時卻不敢碰,只得看向垂緗。垂緗自然也看見,便盯著云卿說:“如今有三件事要做,我在想該先做哪一個,大嫂是掌家的人,自然比我看得分明,我倒要大嫂幫我拿個主意?!?/br> 云卿從滿兒手中接過濕毛巾自己小心擦拭著,不動聲色問:“哦?那不妨說說看?!?/br> “頭一件事,你的腿不管是磕傷還是擦傷,傷口淋了雨就不是小事,總要先請個大夫來瞧瞧。第二件事,你在園中迷了路,現在又到了這個時辰,你房里丫鬟們恐怕正急著四下找尋,我也該找人過去跟大哥哥秉一聲。第三件事,我是已經出閣的人,也沒必要為了救你一回擔什么風險,所以照理說該請我娘來拿個主意。大嫂你怎么看?” 云卿聽罷,略思索了一會兒子,不禁笑道:“她說得不錯,你確實還算是個有主意的,很好?!闭f罷將沾了血的濕毛巾遞給滿兒,自己放下裙子整理好,對垂緗說:“我明白了。其實哪里需要那么麻煩,煩請三meimei找人去請我房中蒹葭、芣苢過來,她們自會帶我走,妥善解決我這個大麻煩。至于三meimei今日援手之恩,云卿謹記在心,有朝一日定會相報?!?/br> “相報?”垂緗聞言自嘲一笑,無所謂地說,“你拿什么報?你能怎么報?如今我是出閣的人了,若要較著真兒算那我已經不是慕家人,就算你如今掌家又能為我做什么?更何況,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娘的蕉園旁邊,平白給我們添麻煩。滿兒,照大丨奶奶吩咐,你親自跑一趟?!?/br> 云卿靠著軟榻,本想吩咐什么,開了口卻又躊躇,垂緗在旁看著,吩咐說:“不必驚動涼大爺。有什么事讓她的那個蒹葭自己拿主意就是?!?/br> 云卿無力地笑了一下,點頭對滿兒說:“那就有勞你了。我不急,你路上小心一些?!?/br> 滿兒便應下匆匆趕過去了。垂緗給她倒了熱水遞過去,說:“帶著外傷,喝茶似乎不大好?!?/br> 云卿便點頭作謝,接過喝了。兩人一人喝茶,一人喝水,各自無話。 坐了一會兒,滿兒遲遲未歸,垂緗看她腿上淌的大片血漬將裙擺都染透了,看著觸目驚心,又見她一張臉越來越蒼白,便有些坐不住了。 “光喝茶有什么意思,”垂緗終是放下茶杯說,“咱們還是聊聊天吧!” 云卿腦袋越來越重,原本快要昏睡過去,聞言又有些清醒過來,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覺得十分有意思,便撐著坐正了一些,笑說:“你怕我睡過去就醒不來?你忘了,我是神醫裴二爺的女兒,縱不學醫,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比你心里有數。你是個有主意的,可堪大任,然而畢竟不曾管事,略嫌稚嫩了些。反正也是閑著,不如讓我自恃過高一回,點撥點撥你?” 垂緗聽她說話之間已微微帶喘,又不見滿兒帶人回來,越發心里沒底,更沒心思聽云卿說什么。只是到軟榻之前在她身旁坐下,拉著她說:“你慢些說話,若滿兒再不回來,我們先請大夫?!?/br> 云卿擺擺手,笑說:“實在是沒有必要的。你看,我滑了一跤,摔倒在地,一時不能起來,然而你們去扶,我也能略走幾步,所以我猜筋骨無損,都是皮外傷,最多扭到腳,決計不是大事。如今頭重腳輕,身上發冷,是淋雨太久的緣故,想是有些發燒,但神思清明,一時半刻也不會有事。你的滿兒半夜里敢獨自提燈出去,也不喊個人做伴兒,那咱們兩處應離得不遠,我估摸著這里到我房里來回一趟,頂多也就一刻鐘,今兒天黑路滑恐滿兒難行,那也最多不會超過兩刻鐘。不論是腿傷還是發燒,兩刻鐘內我都不會有事。因我比你明白這些,所以你慌,我不慌。哦對了,還有一個問題,如今過了兩刻鐘,滿兒還沒把我的人帶來,你猜猜看為什么?” “因為……”垂緗前后一想,云卿深夜外出,不管如今房里人是等著還是找著,屋里必會留人,滿兒不可能撲空,卻至今沒回來,抬頭看著云卿蒼白淺笑,平和冷靜,突然靈光一閃,低聲問:“莫不是你房里丫鬟從滿兒口中知曉你情況,要等著把大夫一道帶來吧?” 云卿滿意地點點頭:“如果換做是你,有人病了,且病了有些時候了,但傷口未曾包扎,又不知是否傷筋動骨,你是先請大夫過來處理,還是急巴巴去挪動她?這就是我要教你的,只清楚準確地把眼前事看透徹是遠遠不夠的,還要從細節里看到因果,等你搜集了所有的因,順藤摸瓜,就會看到相應的果。沒有意外,沒有失控,順其自然,水到渠成,如何?” 垂緗有些聽愣了,慢慢地,她臉稍稍低了一些,抓著云卿的手收緊了一些,只有云卿能在這個面色過分冷淡平靜的人身上感受她此刻的激動。云卿便又輕笑一聲,柔聲說:“每個人身上也都有因果,你今日在慕家種什么因、在沈家種什么因,日后都會收獲相應的果,那么在種因之前為什么不先想一想自己最想要什么果呢?若我是你,我——” “小姐,”外頭滿兒叩門輕喚,“大夫來了,請小姐稍避?!?/br> 垂緗聞言一愣,忽又猛站起來倒退兩步緊緊盯著云卿,不可思議地咬牙低念:“大夫真得來了!” 云卿已疲憊至極,拼著最后一點子力氣伸手攏了攏衣領好叫自己看起來別太狼狽,爾后勉強對垂緗一笑,輕輕閉上了眼睛。 011 春涼 阮氏在廊檐下焦急等待,不住問泥融什么時辰了,泥融自知丑時已過了大半,因怕阮氏擔心,便謊說才子丑相交,又勸說既知在三姑娘那里,便不會有事的。阮氏只是不聽,一味把婆子們往外遣,且催促說:“我聽著聲兒了,你們快去迎一迎?!?/br> 慕垂涼陰翳地抬頭往外頭雨地里看了一眼,剛邁出半步,便聽阮氏回頭罵:“你往哪兒去?” 慕垂涼頓住腳步,一時不曾言語。阮氏氣得手抖,捏著帕子指著他罵:“如今知道心急了?吵的時候怎就沒個分寸?她小姑娘家家的,一輩子也就成這一回親,你倒是好,這才成親幾天呢你就跟她吵,你別以為裴二爺不在她娘家沒人了你就能隨便欺負了,還有我呢!” 慕垂涼仍是不言語,神色更加陰沉幾分,一時又邁出步子。阮氏便喝令:“站??!”氣匆匆走到他面前壓低了聲音說:“你這么出去一晃,整個兒慕家還不都知道了?你不看旁人臉色,也不想想她還是新婦,傳出去旁人添油加醋笑話著,你讓她以后在慕家怎么抬得起頭來?你給我好好待著,哪兒也不許去!” 慕垂涼張了張嘴,復又一言不發低下頭來。 正是這時候,門外婆子打著燈冒著雨一路小跑過來回話:“回來了!大丨奶奶發燒昏過去了,蒹葭姑娘一路給背回來的,如今馬上要到門口了!” 慕垂涼聞言臉色更慘白了一分,一頭扎進黑漆漆的雨地里 這時蒹葭等人也到門口了,蒹葭背著云卿,芣苢在旁打傘,秋蓉在前提燈指路,三人一見他都愣了,秋蓉急道:“爺快回去,雨不小呢!” 慕垂涼卻到蒹葭面前,看了一眼一身狼藉的云卿,啞著嗓子開口說:“我來?!陛筝缒樕嗖缓?,只是不肯松手。慕垂涼便又伸出手,低聲重復說:“我來?!?/br> 秋蓉見蒹葭仍是不動,慕垂涼又淋著雨,不免急道:“如今是鬧脾氣的時候嗎?送奶奶進去后咱們還有許多事要做呢,到時爺可是一點忙都幫不上的?!?/br> 云卿聞言抬頭,咬著嘴唇看了慕垂涼一眼,復又低下頭來將云卿交給他。慕垂涼抱著云卿便要走,芣苢匆匆忙忙撐傘跟上,余下蒹葭在背后冷冷看著。秋蓉見狀,不免嘆口氣,一邊打傘幫她遮雨一邊說:“罷了,你也別怨他。咱們爺素來沉穩慣了,連我們也沒見他跟誰吵過架,恐怕他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子。如今不是生氣的時候,進去守著,看能幫點兒什么忙才是正經事?!?/br> 蒹葭一語不發地點了點頭,跟著秋蓉進了阮氏的院子。二人一路進去,卻見阮氏將云卿安置在她自己床上了,如今也不讓慕垂涼插手,自己在一旁小心給她蓋上被子,一旁芣苢正回話說:“……大夫說,腿上是擦傷,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摔倒之后背著筋了一時起不來,多淋了些雨,那傷口大夫已上藥包扎妥了。至于發燒倒是不能大意,必得灌了藥,另有人在一旁守著,若高燒不退當另做打算?!?/br> 阮氏越聽越心疼,忙問:“那……那藥呢?” 秋蓉忙上前說:“請的就是園子里的鄭大夫,說不敢耽擱,叫我們先送奶奶回來,他則回去抓藥熬夜。還說稍后把藥熬好了就立即送來?!?/br> 阮氏又追問:“哪一個鄭大夫?為人如何,嘴巴可夠嚴實?” 秋蓉看了慕垂涼一眼,答說:“爺特特吩咐說,只能請鄭大夫。想來是妥當的?!?/br> 阮氏便橫了慕垂涼一眼,自己在旁照顧著,心煩意亂說:“得了,都回去吧,有我守著呢?!?/br> 幾人哪里敢叫阮氏守著,慕垂涼才勸了兩句阮氏便又罵,看云卿慘白著臉昏睡著一邊罵一邊又哭了,泥融忙悄悄給秋蓉使眼色,秋蓉便尋了借口先請慕垂涼出去,留泥融在房中勸著阮氏。出了門秋蓉便小聲說:“爺不記得了,當日大姑娘入宮,就是驚雷春雨的天兒。你與大丨奶奶尋常夫妻尚不能舉案齊眉,太太看著難免就要想起大姑娘獨處深宮的難處。又是這一模一樣的雨天,又是看大丨奶奶一身狼藉,今兒你是說什么也難令她釋懷了,倒不必再費那心思。不如還是想一想三姑娘那里怎么辦?!?/br> 慕垂涼聽著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沉沉嘆了口氣,說:“好,知道了,你去忙吧?!?/br> 不多久,鄭大夫親自送了湯藥來,蒹葭扶著,阮氏親自連喂帶灌總算才讓她喝下了小半碗。大夫又號了一回脈,說脈象漸平穩下來了,幾人才稍稍放下心來。泥融勸不下阮氏,蒹葭不得不開口說:“太太,能不能聽蒹葭一言?” 阮氏嘆口氣說:“我自然曉得你們要說什么。只是即便回去,想必也睡不著的,不如陪著她了,也好過她個沒娘的孩子嫁了人還是孤孤單單的?!?/br> 蒹葭看了看一動不動坐在遠處陰影里的慕垂涼,勉強笑了一下,說:“太太一心為我們小姐著想,連我們這做下人的看了也是又感動,又心疼。只是太太為我們小姐熬夜傷身,要她如何擔當得起呢?如今我們小姐昏睡倒也罷了,若是好容易人稍稍清醒些、病稍稍好些,看太太如此難免要愧疚難過,愁緒郁結,反對病情不利呢。如今大夫既說沒什么大礙了,不妨就讓泥融jiejie先送太太去歇息,睡著睡不著,閉目養神一會兒子也總是好的。我與芣苢自小跟慣小姐了,我們守著大約也是妥當的,還請太太放心就是?!?/br> 阮氏聽罷,淚又是撲簌簌地落,卻只是一味抓著泥融的手哭。泥融曉得她是想女兒了,自知勸不下,便不再多勸,扶她去了。 半夜時候,云卿恍惚醒來一次,迷迷糊糊討水喝,蒹葭怕她亂動扯到傷口忙先扶穩她,同時喊芣苢去倒水。哪知才一回頭,就見慕垂涼已端水站在身后了,略躬著身,緊緊抿著嘴,眼睛深邃難測。 云卿這病到底是不大,燒退之后不過有些咳嗽,好在連綿幾日春雨,園子里感染風寒的倒有好幾個,并不會有人疑心云卿為何突然病倒。阮氏那晚又特特將云卿安置在她房里,以至于連慕垂涼房也不過只有那三四個丫鬟還算略知道一些。三姑娘與鄭大夫果然一字半字都未提起,云卿帶病掌家,慕垂涼整日奔波在外,于是整個慕家顯得風平浪靜,仿佛一丁點兒波瀾未起。 倒是阮氏越加心疼她,明里贊她帶病掌家頗識大體,暗地里又拍著她手背稱謝,謝慕垂涼那樣待她她還依舊幫他持家、替他盡孝。其實云卿那日醒來看到自己竟在阮氏床上、阮氏又親自燉了湯端來,已經是對阮氏感激不盡。如此婆媳二人越發比母女還要親近,令凇二奶奶孔繡珠羨慕不已。 至于慕垂涼,他們倒是再未起過爭執,因為他陷入無休止的忙碌中,二人根本難面對面說句話。云卿每日早起去服侍阮氏起床,那時慕垂涼通常已出門,到了晚上云卿往往服侍阮氏睡下才回來,而那時慕垂涼還未回來。有時云卿睡到一半朦朦朧朧看到他站在床邊看她,帶著更深露重的寒氣。有時云卿能察覺到他脫衣上床,在她身旁靜靜躺下。又有時她睡不著,也難分辨究竟是不是在等他,然而他通常燈也不點,沉默著摸到床邊擁著她也就睡了。再有時,即便兩人都清醒地不約而同回來,也只是相視一眼,再各自去做不同的事,最后一先一后睡到一起。 唯一奇怪的是,就算過著這樣尷尬的日子,慕垂涼也不管多晚都一定回來。 蒹葭等人對慕垂涼這舉止算是怨恨透了,芣苢是只要伺候云卿吃藥便偷偷哭,蒹葭則是看她腿上結的痂就一言不發。她們這樣,云卿也不得不時常想起那晚之事,想得心煩意亂又不能表露。唯有芣苢哭說:“等二爺回來了,我非得找二爺告他一狀不可?!蔽ㄓ写藭r,才聽得云卿又好氣又好笑。 “住九”禮過,云卿照規矩去拜見老爺子。老爺子所居之地叫做天問閣,名字取自屈原的《天問》,里頭布置也多半恢弘大氣。尋常問候罷后,老爺子又細細問了她掌家之事,云卿一一答了,不敢有錯。末了,老爺子又閑閑說了句:“咱們慕家人原是不多的,如今開銷卻略大了些?!?/br> 云卿摸不準慕老爺子脾氣,略思索一會兒,試探問說:“那么依老爺之意……如今可是時候略作調整?” 慕老爺子卻只是意味深長對她笑笑,單手負后走到一側書桌前撥弄一沓宣紙,邊仔細看邊不在意地說:“你才進門就讓你掌家,倒不是欺負你,只是家里那幾個,大的小的,都沒那個能耐?!?/br> 慕老爺子突然扯到這上面令云卿頗為意外,正忖度字句想著要如何開口接這話茬兒,便見慕老爺子拿起一張寫滿字的紙,嘆說:“如今就算我有其他事要拜托你,也只怕你無暇顧及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