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若裴二爺當初果真大去、云卿又果真流落街頭,那對慕家來說不過是花幾兩銀子買個妾的事,慕老爺子就是有心討好慕垂涼,頂多也只是氣氣派派辦一場,再不濟,許她一個姨娘也就頂天了。但現如今裴二爺不僅回來了,還認下了云卿作女兒,圣上又有嵐園可傳云卿的旨意,那云卿以什么身份進門,可就得重新計較了。 念及此處云卿便道:“本就不是什么容易事,你偏要去碰釘子!我早說了,橫豎先進了門再說,往后的事我自有分寸,何必這樣一趟兩趟的,倒跟求人家一樣,你受得住,我還忍不了呢!” 裴二爺氣得指著云卿腦門兒罵:“你懂個什么?什么叫先進了門再說?你是姨娘進門,底下人還拿你當半個主子,你要是姬妾進門,旁的不說,每月例銀還沒他家大丫鬟拿的多!打小我就沒短缺過你吃穿用度,要是嫁了人還不如跟著我過的好,我嫁你干什么?給他慕家當丫鬟使嗎?我便宜了他慕老鬼!” 云卿和蒹葭都笑的肚子疼,慕老鬼,看來裴二爺是真氣得不輕。她們這一笑裴二爺更是氣得頭頂要冒青煙了,云卿趕緊問:“做妾是不會的,慕老爺子怎么著也得給你些面子。為妻呢,不合規矩,裴家和蔣家那二位是正經嫡長女,今兒要是憑白讓我做了平妻,家里那些沒出閣的次女庶女得被貶到什么份兒上,人家能愿意嗎?所以依我說,做姨娘也就罷了,畢竟不過是一開始,往后怎么說且看不見呢!” 裴二爺語塞,被噎了半天方蹦出幾個字來:“沒羞沒臊!” 云卿臉早發熱,不過是晚上映著燈火瞧不出來罷了,聽裴二爺這么說便笑:“我是曉得我在做什么的。慕垂涼要我進慕家,和我自己個兒想進慕家,都不是為了花前月下過日子的。因曉得這一點,才不會叫些旁枝末節的事給亂了心神?!?/br> 裴二爺靜默了半晌,末了輕嘆一聲說:“越是知道事情是這樣,越舍不得委屈了你……罷了,好在那慕老鬼也希望你進門壓一壓裴家和蔣家的氣勢,現如今不過是咱們和慕老鬼一道想個法子堵住裴家和蔣家的嘴,最多就是婚期往后拖一拖,不會辦不成的,你放心?!?/br> 云卿倒愣了,狐疑地問:“慕老爺子不趁機大大敲詐咱們一筆,反倒直接說幫咱們?要是我,知道爹爹有求于他,必定先算計爹爹你,等到慕家和嵐園談妥了,再聯合對付裴家蔣家不遲……爹爹別是許了慕老爺子什么又沒讓我知道吧?” 裴二爺干咳兩聲,躲開目光就去拿茶盞,云卿搶先把他茶盞奪過,裴二爺一手探了個空,干笑一聲縮回手討好說:“蘇記的事你若不甘心,我出面給扛下來?” 云卿挑眉看裴二爺,裴二爺縮了半晌,偷偷一瞄,見云卿收了笑目光幽深喜怒難辨看著他,方含含糊糊說:“就、就是……” “嵐園?”云卿看他目光躲閃就猜出個七八分,登時火氣就上來,氣的把茶盞往桌上一放上前道,“爹爹你還說我,你真是——你要氣死我!咱們父女兩個相依為命多年,你沒得裴家可回,我沒得夏家可回,都靠一個嵐園遮風避雨才到了今天,你舍得拱手讓人?更別說我遲早要跟慕老爺子過不去的,到時候萬一他拿這御賜的園子當擋箭牌,你倒是叫我怎么辦?” 裴二爺齜牙咧嘴一番,一臉無辜地說:“慕老鬼的確是在打嵐園的主意……可我沒答應??!拿嵐園當陪嫁,風光是風光,但后患太多,相當于直接把咱們老窩給端了,這當我能輕易上?你忒也小瞧了我!” 云卿急得臉都白了,聽裴二爺如此說才覺是自己太激動,登時又急又氣又拉不下臉,最后一跺腳說:“你故意的!不理你了!”說完拉了蒹葭拔腿就走,蒹葭絲帕掩口偷偷地笑,裴二爺見狀倒朗聲大笑起來,仿佛一天陰郁一掃而光。 余下的幾天云卿因惱著慕老爺子,也就賭氣不理慕垂涼。裴二爺依舊早出晚歸不知忙什么,期間倒是聽人提起裴家和葉家再議婚期,正式定在正月二十五了。因初次議婚期后兩家所需都已準備齊全,當日庚帖、活雁都已送過,如今只剩出嫁,無甚好辦,因而雖說只剩三五日,但聽說兩家都不很著急。 但后來去金合歡巷時聽人說起,方知全然不是這么回事兒。 隔天蘇二太太搬家時,云卿因怕驚著小雀兒所以不敢差小廝去,而是叫蒹葭找了幾個年幼的丫頭并幾個素來和善的婆子幫忙。那日天氣陰暗潮冷,云卿的手腕子犯了病陰疼陰疼,實在不便前去,所以只得緩了兩天才帶著賀禮去看她們。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蓖绽镒钍歉患滓环降南募业恼?,曾經何其輝煌,如今卻經風歷雨只剩殘垣斷壁,并一地干枯的荒草和幾只瘦骨嶙峋的夜貓,看起來更是叫人唏噓。從前多少人巴巴地想攀夏家的關系,附近住的多半是想撞運氣的人,如今哪還有人記得什么夏家,老宅附近也都是最最普通不過的底層百姓,有清貧書生,有豆腐西施,有給人做針黹補貼家用的,也有到沁河碼頭給人家扛貨養家的。街上又熱鬧,人人臉上都蕩著笑,到處都是蔥油餅、棗泥兒糕和新鮮豆腐腦的味道,且草芽才冒春風尚涼,就有三五個小娃娃換了夾襖拿了花花綠綠的風箏玩了,讓云卿看得好一陣羨慕。 蘇二太太的家正挨著夏家老宅的后角門。那院子極大,是半新的青磚房,統共四間大屋間間敞亮,東邊一道短廊連著廚房,西邊籬笆有些破舊了,補補想必能圈些雞鴨。院子中間方磚鋪平了地,擺著些半新不舊的花盆大缸,里頭的土剛剛被翻新過,看來蘇二太太是要好好種些花。后院兒有一棵高大粗壯的棗樹,還有些蘋果、核桃、無花果,花木甚多,最外舊墻處則攀爬著藤蘿、薔薇等,想來等到夏天必是一番盛景。云卿隨蘇二太太走著看著,邊問“吃水的井挖在哪里”、“院子并不朝南可怎么好”、“左右兩戶是什么人家”等,蘇二太太少不了一一答了說:“你有所不知,小雀兒如今是不大喜愛大晴天的,所以背陰的房子反而叫我安心。東邊是個上有老娘下有meimei的窮書生,去年剛中了秀才,是個半呆的人。西邊是個寡婦帶著婆家四個弟妹,那寡婦倒是牙尖嘴利不好惹,但人是不錯的。這樣的房子,這樣的鄰居,再沒有更好的了!” 云卿這才放下心來,又說:“原先嵐園里常請的孫大夫是個德藝雙馨的,醫術高明不在裴家人之下,我已請他每月四次來為小雀號脈,你若答應,明兒就是第一天,且讓他瞧瞧再說?!碧K二太太推拒不得,便只得應下了。 正是這時,隔壁那寡婦萬娘子帶著自家幺妹來串門兒,萬娘子歡聲笑語如同銀鈴叮咚作響,叫人聽著便心情舒暢,而她家幺妹也是個人精,手上竹籃里分明只有兩個不大的冬筍,也作了勢嚷嚷說:“嬸子快幫我一把,這兩個筍子成精了不成?竟這樣重!”蘇二太太便客套幾句,接了籃子帶幺妹進屋吃果子。 萬娘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雙眼睛忽閃忽閃,最后卻是問:“怪不得裴家那少爺神魂顛倒的,竟是被你這樣的女子所迷!這我倒能懂了。若非見著真人,我只當那裴爺是中了邪呢!” 云卿萬料不到她一開口竟是這樣的話,當即有片刻遲滯,萬娘子咯咯一笑,說:“開玩笑的,我說話隨意了些,你們也隨意聽就是……不過你曉不曉得裴葉兩家這親事最后是要怎么來辦?我真是好奇死了,只可惜成天在這種地方渾日子,想打探也打探不出來?!?/br> 蒹葭也沒見過這樣的人,便蹙眉問:“恕我眼拙,你與裴家葉家竟是什么親戚不成?這樣心心念念著?!?/br> 萬娘子水蛇腰一擺,彎起眉眼脆生生笑開說:“哪會了!純聽著好玩的,日子太無趣,所以多聽聽別人有趣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有趣?”云卿反問,“裴家這事能有多大趣了?” 見有人請教萬娘子顯然更興奮,臉色微微漲紅雙目熠熠發光半彎了腰湊上前小聲說:“蔣家娶個妾都那么大陣仗,裴家這是給大少爺娶正妻,該拿什么陣仗虛張聲勢呢?” 云卿一驚,瞬間了悟。 100 看戲 物華四族,蔣裴葉慕,同氣連枝,榮辱與共。 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爭斗,而這些年,四族唯一共同的敵人夏家仿佛已經不存在威脅,對目光短淺的人來說,大約的確已到劃清界限、各奔前程的時候。所以照理說,裴葉兩家的聯姻應當是一步改變四族內部格局的大棋,是應該轟轟烈烈、驚天動地、震懾八方的,然而如萬娘子所言,蔣寬這蔣家嫡長子娶個身份低微的云湄、收區區一個姬妾都鬧得滿城風雨,可叫裴葉兩家怎么聯這個姻是好! 萬娘子款款擺著小腰兒就近找一個擦得锃亮的青黑大蓮花缸靠著,手上不安分地撥弄著里頭清凌凌的水,樂滋滋地說:“哎,雖說咱們窮家小戶的入不了人家這大局,可是聽一聽也覺得有意思,覺得日子竟沒那么無聊了!只盼著裴葉兩家別這么認慫了就好,嘖嘖!” 云卿萬料不到遇上這等奇人,不免跟上前去問:“別什么?”見那萬娘子嘿嘿一笑滿面狡黠,卻并不多言,云卿略略思索一番,忽笑問說:“我懂了,你是想看戲?” 萬娘子兩彎含情美目立刻迸發光芒,殷紅嘴唇一咧露出兩排白瓷一般的細牙,渾身都漾著笑說:“這么說可就不好了嘛……” 見她畢竟十分看著自己的家,云卿了然,于是故作深沉裝模作樣沉思一番,最后一咬牙一點頭,說:“好吧!” 那萬娘子果然忍不住緊跟著問:“好什么?” 云卿嘆口氣,道:“我原見萬jiejie言語爽快性子灑脫,是極希望萬jiejie多歡笑一些的,但又實在……”說罷便故意搖頭嘆:“哎……” 萬娘子登時收了手上前問:“怎么?” 云卿一臉不忍心之色,嘆說:“實在不好故作不知瞞著萬jiejie——那裴葉兩家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不過是規規矩矩地辦了,并沒什么新奇可言!” “???”萬娘子先是驚訝,轉瞬又變大失所望之色,最后竟恨恨說:“白瞎了這些個人了,托生到吃喝不愁的富貴地方,竟這樣不成氣候!連口氣都不爭一爭,叫我們這些看戲的也覺沒趣兒!” 云卿翹了翹眉毛,壓平了聲音一絲波瀾也不見地問:“不過是成個親,雖說是趕在人家后頭了,怕旁人比著算著說閑話,但以裴葉兩家,就算再照舊例規規矩矩辦,又怕辦不出個熱鬧來?總歸萬jiejie你也是有的看的?!?/br> 萬娘子一副憂慮之色說:“你個丫頭片子能懂個甚!照舊例能怎么熱鬧,再熱鬧也不過只比蔣少爺納妾強一點點,回頭幾家都嘔著氣,戲就轉到深宅大院里頭了,一絲一毫也不能叫外人知道的,我們這等小老百姓還看個屁!”說完恨恨摔了下帕子,見云卿笑嘻嘻不言,方想起自己臟話出口,忙嘻嘻一笑說:“咱們是粗鄙之人,小姐只當沒聽見罷了!” 云卿便依言只當作沒聽見,仍套她的話說:“那不然萬jiejie以為呢,不照舊例,倒該是怎么個熱鬧法?” 萬娘子憂慮重重中聽她這一問,不免又激動起來,也不怕手心兒疼就一拍那大水缸子冷冰冰的沿兒說:“自然是要鬧得十里八鄉都知道,叫人覺得蔣家納妾算個甚,能跟我裴家娶妻相比?自然是要這樣了!請戲也好,作詩也好,總歸是要把新郎說的天上天下頭一份兒的英明神武,把新娘子說的天上天下頭一份兒的俊俏賢慧,把滿物華城其他男男女女都比的還不如地里一棵白菜看著順溜!娶妻回家自己個兒拜個堂入個洞房就是了,外面那些場面活兒本就是做給旁人看的,還怕做多了做狠了不成?真是掃人興!” 云卿瞠目結舌聽完全部,又逼著自己平復神色大方微笑,心里卻忍不住將那話從頭到尾念了三五遍,然后一點一點挑起眉來。 這時候,蘇二太太也帶著萬娘子家幺妹出來了,原來蘇二太太見那幺妹穿的雖夠厚夠暖和,卻不新了,便把小雀兒的衣裳拿來給她試了,因正好,所以挑了一身明紅鑲白狐風毛邊兒的簇新裙襖,一件亮紫綴鵝黃星星的硬紗夾棉半臂,另有一雙新做的軟緞繡花小鞋兒,并幾根打雙丫髻的絲帶和一大包點心果子,用一個墨綠彈花軟綢包袱給裹了,故此耽擱了這好些時候才出來。 蘇二太太歉笑說:“這些衣裳雖早早做好了,卻一次都沒碰過。按理說幺妹這美人胚子,量身定做的綾羅綢緞都怕襯不出她三分伶俐呢,哪能穿這些個東西。但你若不嫌棄便只收下叫她偶爾做活時閑穿,總歸不至于放著沾灰又占地方的就是了!” 萬娘子喜得花枝亂顫說:“哪里哪里……你說的那一大串子話……哎呀我只當是好話了!我沒你們那些彎彎繞,有人說好話呢我就聽,有人送東西呢我就要,我可不犯這傻!” 那幺妹抱著包袱跟在萬娘子后面機靈地說:“大嫂可沒羞吧,你怎不告訴嬸子是你手指頭粗笨,從來不會做女紅?我們也是有嬸子這樣的善心人做鄰居才有幾件兒氣派體面的新衣裳穿,跟著大嫂只有自己裁剪縫補吃苦受累的份兒!” 幾句話說得幾人都笑起來,那萬娘子又熱心邀她二人去她家里坐坐,蘇二太太需照顧女人,便隨意找了個借口推了,云卿一心念著方才他們說的事兒,也只說隔幾日再去看她,早早推拒且先行離開了。 一回家云卿便急著安排人打聽裴葉兩家成親的細節,為此火燒火燎一般在家等了足足兩天,一聽說外出的婆子們回來了云卿忙親自去問,這不問不知,一問倒嚇著了。因那婆子說:“裴府上雖沒明說,但內里齊齊整整把新造的一棟二層八寶小樓又給查補了一遍,油的紅漆新得明晃晃照人影兒,卻特特請了匠人回來把一絲一毫的斑點細紋都修補上了,這陣仗,恐怕是三太爺要回來了!” “喲!”云卿倒真謝自己竟打探了一回,若不然太醫院院使裴三太爺突然出現在物華城,她倒真會有些緊張。算算日子如今離正月二十五丨不過三天時間,想必若真是裴三太爺要回來主婚,人也早在路上了。 見云卿點頭,婆子猶疑一番笑說:“還有些……卻都是小事了,小姐時間金貴,倒是聽還是不聽?” 云卿忙說:“一一說來?!?/br> 婆子忙把打探所知一一說了,云卿一聽果真尋常,什么花會、詩會、請戲都沒什么新意,便打斷婆子說:“你往日里見得多的就不必說了,單只想想有什么意外不尋常的,又有什么新奇沒見過的?!?/br> 婆子仔細想了想便道:“倒是聽說了另一件事,說裴太太有心請物華城有功名沒功名的書生才子三十人,有名號沒名號的畫工畫匠三十人,有脾氣沒脾氣的音律巧手三十人,并四族內十個最出挑的少爺們一起辦個百佳宴?!?/br> “百佳宴?”云卿極感興趣,口中念念有詞琢磨起來。那婆子忙說:“這件只是聽說罷了,如今也未曾坐實,也沒見正經發出過邀請的帖子?!?/br> 云卿一笑,吩咐蒹葭賞了她一吊錢,又使眼色叫蒹葭明里暗里提醒她出去看好自己的嘴巴,這才一個人坐屋里頭笑開了。、 裴三太爺回物華? 青煙谷里百佳宴? 裴葉聯姻張聲勢? 云卿打定主意,美滋滋連喝了兩杯茶方心滿意足站起身來,吩咐蒹葭說:“走,再去煩一趟咱們的活菩薩裴二爺!” 101 紫株 裴二爺這幾日心情不佳是嵐園下人們都知道的,因此除了他房里那幾個丫鬟婆子不得不受著,其余人都是能避則避。因此云卿一進醉望齋的門,就見兩三只兔子在外頭蹦蹦噠噠地玩,兩只丫鬟養的肥貓在老花枝子里頭打架,廊前幾只鳥籠里一只白鸚鵡和一只黑八哥在大眼瞪小眼,另有幾只芙蓉鳥在旁邊嘰嘰喳喳,就是不見人影。自己打了簾子進門,只見兩個小丫頭歪在矮腳桌旁分吃一碗酥酪,另一個二等丫鬟叫做紫株的則遠遠兒坐在床邊腳踏上繡一屏暖杏春煙圖,云卿只道裴二爺不在,正要開口相問卻見裴二爺從一掛紫晶珠簾后走出來嚷嚷:“我那柄錯金彎刀呢?刀柄上嵌一顆龍眼大紅瑪瑙那個,你們給收拾哪去了?” 兩個小丫頭嚇了一跳,都慌慌張張看紫株。紫株跟裴二爺久了,雖敬而并不怕,這兩日裴二爺脾氣古怪又受了他好些氣,今次便沒好氣地說:“貴重東西向來是紫蘇jiejie收拾的,二爺要是急著找就差門下小廝婆子跑一趟蔣家,問我們是不成的?!?/br> 裴二爺被噎,自己氣了半晌說:“醉望齋能多大地方,仔細找還怕她藏得深?現在就找,快去快去?!?/br> 紫株放下繡圖,卻不動,只抬頭悶悶看著裴二爺。 兩個小丫頭離門近,看見云卿來了忙簇擁上前,并倒了茶奉上,云卿則笑嘻嘻拉了紫株問:“他又擰巴什么了?好好的怎么想起來找那彎刀?” 紫株便放下繡活起身對云卿說:“能擰巴什么?說是閨女要出嫁了,列嫁妝單子呢,一早上不是找這個就是找那個,偏又都是紫蘇jiejie收拾的,咱們連猜帶撞才找來了幾個,偏慣壞了,再鬧不完了!” 裴二爺氣得手指頭指著紫株直哆嗦,說:“誰慣壞誰了!這是誰慣壞誰了!” 紫株扭頭說:“就是說二爺你呢!大半天鬧了幾回了,說餓又不說吃什么,給烤鴨嫌油,給酥酪嫌膩,給黃燜rou嫌肥,給紅棗粳米粥倒又嫌甜,好容易小白菜魚翅rou丸子湯里煮了一把面條吃了兩口,又說不是從前那個味兒,問吃什么,又說隨便!隨什么了?哪里隨了?喝茶也是,備了龍井偏又要普洱,端了普洱又想喝茉丨莉花,茉丨莉花茶都晾涼了,突然想起家里還有一罐子高沫兒,這不是存心鬧人嗎?原本咱們到這府上就是來干活,本是該一個字也不能抱怨的,二爺說換就撤掉,二爺說要就備著,可好容易鬧完了,又開始列嫁妝單子了,列一樣,叫找一樣。明說了不如先列著,趕明兒紫蘇jiejie回來了一時半會兒就給找全了,不聽,非現在就要。怎么明兒就去給鋪嫁妝了怎的?那好,把我也列進去,我跟著作陪嫁倒是福分了,總好過跟著二爺一年到頭見不著人,見著了又瘋鬧難伺候!” 裴二爺氣的臉都白了,又臊得慌,半天沒喘勻氣兒來,云卿和蒹葭忍住笑,一個去拉裴二爺一個去勸紫株,好容易才將她們分開。云卿打了紫晶珠簾推推搡搡請裴二爺進去,又繞過一張黑松木四扇三折蘇繡屏風,拐了個彎兒到了裴二爺書房扶他坐下方說:“不怪紫株jiejie生氣。往日里你不在,紫蘇jiejie又管著園子里的事,你房里都是她跟紫苑紫英盯著。小丫頭們素知你是個不計較的,又猜不準哪天回來,所以做活兒時常偷懶,她又是個喜歡親力親為的,所以旁人擦不干凈的她自己去擦,旁人繡不齊楚的她自己另去繡,整日里倒比紫蘇更辛苦得多。你今兒還這樣嚷嚷,她能不氣么!” 裴二爺一甩袖子抽了手,恨恨地去摸桌上茶盞,云卿一摸茶都冷了,忙奪過來說:“才正月天兒喝什么冷茶,你等一等?!庇挚此桓迸瓪鉀_沖模樣,因從書房出門,吩咐外頭小丫頭煮了蜂蜜冰糖杭白菊來,卻聽見紫株正抹著淚兒對蒹葭說:“你跟小姐好生說說,就叫我也跟你們去吧!二爺本就是念著小姐才愿意偶爾回趟物華,小姐這一出閣,恐怕他更是見不著人影了,既沒個人,我們守在這里做什么?” 云卿小心翼翼進了書房,見裴二爺正對著面前的單子沉思,便湊上前去看,果見嵐園里的寶貝東西都在上頭了,云卿便笑:“都給我?” 裴二爺不吭聲。云卿便笑把那單子收起來說:“我方才聽紫株的意思,你鬧了一天了。怎么,我這事是實打實定下來,已到了準備嫁妝的時候了?” 裴二爺摔了筆說:“定了?!?/br> 看裴二爺煩躁的樣子便知事情辦得不順,不免勸說:“好啦,多大點子事,把自個兒氣病了就不值當了。既是定了,想來這幾天慕府就該來人了,到時還好一陣煩呢,如今正是歇一歇的時候?!?/br> 裴二爺冷笑一陣,說:“姨娘,所出以嫡子待之!” 云卿無所謂地點頭說:“倒是挺好么?!?/br> 裴二爺畢竟煩躁,便隨口問說:“你來這里做什么?” 恰巧小丫頭把茶端來,云卿便斟了茶給他端上,說:“來時是一件事,如今是兩件事了,都需得你點頭方可辦成?!?/br> “說?!?/br> 云卿見小丫頭關了門,屋里并沒有旁人,便把目前所知的裴家諸事細細說了,末了說:“這第一件事,畢竟礙著裴家,所以需爹爹點頭。我只想叫慕垂涼出手攔著裴三太爺,不叫他回來主婚就是?!?/br> 裴二爺懶得插手裴家事,便道:“隨你便!”又問第二件事,云卿方說:“爹爹你指誰作我的陪嫁呢?單子上并沒有寫?!?/br> 裴二爺說:“紫蘇幾個,都跟了我很久,讓她們去我就放心得很?!?/br> 云卿嘆說:“就知道你是這樣想!我覺得甚是不妥,爹爹你常年在外,我出閣后又難免顧不上這邊,所以嵐園必得找幾個厲害的給穩著。商陸等人自不必說,余下丫鬟們,紫蘇是頭一個不能動,她跟你久了,在嵐園歷來是半個主子的身份,底下人最是聽她的,她一走豈不亂了人心?紫苑、紫英又跟我姑姑去了蔣家,余下最早跟你的那幾個里就只剩下紫株和紫草,紫草伶俐,讓她幫著紫蘇打理嵐園,至于紫株已有些沉不住氣了,就讓我帶走吧!慕垂涼房里有極伶俐的做針線的,我倒不必帶了,再帶一個茯苓,她記性最佳,必當派的上用場。加上蒹葭和芣苢,再隨意找兩個小丫頭,湊夠六個,是足夠了?!?/br> 裴二爺左右算著,最后說:“云湄出閣時帶了六個,另還有紫蘇上門陪著,你也帶六個,數量上倒不合適,不撐場面?!?/br> 云卿笑說:“這倒無妨,想必慕家也不計較這個。此處不撐場面,自有其他地方填補,爹爹放心就是?!?/br> 見裴二爺是默許的意思,云卿才將他先前列的單子拿出來,說:“還有這單子,若是我來看,需得劃掉一半才是。什么彎刀什么寶鼎,我要那些干嘛,又都是你最喜歡的!再說了,這些東西一旦帶去慕家可就姓了慕了,你舍得?我是不舍得的?!?/br> 裴二爺默然半天,仰天長嘆說:“我干什么要養個女兒!早知她要嫁,我不如當丫鬟養了,也不必現在又心疼!” 云卿抿嘴笑了,拿了那單子轉身就走,才出門就流了一臉清淚。 正是把門外頭候著的芣苢給嚇到了。 102 人選 芣苢看她這樣就慌了,急著上前問她“怎么了”,又忙不迭給她擦眼淚,這時恰巧蒹葭也出來,云卿便深深吸一口氣,說:“回拾云軒,我有話跟你們說?!?/br> 到了拾云軒,云卿便找了活計把小丫頭們支出去,只留蒹葭芣苢,然后把裴二爺所言一一說了。芣苢聽了當即驚叫:“做姨娘?”繼而惱怒,恨恨說:“憑什么!”話才說完,眼里就蓄了兩汪淚,默默扭頭擦去了。 蒹葭倒是平靜,點點頭說:“約莫料到了。其實雖說名分上委屈些,但既不是存了心安安分分過日子去的,倒也不必計較這些。我瞧著慕爺也不像是甘心在物華城待一輩子的人,往后如何也未可知呢??倸w不管前路如何,我都跟著小姐就是了?!?/br> 芣苢也忙說:“我也是,我也跟著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