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蘇少爺被這么個小丫頭指名道姓當即就罵:“用得著你管?你算什么東西!” 蔣寬上下打量云卿一番,靜下來直盯著云卿暗含警告地說:“沒有,他喝醉了胡說八道,你可別當真。你今兒什么都沒聽到,可別忘了!” 云卿打量蔣寬一眼,暗自點點頭,接著便轉身看向蘇少爺,眼神分明是凌厲:“蘇行畚,你要三百兩嗎?我給你?!?/br> “你?”蔣寬和蘇少爺異口同聲。蘇少爺嗤笑:“就你?”說完猛然想起云卿的身份,頓時又有幾分尷尬。 蔣寬也是說:“小丫頭,把自己嘴巴守嚴實了,去那邊兒看花燈吧。這兒沒你什么事兒?!?/br> 云卿不理會蔣寬,而是逼視蘇少爺說:“方才你與蔣少爺說的那件事,從今往后就爛在你肚子里,死也帶進棺材里,一個字都別往外說!你要敢賭咒你做得到,我給你三百兩?!?/br> 蘇少爺立刻一愣,看看蔣寬再看看云卿,一拍大腿當機立斷說:“行!” 蔣寬在云卿耳邊兒問:“你個小畫師哪來的三百兩?” 云卿再度逼近半步,凌厲的目光直鎖在蘇少爺臉上,逼得他倒退半步,云卿冷冷說道:“不過咱們可說清楚了,如果我在外頭聽到一句不該聽到的,我有的是法子讓你把三百兩連本帶利吐出來!” 蔣寬更驚訝,蘇少爺卻深知云卿有那個能耐,忙不迭地點頭說:“是,是!” “你走吧,銀子明兒一早我差人送到你手上?!?/br> 蘇少爺再看一眼蔣寬,弓著腰道了聲謝一貓腰便躥到柳樹后,眨眼便融進人群里了。 云卿冷眼瞧著,滿心都是厭惡。蔣寬抱臂在一旁看了半天突然笑說:“嘿!你這小丫頭挺有意思,才這么點兒年紀氣就這么大,我看著都害怕!” 外頭素來傳蔣寬蔣少爺是物華惡少,但凡扯上他的總歸是沒一句好話,云卿此刻回了神兒便不由好好打量蔣寬一番。他穿件松垮垮的銀雨絲紋黛黑薄稠衫,中間橫一道掐銀錯金極盡華貴的腰帶,再沒其奢華之物。這般面對面看便能發現他模樣有七八分像蔣婉,尤其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簡直和蔣婉別無二致地嫵媚含情。 “我也害怕,”云卿虛抹了把汗說,“多虧蔣少爺你明理,我才多幾分膽子?!?/br> 015 舊友 “喲!夸我?”蔣寬嘿嘿一笑,透著份兒傻氣,過會兒又問,“你哪來的三百兩?要不我借給你?哎,你是叫什么名字來著?” “裴云卿?!?/br> “裴家人?”蔣寬蹙眉,上下打量云卿一番說,“怎么會,裴家到‘子’字輩了,再往前也是‘文’字輩……慢著,裴——云——你是裴二爺那邊兒的人?” 兩人一道往前走,蔣寬神色生動,幾句話變了幾個表情,云卿看著有趣,忍不住笑說:“人人都叫我云卿的,可不說我還有個‘裴’姓,你也不會信我拿得出三百兩?!?/br> 蔣寬摸頭一笑說:“我是蔣家的……我叫蔣寬,咱們算認識了!蘇行畚要為難你你跟我說!哎還有,昨兒你那盞燈畫得真好,看得我眼花繚亂的!可我jiejie來遲了,前頭那部分沒看到,你看什么時候能不能給我jiejie再畫一盞,我jiejie叫蔣婉……” 云卿一路尋找云湄,一邊想早早跟蔣寬告辭,一邊又不好打擾他的興致勃勃,蔣寬剛剛面對蘇少爺脾氣甚大,跟她說話卻很隨和,雖說偶爾言語粗魯,但透著份兒純真傻氣,倒讓人覺得可愛極了。云卿便也不端著,說起來她十五,蔣寬十九,倆人聊著聊著卻像一起變回了七八歲。 “張記的‘四大美人’多好啊,那燈你沒給買下了?” “說到這個我就恨哪!你跟我姐夫聯手害我輸了一千兩,我真被我jiejie罵慘了!” “噗,這也怪我,誰讓你有眼不識泰山!現在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你這泰山也忒嫩了點兒,能認出來才怪!我姐夫肯定早知道你是裴二爺的徒弟了,還不跟我說,連我的銀子他都贏,最討厭了!” 原來那銀子他還真收下了,云卿能想象蔣寬將銀子遞給慕垂涼時的神色,忍不住就笑了。 “哦,最討厭?” 云卿自然地尋聲回頭,心想真是說曹cao曹cao到,果然是慕垂涼。 慕垂涼站在不遠處一棟古老的木樓下,周遭各色柔光在他臉上身上流轉,讓他整個人變得像是不真實。這里沒什么人,他的笑顏也難得地不帶任何深意,一雙丹鳳眼里清光漣漣,挑眉看向蔣寬:“誰討厭來著?” 蔣寬立刻看天做無辜狀:“有這回事?”又問云卿:“你聽見了嗎?我沒聽見?!?/br> 慕垂涼揚起折扇“吧嗒”敲在蔣寬頭上,蔣寬怎么說也是蔣家大少爺,在慕垂涼跟前卻分明一個小孩子,他摸著頭努努嘴說:“姐夫你怎么在這兒?來來來,給你介紹下,我朋友云卿?!?/br> 慕垂涼打量著云卿,大約想起方才她滑到的事,盯著她裙角一塊污漬看了挺久才笑說:“我是慕垂涼?!辈淮魄浠卮鹩謱κY寬說:“你jiejie在蔣宋分號等你,還不快去?” “噢,這就去,”蔣寬轉而對云卿說,“咱們下次聊,等你手好了幫我jiejie畫燈籠,可千萬別忘了?!闭f完果真跑沒影兒了。 云卿看他差點跟人撞上“撲哧”一笑,心想,這人還真有趣。 回頭看到慕垂涼,頓時又覺得不太有趣了。七歲的初識畢竟太早,云卿也不太記得什么,談不上印象深刻。但最近的事情還歷歷在目,這個人云淡風輕地出現,輕描淡寫地毀掉了她和裴子曜之間的一切可能,她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他。 倒是慕垂涼并不與她生分,見面便贊:“燈畫得極好,我心說你還小,想為當年舊事登門道謝也覺得不便打擾你,不曾想你已出落成大姑娘了?!鳖D了一下,他又笑著補了一句:“已什么都懂了?!?/br> 云卿在柳枝間穿行,略過后面的話笑說:“同一間廟里,同一尊佛前,也有生死之別、榮華落魄之分,足見人生種種,不過是因緣際會。慕少爺恰好是有福分的人,如此而已,不必言謝?!?/br> 慕垂涼看她半晌,輕嘆一聲笑說:“你這年紀,還是少說這種話的好?!?/br> 云卿心底還記著沁河橋上慕垂涼輕佻散漫的模樣,這一刻他卻忽然化身善良有愛的鄰家阿哥,明明不是多親近的人,可他姿態與神色都熟慣又親切,若是旁人見了,少不得要以為他們是故交。 云卿這么想著兀自便笑。慕垂涼用折扇幫她分開柳枝,順口問:“可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了?” 云卿欠身致謝。夏日的河邊本就涼爽,這一處已離人群遠了,更覺得晚風送爽,教人神思清明。云卿腳尖踢著石子玩兒,琢磨著措辭說:“我是笑我自己呢。我自己心頭氣兒不順,就草木皆兵,不肯將人往好處想。其實說來又不是我救的你,你不僅念著道謝,還在七夕斗燈上幫我撐足了面子,倒是我該謝謝你?!?/br> 隔著柳枝,慕垂涼就站在對面兒,他穿件寬大的銀灰軟緞袍子,袖口用銀絲繡了大片怒放的海棠花,那花繡得可真精巧,若非選了銀色,恐怕足以亂真了。慕垂涼長身玉立,笑意柔和,如釋重負。 “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了,”慕垂涼說,“我念著你爺爺的救命之恩,一心想著若能重逢,定要好好照拂于你。你要嫁人自然是好事,但總該明明白白地嫁了,不是么?” “僅此而已?”云卿挑眉。 慕垂涼看了她一眼,無奈笑說:“好吧,并不僅此而已。還有一些其他緣故,裴家和葉家,裴家和我慕家,諸如此類,瑣碎又無趣,若你得空我們倒可以當故事講,但這會兒就不必了吧?” 云卿沒料到他如此坦白,又見他一臉閑適,確然沒什么算計的姿態,便不好將事情想得更復雜??倸w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個朋友也總比多個仇人好,云卿終于釋然,倒像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一道走著,離最初斗燈的地方越來越遠,夜色朦朧,不遠處的燈火輝煌和人聲鼎沸都隔著距離,如夢境一般渺遠。云卿吹著夜風,近日里心頭盤踞的那份緊張敏感也揉開舒展,羽化成蝶,展翅飛走不見。 慕垂涼手上搖著一柄折扇,烏木錯金的扇骨,白色未畫的扇面兒,只一角的朱紅印章越發顯得亮眼:叢箴夏公印。 云卿看了一會兒,不由贊道:“好一把錯金白扇?!?/br> 慕垂涼將折扇遞給她瞧,笑問道:“明明什么都沒畫,哪里好?” 云卿盯著那枚印章,嘴上卻笑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麎K留白加印,倒也別致?!?/br> “我倒無所謂畫什么,”慕垂涼指給她看,“我只稀罕這枚印。不過若你喜歡,我可以送你賞玩幾日?!?/br> “這么大方?” “對一個幫我賺了三千兩的人,我怎么能夠不大方?” 云卿卻笑:“我才不要,這么稀罕的東西弄壞了我賠不起,就這么看看就夠了?!?/br> 慕垂涼兀自笑了,他是狹長的丹鳳眼,薄唇,笑時眼睛微微瞇著,嘴唇抿成一條線,嘴角卻勾起柔和的弧度,姿態翩然。云卿乍看有些晃神兒,有些不自在地將目光移到河邊楊柳青青上,隔著柳樹卻突然瞧見芣苢,她不確定地喊:“芣苢?” 芣苢一件她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她哭著喊著說:“小姐,咱們跟云姑姑走散了!” “走散了?”云卿驚問,“什么叫走散了?在哪兒走散的?白芍人呢?” 芣苢抽抽嗒嗒地說:“在沁河橋上,突然一個人跑過來,把我們撞開了,那會兒人正多,我跟白芍一晃神兒就找不到云姑姑了。白芍正往另一邊找,小姐……” 云卿拉了芣苢的手就走,面兒上不露,心里確實慌大了。她的姑姑云湄常年纏綿病榻極少出門,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沁河邊兒上的路,這里人又這么多。 “撞你們的是什么人?沁河橋上找過了嗎?” 芣苢忙跟在后邊說:“高高瘦瘦,十七八歲,穿著件兒墨綠團花縐紗衫——” “什么???”云卿腳步一頓,面色驟暗。 蘇家大少爺蘇行畚! 云卿猶記得蘇行畚方才看她和蔣寬的樣子,那是面子上過不去,非出這口氣不可的神色。但蘇行畚明知她師傅是嵐園裴二爺決計不敢動她,所以她根本沒往心里去。若是蘇行畚從哪兒知道了云湄,亦或是把云湄看成了她——云卿心底冷笑一聲,立刻拔足往前趕。 “如果知道是誰,我可以幫忙?!蹦酱箾鲈谏砗笳f。 云卿迅速思索一番,回頭對慕垂涼說:“懇請慕少爺幫忙找一個人,蘇家大少爺蘇行畚,今兒穿件墨綠團花縐紗衫?!?/br> 慕垂涼點頭道:“好,你去找你姑姑,蘇行畚的行蹤我會注意?!?/br> “拜托慕少爺了!” 云卿一路都沒叫過他幾聲“慕少爺”,這會兒卻不得不低頭,好在慕垂涼跟她雖說沒幾分交情卻難得愿意幫忙,云卿心中充滿了感激。但更多的是擔心云湄,她雖芣苢匆匆趕到沁河橋上,此刻河水中飄滿了各式各樣的蓮花燈,一群人擁在石雕欄桿旁看燈游玩,這兒又不甚明朗,根本看不見人。 云卿一急,吩咐芣苢:“把錢袋里的銅錢灑出去,快!” 016 肅殺 芣苢一愣,忙照做了,抓了兩大把銅錢朝天撒下去,眾人還沒反應便聽云卿高聲喊:“誰的錢袋撒了!” 靜了一靜,周圍突然一窩蜂往地上找,沁河橋上頓時亂糟糟一片,云卿迅速四下一看,恍惚看到另一端橋頭有團墨綠并著幾道白色,云湄今兒就穿白!她心急往那邊趕,地上人擁著撿錢反倒堵了路,云卿心急,又對芣苢說:“再撒,把人引到后面去!” 芣苢依言照做,云卿在地上撿了一把燈籠大步往對面走,可是那團綠色一閃反倒不見了!云卿臉色越來越暗,眼神充滿肅殺之意,整個人像一塊硬邦邦冷冰冰的石頭,讓偶爾幾個迎面走來的人下意識地自動躲開。 到了另一邊才知道,方才看到墨綠并白衫的地方是橋最頂頭的一處欄桿,云卿提著燈籠仔細瞧了一番,看到欄桿下幾縷扯掉的頭發和一支散開的茉莉纏枝珠花,分明就是云湄的東西!云卿撿起珠花心底發慌,面兒上卻越發沉靜,眼底也漫著冷笑。 就算人群擁擠,她從橋一端到另一端費了些功夫,但就這么一會兒,能去哪兒呢? 這邊恢復人來人往,云卿并不再跑,而是以那一處為中央,一點一點輪番細看,左后方不遠處還站著趙御史及其夫人,他蘇行畚沒這么大膽子;左邊是極寬的街道,布滿燈籠,太過明亮,不宜躲藏;左前方是蘇記的燈籠,蘇二太太和孫成還在忙碌,孫成見過云湄,若有異常早就喊了;正前正后都是沁河水,河面上只有蓮花燈;右邊是方才過來的地方,她不可能迎面錯過他們。 正是這時,白芍也過來了,看著云卿直哭:“這邊找遍了,沒有??!” 怎么可能,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前后左右東南西北上上下下都找遍了怎么可能沒有!云卿一掌拍在欄桿上,心底絲絲泛著冷意,云湄要是出事她可怎么辦! “咦,云卿?你在那兒干嘛?” 云卿一看,正是一刻鐘之前才認識的將大少爺蔣寬。蔣寬提著燈站在不遠處,身邊正是蔣寬的jiejie、慕垂涼的二姨太蔣婉。兩人都在看她,云卿只得行禮,低頭的一瞬間腦子卻一聲轟隆,神思像被洪水沖出一道缺口——她的確找過前后左右東南西北,但是沒找過上上下下! 云卿來不及細思,將燈籠往芣苢手中一塞一手攀住欄桿腳上一登翻身便跳入水中。不會錯的,怪不得那個身影閃得那么快那么毫無蹤跡!怪不得白芍芣苢河兩邊都找了卻就是找不見!怪不得根本就是死路他也能那么快躲起來! “小姐!”芣苢和白芍一陣慌。 河水冰涼,云卿幾下掙扎終于浮在了水面,橋下太黑根本看不到什么,偶爾幾盞水燈漂過送來濃重的蠟燭燃燒氣息,云卿朝上面大喊:“點一盞大些的水燈來!” 芣苢忙應下了,云卿等不得,小心鳧水向前,同時聲聲喊:“姑姑!姑姑你在不在這里?” “喂,云卿,燈!” 云卿回頭,看到蔣寬站在岸邊水淺的地方,手里提著一盞極為明亮的木底白色縐紗燈,云卿大喜,忙游過去伸手拿了來不及道謝就往里面游。她要用完好的左手高舉著燈不讓它滅,受傷的右手又根本沒辦法讓她游得快,只聽蔣寬在身后喊:“云卿!你在找什么?我的人來了,讓他們跟你一起找??!” 蔣寬似乎不會水,一直心急,這時間卻有兩三個人“噗通”跳下水,他們手中亦提著燈籠,游到離云卿不遠處其中一個人便道:“慕少爺派咱們來的。見過小姐,請問是找什么?” 云卿剛要說,又覺不妥,便指著橋下黑暗處說:“有人落水了,快先救人!” 又有兩三個人跳下水,大約是蔣寬的人,云卿來不及多說只管往暗處游去,幾人要挑著燈同時鳧水十分不易,又過了半刻鐘竟然沒找到。 蔣寬著急,一直問:“找到了嗎?你在找什么?” 難道從一開始就猜錯了?云卿舉著燈籠的手早就酸了,越找越辛苦,幾次嗆了水,這時候,芣苢終于找來了一盞磨盤般大的連花水燈,中間像是十幾根蠟燭綁在了一塊兒,蓮花瓣上還有亮晶晶的熒光粉,一放進水里便照的河水清凌通透。 蓮花燈順水越漂越近,云卿干脆扔了手里的燈籠保存力氣,近了,拱形的橋看得一清二楚,更近了,幾盞打濕打翻的蓮花燈浮在水面上,更近了—— “云卿,在那里!那里有個人!” 云卿猛然回頭,順著蔣寬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緊貼著石橋內拱豎壁上有個白衣服的人,河邊圍觀的人嚇了一跳,許多人大叫:“鬼,女鬼!”云卿卻瘋了一般往那邊拼命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