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蘇老爺等人原本對云卿嵐園小主人的身份心下存疑,這番算是坐實了,頓時齊齊冒冷汗。蘇老爺抹了一把汗一把推開還掛在他身上的三姨太忙不迭地親自去開門,一個豆綠羅衫的少女急切地與蘇老爺擦肩而過走上前來,徑直給云卿行了禮說:“小姐,嵐園有些急事須得您親自拿主意,紫蘇冒昧請您即刻回嵐園一趟?!?/br> 云卿蹙眉,但見蘇大少爺目光又落到了紫蘇身上,心下登時更加厭惡,轉身看向蘇二太太。沒等她開口便聽二太太說:“自然是嵐園的事要緊,老爺既然不愿你代表蘇記去斗燈,你就別為此擔心,快去吧!” “我,哎,曼秋,話不能這么說……”蘇老爺臉漲成了豬肝色, 紫蘇這才看到蘇老爺,又瞧著蘇太太等人的家事,知道自己唐突了,于是不卑不亢地挨次行了禮,然后和云卿一起告退。 早有嵐園的馬車侯在門外,紫蘇扶云卿上了馬車才附耳說:“是裴少爺,裴少爺醉酒闖進嵐園了!” 005 醉暈 “裴子曜?”云卿大為驚訝,他出自醫藥裴家,最知酗酒傷身,向來品酒不醉,怎么今兒還鬧到要闖進嵐園。 “不止如此,”紫蘇看著云卿臉色說,“云姑姑這幾日身子欠安,一直后院兒里將養著,裴少爺闖進去鬧時云姑姑要上前去攔,推搡間竟落水了,雖說云姑姑是懂水性的,可驚了風,這會兒比先前燒得更厲害了?!?/br> 云卿面色驟暗,紫蘇及時補了一句:“已經服了藥睡下了?!倍嗽俨欢嘌?。 不一會兒馬車駛向東郊,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園子前停下來。 物華四族,蔣裴葉慕,世世代代都出最頂尖兒的人才。男人們或從文,或習武,或經商,大凡都有些成就。而女人們則規規矩矩的嫁人,生子,持家,只是不論嫁入皇宮內院還是嫁給達官貴人,大多依舊是奪目的,是端莊的,是光鮮亮麗又聰明睿智的。四族同氣連枝,生意蒸蒸日上,榮耀也如財富一般越積越多,然而到了八九年前,終究還是出了一根兒反骨。 這根久違的反骨不從文,不習武,不經商,甚至不打算像大多數裴家人一樣行醫,而是拒絕殿試,拒娶郡主,連著兩個欺君的大罪鬧得裴家差點滿門抄斬。家中長輩連連逼迫,裴反骨便干脆闖進宗祠三拜祖宗親手將自己的名字從族譜劃去,轟轟烈烈反出了裴家。 只是裴反骨實在學識淵博又機敏聰慧,連皇上都久聞其名,忍不住要親自審問。那日詳情云卿未曾得見,只知他從容向皇上討了一壺上等女兒紅,咕嘟咕嘟將自己灌得半醉,然后紅口白牙與殿前言官激辯整整兩個時辰,將一眾老臣殺得片甲不留?;噬舷Р?,終究是免了他的罪,且欽賜了園子為他壓驚,并允許他自擬園名。這一來,縱然不再是裴家的人,裴二爺也是城中頭一號不可得罪的人物了。 但到底是便宜了云卿。裴二爺自云卿七歲初到物華城時便收了她做女徒弟,彼時嵐園剛修好,裴二爺賜了她裴姓,尊她為嵐園小主人。云卿和姑姑云湄就此住在嵐園里,倒是裴二爺流連于山水之間,整年整年地不回嵐園。從前裴家族人偶爾因為愧疚或因為艷羨過來攀關系,后來裴二爺煩了,放了話說除非邀請任何人不得進入嵐園,還言明裴家人不得踏入半步。嵐園和裴家就此井水不犯河水,見面只當是路人。 裴子曜這一鬧,若是傳出去只怕又是笑話。云卿跳下馬車匆匆往里走,另一個丫頭芣苢頭發散亂略帶哭腔說:“小姐,您可算是回來了!” “吩咐下去,裴少爺醉闖嵐園的事任何人不得泄露出去,若真有人問起來,就說我姑姑病重,我請裴家藥房的人來問診,裴少爺是念著和裴二爺的情分才親自過來的?!?/br> “是,我這就去辦?!弊咸K領了命便下去,云卿便摸了帕子來給芣苢擦臉,邊走邊問道:“裴少爺都去過哪些地方?有沒有驚著我師傅的醉望齋?” “沒有,要闖醉望齋時被云姑姑攔下了?!逼]苢匆匆理了頭發,將云卿往一處翠竹林后帶。 “人現在在哪兒?”翠竹林后分明是她住的拾云軒……裴子曜真是醉大發了! “拾云軒……”小姐還是待字閨中,就讓男人闖進了閨閣,傳出去可怎么做人,芣苢很是愧疚。但嵐園本就人少,男仆更少,而裴少爺看著清瘦,人卻健壯,又在醉頭上,根本攔都攔不住。 云卿拋頭露面做畫師,早就不在乎這個,只是越發好奇出了什么事能讓他謙謙公子如此失態。拾云軒建的精巧,雕梁畫棟,花木叢生,云卿的貼身丫鬟蒹葭碎步疾走出來行了禮說:“在這邊?!闭f完在前領路。 裴子曜醉倒在園中最大一株金合歡樹下,樹冠如nongnong綠云,金合歡如朝陽金曦,籠成金碧輝煌的華蓋,像一把遮天蔽日的大傘。裴子曜頭靠著樹,身子整個癱在地上,一腿別扭地屈著,一腿大喇喇伸直,一手拿著酒,一手上是一塊上等的如意團花翡翠佩。他身上衣衫半亂,露出胸口大片玉澤,雙頰染著酡紅,目光迷離飄忽。 緊張看著裴子曜的兩個嵐園小廝看到云卿來都松了口氣,這么個大少爺,又不能讓他亂闖又不敢傷他,真是讓人頭疼。 “裴子曜?” 裴子曜目光發虛,看了云卿許久才認出她是誰。她今兒是一襲素紗白衣,紅瑪瑙的鐲子松松套在手腕上,那還是他送她的東西。 “我沒答應,云卿,我沒答應……”裴子曜喃喃地念,酒壺歪在一邊,伸手便要探向云卿,這一動大半個肩膀都要露出來,墨色頭發映著玉澤的胸膛,云卿不禁紅了臉。 回頭想讓蒹葭和芣苢幫忙,才發現二人早已連耳根兒都紅透,且都偏著頭一眼不敢多看。 拿這人沒辦法。云卿嘆口氣吩咐小廝說:“先背到客房去吧?!币娦P為難,又板著臉對裴子曜說:“你聽話,不許鬧?!闭Z氣像哄小孩子。 裴子曜呆呆傻傻地笑起來,也像小孩子一般乖巧點頭:“我聽話,我不鬧,我不鬧……”若燕語呢喃,柔得人心頭發軟。 芣苢擦了一把汗嘆:“還是小姐降得住裴少爺??!” 蒹葭看著云卿有些欲言又止。云卿心中本有分寸,不料裴子曜忽然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云卿,你同我一起,什么時候都一起,不分開……” 可他又抓得不緊,兩三句話功夫,自己便松開,又開始說些混混沌沌聽不清的話。蒹葭忙在一旁說:“愣什么,還不把裴少爺送去客房?芣苢,你去煮些醒酒湯來,順便看看云姑姑那邊如何了,別讓小姐掛念?!?/br> 安頓裴子曜很容易,但灌他喝醒酒湯可費了大力氣。云卿扶著他哄著他,蒹葭極小心地喂,可最后湯湯水水灑得到處都是,他的衣衫頭發也越加亂得不能看,才只喝了小半碗。云卿無奈,終于說:“算了,由著他睡去吧,到晚上把他叫醒,別耽誤回家就行了?!?/br> 說完扶他睡下,拉好胸口的衣服,取了束發的玉簪,將手折進薄被里,又將薄被仔仔細細地給他掖好。他分明沒有想睡的意思,人躺得規矩,卻又拉了云卿的手說胡話,什么“不答應”,什么“成親”,又什么“非她不娶”,末了,便睜著眼看著她,一聲一聲叫著“云卿”。 “小姐……”蒹葭擰著毛巾,有些猶豫,“今晚的斗燈,小姐還去嗎?” 云卿一邊接過蒹葭遞來的濕毛巾為裴子曜擦臉,一邊淡然說:“去,當然去?!?/br> 她的事從不瞞蒹葭,是以明白蒹葭如此問實非多余,而是話中有話,便不開口地等她往下說。蒹葭見自己逃不掉,又擰了一條毛巾遞過去,順手接過那一條毛巾說:“小姐,說到底不論此生要不要復仇,您也總是要出嫁的。裴少爺這份心思已是很難得了,有什么理由不去試一試呢?” 云卿頓住為他擦臉的手,朱紅的瑪瑙鐲子在裴子曜鼻尖兒上有意無意地掃過,裴子曜覺得癢,伸手去抓,結果輕巧抓了她的手笑說:“嘻嘻,我抓到你了……” 蒹葭輕聲道:“您若愿意爭,只要二爺點頭,未必結果如何呢!” 現在云卿兩只手都被抓住,姿勢有幾分奇怪。裴子曜久久地看著她,看到最后眼睛竟泛了紅,從小到大,何曾見過他如此,云卿便低頭問:“怎么了?”語氣是未察覺的溫柔。 蒹葭收了毛巾退出去,房里一時安靜。裴子曜掙扎著要起來,云卿去攔,結果被他輕巧地翻身壓在身下,額頭抵著額頭,鼻尖抵著鼻尖,濃重的酒味撲鼻而來,他好看的眼睛離得那么近那么近。 “云卿,你說,你是喜歡我的,你這么說給我聽?!?/br> 他眼角發紅,神色固執,看的云卿于心不忍。沒等她開口,便聽裴子曜又說:“是不是我想要的太多了。我已擁有太多,所以老天不肯把你也給了我。哪有那么好的事呢?又要地位,又要權力,又要財富,又要名望,還要心愛的女人,哪能這樣完美?那怎么辦呢,我要失去多少,失去什么,才能換你在我身邊?云卿,云卿,云卿……” 分明醉了,說話卻突然理智得可怕。云卿在他身下不得動彈,頭也被他手扶住只能看他,她無從回答,只得再次問:“怎么了?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是愿意嫁給我的,對不對?”裴子曜不依不饒,非要求一個答案。 “出什么事了?”云卿也執拗。 裴子曜的手輕輕撫在她臉上,眼角眉梢,指尖一寸一寸游走,他那么認真地看著她,卻不回答。云卿突然覺得心慌意亂,像是陷入巨大的漩渦,哪個方向都是錯,連掙扎都無用。 裴子曜忽而一笑,眼里盛著溫情,他輕吻她額頭,低聲說:“咱們成親吧,我要娶你,云卿?!?/br> 006 翡翠 云卿驚愕,第一個念頭是怎么可能?裴家怎么可能答應? 裴子曜醉意未減,偏頭笑的像頑童惡作劇成功:“很驚訝么?我想了個法子,讓他們答應,而他們也終于答應,現在只看你了,你答不答應?” 心底像有什么轟鳴而過,干擾她不能靜心思考這個問題。她不是沒想過事情會走向這一步,但總覺得終點太過遙遠,像傳說中仙人所居之地,凡人怎可窺見。云卿愣住,裴子曜卻認認真真地重新問:“你是愿意嫁給我的,對不對?” 良久,云卿聽見自己聲音低沉帶著輕顫:“是?!?/br> 他似松了一口氣,卻沒有如往日一般眉開眼笑,露出他彎彎如月牙的笑眼,而是像從前終于治好一個重病的人時,臉上那種如釋重負的安然。他許久未語,像在品味這個答案的意義,云卿未飲卻醉,臉紅得比他還厲害。她臉上發熱,伸手欲推開裴子曜,裴子曜卻忽然緊緊抱著他,在她耳邊輕輕叫她的名字,云卿云卿,吐息溫熱,旖旎曖昧,不一會兒就變成綿密的吻,從耳根到眼角,再在唇間流連忘返。云卿頭腦發熱,想看清楚裴子曜的神色,朦朧中只見他雙目緊閉,睫毛輕顫,面色無它,只是吻得沖動又專注,難舍更難分。 酉時末,云卿小心從裴子曜身下挪開,起身瞧見自己衣衫完好,隱約覺得有幾分安心。這個醉鬼不好打發,云卿板了臉他才沒將手探進她衣服里,最后委委屈屈伏在她肩頭睡著時,云卿忍不住抿嘴輕笑,將頭蹭在他懷中陪他小憩。 這一刻裴子曜睡得正甜,他睡著便很安靜,睡顏是難以言說的好看。那樣清俊的容貌,眉飛入鬢,鼻梁高挺,嘴唇微微隆起,胸膛露出一大片。好看,并且實在好看得有些過分了。 云卿吩咐亥時之前一定要把他弄醒,又囑咐了芣苢好好照料,才回屋換了衣服和蒹葭一道趕往親河邊斗燈處。踏上沁河橋,蒹葭忽然想起什么,拉了云卿說:“方才打理園子的送來了這個,瞧著是裴少爺之物,我一趕時間倒忘了?!?/br> 云卿一看,正是金合歡樹下,裴子曜醉倒時手里握著的一塊如意團花翡翠佩。那玉佩看來有些年頭,撫之冰涼滑潤,望之晶瑩剔透,玉質種水俱佳,雕工利落流暢,是價值連城的精品。 云卿眉頭微蹙。往日里,裴子曜若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兒,必定要拉了她炫耀一番。他人前是謙謙君子,只在她面前時常一副小人得志摸樣,氣的云卿牙根兒癢癢。他炫耀之后也常??跉馍醮蟮匾涯切┫『睂氊愘p給她,云卿被氣之后往往懶得遂他心意,十有九次都要將他的寶貝大大貶損一番,然后揚長而去以示不屑。唯一收下的那次反倒是兩人吵架,云卿拿著紅瑪瑙鐲子無比客氣地道了謝當即套在手腕上,讓裴子曜臉色比之前更黑了一圈兒。 而這只如意團花翡翠佩云卿從未聽他提過,也決不可能是送給她的,因為他知道如此貴重她必定不會收。正思量著,只聽一個溫醇的聲音大為失望地嘆:“怎么可能,原來你不姓云而姓葉?” 抬頭一看,斜倚在對面欄桿的,可不正是那夜橋上那個登徒子? 云卿和蒹葭相視一眼,俱是疑竇叢生。登徒子今兒穿一件十分寬大素白若雪的硬紗衣,只衣襟和腰帶是四指寬的黑邊兒,繡著繁復的暗紋。他不若裴子曜在人前規矩有加,而是不顧人來人往地慵懶靠在欄桿上,閉合的折扇敲打著青石欄桿,丹鳳眼眼角上挑,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失望:“還以為你是幼時相識的云家小丫頭,怎么原來是葉家二小姐,真是令人失望。我倒很盼著和那位云家小丫頭相見呢!” 葉家……二小姐?云卿看著手上的如意團花翡翠佩,心里像噗通砸進去一塊石頭,蕩起一層又一層不安分的漣漪。她素來不自欺欺人,這會兒子卻突生固執,那么強烈地不想再聽下去。 “公子怕是認錯了人,”云卿匆匆道,“告辭?!崩溯筝绫阋?。 “是叫……葉懷霏?”登徒子始終姿態優雅,笑容輕淺,他不依不饒地徐徐說道,“怎會認錯,葉二小姐你手上拿的不正是裴葉兩家聯姻的定親禮?這樣貴重的定情之物我怎會認錯,如意團花翡翠佩,現在屬于裴家少爺裴子曜和葉二小姐葉懷霏,你不是葉懷霏又是誰?” 云卿目光陡然一涼,握著如意團花翡翠佩的手像握著萬鈞之重,裴家,葉家,裴子曜,葉懷霏,聯姻,定親…… 蒹葭連忙耳語作勸:“小姐,裴少爺不可能會如此,不如咱們先——” “公子你又如何得知?”云卿并不抬頭,語氣淡漠,“這消息尚未外傳?!?/br> 裴葉兩家同屬四族,裴子曜是裴家唯一的嫡子,上頭又只有一位早已出嫁的jiejie,他將來必然要接管裴家家業,葉二小姐雖聲名不顯,但也是葉家的嫡女,兩人聯姻怎么可能不驚得滿城風雨? “我么?”登徒子踱步過來,素衣墨襟,笑意愈深,“自然是因為定親時我也在場,只是葉二小姐你太過羞赧,未曾抬頭看我一眼罷了?!?/br> “恕我冒昧,你既非裴家少爺也非葉家少爺,如何能目睹一切?” “你怎知我既非裴家少爺,也非葉家少爺?” “你不認識葉二小姐,自不是葉家人。裴家亦無這般年紀的少爺?!?/br> “你又知道我哪般年紀?” “二十歲以上,”云卿冷淡地說,“公子究竟何方神圣?” 云卿越氣,那人似乎越開心,聽聞她如此問便笑不可抑:“你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誰,就膽敢把對別人的火氣發泄到我身上,你不怕你知道了會后悔?” 云卿目露寒光,抬頭冷冷掃過那人刺眼的笑臉。 “你早知道我不是葉懷霏,你玩兒我?!?/br> “是,挺有趣?!?/br> “有趣?” “十分有趣?!?/br> “公子究竟何意?” 那人一頓,清清爽爽笑起來,廣袖兜風,白衣若仙:“我忽然不是很想告訴你?!?/br> 云卿扭頭就走。卻聽那人在身后悠悠地說:“昨兒個裴子曜紅鸞星動,除了定下和葉家的親事,還親自為自己選了一房妾?!?/br> 云卿腳下一軟,差點跌倒在石橋上,被蒹葭慌亂扶住。 那人再度開口,如同補刀:“想起來了,那妾姓云。巧了,我要找的人也姓云?!?/br> 云卿死死咬住嘴唇,手上的如意團花翡翠佩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將她手連著心都灼燒出一個洞,呼嘯著灌著夜風,骨頭都泛著森涼的疼。 “云卿,我沒答應?!?/br> “云卿,你同我一起,什么時候都一起,不分開?!?/br> “嘻嘻,我抓到你了……” “你說,你是喜歡我的,你這么說給我聽?!?/br> “咱們成親吧,我要娶你,云卿……” 云卿,云卿,云卿…… 云卿忽然記起兩人的第一次相見,彼時春光融融碧空湛湛,十一歲的裴子曜在梨花樹下對七歲的云卿說:“我叫裴子曜,《詩經?檜風》里說,‘日出有曜’,就是我的名字。你是云卿?云是哪個云,卿是哪個卿?”云卿初次見他有點兒發怯,看他半晌,仍是蹲下身子撫開滿地梨花,用手指一橫一豎認真寫了自己的名字,“卿云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彼陕暷钪?,爾后羞澀地笑:“這是我的名字,我叫云卿?!?/br> 那么久遠的事,云卿以為自己早就忘記,未曾想這一刻想起裴子曜,心底突然就出現大片空明澄澈的天,原以為藍天之下應是“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閉上眼,卻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大片蒼茫若祭。 有溫熱滑到下巴,云卿腳步未停,蒹葭卻倒抽一口涼氣,低低喚了一聲“小姐”,趕忙用帕子為她擦拭,染得雪白的帕子殷紅點點——她把嘴唇咬破了。 緊接著卻有更多的冰涼砸在臉上,云卿閉上眼,像回到初到物華城那個雷雨交加的晚上,身上沒有半分力氣,卻知道只能前進,必須前進。雨越下越大,蒹葭在一旁說什么她全然聽不見,只記得十里沁河長堤,狂風將古柳細枝變成抽人的鞭子,肆意凌亂,全然失了往日溫潤謙和的風度。古柳樹下蓼花寂寂,夏雨冰涼,紅衰翠減,一敗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