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幻象消失之后,他們便出現在一座空曠的大廳里。廳里四白落地,沒有門窗,雖然不知道怎么出去,但也看不出哪里有機關或是妖獸的痕跡,總算能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了。 徐紹庭在暗道中走了不只一整天,出來之后就打了幾場硬仗,已累得顧不上儀態什么的,拿出葫蘆和干糧,坐在地上就開始吃喝。白明月拿出墊子和竹席鋪好,也拿出水來慢慢喝,配著吃一口徐紹庭遞來的rou干。 兩人的氣運本就互相吸引,又配合著打了幾場硬仗,漸漸地褪去生疏和警惕,吃過東西之后,便放松地說起話來。 “……我也是為了找人才陷進這地方,我的……”在這個新認識的少年面前,他的心情就總有些不由自己的微妙變化,不想讓人知道他這男扮女裝的可恥身份,便咽下了那聲“任郎”,改口道:“我的未婚妻和我一同進來探秘,今天早上失蹤了?!?/br> “原來你也和我一樣?!毙旖B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倒不知是羨慕他能光明正大地說出這話,還是被他的姿容氣度所吸引。不過聽到對方要找未婚妻的說法之后,他也覺著自己這個師兄弟的身份拿不出手,羞澀地低了頭說道:“我亦是因為心上人來到這座秘境尋寶,才過來找他的?!?/br> 他本來想問問白明月見沒見過他師兄,可是為人實在年輕臉嫩,剛剛已經打腫臉充胖子地說了心上人三個字,就不好意思說明他的心上人是男的,只大略描述了一下:“我叫徐繼,不知道郎君怎么稱呼?在外頭可有沒有見過一個大約這么高、臉有些尖,長眉星目,看起來特別溫暖可親的……美人?” 這個美人聽著略有些耳熟,不過世家貴女十有八、九都裝出一副溫良賢淑的樣子,也不算太出奇。他這一路上哪曾見著半個女人,便搖頭道:“沒見過,我們剛進秘境就遇到刺……啊,劫道兒的賊人,并沒見過別人。這么說來,你可見沒見到過一個身材高挑、氣度雍容、外表微有些冷淡,心地卻十分善良的男、男裝玉人?” 徐紹庭當然也沒見過,他一路見著的都是真漢子,不過看著白明月鳳目含情,對那位佳人情意綿綿的模樣,心下便為之一軟,主動說道:“不知你要找的人怎么稱呼,咱們離開這里之后,我如果遇到旁人,也能替你問問?!?/br> 白明月對他的防備心不算太重,可是未婚妻是個男人這問題不好解決,既然之前聽他說一路上沒遇到外人,那就不可能見過任卿,至于離開這地方之后……憑他的身份調動全秘境的護衛找人,比這少年的力量強得多了。 但他也不愿意拒絕徐紹庭的好意,嘴角微微挑起,答道:“他的閨名不好外泄,不過出身天下名門的任氏,雍容華美、卓然不群,但見其人便可認出?!?/br> 這樣的少年,未婚妻自然該是名門貴女,不過這個任氏有些耳熟。天下名門里有幾個任氏?他一邊飛快地回憶著世家譜系,一邊報上了自己要找的人:“我那心上人小字卿卿,是這世上最善良溫柔的人……” 卿卿這名字耳熟得狠哪…… “任卿!”兩人一同念出了這個名字,只不過一個聲音中飽含驚愕,一個更多的是憤怒,各自抬起頭注視著眼前與自己相同年紀、同樣光彩出眾的少年。 第42章 短暫的沉默之后,白明月臉上的怒氣漸漸收了起來,鳳眼流轉,化作一點若有似無的輕蔑和嘲諷:“原來是你,你是任郎的小師弟吧?” 徐紹庭的嘴唇也閉合起來,不笑的時候居然也有幾分冷峭:“不錯,我的確是師兄唯一的嫡親師弟,你又是誰?我倒是聽說過我師兄深受皇恩,有可能將來指婚公主,你是哪兒冒出來的,就敢自稱是他未婚夫?” 白明月鳳眸微瞇,目光像醇酒般流淌在他身上,不勾人也要醉人,翻手取出便面半遮住臉:“你就是徐紹庭,很好,我聽說過你。你若是知道禮數,明白自己的身份,過來叫我一聲師嫂,我也就看在你聽話懂事的份上不和你計較什么。不然的話,你也該知道尊卑之別有若天地,我動動小手指頭,就能把你貶進九幽之地不得翻身?!?/br> 徐紹庭從沒對仙朝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有過任何敬畏心思。他舅舅就是直呼仙帝之名,指斥其資質不佳的人,他師兄更是提到公主就要冷臉,既然上梁是這樣的,下梁只能歪得更厲害。因此他半點兒也不在意得罪了公主能怎么樣,反唇相譏:“你以為自己長了張狐貍似的臉就真是女人了?方才在水底下我就看清楚你的胸口有多平了,現在改口是不是晚了點兒?你一個男人冒充公主,是天大的罪名,還敢倒過來威脅我?” “呵呵,你這是想要脅我?你到哪兒跟誰說這話,有人肯信么?”白明月神色愈冷,勾起嘴角,拂了拂自己的衣擺:“我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緊,要緊的是任卿與我成親之后能享駙馬之尊,入朝后的路順利百倍,父皇百年后,我們還可共享江山。你呢?你一個做師弟的覬覦師兄,傳出去又是什么名聲?別說任郎容不下你,看你舅舅還肯要你這個丟人現眼的外甥不要!” 方才看著他清冷凜然如出鞘利刃,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份,再看就挑出了許多叫人看不上的地方——冷笑就冷笑,還要拿扇子掩著嘴是什么毛病…… 不好! 徐紹庭身上霎時冒出一道金光,一道細如蚊蚋的聲音夾在其中,連響了兩下,一下是撞在他身上時被護持肌膚的符箓反彈,第二下是被撞到地面上的清響。他不是吃虧的人,反手抽出張五雷符就往白明月臉上拍去。雷符上光芒才起,被那把編織精美的仙骨草便面一扇,便又輕飄飄地化為一張廢紙。 “不愧是大宗師的外甥,保命的東西倒是不少?!卑酌髟碌雇艘徊?,神色中帶著種漫不經心的慵懶,動作卻是一刻沒停,霎時間便打出漫天花雨般燦爛的暗器:“可惜你舅父只教了你功夫,忘記教你人情世故了——我身為仙朝公主,將來的駙馬自是由著我挑。只要我說一聲看上了任郎,便是任家上下和他本人也都要感激涕零、叩謝天恩,用得著你一個外姓人在這里阻撓?” “別做夢了,我自幼跟著師兄長大,十年間只聽他提過你兩句:一句是你們皇室的人喜怒無常,婚事作不得準;二一句是皇室中事不是我們可議論的——哪一句也沒有要娶你的意思?!毙旖B庭冷冷淡淡,右手長劍一抖,將漫天暗器攏入劍氣劃成的圈子里,同時左手一拍儲物玉佩,從中取出一張符來,逼出一點精血抹上。 空中驀然出現一把長劍的虛影,化作萬千流光,抵住了夾在那片暗器中拍來的一張巨掌的虛相。這一擊有天崩地裂之勢,整個空間都晃動起來,四白落地的墻面像被海嘯砸過一遍,處處泥灰綻開,墻皮大片大片地脫落,從白墻底下露出了四座非石非木的黑色大門,門上用上古金文各寫著“道”“法”“術”“勢”四個大字。 能出去了?兩人來不及研究門上的字有什么來歷,頭一個念頭就是驚喜。在這個鬼地方一關數日,還要應付數不清的妖獸詭陣,好容易遇見出去的機會,誰不想盡早逃出去呢? 只不過在那之前,還有個人要解決。這人知道了自己最不能為人知的隱秘,不除掉就是后患無窮! 兩人身上的殺機幾乎凝實,都已打定了在出去之前除掉這個情敵的主意,寸步不讓,把一直觀查著這兩人,想從中擇一佳弟子而傳承下道統的人給急壞了。老仙人后悔得捋著胡子直嘆:“早知道就不把那個孩子送出去了,他好像認得姓徐的娃娃,總能問問他這兩人之間有什么恩怨,這倆人看上的又是哪個……嘖嘖,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要不得,爭女人也就罷了,怎么還能爭著要嫁男人呢?” 他本該也覺著任卿這個名字耳熟,在這兩人打起來時就拿這名字壓住他們??墒撬醮维F身,任卿報上身份時,他是因為瞧不上對方的氣運,覺著兩人沒有師徒之份,根本沒聽他說話——一個下界的小輩,連入道的邊兒都沒摸著,原本就不值得他在意,若不是因為眼看著就能找到傳人,沒別的人可以分享這喜悅,他也是懶得現身相見的。 所以現在他就只能干看著兩個堪為傳人的好苗子相殺,沒法輕輕巧巧化解——或是擴大這場混亂。 他嘴上說著這兩人“要不得”,可是看著他們的天份、悟性、根骨、氣運無一不是上上選,滿心欣賞喜愛都快流出來了。這座小秘境流轉了幾個大小世界,見識了無數進來求仙緣的年輕人,卻無一個比得上這兩人。若叫他們倆為了一個男人打成兩敗俱傷,或是哪怕傷了一個,他都要覺得可惜。 老仙人將手一劃,滿廳的靈氣就歸復平靜,徐紹庭與白明月體內的真氣也為他的力道壓制著施展不出來。 那兩人一掃落空,又覺出真氣滯澀,符箓和靈器都不能用了,立刻反應過來情形不對,知道各自捧劍護住自身,警惕地環顧四周。不知該說他們是天作之合還是懂得審時度勢,剛剛還邊唇槍舌箭邊暗施偷襲的兩人竟背對背站在一起,緩緩在房中轉身形,將四面墻壁和頭頂藻井都收入眼底,防備著再有敵人出來。 把這房子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都沒發現活物出現的跡象,但是手下再行偷襲似乎也不能成功。他們正打算分開探查房門時,房中忽然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你二人能有機緣進得老夫昔日道場,還能闖到這一關,資才、運道都算是上上等,怎地不知珍惜,一味地只想著廝殺內斗?須知還有人為了不能繼承我道統而灰心喪氣、無意求生呢,你們兩人有此仙緣,豈不該更珍重有用之身?” “仙緣?”徐紹庭與白明月對視一眼,還不知那人說得是真是假,已經和對方拉開了距離,生怕中途再遭偷襲。 老仙人看他們不再動手了,才撤了法力壓制,滿意地說道:“這樣才好,有什么可打的,嫁人哪里比得上繼承我的道統,求一個長生久視、與道合真呢?” 他的聲音似虛似實,仙意盎然,一一介紹道:“這四座門中分別藏著我畢生的收藏你們兩人可從中選擇,自己是想要得到道、法、術或是勢,只消通過我最后一關考核,都可以得到。到那時區區情愛小事,也不值得你們放在心上了!” 仙人的聲音消失之后,白明月就瞟了徐紹庭一眼,搖著便面走到四棟門前一一看過。 他手里的便面亦是法器,由千根仙骨草編成,平??梢苑郎?,法力到處更有一種妙用,不過此時最優先的是以其靈氣防著徐紹庭發難。四門從頭看過來,他終究停在了最后一道“勢”門上。道是飄渺無用的東西,術法……只要他將來站到了那個位子上,自有無數大宗師、宗師供他驅策,要多少便可有多少。 他要的是“勢”。 以高臨下就是勢,憑他什么力量,在絕對的權力之前都毫無意義?;始易杂写罅筷P于破碎虛空的記錄,破碎之后也不能長生不朽,而是要進入另一個世界從頭修行。就是能有幾百千年的壽命,都耗在修行之上,人生還有什么樂趣?他要的是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日子,其他東西都要為此退讓! 徐紹庭就在他左手的門前,已是選定了寫著“道”的那座門。他自幼跟著任卿讀書,在關山武學院里學了幾年《道德經》,不論門里的東西有用沒用,反正他師兄喜歡道德,選了沒壞處。 他卻不比白明月想得長久,推開門就要進去。白明月搖著手中便面,最后瞟了他一眼,也同樣推開了眼前的大門,那把仙草編成的便面就在他手里化成一條長蛇,無聲無息地順著地面爬了過去。他嘲諷地笑了笑,邁步跨進大門—— 進門之際,他的身子猛一踉蹌,背后像是被人狠敲了一悶棍,連宮中大宗師供奉封印下的護身法力都被打了個粉碎。他煩悶地扶著墻,嘔出一口鮮血來,臉上卻露出一絲狠戾得艷色逼人的神情:“小賊倒是狠心,全不像他師兄那么純善。今天能被仙骨蛇纏死才算他運氣,萬一活著出了這座秘境,呵呵,只要經過這座涼州城,料你也是插翅難飛……” 他摸出粒傷藥服下,盤坐在地面慢慢療傷。這條甬道清靜又黑暗,他很快進入了入定狀態,心中一念不起??刹恢朗裁磿r候,那狀態被一道聲音驚破,他警惕地睜開眼,周圍的景致就已換成了外面的世界,似乎在不知哪座城池中。而他眼前卻出現了一個豐神俊朗、神情清湛的青年人,披著陽光向他傾身伸出了一只手,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那聲音實在動聽,情形也實在感人,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順著那人的力道站起身來。直刺入眼的陽光因為角度轉換而柔和下來,他終于看清了那張俊美而過份熟悉的臉龐—— 果然是熟悉,熟悉到剛剛才見過,連他所給予的疼痛都還留在身上。 “徐紹庭?” 作者有話要說:讓公主恢復記憶就是為了虐,來狗血一把吧 第43章 長長的甬道走到盡頭,白明月還沒完全從剛剛那個夢中回過神來。他十分清楚那個夢都是假的——他夢里的世界竟沒有武人存在,徐紹庭也不是任卿的師弟兼跟班,只是個益城小世家的子弟,身邊帶著幾千個不會武的手下,性情也和現在這個完全不一樣。 夢里的徐紹庭年紀長大幾歲,人也更通透懂事,是個值得扶持的對象。而且他身后沒有大宗師支持,沒有任何武學勢力,連他自己那個落魄公主的身份對那些人來說也是天人一般的存在。 不錯,是落魄。他自己在那個夢里也沒有武功,更不像現在這樣得圣寵,面對羊氏的勢力毫無反抗余地。他殺了任卿之后就不知所措地逃出了京城,落魄到連一個出身小世家、手下才不過千余人的年輕人都當作合作者甚至依靠的對象,憑靠著對方手里那點人馬才能站得住腳。 再后來父皇駕崩,他那個沒用的弟弟登了基,本就不怎么如臂使指的各地守官更是紛紛順勢割據自立。他與徐紹庭借著這股東風收了徐家和整座益州城,招募軍士、擴張地盤,一步步在各地太守和反賊中打出了名頭,終于不用再過藏頭露尾的日子。 可在他們展露頭角之后,朝庭大軍卻是最先盯上了他們,帶兵來攻打他們的正是他之前捅死過一次,卻不知怎么又活轉了過來的任卿。 那一刻,他是真心恐懼的。無論是夢里的邑城公主還是夢外的他,都無法面對任卿。夢里的人擔心的是自己的秘密外泄,夢外的人恐懼的則是這個人不會像之前那樣關愛、保護他,還會和他的敵人們走到一條道兒上。 可是最終的結果大出他——或者說他們——意料,任卿對他的感情竟如此之深,再度見面時不僅閉口不提當初的那一刀,似乎還對他余情未了似的,只把劍鋒對準了徐紹庭,指稱他誘拐公主……這份情誼之深足以感動蒼天,夢里的他怎么會毫不動心,還跟徐紹庭那個眼也不眨就背后捅人一刀的小賊在一起的? 清醒之后再回想起那夢境來只覺著荒謬得可笑,可是夢里他卻真的深深體會到那種走投無路的感覺,也真心舍不得放棄和徐紹庭一起經營起來的那份基業,直到現在還無法完全把自己從那情境中抽離出來。 這是仙人手段,在考驗他的心境么?還是預示著將來他要做出這樣的選擇?無論如何,他也看不出自己有殺了任卿投靠徐紹庭的可能性,哪怕是在夢里那種情況下,任卿也是更好的選擇——他要是不那么性急地在成親前就將自己的打算合盤托出,而是等成親之后水到渠成,把任家綁上自己的戰車,哪至于落到那種地步! 哪怕是任卿真的要將此事告訴父皇,他一個武道天才,又得了仙人傳承,難不成就會因為男扮女裝得什么罪?夢里的世界太過怪異不好評說,可是現在的他卻是并不怕這個身份曝光的,更不會因此殺了如此深愛自己的人…… 白明月深吸了口氣,反復想著夢中的場景,再對比著現實中冷冷淡淡卻又確實值得依靠的未婚夫,不自覺地開始修改自己將來的行事計劃。直到有了腹案,他才將精神完全集中到仙人設下的這個測試上來,伸手推開大門,迎接最后一項考驗。 巨大的戰場在他面前展開,一群披堅執銳的將士跪在他面前,口稱“陛下”,請他帶領他們打倒那些敢來侵犯仙朝的敵人。這情景與剛剛光怪陸離的夢境又似結合到了一起,白明月心中剛剛壓下的痛苦、屈辱、激憤等情緒頓時有了發泄的出口,從腰間抽出長劍舉向天空,用力在空中劃下。 劍身上有一道尊貴又明亮的紫氣隨著他的動作升起,沖入云霄之中。而對面戰場兵眾之間,也同時升起了一道煌煌金光,化作一條頭角崢嶸的五爪巨龍,呼嘯著直上青天。 這場戰爭打了不知多少時日,將他的戾氣和傲氣都激了起來,也將他的劍法和心志都磨練得越發精純,戰場上臨陣突破了一個小境界,于今已是武士中境的修為。沙場上尸橫遍野,對面那條威儀赫赫的金龍也在他面前俯首,主動沒入浮在他頭頂的那條紫氣中。 眨眼之間,紫氣上便顯出龍鱗,龍鱗上也隱現紫光,兩道粗壯的龍氣相互糾纏融合,盤旋在白明月頭上,化作一條明亮威嚴的紫色巨龍,鱗、角、須、爪無不活靈活現,宛若真正的神獸。 那條巨龍在空中搖頭擺尾,強大的氣勢震壓得戰場上這片天地都搖搖欲墜,然后化作一道紫煙,迅速投入白明月頭頂百會xue中。 仙人的聲音驀然在他耳邊響起,蘊含著恢弘浩大的威壓,將他剛剛因為吞噬了龍氣而生起的傲慢之心打成粉碎:“你既然選中‘勢’這一門,也就是凡俗中人,到底不得超脫。我將這座小世界生成的武運與一篇從前收集的戰陣殘篇送與你,以后你好自為之,從此不必再踏足這座仙境了?!?/br> 白明月手握著長劍,雖然有些失意,但還不至于為自己的選擇后悔。他本來也不信什么長生久視,來到秘境之前更沒想到會得到仙人垂青,能得到眼下這份造化就足夠滿意了。 他將長劍歸鞘,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深鞠一躬,再起身時就已經站在了一條官道上——正是進入秘境之前那條路。只不過當初站在這兒時,抬眼就能看到秘境入口處露出來的玉石大道和兩旁的瑤草瓊花;而此時再往前看,就只有一片無盡荒漠和幾個繞著大道巡視的普通士兵。 他已經出來了,任卿呢?徐紹庭呢?白明月抬手捻了捻那?;烊膈r血煉成的珊瑚耳墜,驚喜地發現血脈聯系重現,任卿既沒出意外也沒被關起來,反而比他更早地離開秘境,現在就在離他不足五里的地方。 他安心地笑了笑,取出一件雪白披風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半張月下梨花般清艷動人的臉龐,迎向那幾個巡視的士兵,取出一面羽林衛令牌一晃,命他們帶自己去這片秘境外新設的都護府尋人。 大都護蘇厥之前接過鸞駕,見著他就激動得放聲慟哭:“真是老天開了眼,讓公主平安回到臣眼前來。臣與孫衛尉日夜思念公主,恨不得以身相代,如今能見到公主平安歸來,是蒼天垂憐老臣,垂憐我仙朝??!” 蘇厥五體投地地伏在席上,眼淚滾滾落在席子上,倒不是有多敬愛這位公主,而是白明月萬一有個好歹,他這個都護就做到頭了,連性命都未必能保全。他狠狠哭了幾聲,把要丟官發配北州的驚恐發泄出去,立刻換了副臉色,抬起頭來討好地笑道:“臣這就安排湯沐和飲食,再把這好消息告知孫衛尉一行,請公主安心休息就是?!?/br> 白明月抬了抬手,沾著干硬血痂的修長手指就攔在了蘇厥面前:“且慢。我之所以不先去找羽林衛而是來見大都護,是有見事想叫你替我辦了。這件事必須要辦得好,還要掩住風聲,萬一讓旁人知道了——”他干燥的嘴唇微啟,唇邊一道裂痕便翻出鮮紅的血珠,配著珠玉般的皓齒和眼中璀燦光芒,有種詭異至極的美感:“罪名也不比我在你這里出了意外的小,你明白嗎?” 蘇厥平生也殺過無數妖獸和武人,可是看到這笑容,這顆心就從里涼到外,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整個身子和魂魄都被凍住了,只好連連點頭:“公主只管吩咐,臣必定辦得漂漂亮亮,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此事?!?/br> “好。我要你做的也不是什么為難的事,只是替我找個人,一個修為與我差不多,可能略低一點兒的少年?!彼鹕韽奶K厥案上拿了紙筆,幾筆便勾勒出一副栩栩如生的畫像:“我要你給我找到這個人,今天找不到就守在秘境外頭慢慢找,就算把方圓幾百里翻遍了,也得把這個小賊找到,然后……” 他神色陰晴不定,一時想著進入“勢”門時受了徐紹庭那一擊,一時又想到夢里和他相互扶持,共圖大業的青年,身上的殺氣凝而不發,倚在案前,玉指輕輕點著紅木桌面,須臾之間就把桌上按出了幾個淺坑。蘇厥不敢太勞這位尊神費心,主動請纓:“等臣捉到那小賊,就將他關進地牢,秘密傳訊公主,請公主到時候慢慢發落可好?” 白明月手上流出的真氣頓時收斂,閉著眼懶懶地答道:“罷了。我先去沐浴更衣,這地方的侍女粗陋無知,不必安排他們侍浴。著人叫隨羽林衛同來的太學生任卿過來等我,沐浴之后我就要見他?!?/br> 就當是獎勵他在自己夢里的癡心,給他一點甜頭……嘖,他不可能像夢里那樣蠢,把任卿推到徐紹庭身邊的。 他愉快地洗了個澡,換上一套輕薄艷麗的緋紅宮裝,襯得人面比花色更艷,穿著木屐踢踏踢踏地走到了花廳。他已經是武士中階修為,走起路來步履雖有些急切,裙腳卻紋絲不動。直到進入廳堂之后,任卿起身給他見禮,白明月才故意提了提裙擺,微露出那雙柔美光滑的霜足,粉嫩的腳趾還誘惑地挑了挑。 結果……就沒有結果了。 任卿如同沒看見一般,行過禮就起身稟報:“這座秘境已然關閉,我等在周圍尋找數日也沒能再找到開口,想來是有些不穩定,不適合再進入。我知道公主在秘境中受了驚嚇,可秘境關閉的事已報到了玉京,陛下與昭儀心里必定更加惦念公主,蘇都護雖然已傳訊回京報了平安,到底不如公主親身回宮更令圣人安心。不知鸞駕何日啟程還京?” 白明月既討厭他這么冷淡,又實在吃他這副正人君子的做派,看他這樣子就心癢癢地想撩撥幾下。于是故意往前走了幾步,伸手按在他肩上,略略施力拿得他不能后退,附到他耳邊笑道:“卿卿替我拿主意便是了?!?/br> 他嘴角含笑,一雙眼卻冷靜地盯著任卿的每一絲細微反應,只想要知道——徐紹庭當面叫過任卿“卿卿”沒有? 可他從那張臉上沒看到任何類似羞澀或是愧疚的感情,也不像之前那樣用冷漠外表掩飾不知所措的慌亂,只是從眼底透出一點不易察覺的蒼涼和疲倦,再沒有其他反應。就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打扮得嬌美絕倫的公主,不是他不計生死都要追回的心上人,而是一塊生了銹的木頭似的。 難不成他真的能共享那個夢境,看到自己殺他了?白明月雖然在第一刻就否定了這個離奇的念頭,可還是無法控制心底的隱憂,原本柔軟靈活的身體僵硬起來,連精心裝扮的外表都因為患得患失的心態失了韻致。 任卿這副失魂似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若不是看見了他的夢,難不成是因為徐紹庭……他以為徐紹庭死了? 第44章 十年精心教導,抵不過這兩個人氣運交纏,命中注定要相遇相知相親相愛。白明月越是做出一副對他用情極深的樣子,任卿就越是覺著他心懷不軌,不知又要怎么琢磨利用自己——上輩子能捅自己一刀逃婚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就真心看上他,親密到這樣儀容不整地就要見他了? 叫卿已經夠親近了,“卿卿”二字簡直不能忍! 他拉開白明月的手倒退幾步,拱手阻止了他再上來:“既然公主愿意立刻回京,我這就請孫衛尉安排行程。如今天氣已經轉涼了,公主濕著頭發易惹風邪,還是早些回內室休息的好。若無別的事,我先告退了?!?/br> 話說出口,他也不等公主答話,轉身就直接出了廳堂。 白明月心懷鬼胎,也不敢狠留他,自己坐在堂上回憶了一下兩人的對話,覺著自己沒露出不該露的口風,任卿也不像是知道了什么的樣子,甚至臨走時還叮囑他注意身份,分明還是對他好的。只不過世家大族的嫡長子,又有個大宗師的師父,從小無數人圍著捧著,沒受過挫折,所以這次在秘境里受了挫,又丟了心愛的師弟,也難免心情不好。 他想通了這一點,臉上又帶了笑模樣,特地回到內室,打散長發等著晾干,有一搭無一搭地考慮著如何解決自己的身份問題。 *********************************** 他們只在都護府呆了兩天就啟程回,消息傳回去的速度則更快,從都護府發出傳訊靈符,等到他們出發半天之后就傳到了宮里。莊帝捧著書信,激動得眉眼飛揚,連連拍著桌案:“蒼天憐見,朕的女兒總算是平安回來了!明月孤身涉險,這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驚嚇,等回來時朕可得挑些好的賞賜,給她壓壓驚?!?/br> 送信進來的內侍秦安笑道:“有什么賞賜比得過一個貼心懂事的駙馬呢?奴婢看任家小郎對大娘子一片癡心,當初那些羽林衛都出了秘境,不就只他一個人留在里面陪著娘子?后來雖說出來了,也一直守在涼州那樣偏僻的地方,換了旁的世家子弟可沒有這個心?!?/br> 他平常雖然誰家好處都肯收,誰家的事都能辦,但揣測上意才是本行,見仙帝高看這位女兒一眼,也就愿意順情說好話,敲敲邊鼓,讓白明月和任家聯系得更緊密一些。至于九年多前說定的什么進了武師之后再賜婚,不過是仙帝怕未來女婿“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罷了。 現在既然人人都看得出任卿修為武道都沒落下,散漫花錢、邀買人心的本事也不差,那么婚事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