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真是小孩子,喝這么點酒就醉了?!比吻溥^去替他掀開被子露出口鼻,彈指揮滅燈煜,翻身躺到了另一床已鋪好的被褥中,放空心思沉入了夢鄉。 而在他的呼吸變得深長勻凈之后,原本該睡著的徐紹庭卻驀然睜開眼,直愣愣地盯著頭頂無盡的黑暗,過了許久,又把那只手按在唇間,重復了一下任卿剛剛的舉動。 似乎并沒有那種被燙到似的悸動感。如果能再試試就好了,師兄好像也不是很生氣…… 不,還是算了。這次師兄是當他喝醉了才肯原諒他,下次萬一真的生氣了怎么辦呢?只要師兄最喜歡的人是他,一直待他比待別人——哪怕是自己的弟弟——都更好就夠了,別的他都不在乎。 **************分割線************** 徐紹庭這一夜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生,任卿卻是難得好眠,早上拉著師弟鍛體練劍,給父母問安之后,就例行公事地出門做善事。 他手上已經積攢了九十二點圣母點。這些年善事做得雖多,但因為總要把羅嚴和一些不長眼地想和他們挑釁的登山者拍下去;再加上調停那些在城里斗毆的武人時偶爾會做得過火點;教導不聽話師弟時也會被判定為主動攻擊他人,來來回回地也扣了不少。但現在的點數也足夠多了,若湊滿了一百點,就要被迫升到第二級,一來不知系統又能有什么要命的限制等著他,二來還要重新湊那五十個點數。 所以后來出門遇到需要幫助的人,他都已經不再親自出手,而是放手讓師弟去做,也好培養他的觀察力和柔軟善良的心性。 他們師兄弟和樂融融地在滎陽城日行一善,而遠在千里之外的關山腳下,還有一個安排了美姬在市集上賣身,天天翹首盼著徐紹庭下來英雄救美,好借此機會和他交好的羅嚴正在生悶氣。 一連空等了十余天,反而費了不少力氣打發其他被那名胡姬美色所迷的武者富商之流,羅嚴的憤怒終于燒到了頂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到武學院所在的山頂上,用力敲響了招生玉磬。 哪怕再被小白臉兒拍下山也認了,再這么等下去他非得急出個好歹不可! 孰料出來迎接羅嚴一行的不是相看兩相厭的任卿,而是武學院二師兄,為人沉穩又和氣的吳伯晏。他看到羅嚴時都有些恍神,因為這人來得實在太勤,下去的也太快,總是剛一擊磬就被任卿一劍拍下去,連句話都沒跟別人說過。 羅嚴的堅持不懈精神和可悲遭際深深刻在這座武學院所有學生心里,以至于吳伯晏見著他時第一個念頭就是:要不要趁著真傳師兄們不在,讓師父把他收作記名弟子,全了他這些年的苦心? 然而這人一開口,他頓時就打消了一切念頭。 “怎么換了個大胡子來,姓任的小白臉兒跟他那個小尾巴呢?”羅嚴問得理直氣壯氣貫長虹,怒火澎湃得像是自己吃了虧一樣:“他們不是天天下山勾搭小娘子嗎,這些日子怎么不來了!” 吳伯晏總算明白了任卿為什么要把他拍下山,招人的念頭也煙消云散,板著臉說道:“請閣下尊重本院的真傳師兄,不要胡亂起綽號。如今太學院招生,年在三十以下、功體洗髓上階以上的武者都可以參加測試,任徐兩位師兄自然是去測試了?!?/br> “什么?他們竟然那么早就跑了?虧我辛辛苦苦找了半個多月才挑出個絕色的胡姬來……”羅嚴憤憤然開罵,吳伯晏已經聽不下去,右手輕揮,比任卿更強的掌風就把他生生拍到崖下。 他乘著靈鶴飛在空中時還不住口兒地罵任卿不戰而逃,浪費了他百兩金子買來的絕色。被山風灌了一路,落到地面上時卻已經清醒許多,狠拍著山門外的石頭喝道:“再不上這座山了,我們也去長安!我非得考上太學讓那兩個人看看,他們把持得住一座私學,可還能把持住官學不讓人進不能!” 第25章 為了方便太學的入學測試,歸藏小靈境入口從得到消息那天就交由太學博士布置。符合條件的武者都要到城主府報名,每月初八乘著任家的飛馬車,由城主府的護衛帶到汜水旁一片幻陣中,從那里轉道進入小靈境。而在小靈境外又有太常寺派來的兩名宗師級太學博士,和任凝的叔祖、一位三百余歲的宗師上階高手守護,防止測試者出現太多傷亡。 王矯、劉清江和陸遙來到任家只是為了參加測試,在客院歇了兩三天,買到足夠的藥品和靈符之后,就主動向主人家辭別。他們到任家時是六月初三,小住幾天正趕上頭一場測試,于是任家武師稍稍提點了他們一下測試內容和靈境內的情形,便放三人跟著其他報名的武者一起去了小靈境。 幾位師弟都要參加測試了,徐紹庭也有幾分躍躍欲試,但任凝知道之后果斷表示了反對:“你那些師弟們都是大人了,他們的選擇我管不了,但鄭大宗師將你托付給任家,我就得替你打算。要進太學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全天下的精英都要來參加測試,沒有武士境界,哪怕進得了初試,到了長安也要被刷下來,不如趕著測試結束前這段時間抓緊把境界提升上去才是正經?!?/br> 徐紹庭的境界就在洗髓圓滿的關卡上懸著,只差一口氣便能突破。 任城主早先被他的外表遮了眼,沒注意到這一點瑕疵,此時認真看了他的修為,頓時就看不下去這不上不下的狀況,搖著玉柄麈尾問兒子:“紹庭卡在洗髓圓滿多久了?這幾天橫豎你們也沒別的事做,用丹藥也能堆到突破了,何必以洗髓階修為參加測試去?我這就叫人給你們送筑靈丹去,不突破就別一早出門到處玩了?!?/br> 父親還是這么個求好求精的性子。任卿苦笑了一下,上前答道:“師父不許弟子們用丹藥提升修為,說是是藥三分毒,化不開的藥力毒性存在身體里,會妨礙以后的武道修行。我原本是打算帶著師弟進入小靈境之后,讓他在戰斗中尋找到突破契機的?!?/br> 任凝用麈尾尖上的細毛刮著臉頰,沉思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我想法子給你們安排一次小靈境的歷練吧。不算是入學測試,只讓你們提前見識一下,尋找突破契機。不過此事還得費些時日,你們平??梢缘匠峭忉鳙C游玩,別成天在城里做那些消磨男兒意氣的小事?!?/br> 說歸說,他還是很樂于看到任卿這些日子干的事的。雖然細碎了些,但是要當城主的人,可不就該把百姓疾苦放在心上么? 任凝揮了揮手,把兒子和世侄攆出書房,考慮著什么時候讓他們進小靈境歷練合適。 書房內放著冰,又有侍女打扇,呆著清涼舒適,門外青石地板卻被太陽烤得干熱,哪怕在樹蔭下也一樣酷熱難當。任卿被日頭一曬,倒想起來之前許了要帶師弟們游湖,雖然三位后師弟已經去參加測試了,但親師弟還在身邊,正好可以一起去荷塘上飲酒乘涼。 還有自己的兩個親弟弟,以后進了太學,再入朝為官,能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就太短了,趁著還在家時能多相處一時是一時吧。他吩咐人準備畫坊,叫任卬和任邵過去,自己領著徐紹庭穿過前院,去往園中那處荷塘。 才走到池邊,清涼的水風便撲面而來,夾雜著芰荷細細的清香,吹得人心頭煩惱盡去。湖上已備好了畫舫,里面不只擺了酒菜,管事還細心地安排了婢女服侍。兩個弟弟到得比他們還早,行禮之后就由他一手一個抱上了船,徐紹庭則跟在他身后,輕盈地跳到了甲板上。 湖邊有人臨風吹笛,悠悠揚揚的聲音暗送入艙中,盡是紅塵繁華聲色,與清凈山林大相異趣。 徐紹庭的心弦被纏綿的曲子勾動,跳得亂了拍子。他端著酒杯倚在窗邊,目光強迫性地留在滿池碧水和嬌艷的蓮花之間,眼角余光卻若有似無地纏在任卿臉上,期望他還能像那天晚上一樣被酒意染紅了雙臉,甚至醉得再沉一些,在他碰觸時不會那么快醒來…… 可惜旁邊還有師兄的兩個弟弟在,若是只有他們兩人該有多好?他癡癡地想著,舉著酒杯卻不敢多沾唇,生怕自己醉后失控,做出什么令師兄不喜歡的事來。 岸上的曲聲漸漸隱去,換成清揚婉轉的歌聲:“盛暑非游節,百慮相纏綿。泛舟芙蓉湖,散思蓮子間?!?/br> 任卿白玉般的手指執著酒杯,湊到唇邊一飲而盡,微微點頭,品評著歌伎的聲音。他從前做官時習慣了飲宴時有舞樂助興,現在雖然只有個不怎么喝酒的師弟陪他對酌,弟弟們一個只顧低著頭喝甘蔗漿,一個因為換牙而板著小臉不敢說話,風雅之興也不減當年。 聽到清亮入云處,他還忍不住放下杯子,意態洋洋地舒展手臂,隨著歌者的節拍俯仰轉折,跳了半曲鴝鵒舞。 徐紹庭從沒看過男子起舞,平素也不留心鄭衛那些女樂,故而也沒看出舞蹈中有“鴻鵠之志,不與俗態而同塵”的激揚慷慨,只是按捺不住地將目光從艙外轉了回來,牢牢粘在任卿身上不放。相比這矯健而奔放的舞姿,外面荷花的顏色過于媚艷,姿態過于呆板,香氣也不及他身上的熏香清雅悠長。 他本以為經過八年相處,自己已經完全了解了任卿,可離開關山,來到這座精致壯麗的府邸之后,他的師兄卻展現出了更多從前不曾表現出的面貌。他在弟弟面前溫柔似水,對那些美貌侍女也能游刃有余,還會縱情飲酒,品評歌伎的歌聲,甚至和著歌聲跳舞……他還會不會有更多更令人傾心的模樣?而那模樣又會是為何人展露呢? 徐紹庭看著任卿雙眼明亮、嘴唇被酒水潤得泛著光芒的模樣,心中忽又響起剛剛被水風吹進艙中的那句“……百慮相纏綿……散思蓮子間”。 他的心當真亂得很,就是握著任卿給他的那枚清心玉佩也無法安定下來,只能強迫自己起身走到艙外,跪坐在船頭看著周圍接天蓮葉和可用雄渾來形容的樓閣亭臺。 纏綿的清吹曲縈繞耳際,更纏綿的卻是他心底的念頭。 他一直以來都覺著,只要聽師兄的話,每天留在師兄身邊就足夠了,可現在卻覺著越來越不滿足。他想要的不只是跟在師兄身后,而是比任卬和任邵這些有血緣之親的兄弟更親近;想讓師兄的眼睛停留在自己身上,就像自己看他時一樣專注;想要讓師兄住在屬于他的,比這個任府更加精美宏偉的府邸里;想要師兄碰過的每一樣東西,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都只屬于他。 這念頭從腦海中滑過,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重重迷霧,從那天晚上起便困擾著他的心思如抽絲剝繭般清晰了起來。徐紹庭始終動蕩不休的心湖反而平靜了,執念的根一旦扎下,就迅速成長著,成為支撐他心靈的根本念頭,讓他的心思達到一種詭異的通明境界。 徐紹庭的識海寧靜清晰,一念不起,唯有湖中靈氣化作長風涌入身體的感覺明白映照在靈臺中。那道卡了許久的關口終于在靈氣沖擊下松動,他就在這滿天芰荷香氣和湖水清涼的波濤環繞之中榨出了骨髓中的頭一滴靈液,將其存儲在空蕩蕩的氣海xue竅中,踏入了武士境界。 徐紹庭清醒過來時,任卿已經站在他身邊護法,見他睜開眼便遞了枚培靈丹過去:“先吃一粒穩固境界。父親若知道你頓悟了,定然十分高興,我們也不必小靈境覓什么機緣,就在家里修煉幾個月,就可以直接參加測試了?!?/br> 徐紹庭能晉階武士,任卿這個師兄比他本人更為高興,也就沒注意到師弟服藥時并非用手拿過藥去服用,而是直接就著他的手含住了藥,柔軟的嘴唇還刻意在他掌心蹭了蹭。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會在意——徐紹庭還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這樣吃藥只是圖方便罷了,還能有什么想法呢? 又不是白明月那樣未及笄就惦著謀朝篡位,還跑過來色誘他做協從的反賊。 任卿對于自己教導師弟的手段和成果相當有自信,特地把任卬和任邵都叫出艙來,讓他們向徐紹庭這個游湖飲酒時也不忘了運轉真氣,看到荷花就能頓悟到突破武學境界的榜樣學習:“業精于勤而耽于嬉,以后你們也要像徐師兄這樣,將習武融入行走坐臥中。只有從小就勤勉不輟,將來才會有大成就?!?/br> 任卬認真地表示自己會按著大兄的說法去做,任邵也狠狠點頭,把徐紹庭突破的畫面記在了心里,自此后每年夏天都要在湖上修煉。修行速度提高了沒有不得而知,反正等到他長大以后,就成了一眾族親兄弟中最黑的一個,連父親出門介紹他時,偶爾都會說漏了嘴,叫他作:“我家黑三郎?!?/br> 后來任邵又見過徐紹庭一面,遠遠看著便如芝蘭玉樹般俊美挺拔,膚色正是時下流行的玉白色,完全不像常常游湖挨曬的人。原來大兄當時是騙他們的,別人都知道,就他當真了! 這是多么痛苦而難以置信的領悟。 第26章 第一場測試結束后,陸遙三人便回到任家向他們辭行。出人意料的是,三人當中只有一人通過了測試,而且是其中修為最低的陸遙,洗髓圓滿的劉清江和武士初階的王矯都被刷了下來。劉清江倒是不大在意勝負,灑脫地笑道:“本來就是想來長長見識,失敗就失敗了,還是關山武學院更適合我?!?/br> 王矯似乎有些受打擊,人都沉默了幾分,但是眉眼間還有股揮之不去的堅韌之色:“盧博士說這次失敗后還能再測一次,我想再試試。反正還有大半年半年工夫,或許我還能有進益?!?/br> 唯一真心高興的就是通過了的陸遙了,喜氣洋洋地掏出白玉令牌,跟他們說了自己的經驗:“秘境里的測試就是找令牌,找到的人就有機會去長安復試。我進去之后就被傳送到了一片巨大的密林里,到處都是滑溜溜的怪花和飛來飛去的蝴蝶呀蜜蜂之類的,都比人還大。幸虧我練得是罡體功,不怕它們蟄咬,也不畏毒素,旁邊有個人活活被花吞進去了,就剩只腳露在外頭……”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自己怎么救人,怎么順道吃了那朵花里的花蜜,重點歪到了天邊上:“花瓣邊緣上是甜甜的蜜,好吃,心兒里不行,掉進去的那個人頭發都燒沒了?!?/br> 他看那人連身上帶的傳訊符都燒沒了,就帶著那人一起往外走。在樹枝上來回跳躍穿行幾天,下面忽然出現了一條清澈見底的寬廣河面,他一個激動就從枝頭直跳進了水里。河里有許多巨蚌和魚蝦發現他之后就要來吃他,都被他引到岸邊淺水處宰殺,他救的那人也下來幫忙,兩人也不知殺了多少,反正晚上吃rou的時候就從一枚老蚌里吃出了枚令牌。 那人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便沒和他爭奪,主動將令牌讓給了他。陸遙講到這里又感慨了起來:“那片林子里長的都是巨大的浮伽木啊,看著就覺著手心生疼,就好像任師兄在后面盯著一樣,所以見了落難的人不敢不救。幸虧救了他,事后不就有福報了?” 劉清江臉色黯淡了幾分:“果然是善有善報,我卻是看著一個同行的測試者被巨魚吞下而沒施救,莫不是因此才不能得到令牌?” 王矯也開口問道:“我們到的地方都不一樣吧?我是落在一片草原上,到處都是狼和野狗,令牌就掛在一頭雪白的老狽胸口上。護著它的狼都是洗髓上階的妖獸,幾十只聚在一起,日夜巡行流動,我跟在它們后頭守了七天,還是沒機會出手拿到令牌?!?/br> 他們對坐著討論了一番,發現三人進去之后就被卷到了不同的地方,落地后也不會立刻遇到同行者。遇到的妖獸不分種類,倒都在武士境界以下,修為越高的碰到妖獸等級的似乎也越高。至于怎么找到令牌,就需要看各人的機緣和手段了,靠運氣的部分比靠實力還要多些。 劉清江忽然起身拍了拍徐紹庭的肩頭,帶著幾分羨慕和悵惘說道:“兩位師兄修為進境這么快,不是屢有奇遇,就是氣運所鐘,我看你們進入秘境后一定都能得到令牌?!?/br> 王矯也跟著他站起身來,沖著兩人拱手作別:“反正就是一起進去,到時候也會分散,我就不邀兩位師兄同行了。若有緣份,咱們到長安再見?!?/br> 陸遙死活拖著兩人,一力邀請他們到城中酒樓吃了頓飯,才放他們離開。眾人都還年輕,也沒有什么“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的離愁,各自去得瀟灑,向著本心所求一路絕然而去。 依著任凝的安排,徐紹庭本來不急著進入小靈境測試,只消先閉關鞏固境界,再跟師兄去城外試著獵殺成群的魔獸就夠了??墒遣艅傔^了八月,玉京里就傳下了一道諭旨,將他們兩人的安排完全打亂。 實際上這道圣旨和徐紹庭沒有半分關系,是仙帝受了愛女請托,特地下恩旨讓任卿不必參加太學測試,提前去長安熟悉太學院的環境和太學博士們。那名內侍宣旨時笑得諂媚,先賜下玉制令牌,又從小黃門手里托過一個盒子,直接遞到了任卿手中:“這是皇長女宮中賜下的,任郎可不要辜負天恩,早些晉入武師境界,為陛下和皇女效命啊?!?/br> 任卿深深低下頭去,擺出恭敬的態度答道:“任卿深荷皇恩,敢不盡心用命,為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 不管內侍怎么提白明月,他都只當沒聽見,把話題扯到忠君愛國的大義上,讓他們沒法多提那樁婚事。等到使者離開后,他便將盒子扔給小廝,命人收進庫里去。任凝順手取了那盒子過來,嘖嘖嘆道:“皇長女天生武體、身份高貴、樣貌亦不差,就算不能繼承皇位,憑她未及笄就晉階武士的天份,將來也定能當好滎陽城的城主夫人,為你誕下資質上佳的麟兒,你怎么就不喜歡呢?” 他打開盒子,從中拿出一枚打磨得極精致的圓頭雕龍玳瑁簪,順手插到兒子只裹著巾幘的發髻中,怡然笑道:“何以慰別離?耳后玳瑁釵?;逝@般玲瓏心思,大膽明示,你這個男兒就不必矜持了?!?/br> 任卿抽下頭上溫潤的玳瑁長簪,毫無眷戀地放進盒子里,冷淡地答道:“皇長女現在年幼,見得人少。將來有了武師修為,見得人多了,未必還將我看在眼里。此事掌握在天家手里,貴人心思一變就要有波動,父親不必放在心上?!?/br> 做長輩的本來都想打趣任卿兩句,但看他這副不加掩飾的慍色,也都不好再逗他,只談著家事或是太學招生的事各自散去。 徐紹庭雖是客居在這里的,也跟著到前院接了旨,親耳聽了那個內侍提到皇女對他師兄一片深情,還看見了任凝拿著皇女賜下的玳瑁簪簪到他頭上。他從前也覺著師兄如此風華,唯有高踞云天之上的仙朝帝女能配得起,但當真看到了內侍送來的東西,聽到任凝的話,他心里卻忽然有些發涼發空,恨不得握緊了任卿的手,替他摘掉那枚發簪。 還好師兄并不喜歡公主。 直到此時徐紹庭的呼吸才恢復平和,努力作出真誠的喜悅模樣,走到任卿身旁說道:“師兄這次不必參加測試,可以直接上長安了,真是值得恭喜。我會盡快通過小靈境的測試,到太學去找師兄的?!?/br> 任卿盯著人把那盒子拿走,才回過回看了徐紹庭一眼:“我陪你參加測試,就當是開開眼界,尋找機緣?;识鞑豢晒钾?,但是我等讀、我等武人的根本是靠自己,不能將裙帶當作晉身之階,更不可以沉溺于美色和權勢中,明白嗎?” 不明白也牢牢記住,以后見了白明月給我離遠點,別跟他同流合污! 他如此鄭重地教訓了,徐紹庭哪敢說不明白,滿心歡喜地答應下來,暗地里尋思著:師兄是不是在向他保證以后不會為了公主拋下他?還是向他保證,哪怕是進了朝堂,有再多美人誘惑也都不會喜歡,只在意他一個人? 他心里既然有了想要掌握住任卿的執念,反過來再看對方的一舉一動,就少不得有些歪曲。這歪曲卻令他念頭更通達,心情更舒暢,本人卻是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其中的問題,于是將錯就錯地懷抱著愉快的錯覺,跟任卿回院子里鍛體去了。 因有圣旨命任卿提前進太學,他們也不好在滎陽拖太長時間,于是徐紹庭的測試就提前到了八月這一場。任凝提前給了他們一張歸藏小靈境的地圖,二人提前做了預案,收拾好各種可能用到的東西,到了初八那天便乘上飛車,和十幾名武者一同乘車去參加測試。 眾人下車后,任家太叔祖才運起靈力將一枚鳳形血玉拍在空中,那片空氣嗡然震動起來,像是被剝去了簾幕的銅鏡,當中映出一個模糊又扭曲的世界。兩位太學博士發給他們每人一道傳送符,冷淡地叮囑眾人遇到危險立刻捏碎靈符逃出來,而后就叫他們排好隊伍,按次序進靈境。 任卿打的是護持徐紹庭的主意,事先就從內庫中尋了一束極為堅韌的金絲縛妖繩,一端系在自己手上,另一端系在徐紹庭腰間,免得進去之后被傳送到不同地方。小靈境入口窄小得只能容一人進入,他就側過身子抓著師弟的手腕,自己跨過那道門后立刻將手臂往回一帶,把那具纖瘦的少年身軀緊錮在懷中,順著靈境中的亂流之力飛了進去。 巨大的風力撕扯著他們,他們兩人就像風中的落葉一樣被吹送著飄向不知名的地方。徐紹庭反應極快,被任卿拉進懷里之后就立刻環抱住了他,用力勒緊對方柔軟而溫暖的身體,將臉埋在他的頸窩里,享受著這難得的親近。 周圍的狂風撕扯得他臉頰生痛、衣衫凌亂地翻飛著,氣溫也越來越低,吹得他手腳幾乎麻木,呼吸間連胸肺都凍得生疼。從亂流中脫身后,兩人才看清了周圍的情形——他們竟是處在一片極寒的冰原上,周圍是莽莽白雪,一眼看不到邊際,還有雪丘被風吹動,像活物一樣在這冰原上來回移動。 來之前他們看過地圖,分辨得出這里就是小靈境西北處的莽荒冰原。其下雪層厚達數十丈,常年刮著陰風,只有火猞猁皮做的衣服才能抵御其嚴寒。這片荒原是靈境陰寒之氣匯聚而成,陰氣老而生精,就在荒原寒冰中生出了一種毛發如針般鋒利堅韌,相當武士初階武者的妖獸雪兔。 其他人去的地方都沒這么嚴苛,莫非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是武士,又結伴進來,才會被送到這個最難生存的地方?兩人面面相覷,先解下了縛妖繩,又從儲物玉佩里拿出毫無雜色的火紅猞猁皮大氅披上,待身體回暖才有心思觀賞周圍充滿陷井的蒼茫雪原。 “師兄,我帶了鑒狐來,要不放它出來替咱們尋路吧?”徐紹庭壓低了帽沿,隔著風雪看向那張被紅衣襯得格外明艷的臉龐,好半天才想起說話來。 進太學的令牌也是經過煉制的靈器,那只鑒狐善長尋寶,在任家白吃白喝了這么久,也到了該出點力的時候了。他從靈獸袋里往外一倒,肥壯了不少的鑒狐就打著滾兒掉到了地上,在雪原上砸出了個淺坑。 “冷,冷!”鑒狐凍得直哆嗦,也不知是有眼色還是太沒眼色,徑直避開了要去撈他尾巴的親主人,三蹦兩跳就爬到了還肯憐惜它點兒的太上飼主胸前,拼命往溫暖的猞猁毛領里擠。 任卿略扯開了衣領,讓它趴在自己懷里取暖,徐紹庭冷冷看著碧狐,湊到師兄耳邊進讒言:“這鑒狐要貼近地面才好感知靈氣,師兄別太縱著它了,看它這身肥rou和長毛就知道,扔到地上也凍不壞的?!?/br> 可憐一只肥嫩嫩油光水滑的狐貍,就被無情的主人硬揪到雪原上,暗地威脅:“快去找出令牌來,若還磨磨蹭蹭不出力,凍壞了我師兄,晚上就烤了你當晚食吃?!?/br> 第27章 鑒狐的腦子還是很清醒的,在雪原上凍了一會兒之后,就在挨凍和變成烤狐貍的威脅下果斷選擇了前者,低頭循著雪層下的靈氣往南方跑去。 毛蓬蓬的軟胖身軀在白雪間躥動,因為體脂過高和溫度流失而顯得不夠靈活,刨起的冰雪碎屑翻騰得老高。當中還不小心掉進了一只雪兔挖出的巨坑,把那只冰原王者從睡夢中砸了出來,一口咬住了它掃帚般蓬松的尾巴。 徐紹庭這個主人雖然大部分時候看不上這只鑒狐,但現在正是要用它的時候,絕不會看它被兔子吃了,二話不說就扔了張爆炎符上去,炸得雪兔嚎叫著松開嘴,狐貍也趁機夾著尾巴跑向主人這邊。 武士初階的兔子是什么樣的,他們終于見識到了。 那只和荒原一色,唯有眼睛像銅缽一樣通紅巨大的兔子站起身來,露出乍著長毛的滾圓身體和瘦長得能容一匹駱駝站在肚皮下的四肢。巨大的、找不到脖子和肚皮邊界的圓臉對準了兩名敢于來犯的人類,張開巨口猛地俯沖下來。徐紹庭接住鑒狐,輕盈地擰身往后躍去。只差那么一片衣角的距離,雪兔鋒利的長牙就要落到他身上,將他的肚皮像厚實的冰層一樣挖開。 雪兔雖然長得不平衡,動作卻出乎意料地靈巧,身子像離弦的箭一樣從雪堆間彈射而出,長牙高高翹在空中,又向徐紹庭刨來。任卿提著劍在旁邊掠陣,指點師弟該在什么時候轉折提縱,用哪一招劍式,有意地將這只妖獸留給他磨練實戰技巧。 雪兔的彈跳力和長腿能讓它在厚厚的雪層中如履平地,而徐紹庭的身體輕如飛絮,落在地面上連腳印也不會留下?;鸺t的猞猁長袍襯出他俊美如朝陽般的容貌,動作優美迅捷、游刃有余,看不出正在被妖獸追殺,反而像是個縝密而老練的獵人,正一步步將獵物引進絕殺的陷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