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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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荒蕪,冬日里毫無生機,只聽得瞿以寧的哭聲。 伽羅從不知男人也可以哭得這樣傷心,只能愣愣看著他哭。 待他哭夠了,她才小心翼翼遞去手巾,又看一眼那小孩子。因為被水泡了將近一日,又因觸及尖利巖石、樹枝等等被弄破了衣裳,看著格外可怖,但臉卻是干凈的。 伽羅有點傷心,這一路從東走到西所見實在教人難受,這個母親口中富庶繁盛的鄰國,如今卻是遍地戰火民不聊生。 內亂也好,和自己國家的爭奪之戰也好,她都覺得太殘忍了,但……無力阻止,因此只能做一點點能做的事。 譬如救一條命,譬如安慰一個喪失了重要信仰的青年。 當然她誤以為,死去的這個孩子可能是瞿以寧的骨rou,且他們二人都與帳內那個娘子有干系,不然瞿以寧也不會折回來。 難道是一家人嗎?她沒有問,怕不小心觸及了傷心事。 瞿以寧在帳外坐到深夜,在曙光鋪灑開之前,冷靜做了決定。 伽羅和達昂早上起來時,只見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替那個孩子整理遺容,最后抱起那個孩子走了很遠的路,將他埋葬了。 對于熟悉地理的瞿以寧而言,哪怕沒有立碑,他也能記得這個位置,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幾年,有生之年他都不會忘。 倘有一日戰亂平息,他定要回來祭拜。 他努力挑了個風水好的地方,這里平靜、依山傍水,再沒有人天天在身前身后盯著,再沒有人打他,再沒有人擾他……朝堂里那些錯綜復雜的關系與勢力,對一個小孩子而言,太沉重太紛擾,現在……就請陛下暫時拋開那些,好好地,睡上一個安穩覺吧。 他們原地等了好些天,許稷卻一直意識模糊,達昂覺得她意志被消磨光了,心底深處很消沉,需要漫長的時間恢復,于是等她傷口好一些,就帶她上了路。 瞿以寧本要打算往東去,但東邊卻傳來涇原被破城的消息。 回長安的路,一條條被斬斷,只能抬起頭,往西行。 許稷真正醒來的那一天早晨,一行人已快到涼州。伽羅見她意識清醒,十分高興,但與她說話,她卻一字一句都不答,她甚至不好奇為何瞿以寧也會在,也不好奇自己為何會在這輛車上,也不好奇面前這對陌生兄妹是什么來歷。 她給這個世界的回應,只有沉默。 瞿以寧在一旁小心地告訴她:“眼下快要到涼府,但這里已被西戎人占去。往東南方向,河隴秦成渭等州,也都落入了西戎人之手,這一路都是好不容易混過來的?!彼D了頓:“從西往長安的路,已經徹底被掐斷了?!?/br> 徹底掐斷,意味著她回不去,意味著曾經西征的神策軍也回不去,他們被阻隔在了最西邊,徹底與朝廷失聯,如今……可都還在? 最后瞿以寧又面色沉重地說:“我在下游尋到了他的尸身,已經——安葬了?!?/br> 許 稷閉上眼就是那日凌晨的痛苦回憶。她還記得他認真好學的模樣,記得他小心謹慎應對閹黨朝臣的模樣,記得他狡黠配合演戲的模樣,記得他為了楊中尉痛恨自己無 能的模樣……假以時日,他或許會是一個謙謹自律的好君王,但他生在動蕩亂世,就無力支撐這世道,時間也無情地不愿再等他。 他死在了小時候,也永遠活在了小時候。 許稷抬起頭,雪花就又落下來,這時候身后的京畿諸鎮,已被陸續收進了胡潮的手中,而抬頭看前路,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未知迷途。 “神策軍,是在沙州嗎?”她終于開口,抬頭問伽羅。 ☆、第108章 【一零八】玉門關 伽羅聽她開口很興奮,但聽到她問神策軍,卻是霍地一愣:“娘子為何這樣問?”難道她竟與大周的神策軍也有干系嗎? 瞿以寧搶著回道:“涼府奪回又失守,神策軍自然只能被逼著往西,眼下沙州或是瓜州應當是神策軍的駐守地吧?” 伽羅表示不確定。路上遇到一些西戎人,有說神策軍據守沙州抗擊西戎勢力,也有說神策軍其實早在涼府時就被圍攻全滅,眾說紛紜,恐怕只有親自深入到最西邊,才能探清這其中真正情委。 在前面趕車的達昂道:“大周朝廷是放棄河西了嗎?聽說那時神策軍打到涼州,奮戰數日奪回涼府后,就斷了供給,后來被圍城,全城困頓,兵盡矢窮。再后來大周朝廷似乎也未再追究過神策軍的下落,真是好奇他們是否還活著哪!” 斷了供給,兵盡矢窮。 真是這樣的結局嗎?許稷不信。 瞿以寧在一旁輕嘆:“真是各有各的說辭,但西邊與朝廷失聯卻是真的,至于那邊眼下是什么景況,就不好說了?!?/br> 車子繼續前行,天氣愈發惡劣。 抵達涼府繼續前行,是甘、肅二州,出了玉門關,繼續往西行,才抵沙州。漫長西行路,雪花漫漫,又有敵國勢力相阻,唯有親自行過,才知其中艱險。 好在有瞿以寧,他充當著領路的角色。倘若無他,一行人恐怕也免不了走冤枉路。 達昂伽羅將他二人送出涼州,又經甘肅,終于出了西戎勢力控制的地界。踏進瓜州之境,兄妹二人終于與許瞿二人道別:“往前便都是你們的人了,不過去沙州還要不少路,一路小心?!?/br> 許稷深深作揖,瞿以寧也不住拜謝。 正是最寒冷的冬季,草也枯槁,藍天卻格外高,遙見玉門關及烽燧,竟有恍惚之感。在關中生活久了,往西行的這兩個月,體會到諸多不同。此時風沙起,許稷抬頭,卻見達昂拉著伽羅往車子那邊行去。 許稷與瞿以寧目送他們遠去,然那車卻又停了,伽羅跳下車,轉過身朝他們狂奔而來。她氣喘吁吁在瞿以寧面前停下,直爽地說:“瞿郎君,你很有趣,倘若戰事結束,我能去沙州找你嗎?” 長久接觸下來,她了解到瞿以寧其實是個無妻無子的家伙,且一路上瞿以寧同她講了很多地理風水等事,顯得很是高深,又無賣弄之感,她對他的好感是十分明顯的。 瞿以寧也感受到一二,但他這時突然很可疑地紅了臉,嘀咕說風沙太大了,最后又咕噥一聲“好的”,就轉過了身。 伽羅覺得這個家伙不真誠!她有些生氣,但此時許稷卻偏過了頭。廣袤的空間里出現了疾馳的馬隊,那馬蹄聲急驟如濤,許稷陡蹙眉,回頭冷靜地催促伽羅:“快走?!?/br> 伽羅哪里聽得進去,而此時達昂覺得meimei拖得太久也走了過來。 許稷見那馬隊逼近:“來者不善,趕緊走?!?/br> 達昂反應過來,拖著meimei就往車子那邊跑,卻仍然是遲了。 馬隊將他們包圍,又將達昂兄妹二人追回來。 那領頭歪著腦袋瞧他們,這四人皆穿了西戎服飾,看著就都不是好東西! 他啐一聲:“我呸!西戎狗敢到老子的地盤來放肆!瓜州豈是你們想來就來的地方?”手一揮:“抓回去!” 達昂本要與他們打架,但無奈勢單力薄,實在不是這群人的對手。一眾人將他們捆捆帶了回去,那領頭跑回去就邀功:“大哥!我今日出去晃一圈逮到了四只西戎狗!” 土匪老大很是淡然地“哦”了一聲,低著頭繼續忙著手上的活計,皺眉問說:“可還有什么旁的收獲?” “沒了!”爽利干脆。 “那滾吧?!?/br> “這四人要怎么處置哪?當奴隸使行不行?!” 那老大怎么也搞不定手上的活,皺著眉抬了頭,恰對上許稷的目光。 許稷這時才開口:“我不是西戎人?!彼豢诠僭挿浅A骼?,且帶了一點京畿口音,這是偽裝不來的。加上這眉目樣貌,不過是套了西戎人衣裳的關中人罷了。 那老大看看她,又看看瞿以寧,再看看達昂與伽羅,破口就將旁邊的人罵了一頓:“老三你眼瞎??!” 老三道:“我哪知道?誰叫他們穿這身衣裳!不過就算這小子不是西戎人,但跟西戎人走那么近,就是叛徒!我不管,我缺人使喚?!?/br>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我們并沒有做錯事!”伽羅梗著脖子硬氣問道。 “你還敢問為什么???知道甘肅涼都是我們的國土嗎?!”老三火爆脾氣瞬時竄了上來,“你們害得老子連他娘的家都沒有了!我阿娘我meimei全死了!” 伽羅脖子仍然梗著,但氣焰明顯矮下去了一截。老三卻依然不饒,火爆脾氣簡直要燒起來,上前一把揪過伽羅就要毆,許稷瞬時相攔:“住手!” “找死是吧?別以為你是大周人我就不殺你,老子看到你這樣的叛徒就來氣!” 他正要打許稷與伽羅,達昂霍地上前護住。 許稷站直:“放了他們?!彼齻冗^身看向上首的老大:“我留下?!?/br> “哦?”那老大淡淡看她一眼,她身形實在單薄得可憐,卻偏偏套著寬大的西戎男裝,頭上盤起來的發竟然是花白的。 “老大你要真放了他們就——” 老大卻打斷了他:“費力抓來了就這么放掉,沒得半點好處的確顯得我有病?!迸牧伺氖掷锏幕铱聪蛟S稷:“你能給我什么好處嗎?” 許稷臉上沒什么血色,奔波讓她看起來更瘦:“我給你做火藥?!?/br> “放屁——”老三瞧不起人的勁瞬時又冒了上來,老大卻伸手示意他閉嘴。 老大之前一直在低頭鼓搗,就是想做出個像樣的火藥武器來,可怎么也弄不成。許稷不僅看出他在折騰什么,更是看出了他的不耐煩和焦慮。 這是個觀察力一流的家伙。老大瞬時對其刮目相看,竟是起身笑著看向許稷:“我承認你很厲害,不過可別騙我!” “放他們走,走了我自然給你做?!?/br> “好?!崩洗笫炙?,無視旁邊老三的抗議,立刻兌現承諾。 “許——”伽羅將“娘子”二字生生咽了下去,因許稷一路話極少,她并不了解其過去,但這會兒卻突然說連火藥也會做,實在教人心里沒底。 “不用擔心我?!痹S稷轉回身,看向她道:“同你阿兄回西戎吧,這一路當真太感謝了,許某無以為報,來生定——” “不要這樣說?!辟ち_往后退了一步,又深深彎腰,沒底氣地說:“倘若沒有戰事,也不會這樣……”她直起身:“請你珍重,一定要好好活著?!?/br> 她說罷頭也不敢回,徑直就跟著達昂出了門。 “瞿兄不走嗎?”許稷看向杵在原地的瞿以寧。瞿以寧看著伽羅的背影愣了愣,回過神來說:“我與許君一起?!?/br> 瞿以寧說這話的時候也沒多大底氣,但能將恩人兄妹安全送走,他就已經很知足了。 老大果然揪著許稷配火藥,瞿以寧則被丟進黑屋子里關著。 許稷照以前成功的試驗將配方弄出來,為了安對方的心,甚至將圖紙也早早畫好,至深夜,老大才放許稷去睡覺。 許稷餓得忍無可忍,伸手要了兩塊餅,回了黑屋子。窗子狹小,連月光也吝嗇,室內十分昏昧。瞿以寧冷得縮在角落里發抖,許稷將餅遞過去:“瞿君沒有信心嗎?” “不知道?!宾囊詫帉嵲拰嵳f,“某隱約覺得許侍郎身上有無窮本事,但還是……” “我已不是侍郎了?!?/br> “不,大周還在?!宾囊詫巿讨卣f,“胡賊不過是作亂一時?!?/br> 許稷點點頭,示意他將餅接過去:“已經冷了,請將就吃吧?!?/br> 瞿以寧沒什么胃口,但為了活命仍然將干巴巴的餅咽了下去:“神策軍余部當真會在沙州嗎?” 許稷沒做聲,半晌,她才道:“我會找機會問?!?/br> ——*——*——*——*—— 冬夜總是長得要命,次日天還沒亮,許稷就被抓去繼續搗鼓火藥,經過幾番折騰,她弄出了幾只小火炮。 土匪老大眼都亮起來,拿過火炮分外激動道:“正是這個!太厲害了!” 許稷低頭擦手,聞得這話忽然警覺地抬起頭來:“正是哪個?您之前見過這樣的武器嗎?!” “當然見過,縱火、唬人無所不能,簡直是絕妙之物!”他沉浸其中,“得了這個,就再不怕與西戎兵交鋒了,來一次我炸一次,嚇得他們不敢再染指瓜州!” “請問是在哪里見過?” “肅州邊界,神策軍余部打駐扎肅州的西戎軍時用過這個,可惜物資撐不住,最后只能撤了,不然肅州早啃下來了?!?/br> “撤回哪里?” 老大警覺看向她:“你問這個做甚么?”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你莫非是幸存的神策軍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