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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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兒——” 她沒有多余的話,只不急不緩地喊他的名字。 李純。多少年了,再無人喊過他這個名字。有時深夜醒來,甚至恍惚覺得李純只是一場夢,好像他從一開始就是葉子禎,他也只會以葉子禎的身份活下去。 葉子禎多年筑起來的盾墻,一層一層瓦解。本來就是心軟的人,只靠外面厚墻武裝對抗這人世,盾墻被敲碎,就剩脆弱心房直面一切。 但他起身,收起萬千心緒,冷靜又沉穩地開口:“長安不能再留,請母親隨我一道去揚州?!?/br> 崔氏顯然錯愕,她寧肯他怨自己、恨自己,但他只是從容地要帶她離開長安。 “我那時……”崔氏眉頭緊鎖,滿臉是矛盾錯雜的情緒,其中有愧疚有自責:“本該拉你一把,但我的憤怒差點毀了你?!?/br> “都是過去的事了?!?/br> 這是許稷教給他的坦蕩,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該承認的就承認,該接受的就接受——不管是對方的歉意還是感謝,這樣讓自己好過,也讓對方輕松。 且這一刻他突然明白,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的,不僅僅是他,他的家人因為牽連也遭受了流言的傷害,同樣支付了不菲的代價。 世間事難深究,那就不深究了吧,都已經深究了十多年,也累了。 這時他只想帶著母親離開這座危機重重的城,去迎接新的生活。 酉時三刻,里坊都照常鎖門,而城門卻被破開了。 氣勢洶洶的敵軍沖進格局嚴謹的西京城,逐個沖破坊門,以最粗暴的方式喚醒了沉睡中的國都。 士族朝黨汲汲鉆營,到頭來,卻是百姓揭竿群起,將這一盤亂棋掀翻。 留守西京的紫袍老臣們也紛紛散去,政事堂內只剩了李國老一人。 宮燈很亮,很亮。 ☆、第105章 【一零五】人惶惶 不論是北衙禁軍,還是南衙衛兵,都奉命守到了最后一刻。哪怕賊寇已入城,左右監門衛仍如往常一樣值守皇城諸門,直通天門街的朱雀門內外,守衛們似乎還在等待次日承天門樓上的鼓聲響起,朝臣踩著鼓聲披著晨光涌進這皇城內來。 而事實是諸人都知道,這不可能了。 傍晚鎖門時,方方正正的偌大皇城,諸司諸衛幾乎是人去樓空,連值宿的官員也比往常少了一大半,好像大家都知夜間會出什么大事。 到了晚上一貫清寂的天門街上,傳來了腳步聲、馬蹄聲,還有火光。 那聲與光迫近,像干灼夏日里群聚涌來的飛蝗,抵抗也變得無濟于事。衛兵幾被砍殺殆盡,朱雀門、含光門、安上門,三門陸續打開,賊軍就呼號著沖進了皇城內。 只要穿過承天門街、夾城橫街,就能打開承天門,進入宮城。一向死氣沉沉如古井一般的皇城,此時包納了黑幕下的廝殺哭饒聲,還有數千支燃燒的火把,油味嗆人。 宮內霎時亂套,賊寇卻殺得正是起勁時。一眾人包圍了內庫、左蔵庫、外庫等等,逼迫太府寺官員開門,年邁的太府寺卿沉靜起身,從小門出來,攜鑰匙投了井。 城中百姓幾乎都縮于宅內,緊張聽著屋外動靜,然對于貧苦的多數人而言,入城的賊寇卻并不打算動他們分毫,他們只入大宅貴戶,燒掠搶奪以泄怨氣。 這一夜很長,葉子禎打算攜母及阿樨出城時已經晚了,但他也知道不能待在李宅,最后無奈之下又躲回了務本坊的寒宅,希望能避過這一災。 半夜里,外面不時傳來雜沓的行軍聲,阿樨醒來數次,一次哭得比一次厲害。就在葉子禎將他再度哄睡時,一眾人沖進了國子監,逮住還沒逃走的國子監生就打,焚書掠糧,像是強盜。 哭嚎聲在長安各個角落四起,葉子禎懷中抱著小娃忐忑等這夜過去時,宮城內愈發混亂。 內侍省幾乎被翻了個遍,宦官們沒能逃過入城賊軍的刀劍,紛紛喪命;偏居太極宮一隅的廣安公主,在賊人抵達前自縊殉國;內燈火通明,賊軍沖進去時,只見得一白發蒼蒼的紫袍老者—— 那是李國老。 李國老一陣咳嗽,賊軍們沖過去時,只見他面前唯留一只空酒盅,再無旁物。 ——*——*——*——*—— 再長的夜也會迎來白日。 按照慣例,五更二點,承天門上的鼓聲會準時敲響,隨后長安城各坊門會逐次打開。 但這一日清早,長安百姓沒有等到承天門的鼓聲,也無坊卒守在坊門口叫嚷“莫要擠莫要擠!擠出去也快不了多少嘛!”的聲音。 只有賊軍滿城張貼告示,說的盡是攬聚民心的話,無非是講起兵是為百姓,要清算的乃是飲人血吃人rou的昏君佞臣,百姓盡可放心安居,不必慌亂。 有膽大的百姓紛紛出門,夾道圍觀,改口稱賊軍為義軍,也得義軍拋灑金帛等物,引得一眾人哄搶,就差沒喊萬歲。 而賊軍領頭呼作胡潮者,在眾人擁立之下,當日即登太極殿,自稱胡王。 同時,下令告知百姓,凡知京中何處藏匿朝廷三品以上高官者,報之有巨賞。一時間,人人都好似長了火眼,處處搜尋可疑的藏匿官員,以獲巨金。 這天,葉子禎的家門被敲開了。 自他得知胡潮對朝廷高官開始清算起,他就帶著老小搬回了許稷隔壁的小宅子。 他 眼下衣著樸素,且早預備好了一整套說辭。倘若有人問起隔壁的許侍郎去了哪里,他便說許侍郎是個膽小鬼,早就收拾東西跑了,且兩家平日里也就是鄰里交情,緊 要關頭誰還顧得上誰?倘問起他在長安是做什么的,那就說自己是一窮二白的儒生,本是打算住在國子監旁熏陶一下,等著考進士云云。 一眾賊軍果將他盤問一番,葉子禎對答如流,不露破綻。 但那賊軍覺得他哪怕穿著粗布衣裳,身上都有股子養尊處優之氣,不免懷疑。 葉子禎被盯得渾身不自在,但仍坦然地說:“某本出自江淮富戶,無奈被貪官坑害家道中落,不然也不至于淪落此地,不信可問對面道觀的小道,某可是在此住了許久了?!?/br> 賊軍小頭目一聽他是被貪官坑害,頓時生起同情之心,終于領著下屬往道觀去了。 葉子禎關上門時,夕陽照得他發冷。 阿樨又哭起來,葉子禎剛轉身,門口則又響起敲門聲。 他俊眉一蹙,又迅速調整了一下表情,以便再次應付這些蒼蠅一般的起義軍。然打開門,卻只見一熟臉庶仆。 那庶仆面色慘白,帶著哭腔同他說道:“國老昨晚于政事堂仰藥自盡了……” 葉子禎覺得今年長安的初冬來得早了些,他手按住門框,想要問一兩句,但最后卻只是干巴巴地說:“知道了?!?/br> 這位祖父素來嚴苛自律,絕無可能為了活命迎合反賊,他沒有選擇同李家人一道回隴西,就無可避免這樣的結局。 他是帝國肱骨,他曾力挽狂瀾,他曾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但如今卻選擇這樣了結漫長一生。 葉子禎等到那報信的庶仆走遠,才緩慢回過神。他想起許多事都沒來得及問,譬如眼下遺體在哪,譬如皇城內眼下局勢怎樣,又是否有可能將祖父的遺體帶回。 此時的長安城,充斥著機遇與危險,無非是洗盤后的權力財富再分配。起初胡潮還下令約束,但一群餓狼進了肥rou遍地的長安城,又怎可能約束得了? 西京二縣,尤其權貴聚集的萬年縣成了重災區。一眾人外出搶掠,見富戶士族,更是任意殺戮。胡潮見狀,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后甚至授意下屬屠殺大周宗室,并將李國老尸身懸于城門,威嚇朝官。 這期間也有不少中層官員死去,多數因拒不從賊黨而自絕。踏進深秋初冬時節的長安城,無論如何談不上喜樂安穩。 另一邊,小皇帝還在逃往益州1的路上。這一路他們偽裝成商隊日夜兼程,幾乎沒來得及停頓歇氣。瞿以寧自小隨長兄游歷讀書,對這帶地理熟悉無比,但也不敢拍胸脯保證一定能順利抵蜀。 小皇帝病了,隨隊的醫官說是奔波受涼所致,加上心氣不寧,便不容易好。他很怕冷,還沒真正入冬就已經裹得十分厚實,這一日更是發熱到額頭燙手、嘴唇干裂出血。 許稷很是憂心,醫官說必須得停下來歇一歇了,再這樣顛簸下去不知會出什么事。 于是到了大散關,一隊人終于停下。 幾十號人入邸店住下,其余人則宿在外面。醫官仔細熬了藥,讓小侍試完送去給小皇帝喝。 小皇帝暈暈乎乎將藥飲盡時,許稷恰好走到門外。 許稷剛要敲門,樓梯處忽響起腳步聲。那人蹬蹬蹬上了樓,沖到許稷面前俯身一揖,將信筒遞過去。 許稷接過來,正要打開時,瞿以寧從另一邊走上來。她低頭速看了一眼,瞿以寧見她面色不對,忙問:“京中可是有什么變故?” “長安失守?!?/br> 瞿以寧輕嘆了一口氣:“還是暫時不要同陛下說了吧?!卑凑召\寇的路子,殺進長安便意味著宗室、士族高官都完蛋。這其中有小皇帝信任的臣子,也有他的親族,這是病中的小孩子承受不起的事。 許稷捏著信幾番猶豫,就在她要做出決定時,門卻忽然開了。 面色蒼白的小皇帝站在門口,腦袋耷拉著問:“母后姊姊她們逃出城了嗎?” 沒有,一個都沒有。 不是自盡,就是被殺戮。 許稷和瞿以寧都沒有答話,氣氛一陣凝滯,過了好久,小皇帝忽然開口說:“朕知道了?!?/br> 他說著轉過身去,頭重腳輕地挪回了床榻,老實躺下,拉起沒什么溫度的被子,蓋過了腦袋,眼淚就滿溢出來。 許稷關上了門。 這時忽有衛兵沖了上來:“有西戎兵殺過來了!” 出了大散關便失去了屏障護佑,但西戎兵的突然出現卻令人覺得匪夷所思,西戎兵哪里來的情報?! “有細作?!宾囊詫幝詡阮^同許稷低聲道,“許侍郎帶陛下從后門走,出門后往西南方向走,八十三里后看到驛亭就停下,明日大部隊會與侍郎碰頭?!?/br> 他在方位和地理上擁有絕對權威,許稷沒有理由質疑,遂立刻分頭行事。 許稷騎馬帶著幾個侍衛及暈乎乎的小皇帝朝西南方向飛奔而去,一眾西戎兵卻徑直朝館驛殺來。 這一路狂奔并無遭遇什么不測,但此地會有什么人出沒根本不可預測,許稷撐足了精神,不敢掉以輕心。 至四更天,前路卻被寬闊水域截斷,車馬不能行,只能游過去。 許稷下馬,將小皇帝抱下來,正要囑咐侍衛護小皇帝過河,卻忽有馬蹄聲逼近。 那馬蹄聲急驟得很,許稷頓覺不妙,一支箭卻瞬時飛了過來。 “快過河!”許稷下令的同時,小皇帝卻忽然撲倒在地。 箭頭沒進了他的身體,他虛弱的軀體支撐不住了。許稷要抱他下河,然他卻推開許稷:“朕也想,做一個好皇帝,但朕、朕等不到長大的那一天了?!彼劬νt,單薄的肩膀不住發顫:“侍郎、侍郎快走……” ☆、第106章 【一零六】洗城痛 “陛下!” 血從小皇帝后背涌出來,他快要撐不住,但看著許稷及侍衛不肯走,他心中焦急甚至勝過后背的疼痛。 “許侍郎你快走啊……”小皇帝的聲音已經嘶啞,通紅的眼睛滾出淚來:“死在這里太冤枉了不值得的……你快點走??!” 這催促聲同逼近的馬蹄聲一樣著急,數支箭飛襲而來,小皇帝想爬起來,但他實在喪盡了力氣,只有顆顆眼淚落在堅硬的砂石上,無聲告別這人世。 許稷本要帶他下河,但就在伸出手的瞬間,尖利箭矢朝她飛來,猛地扎進了她的上臂。 疼痛還未蔓延開來,另一支箭就沒入了她的腹。 旁邊的侍衛也是中數箭倒地,無力再伸援手。 絞心之痛驟然襲來,許稷差點跌倒。小皇帝痛心看著,給出最后的旨令:“朕、朕命你將朕拖到河邊——”他驟吸一口氣,艱難借力往前爬,他不要落到敵軍手里,哪怕死后被魚吃掉,在水里爛掉……他也不想被割了頭顱被拿去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