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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半子在線閱讀 - 第78節

第78節

    馬承元沉住氣觀望。

    許稷也就沉住氣,拿過一本簿子往棋案上一放,翻開來頗有耐心地講神策軍的物資開支,并將軍中按照等級分配的規矩與小皇帝說了,隨后又講明“軍中征收課役”事宜,小皇帝都要等得急死,她這才問道:“陛下可知陳中尉有私庫?”

    “啊——私庫?”小皇帝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馬承元,馬承元眸光則漸漸斂起。

    “分配所得的軍資、所征收的課役,這些都進了陳中尉的私庫。而這私庫之巨,占去神策軍近三分之一的軍資——”

    “許侍郎做起御史了嗎?”馬承元終于開口。

    他只當許稷是要拿貪腐開刀,卻沒料許稷立刻回道:“不,下官要說的是,這私庫已被卷攜而走,而陳中尉正是因抗擊叛軍不力屢屢遭挫,最終卷了這巨財逃匿,可以叛國論處!”

    許稷今日態度囂張,全不似往常。

    馬承元盯住她回道:“胡說八道?!?/br>
    許稷仍板著臉:“下官是不是在胡說八道,馬常侍難道不是最清楚嗎?”她倏忽轉向小皇帝:“陛下——馬常侍與陳中尉私交甚密,陳中尉此次逃匿,馬常侍卻佯作不知,這其中可有縱容、可是欺君?!”

    小皇帝全沒料到竟會突有此轉折,他從沒見過許稷同馬承元叫板,且還給馬承元安上這么一個“欺君”的大罪!

    “朕——”他不敢接口。

    屋外雨聲驟響,窗口涌進來的風充斥著潮意,陡有一道閃電劈進來,那燈臺忽然滅了。

    小內侍趕緊去重新點燈,可風實在太大,怎么都點不著。

    轟隆隆的雷聲迫近,小皇帝覺得地都在顫。

    馬承元眼角狠狠挑起:“你是什么東西,膽敢挑撥老夫與陛下?!”

    “這是事實還是在挑撥,馬常侍心中有數!”許稷長了張不怕死的臉,“欺騙陛下已是大罪,可馬常侍竟連陛下龍體也敢施虐,平日里教陛下吃盡了苦頭;且馬常侍cao縱內侍省、內庫、東西樞密二院、乃至神策軍、皇權——”

    她徑直盯住馬承元,痛陳其惡劣行徑:“侵吞國庫之財至內庫,將內庫視作一己私庫,致左庫空虛、邊軍無祿——怎么算都是謀逆大罪!”

    她手按在簿子上,聲音瞬時高上去:“請陛下明察!”

    小皇帝癱坐在原地,因他看到馬承元的眸光變了又變,其中已經藏了殺意。他痛苦地看向許稷,心中哀求:愛卿、愛卿求你不要再說了……

    先前就有起居舍人因公然頂撞馬承元最后死在了他面前,當時的血,濺了他一臉。

    那邊小內侍因點不著燈,終于跑去關窗。

    而馬承元忽然俯身揪住了許稷的衣服,連帶她的人還有她手里的簿子也一起揪了起來!

    小皇帝差點驚嚎出聲,但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馬承元被徹底激怒,許稷卻笑:“陳閔志不得好死,你也一樣?!痹捯袈湎碌乃查g,她手里鋒刃畢現,轉眼就扎進了馬承元的后背。

    穩、狠、準,分毫不差,直戳他的心窩。

    馬承元全未料到她會動手,眸光閃爍,卻嘔出血:“你——”

    許稷一張臉慘白,并不比他好多少。

    馬承元身體壓下來,小皇帝瞬時沖過去嚎了一聲:“許侍郎——”

    他看到了方才她從簿子里摸出的刀片,看到她握著那沒有刀柄的利刃扎進了馬承元的身體,他看到了她的手,因為要用力握住那片刀亦被刺傷,鮮血淋漓。

    她的武器藏在賬簿里,賬簿,也是她的武器。

    許稷身體還在發抖,但她咬牙跪坐起來,竭力穩住自己的氣息,拍了拍嚇呆的小皇帝,瞬時就有南衙衛兵沖了進來。

    許稷撐著精疲力盡的身體站起來道:“左神策軍中尉叛逃,內常侍馬承元怕事情敗露,意欲對陛下行刺,已被就地處決?!?/br>
    外面的雨,下得愈發暢快起來。

    ☆、第101章 【一零一】風欲止

    西京這場雨下了很久,天地間水霧迷茫,涼意沁人。許稷從丹鳳門出來時,雨水嘩啦啦地往下傾倒,靴面上濕漉漉的,她卻全未在意。

    此時的中書外省內,左監門衛的一個小將跑來稟告了宮中的事,李國老將棋子一放:“成了?!壁w相公舒一口氣:“這一局下得暢快,國老要等會食,還是回府?”

    皇城各衙署之間此時有南衙衛兵穿行,李國老穩坐著不動:“天氣這般差,就等到會食吧,讓許稷過來?!?/br>
    趙相公起身,令人去知會諸相至政事堂參加會食。

    所謂會食,簡而言之便是一眾紫袍老臣聚在一塊吃飯,順便議論公事。會食原本已經停了很久,因說政事堂公廚開支太大,為作表率就暫時取消了,今日又開會食,實在是鴻門宴,不定要整治誰。

    許稷剛路過光宅寺,就被政事堂吏卒逮到。那吏卒一看許稷:“侍郎臉色如何這樣差?”目光下移,倏地瞧見她裹得像粽子一樣的手:“這、這……”

    “有事請說?!?/br>
    “是這樣,過會兒諸相會食,趙相公請侍郎也過去?!?/br>
    “不了,我還有事?!痹S稷一側牙疼得厲害,牽著太陽xue突突跳痛,她道:“請轉告相公與國老,我去內庫了?!?/br>
    吏卒還沒接話,她已低著頭匆匆走了。

    吏卒驟回神,趕緊又去請其他相公,挨個知會了遍,最后跑回中書外省,趙相公問:“許稷如何沒來?”

    “許侍郎說他還有事,往內庫去了?!?/br>
    “去內庫?”趙相公轉過身看了一眼李國老,又聽得吏卒補充道:“許侍郎手包得像個大蒸餅!”

    收拾棋盤的李國老聞言頓了頓,但也只一瞬,就又將棋子放回了棋罐中:“知道了,你出去吧?!?/br>
    待吏卒出門,雨漸漸停了,室內涌滿潮濕的風,趙相公與李國老皆不出聲。

    雨后的皇城快要沉入夜幕中,卻靜不下來。

    一早部署好的南衙衛兵,這時該抓人的抓人,該查抄的查抄,名目合理正當——護軍中尉陳閔志叛逃、內常侍馬承元意欲刺殺圣人,所有牽連者皆要接受清算。

    這其中如何清算,又會牽涉到哪些外廷官員,之后要怎樣處理,這是政事堂要做的事情,許稷管不著也沒空管。她所有的精力,全部都投給了內庫,這才是她的目的。

    因此馬承元一死,她第一件事就是卸掉其內庫控制權,同時讓姚侍御立刻查封賬目,將這個最大的私庫撥亂反正。

    那時在大理寺獄,許稷曾估算過國庫能撐多久,得出來的結果十分令人堪憂。倘若再不緩解中央財權的爭奪問題,她甚至可以預見這棵大樹的轟然倒塌。

    可還是遲了一些。

    她并沒有覺得很興奮,反而十分冷靜。

    姚侍御覺得奇怪:“某做了這么些年御史,還是頭一回接觸內庫的賬。先帝強勢,容不得御史臺插手內庫;而陛下即位后,內庫又被閹黨把持至今,幾成閹黨私庫,御史臺便更不得干涉。如今內庫重新打開,將來再無內庫左藏庫之爭,許侍郎如何一點喜色也沒有呢?”

    “姚侍御……”許稷道,“財爭當真能止歇嗎?”

    或許有人的地方就不會停止爭奪,馬承元陳閔志之流是死了,與其牽涉的勢力也會被削弱,縱然短時間內不會出現內庫與國庫之爭,但中央與地方、中央諸司之間的爭奪卻不會止。

    何況閹黨又怎可能除盡?權力游移反復,只要不是死灰冷透,就會有復燃的一日。

    短暫的勝利,值得興奮嗎?許稷不知道。

    她避開政事堂會食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顯露這種不樂觀,也不想將自己架在火上燒。

    閹黨的失勢,愈發會凸顯外廷內部的矛盾,朝臣黨派斗起來,血腥程度絕不會亞于此。

    將內庫事宜匆匆理出個頭緒,已經是次日中午。許稷拿賬的時候差點從樓梯上摔下來,她知道自己撐不住了,就不再死扛,同姚侍御說要回家一趟,就徑直往務本坊去。

    到門口,她幾番摸鑰匙,手都穩不住,眼前一片虛白的光,晃得人要暈。

    就在她快要栽過去之際,門霍地打開,一只手伸出來握住她的肩:“別倒!”

    許稷依稀辨清楚眼前人的面目,她清楚他力氣不夠,于是說:“我知道,我會——撐到臥房再倒?!?/br>
    “你——”

    許稷頭重腳輕往里走,推開門:“不要管我,讓我睡一覺就好?!毖粤T遇床即倒,再沒二話。

    葉子禎快要氣炸了,許稷這個混蛋!

    然他瞥見她纏成白粽子的手,便又頓時心軟,坐下來解開那白布條,看到深至骨頭的傷口肩頭都顫了一下。他不清楚她到底干了什么會變成這樣,遂又是一通罵,罵完解氣了,才又拿來藥膏白紗布替她處理。

    整個過程中,許稷都睡得沉沉,動也沒有動。

    葉子禎安安靜靜在房中坐到日頭西斜。老實說,只要許稷或王夫南一日在朝中,這家人就無法享用尋常人家的安樂靜好。但讓這兩個人為安逸而放棄現在的生活與角色,卻是更不可能。

    涉及人生取舍的問題,太艱深沒趣了,葉子禎就不打算繼續往下想。

    外面隱約響起小孩子的哭聲,葉子禎起身出去,輕輕關上了房門。夕陽鋪滿走廊,乳娘正在哄阿樨,轉頭看到葉子禎,道:“小郎君想要下地走,不小心摔了?!?/br>
    “會走了?”葉子禎眸光亮起,他蹲下來,伸出雙手:“阿樨,走給舅舅看看?!?/br>
    阿樨聽到舅舅的聲音,止住了哭。

    乳娘將他放下來,小娃還有些戰戰兢兢。葉子禎道:“別怕,舅舅護著你?!?/br>
    乳娘悄悄松手,小娃往前挪了一步,又往前挪了一步,葉子禎繼續鼓勵他,小娃繼續往前走,卻忽然不穩,最后跌在了舅舅的臂彎里,就咯咯咯地笑起來。

    葉子禎單手將他抱起來,戳戳他鼻子:“為什么會走路還不會喊人呢?舅——舅——這么簡單學不會嗎?”

    阿樨卻只將頭往他肩窩里蹭,偏偏就是不喊人。

    但葉子禎仍高興壞了,他想將阿樨會走路的好消息說與許稷聽,可許稷這會兒睡得同豬一樣,罷了罷了,這樣的壞娘親就讓她去睡吧!

    ——*——*——*——*——

    許稷是被渴醒的,翻個身看到地上有光,恍惚中還以為自己剛睡了個午覺。她坐起來,腦殼疼得要命,抬手一看,傷口重新包過了。她打算下床尋茶水,卻覺得身體十分沉重。她正要喊人時,葉子禎抱著阿樨就進來了。

    “終于醒了!別動——”葉子禎沖過去,“要喝水是嗎?”

    他趕緊喊乳母送熱茶水來,自己則在旁邊坐下來,放下阿樨,任由他在地上翻滾,同時一本正經同許稷道:“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嗎?”手指頭一伸:“三天兩夜?!?/br>
    “難以置信吧,就跟昏迷了似的,還發熱?!彼麑⑹稚爝^去一摸她的額頭,“不熱了?!绷⒖逃窒訔壍厥栈厥郑骸澳阃㈤乇日娴牟钸h了,看看你這個樣子……”

    “謝謝?!痹S稷很感謝他留在長安,這份親情她會一直銘記在心的。

    葉子禎從乳母手里接過熱水遞過去:“剛醒來水要慢點喝才行?!彼⒅S稷將茶水飲完,又偏頭吩咐乳母:“煮些湯湯水水的送來吧?!?/br>
    乳母剛轉身出門,葉子禎咄咄說道:“你上次回京我都不知道,居然也不回來看一趟!”

    “對不起?!?/br>
    “不接受!”葉子禎氣鼓鼓地拒絕,將頭扭過去,用勺子攪著一碗糖水。他攪了一會兒,又說:“時間過得真快,又要入秋了,江淮的木樨也要開了?!?/br>
    “阿樨快一歲了?!痹S稷看向滿地翻滾的阿樨,他竟長得這樣快。

    她目光一直未移,卻問葉子禎:“江淮的生意還好嗎?”

    “不 好?!比~子禎轉頭將糖水碗遞給她,“除陌錢高得讓人無心做生意,何況飛錢如今還有加饒,倒是可以抬價賣,但沒意思,上月報來的米價沒嚇到我,就這行情,尋 常人家吃什么呢,吃糠嗎?江淮不是以前的江淮啦,浙東戰事之后,東一簇火西一簇火,連淮南節度使也要上陣剿反賊了,他可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哪?!?/br>
    “朝廷盤剝太厲害了,能好起來嗎?”

    “我會試一試?!痹S稷想了半天也就回了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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