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來了?!卑㈧F聽得楚懋輕輕在耳邊道,這時她正坐在楚懋的愛騎黑龍王上,身上裹著貂裘,背靠在楚懋的懷里,朔風呼呼地刮著她的臉頰,即使有水貂毛領半掩面,依然覺得生疼。 但是阿霧的臉上毫無一絲不耐的痛苦,反而染滿了興奮的紅暈。她雙手握著那支火槍,由楚懋托著她的手緩緩舉起來。 “別怕。眼睛看著前方,心要穩?!背穆曇粼诤魢[的風里,仿佛定海神針一般,平復了阿霧微顫的手。 馬蹄噠噠,逃命的人疾馳而來,廣垠的天地里一騎兩人,靜立在蒼穹下。 金國爾汗帶著逃出來的二十三騎絲毫不懼地猛沖過來。二十四人卻有鋪天蓋地之勢,仿佛黑云卷日般攜著千鈞雷霆而來。 阿霧的食指在扳機上一叩,彈如流星疾馳而去,在金國爾汗的臉頰上擦出一道血痕,金國爾汗被嚇出一身冷汗來,他還沒來得及回神,另一側的臉頰上又多了一道血痕。 金國爾汗嚇得跌下馬來,他甚至都沒看清楚擦過他臉而去的是什么,但是只是一毫厘的距離,他就得去喂鷹鷲了。 “解恨沒有?”楚懋在阿霧的耳邊問。 “略可?!卑㈧F含蓄地笑道。 金國爾汗見阿霧的手放下后,立即翻身上馬,不敢再坐騎,而是側身藏在馬腹處,二十四騎立時上前將楚懋和阿霧團團圍住。 金國爾汗看了楚懋一眼,抬了抬手,只說了一個字,“殺?!?/br> 阿霧此刻頓時覺得楚懋有些托大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還是能從西征軍突圍出來的最強健的胡虜。 阿霧只覺得身后一空,馬背顫了顫,楚懋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半空,阿霧只覺得眼前銀光一閃,在她沒來得及看清楚懋的身影和動作時,楚懋已經又坐在她身后了。 剛才的一幕就像是阿霧的幻覺一般。 “殿下?!卑㈧F側頭看了看連氣都不帶喘的楚懋。 楚懋重新上馬后,手里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二十四根辮子。 金國爾汗臉色蒼白地在頭頂上摸了摸,然后朗然大笑,聲震蒼穹。 “好,祈王殿下,我金國爾汗這輩子算是服了你了?!苯饑鵂柡狗硐埋R,雙手托舉馬鞭,單腿跪在楚懋的馬前。 這是韃靼人投降臣服的表示,將自己的馬獻給對方,從此為對方做牛做馬。 另外二十三人皆齊齊下馬,也單膝跪地。 遠處又傳來馬蹄聲,螞蟻似的黑影越來越大,及到眼前,正是追蹤金國爾汗而來的楚懋的親衛隊。 當晚,楚懋在大帳設酒rou招待金國爾汗,阿霧則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回想今日楚懋的英姿,果然是美人難過英雄關,阿霧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一顆心跳得火熱而急速。 及至楚懋回帳,一張俊顏通紅,他酒量數來不錯,千杯不醉,今日臉紅成這樣,阿霧心想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不過草原人素來豪爽,你若不在酒量上壓倒他們,他們也不肯真心服你。 阿霧跳下床來,扶了楚懋坐下,“我去叫賀春給你煮一碗醒酒湯?!?/br> “不用?!背“㈧F的袖子,“醒酒湯沒用?!?/br> “怎么會沒用呢?!卑㈧F不解。 “我一直醉著呢?!背?。 阿霧蹙了蹙眉,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他自然是一直醉著的,阿霧正想著,眉間已經多了兩指,替她輕輕揉著眉心。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這輩子恐怕都行不了了?!背袊@道。 阿霧的臉一紅,心頭如小鹿亂撞,她忍著羞澀拿眼去看楚懋,卻見他目光癡癡,毫無平日的清醒,根本就是在胡言亂語。阿霧此刻的心情是恨不能一鞭子抽在楚懋的身上。 阿霧踢了踢楚懋,“不喝醒酒湯就算了,臭死了,去洗澡吧?!卑㈧F扇了扇鼻子。 楚懋果真乖乖地出去了,再回來時,笑著道:“你怎么還沒睡?” 阿霧再看楚懋,見他臉上的紅暈已經消失,問道:“殿下就醒了?” 楚懋點了點頭,在阿霧身邊和衣躺下,阿霧側頭看著他,又問了一句,“殿下真醒了?” 楚懋好笑地點了點阿霧的額頭道:“洗了澡好多了?!?/br> “你不是說一輩子也……”阿霧不死心地開口問,可話到一半,又覺得出不了口,且看楚懋的樣子,就像什么也沒說過似的,當然他也根本就沒說什么。 阿霧側回身子躺下。 “一輩子什么?”楚懋問,“怎么話不說完?” “我睡著了?!卑㈧F賭氣道,翻過身不理會楚懋,身后的人也仿佛疲憊極了,居然沒有上前來哄一哄,再問一問。一口氣憋在阿霧的心上,鬧了大半個晚上才睡著,而背后的人卻氣息綿長,睡得是極端的香甜,還不時用腦袋蹭她的頸窩,發出滿足的喟嘆。 其后的兩日楚懋都忙得很,忙著整兵收隊,忙著同金國爾汗談判,忙著會見地方官員,忙著…… 總之阿霧已經一天一夜沒見著人了,所以她決心出去走走。阿霧素來不喜歡男人的味兒,更何況是軍營這樣男人臭味兒熏天的地方,阿霧一般總是待在營帳里,因此這會兒能掀開簾子,忍受那些人饑渴的眼神,實乃不易。 阿霧剛走出帳子,就聽見另一頭隱約有喝彩聲,“賀春,怎么這么鬧?” 賀春果真從看不見的地方走了出來笑道:“殿下在和金國爾汗摔跤?!?/br> “摔跤?”阿霧有些不確定自己聽錯沒,可看賀春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沒聽錯的,阿霧當然知道摔跤是什么,只是無法相信楚懋摔跤的樣子——粗鄙? “去看看?!卑㈧F道。 賀春立即為阿霧清出了一條道路,讓她能站在最前面觀看祈王殿下和金國爾汗的摔跤比賽,周遭更是保持了三人寬的空距,極大地顯示了她這個內寵不凡的地位。 楚懋和金國爾汗都赤著上身,下頭穿著束腳褲,牛皮靴。不過比起一身毛發,腰粗臂圓的金國爾汗來說,阿霧以為楚懋真是好看得沒邊兒了。 摔跤的動作野蠻而原始,金國爾汗就像蠻牛一樣沖過來,楚懋一個側身,將他的頭一抱,就翻了個摔在了地上。場外響起喝彩聲,連阿霧都握了握拳頭。 阿霧只覺得陽光下的楚懋渾身充滿著原始的力量,說不來好看不好看,可是實在是精彩。汗滴順著他的背脊往下流,在銅釉色的肌膚上,映著太陽光,阿霧忽然覺得有些口干。 又是一陣喝彩聲,阿霧這會兒連金國爾汗的一身毛都看著順眼了,草原的清香,湛藍的天空,雪白的云朵,男人的力量,精悍的壯美,真摯的喝彩,到最后連阿霧都忍不住叫了一聲,“好?!?/br> 楚懋將金國爾汗按在地上,回頭朝阿霧一笑,汗珠順著他甩過來的頭發,飛灑出來,阿霧第一次忽略了汗臭味兒,而體會出汗水的美來。 到晚上,阿霧問楚懋道:“殿下原來還會摔跤?” 楚懋笑了笑,眼神里卻添了絲陰沉,像是憶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來。阿霧再不敢問,不用猜都知道祈王殿下當初在禁宮里頭的日子絕不好過,那是阿霧無法想象的日子,她也不敢去想。 “殿下和金國爾汗談得怎么樣了?”阿霧岔開話題問。 “我放金國爾汗回去,韃靼每歲向大夏進貢五千匹戰馬。邊境上,我同劉厚芳談了,讓他私下cao作韃靼和我大夏邊境的互市,默許胡漢通婚,一切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先試試?!背喍痰氐?。 可惜一切只能偷偷摸摸進行,還要受制于洛北巡撫劉厚芳,而韃靼還要歲貢,阿霧實在懷疑這樣的和平能維持多久,“金國爾汗有什么要求?” 楚懋認真地看了阿霧一眼,仿佛在為她的敏銳吃驚,“金國爾汗要求我必須在三年內稱帝?!?/br> 阿霧沒吃驚,只是回想了一下上一世三年內楚懋稱帝沒有,隆慶帝的確是在隆慶三十五年末薨逝的,哀帝繼位,楚懋上一世是哀帝二年攻入上京的,從現在算起應該是五年后了。 楚懋揉了揉阿霧的頭,“你不用擔心這些,留給我來cao心吧?!毙闯值溃骸懊魅瘴覀兙鸵獑⒊袒厣暇┝??!?/br> “這樣急?”阿霧驚道。 “皇上已經下了五道圣諭催促了?!背坏氐?。 阿霧默然,楚懋離京后,田皇后和向貴妃不知在隆慶帝耳邊吹了多少妖風,還有朝臣里的五、六黨也不知上了多少折子,而楚懋在洛北九擒九縱金國爾汗,肯定也早有人上報了朝廷。 阿霧甚至懷疑,楚懋回京不僅不會論功行賞,恐怕還會披枷帶鎖。 阿霧實在是佩服此刻楚懋的淡定,“殿下,咱們回京后……” 楚懋又揉了揉阿霧的腦袋,笑道:“為了阿霧,我也不會讓自己有事?!?/br> ☆、vip189 阿霧偷偷掀開車簾,眼睛很有技巧地藏在后頭偷看,外頭的人絲毫察覺不到,像她這樣的閨秀,早就練就了一副做壞事不露痕跡的本事。 “有什么好看的?”楚懋放下手里的書卷問,將下巴擱在阿霧的肩上,順著她的目光往外看。世之熙攘,人之百態,果真是好看得讓人收不住眼睛。 “你瞧那個孩子,深目光額,真漂亮,不像咱們夏朝人,也不像韃靼人,半夏半胡,可長得比咱們都漂亮?!卑㈧F道。 “這世上誰能生得比你漂亮?”楚懋笑道,“不過看來胡夏通婚,后人的確長得不錯?!?/br> 兩個人在車簾后評頭論足,末了,阿霧嘆息一聲,“這就要回去啦?” 楚懋卷了阿霧耳畔的一綹碎發纏繞在指尖,因出門在外,又在行路上,阿霧自己的手在梳發一事上也十分不靈巧,因而只隨意地編了個長辮子垂在腦后,頭上一絲首飾也沒有,可這越發襯出她稚嫩的清水出芙蓉來。 剪水雙眸,羽睫微顫,十六歲的少女,會不會太嫩弱了些? “你瞧你,在洛北的這半年吃不好睡不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還留戀這兒?我以為你該想念上京想瘋了?!背淹嬷㈧F的頭發。 “我的確想念上京,可我也喜歡洛北的風情,這兒讓我有一種,嗯,有一種……”阿霧低下頭開始想怎么遣詞,“自在,自由自在的感覺?!?/br> “你的確自在了,居然敢換了男裝去茶樓喝茶?!背罅四蟀㈧F的鼻子。 “哎,真想念吶?!卑㈧F笑道,“明日就到江城了,殿下容我進去逛半日吧,聽說江城是洛北最繁華的地兒,我還沒去過呢?!卑㈧F已經想好了,如果楚懋不同意,那么即使是撒嬌,她也得纏了他應允,甚至可以出賣一點點色、相。 阿霧雖然懵懂,可她畢竟敏銳,這些日子里早捉住了楚懋的弱點。 “也好?!背尤惠p易地就答應了,這多少又出乎阿霧的意料了,她的料事如神,總會在祈王殿下這里吃敗仗。 更有意思的是,阿霧以為自己要破費唇舌才能讓楚懋同意自己只帶冰霜出去,可他居然只是笑著點了點頭,囑咐道:“早些回來?!?/br> 江城有四季錦和德勝布莊在洛北一帶最大的分店,阿霧在色色樣樣的錦緞前挑花了眼,每看一匹都忍不住問問冰霜的意思,最后將冰霜弄得不厭其煩,主動地站到了店門外。 阿霧轉過身像狐貍般地笑了笑,她晃動的耳垂上綴著的一對刻著卍字的明珠,早就驚動了四季錦的大掌柜。 “夫人是?”江城的四季錦由柳京娘掌管,武大掌柜每年年末都會進京向柳京娘述賬,因此他同柳京娘還頗熟,但至于上頭的大老板他可就無緣得見了。因此今日武大掌柜乍一看到這對以往只見其圖不見其物的四季錦最好令物,難免有些激動。 阿霧看著武安惠眼里的懷疑,不以為忤地笑了笑,從隨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枚私印來,呵了口氣,示意武安惠伸出手來。 武安惠伸出左手,阿霧笑著搖了搖頭,他這次換成右手,阿霧在他的手背上蓋下一印,上書“四季如錦”四個篆字。 “不知大老板有何吩咐?”武安惠的表情瞬間變得尊敬而凝重起來,他萬萬沒料到大老板會是個女人,而且看起來如此年輕,如此柔弱,若非親眼所見,打死他他也未必肯信。 阿霧對這位武掌柜的上道十分滿意,她時間本就不多,也就開門見山地低頭吩咐了幾句。 武安惠聽了阿霧所說的消息后,這下是誠心誠意地服氣了,胡夏互市,可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情。只是不知這位大老板是何來歷,這樣隱秘的事情,連他們在洛北的眼前都沒報回來,大老板就知道了,還千里迢迢地來了江城。 最終阿霧選了五匹錦緞,武安惠親自替她抱上了馬車,阿霧背對著冰霜,將自己的兜帽取了下來,沖武安惠一笑,“武掌柜,下一回我見你,可就不蓋章了?!?/br> 武安惠掐了掐自己的臉,才回過神來,心里道,虧得自己四十好幾的人了,否則從此還不得失魂落魄不可。 阿霧回去的時候,心里還有些心虛,但是楚懋居然一點兒不問她的行蹤,只說:“那匹雨過天晴的你用來做件褙子應該不錯?!?/br> 阿霧點了點頭,她心頭也是這般想的。 一路向東,霜雪初霽后,已經可以遙遙望見上京外頭的清涼山了。阿霧心里頭著急,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不過可以想見的是,一旦入京,楚懋應該會忙得腳不沾地兒,等他空下來同她聊天時,只怕已經太遲了。 阿霧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小幾上敲著,楚懋看了她兩眼,她都沒察覺。 “有心事?”楚懋問道。 阿霧愣了愣,搖了搖頭道:“也不算什么心事,只是這一路我都在尋思,即使金國爾汗同殿下談好了條件,可他手下的那些部落肯不肯服從,萬一他縱容那些部落來尋釁呢?” 楚懋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