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女兒對母親的獨占性其實絲毫不輸于未來對丈夫的獨占性,她們容不得任何人同她爭奪這份母愛。有時候連兄弟姊妹都不行,更何論是堂兄妹了。 實際上阿霧真的是誤會了長公主。長公主今日之所以會坐在這里,完全是因為聽了顧惜惠的話。顧惜惠見長公主思念女兒過度,身子一直病著,便忍不住將阿霧畫畫很像康寧郡主的事情說了出來。 ?;蓍L公主本也只是聽聽而已,自從阿霧走后,不知多少人努力鉆營,想以康寧郡主為突破口,贏得長公主的青睞。長公主不是傻子,反而極其聰明,她認為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她的阿霧,她討厭一切贗品。 對于安國公府這位六姑娘,長公主還沒見她,就將她劃為了滿腹心機的贗品一類。國公府庶出子的女兒,瞧著是很有巴結長公主的理由的,有了長公主的青睞,作為閨閣女子,也就算是平步青云了,連帶著她爹都能飛黃騰達。 起初,?;蓍L公主并沒有要見阿霧的意思。只是前一日,?;蓍L公主臨水喂魚,瞧見池子里的水鴨,想起阿霧生前的鴨圖,很是哭了一陣,繼而想起顧惜惠說的話,這才起了要見阿霧一面的心思,哪怕是贗品,用來短暫的憑吊女兒也是可以的。 榮五見了?;蓍L公主,有些拘謹地請了安。榮五已算是見慣世面的姑娘了,但在?;蓍L公主跟前依然拘謹得緊。在長公主跟前,會讓人不自覺就升起一股敬畏之情。 阿霧貪戀地打量了長公主一番,自己的公主娘親依然如同她年輕時一般美麗,斜飛入鬢的長眉,勾挑凌厲的丹鳳眼,紅艷的唇,尖尖的下巴,還是那個雍容華貴卻又帶著盛氣凌人之色的?;蓍L公主。 阿霧是見慣了長公主模樣的人,對她并不害怕,大大方方地行了個禮。 ?;蓍L公主卻越發見不得阿霧起來。這世上很少有人見了自己能不拘謹的,就是宮里的嬪妃見了她都難免敬畏。長公主不信一個八歲的小姑娘能有這份膽識。 于是?;蓍L公主心里那便只能有一個推論了,這位六姑娘是有備而來,小小年紀就城府極深了。再加上阿霧的眼里有無法掩飾的孺慕之情,長公主以為,她不過才見過自己一次,何來的如此深情? 容貌盛麗而出身低的小姑娘,城府深而擅演戲,這就是長公主對阿霧的全部印象。 長公主討厭阿霧對自己的巴結,憑什么這樣低賤的小姑娘能好好的活著,而她那蘭心蕙質的阿霧卻天不假年。?;蓍L公主的心理充滿了不甘。 長公主眼里流露出來的冰冷和輕蔑,讓阿霧的骨頭縫里都像吹入了寒風似的。 可阿霧依然沒有氣餒,見長公主容顏憔悴,即使涂著厚厚的粉也遮蓋不住眼圈周圍的黑灰之色,她知道長公主一旦心里有事兒,總是成宿成宿的睡不著覺,還是后來遇到國手賀太醫,用了他幾服藥,才好轉了些的。 而如今賀太醫還不過是太醫院一個打雜的。 阿霧心里擔憂長公主的身體,忍不住道:“公主娘娘是不是晚上沒睡好?我聽爹爹說,太醫院有位賀大夫,醫術極好,善治不眠、少眠之癥。公主娘娘可以試試?!?/br> 阿霧是一腔對母親的孺慕,難免急切真摯了些,可這一番話在她一個與長公主素不相識的黃口小兒說來,就大大不妥了。 其實阿霧這是沒有對長公主耍心眼子,否則她該有千個、萬個更委婉妥帖的法子來說此事,如今卻用最急躁、最不妥帖的方式說了出來。只因她急切、她不忍。 做女兒的哪能對自己的母親使心眼,也許阿霧會對崔氏用些小心眼,可對長公主那卻是巴心巴肝地真摯,絲毫不作偽的。 偏偏不作偽的真摯,在長公主這種習慣了算計人和被人算計的人身上,就成了一種大大的不妥帖,有著濃厚的巴結味兒。 ☆、赤子思親親不欲(下) 被人巴結慣了的長公主,胃口已經養得很刁了,低劣的不合胃口的巴結只會讓她厭惡,那種直接的絲毫不婉轉的巴結,讓長公主有一種赤、裸、裸的交易之感,撕開了溫情偽裝的利益交換,會讓長公主覺得惡心。她們這種人總是習慣給利益套上一層感情的外衣,決不許赤身而出的“傷風敗俗”。 長公主以為安國公府的這位六姑娘倒底年歲小,急躁了些,但新科狀元的面子長公主不愿打得太難看,所以對著阿霧只冷冷的頷了頷首,“我怎么沒聽過太醫院有什么賀大夫,小孩子家家不要瞎說胡話?!?/br> 其實長公主本可以說得更難聽些,但她好歹看榮三爺的面子忍住了,可即使是這樣,也狠狠地傷透了阿霧的心,讓阿霧又難過又難堪,一腔熱血被卡在喉嚨口,反而將自己嗆了個半死。 阿霧知道,公主娘親這是不信自己。她一時灰心喪氣起來,覺得自己不管怎么做,做什么,好像都討不得公主娘親的好。 不獨阿霧,其實整個京城的人都覺得?;蓍L公主是個極難討好的人。 陸陸續續又來了許多貴女,唐音也在其中,阿霧望著唐音,眼里忽然就蒙起了霧氣,覺得委屈極了,只想偷偷找個地方躲起來哭。 唐音給長公主請了安,便走到阿霧身邊,拉起她的小手,捏了捏她的手心,以示安慰,她還以為是長公主欺負了阿霧。話說被長公主刻薄的貴女,阿霧也不是第一個了,也不會是最后一個,當然阿霧她也不是第一個哭的人。 長公主的眼角的余光恰好掃到阿霧眼里的霧氣,不自覺地愣了愣,那樣的眼睛,她的阿霧在撒嬌時,在委屈時,也是那般眼神。 ?;蓍L公主不得不承認,這么多的贗品里,阿霧可算是最為神似的一個了。 阿霧低頭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有丫頭給各位姑娘上了點心,阿霧吸了吸鼻子,是丹桂花糕的香氣。此糕以丹桂花采花,灑以甘草水,和米舂粉,一口咬下去清香滿頰,是阿霧愛吃的糕點之一。 而這種糕點尤其以衛國公府的華嬤嬤做得最好。 阿霧忍不住拿了一塊,回味著往昔的點點滴滴,當時阿霧脾胃弱,長公主不許她多吃,每回阿霧病得重了,長公主總是拿丹桂花糕鼓勵她,許諾如果她病好了,就讓她吃上三塊。 阿霧將丹桂花糕含在嘴里,滿頰生香,幾乎有些舍不得吞下去,淚花花兒又漫上了眼底。阿霧用了一塊兒后,偷偷瞧了瞧周邊的貴女,她們哪里敢放肆到在長公主眼前用糕點,都端坐著沒動,只有阿霧一個人用了糕點。阿霧也知道這樣不妥,可阿霧還是忍不住偷偷拿了一塊兒藏在背后,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小小咬上一口,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來。 唐音見她如老鼠一般,好笑地拿手帕給阿霧擦了擦嘴角,“你呀,真是個憨貨?!鼻耙豢踢€委屈著臉,下一刻就開始老鼠嚼食了。 長公主有些失神地看著這一幕,她的阿霧也是這個動作,每每總趁著她不注意,偷偷將一塊丹桂花糕握于手心,藏在背后,小口小口地偷吃。 這位安國公府的六姑娘,無論是那小動作,還是小表情,都無一不神似她的阿霧,長公主越看心里越悲痛,幾乎不能自持。眼下連片刻都待不住了,徑直離席而去。 ?;蓍L公主一走,在座的人無不抒了口氣,這才有人說笑起來,也有人捻了丹桂花糕來吃,贊道:“好香甜的花糕,香而不膩,甜而微酸,比我家做的可好吃多了?!?/br> 唐音也嘗了一塊,“果然不錯,顧jiejie你家的糕點師傅手藝不錯啊?!?/br> 顧惜惠不知想起了什么,強扯出一絲笑容來,“先頭康寧郡主愛吃糕點,長公主為了讓她喝藥,總用糕點哄她,我們府上的糕點師傅都是長公主從國朝各地特地為她請來的?!?/br> 聽到此處,阿霧心里一酸,尋了個如廁的借口,避開眾人。小丫頭領了阿霧去屋里,預備下了恭桶,阿霧解手出來,避開了小丫頭,徑直去了她的舊居。 千瓏樓在花園的東南角,離瀉芳亭不遠,阿霧前世就久居于此,她喜靜厭吵,長公主特地為她在園子里選了這么個花團錦簇卻鬧中取靜的住處。 阿霧在樓外眺望了一下,不見人影,便大著膽子推門而入。 她屋里的擺設一件沒變,干干凈凈,儼然是有人每日打掃照料的,就是桌上那美人斛里的花也是日日換新的,仿佛此間的主人不過是短暫外出而已。 阿霧的手指緩緩摸過自己用過的嵌螺鈿紫檀兩頭翹畫案,玉擱臂,八仙過海筆架山,青玉筆洗,只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康寧郡主,還能在長公主膝下承歡,一時眼淚再忍不住滾落了下來。 “呀,你是誰,怎么闖到這兒來了!”門口進來一個丫頭,一見阿霧,她自己先嚇倒了,若是讓長公主知道她讓人隨便闖進了郡主的住處,定要被打死的。 阿霧趕緊抹了抹眼淚,轉頭一看來人,還是一位熟悉的故人?!皭垸Zjiejie你別急,我這就走,這就走,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br> 愛鵝點點頭,趕緊送了阿霧出去,臨走又囑咐她,“可千萬別跟任何人說呀?!?/br> 阿霧點點頭。 等阿霧離開許久,愛鵝才后知后覺地發現,那位小姑娘是怎么知道她名字的?愛鵝的名字還是當初的阿霧取的,笑她老實憨厚,就像呆頭呆腦的鵝一般,她還有一位姐妹,被阿霧喚j□j丫。 阿霧知道自己不能離開得太久,便急著回瀉芳亭,不想卻在路上遇到了顧廷易——她的二哥。阿霧前世同顧廷易最好,不能同長公主說的話都能說與這位二哥聽。 顧廷易對阿霧最有耐心,每回她生病,他比她本人還著急,勸藥哄睡之事,顧廷易簡直是比伺候阿霧的丫頭還熟練些。 阿霧不由停下腳步望著迎面而來的顧廷易。 顧廷易見路上忽然多出個眼生的小丫頭,知道該是顧惜惠生日宴的客人,他想著要避避嫌,便繞到上了石橋,可他站在橋上,無意間回頭一望,只見阿霧在橋下癡癡地看著他。 這京里癡癡看著顧廷易的女子不在少數,十四歲的顧廷易習慣并厭惡這種眼神,但偏偏阿霧的眼睛讓他不僅泛不起厭惡,反而引發了他心底的波濤。 就在這一剎那的眼光交匯里,顧廷易仿佛看見了自己的meimei——小字阿霧的康寧郡主顧廷璇。 長公主帶著太多的猜忌去看待阿霧,自然瞧不出什么來,而顧廷易對阿霧事前沒有任何印象,反而更能客觀地看待她,因而第一次見面便從她身上看出了阿霧的影子。 一個人可以改容換面,可熟悉她的人依然能從她的背影認出她,因為她的言行舉止并不會變得太多,除非刻意而為。 “你叫什么名字?“顧廷易忍不住站在橋上問。 “我叫阿霧?!卑㈧F抬頭對顧廷易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顧廷易的憂傷被阿霧的漏風的門牙給掃走了一些,本來想笑,但她說出的名字卻讓顧廷易大吃了一驚,“哪個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勿?!卑㈧F低了低頭。 顧廷易“哦”了一聲,“挺好聽的名字?!?/br> ☆、說親事四女思過 阿霧見著遠處有人過來,對顧廷易點了點頭,匆匆而去。留下顧廷易看著她的背影凝思了許久,這個小姑娘的背影像極了阿霧——他故去的meimei。 阿霧回到席中,唐音一把拉住她,“你上哪兒去了,害我一頓好找?!比缓筇埔粲衷诎㈧F的耳邊嘀咕了一句,“你可錯過了咱們京城長得最俊的人吶?!?/br> “四皇子來了,”阿霧吃驚地問。 “不是,是顧二哥?!碧埔舻哪樜⑽⒂行┘t。 “上回你不是才說四皇子最俊么,” “唉,可走近了看他也太怕人了些,我現在想起他,都發抖吶,還是顧二哥好看些?!?/br> 阿霧暗嘆,女兒家的心思變得好快。 席上,枯坐也無趣,榮五提議聯詩,得了眾人的響應,阿霧卻無心思玩這些,同唐音兩個一起,推說自己不會就退了席,去外頭花園的白石上坐了,讓丫頭撿了幾盤糕點果脯并一壺蜜酒出來。 蘇念和胡雅和見阿霧二人那般瀟灑,聯了幾句詩后,也就退了席出來坐。 “你們怎么出來了?”唐音問,蘇念對聯詩這種活動一向還是比較喜歡的,胡雅和又是什么都想爭個贏的人,也喜歡這些。 “喏?!焙藕统锩媾?,“沒意思?!?/br> 唐音笑了笑,的確沒意思,有顧惜惠和榮五在,其他人的聯詩就是個點綴而已。 “柳jiejie這回果真沒來呢,訂了親就不自由了?!碧K念嘆道。 “成了親豈不是更不自由,上頭有婆婆管著,比當女兒可不自在多了?!焙藕鸵矅@息道。 蘇念和胡雅和兩個年紀大些,漸漸懂了事,女兒家多數是十二、三歲就訂親了,十五歲出嫁的比比皆是,過了十八還沒出嫁的,那簡直就是個笑話了。因而十一歲左右的蘇、胡二人聽得多了,對訂親啊,成親之類的事情就放在了心上。 阿霧沒有發言權,雖然她上輩子有二十來歲,但這些她都沒經歷過,這輩子也還沒思考過。這種事總是父母之命、媒所之言來的,阿霧還不曾費心。 “蘇jiejie,你家里是不是也在商量你的事了?”胡雅和突然出聲問道。 蘇念臉一紅,并沒有否認,她的母親確實是在四處打聽了。 “若是蘇jiejie能做我嫂嫂就好了?!焙藕偷?,“咱們是最要好的姐妹,以后成了一家人才更親熱吶?!?/br> 唐音笑著推了推胡雅和,“一邊兒去,蘇jiejie就是要做嫂子,也該做我的嫂子才好?!?/br> 蘇念臉越發紅了,“你們別胡說?!?/br> “我們哪兒胡說了,蘇jiejie這樣的人才,就是做王妃娘娘也是使得的?!焙藕屯熳√K念的手臂道。 阿霧在一旁看了好笑,胡雅和明顯是傾慕唐秀瑾的,這才有此一說,要將蘇念說給自己哥哥??珊髞碚{侃的王妃娘娘四個字,卻立即讓在場的四個人都想起了那日的荒唐行徑來。 說實話,那日唐音帶著她們去偷窺楚懋的事情,實在是太驚世駭俗,幸虧沒傳出去。 那日實在是太胡鬧了,幾個小姑娘又都喝了點兒酒,興奮了些,談到訂親、成親這種事,又扯出京城的美男子來,便“色膽包天”起來。 柳和萱是因著這是她訂親前的最后一次胡鬧了,所以也沒阻止,這才使得幾個人險些釀出大禍來。 四個女娃如今酒早就醒了,忽然都安靜了下來,彼此凝視,交換了一個心有戚戚的表情,那種默契油然而生,關系拉近了不少。 這種親近,以各位看官的話來說,便是有了點兒“一起嫖過娼”的革命情誼。 “呃,若是蘇jiejie能嫁給四皇子豈不是見天兒的可以看美男子了?!碧埔羧⌒Φ?。 蘇念臉更紅了,“不許胡說,你們這樣亂講,小心以后下拔舌地獄吶?!碧K念作勢要掐唐音。 “喲、喲,有人害羞了?!焙藕吞韥y道,還不忘扯上阿霧,“阿璇,你說是不是?” 瞧這關系近了后,阿霧的稱呼也從璇姐兒變作了阿璇。 阿霧支支吾吾不知如何開口,她覺得大家不該這樣取笑蘇念,太不莊重了些。 唐音是知道阿霧的,“你別問她,她是個小古板,小學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