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老太爺掃了一眼榮珢和榮玨,他是行伍出身,又一身功夫,一看就知道誰的傷重誰的傷輕,榮玨大了榮珢兩歲,反而被弟弟打得縮頭烏龜一樣,他見著就不喜,“切磋哪能不受傷,要想學好拳,哪能沒有個磕磕碰碰的。這回珢哥兒贏了,那是光明正大的,玨哥兒自己技不如人,受一點點傷就告到內院婦人這里,你也不害臊?” 阿霧沒想到老太爺會這般明理。 “不過珢哥兒也不對,以往你們切磋怎么沒見人受這么重的傷?說,你是不是故意的?”老太爺粗聲粗氣地問道。 “哼,他能為什么,他老早就看不慣我們玨哥兒,這是挑事兒吶?!倍刹灰览咸珷數脑?,傷在兒身,痛在娘心。 榮珢心虛地低下頭。 “去給你六哥低頭認個錯,這么個小事搞成這樣,差點兒還弄出人命,你們可真夠能耐的?!崩咸珷斉曋腥?。 老太太沒說話,這回不同上回,榮珢和榮玨是正兒八經的切磋,又是孫子,老太爺一貫對孫子看得緊,又曾閑談時贊過這家里能繼承他衣缽的就看榮珢了,所以這回他肯定不會如同上次阿霧的事一般袖手不管。 可也正是因為這樣,老太太和二太太得了這次機會,才會想著要好好收拾榮珢,讓他知道誰才是正兒八經的國公府公子。 但老太爺一來,她們也就沒戲唱了。 榮珢走到榮玨跟前,低頭作揖道:“請六哥原諒弟弟,我實在是因為聽了人說四jiejie打阿霧耳光,一時氣憤,失了手傷了六哥,還請六哥原諒?!睒s珢繼續道:“阿霧才多大個孩子,四jiejie就忍心掌摑阿霧,便是我阿爹阿娘也沒動過她?!?/br> 阿霧看著榮珢,淚珠子就滾了下來,其實榮珢低頭認了錯也就沒事了,他卻偏偏將這件事講了出來,就是為了警告二太太,你若是讓榮四再打阿霧,他就要從她兒子身上找補回來。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知道,這個小畜生是故意的?!倍钢亲恿R榮珢。 “小畜生罵誰吶?”榮老太爺怒了,榮珢是小畜生,他這個祖父又是啥? 二太太也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收了聲,只一個勁兒大哭。 老太爺被煩得不行,“切磋之中泄私怨,你給我每天去蹲半個時辰馬步,一個月里一天都不許缺?!崩咸珷斂斓稊貋y麻,沒工夫跟后宅婦人歪纏,對榮三爺道:“還杵在這兒干嘛,還不帶著你媳婦兒回去?!?/br> 老太爺又轉頭對二太太道:“你以后管著點兒玥姐兒,哪有做jiejie的隨便打meimei耳光的?!” 一句話說得二夫人一口氣堵在胸口,險些暈厥過去。 一場鬧劇就這樣謝幕,老太太暫時也拿三房無法。 ☆、小夫子論詩品話 這廂二太太回去,狠狠教訓了榮四一頓,就為了這么個小賤蹄子,居然害得玨哥兒受了傷。從此榮四收斂了不少,至少不敢再動手打人。 因著二太太那一爪,次日榮吉昌帶傷去衙門,同僚笑他是不是昨兒晚上被太太抓的,榮三爺只能笑一笑道,“內子最是溫柔平和之人,怎么會吶?!?/br> 可是榮吉昌也不能直說是二太太抓的,哪能跟人說是自己嫂子抓破弟弟的臉,她不要臉,自己一家人的臉面卻是不能不顧的。 今日之事,阿霧自以為可算得上是旗開得勝,很有點兒運籌帷幄之中的自豪感。就差了“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中的鵝毛扇搖一搖了。 可惜阿霧目前身邊沒有任何閨蜜來分享此時此刻的喜悅,唐音算得上一位,卻無法即刻分享,所以阿霧這位古代文藝女青年只好另辟他徑了。 用了晚飯,阿霧領了紫硯、紫扇學詩。兩個人都是剛啟蒙,太復雜的詩她們也不懂,那些典故她們也不熟悉。 阿霧便挑了首駱賓王的《詠鵝》。這是詩讀起來短小歡快,最符合阿霧此時的心境。 紫硯和紫扇跟著阿霧,她讀一句,她們就念一句。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眱蓚€人仿佛稚童一般朗聲念著。 這首詩用字淺顯,就是五歲兒童也能解其意,阿霧以為不用多講。 紫硯卻是個好學的,“姑娘,平日里我聽別人念詩,都是五個字五個字,或七個字七個字的,怎么這首詩的第一句話卻是三個字的?“ “詩詞本不拘一格,只是后人多用五字和七字而已,四句的就是常說的五言絕句和七言絕句,但并非每首詩都如此。比如說詩必推李、杜中的李太白,他的《將進酒》也不是尋常五言、七言,但凡你覺得好的,并不需拘泥?!卑㈧F解釋道,“你能如此思考,也算是用了心?!?/br> 阿霧一臉“孺子可教般”的神情撐起身子摸了摸紫硯的腦袋瓜子。接著又搖頭晃腦地笑道,只怨自己沒有一把美髯,否則一邊點頭贊嘆,一邊捋著胡子,那就徹底像老夫子了。 “這也叫詩,還能出名?“紫扇一臉的不信,”這種詩就是咱們以后指不定都能做出來啊,還鵝、鵝、鵝吶,我這兒還鴨、鴨、鴨哩。這般簡單,也能算名詩,我看五姑娘做的那些個才叫好詩吶?!?/br> 阿霧拎起手里特制的戒尺,“伸出手來,還沒學會爬就想學會跑了,你個小丫頭懂什么叫好詩?” 紫扇乖乖伸出手,讓阿霧小夫子打了掌心,可依然不服氣。 阿霧瞧出了紫扇的心思,她這樣的人,你要是鎮不住她,她不知有多少酸話說給你聽?!澳惝斶@詩好做?古往今來,詠鵝之作,這可是第一之作。乃是神童駱賓王七歲所做,我看你這般了得,如今也十歲了,不如就用你的鴨、鴨、鴨來一首吧?!卑㈧F故意做出瞧不上紫扇的樣子來。 紫扇是初生牛犢,脾氣又直,“來就來?!彼玖似鹕?,清了清嗓子,“鴨、鴨、鴨……”半天沒“鴨”下去。撓了撓頭,好容易接了一句,“叫聲嘎、嘎、嘎?!?/br> 此句一出,紫硯就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呀?”紫扇絲毫不覺得差,靈感忽然用上心頭,“一身灰羽毛,正好做夾襖?!?/br> 阿霧在聽見“嘎、嘎、嘎”的時候還能忍住笑,聽到紫扇寶里寶氣的這兩句后,再忍不住大笑起來,差點兒閃了腰,眼淚花兒都笑出來了。 “甚妙,甚妙,紫扇,大才女是也?!卑㈧F笑夠了開始點評,“我瞧著這首《詠鴨》就比駱賓王做的好,既點出了鴨子的叫聲,又寫出了鴨子的顏色,知道我們紫扇詠的是灰鴨子,而不是白鴨子,這最后一句最點睛,還詠出了鴨毛的用途,好詩,好詩,明兒我就讓哥哥寫了替你傳揚出去?!?/br> 紫扇又羞又急,她也知道自己這詩上不了臺面,只是取個樂而已,“別呀,姑娘,你別呀……” 紫硯笑得岔了氣兒,剛緩過來,拿手指戳了戳紫扇的額頭,“就你這半瓶水沒有的丫頭,居然也談做詩詞,可笑死我了?!?/br> 紫扇撇撇嘴,還不服氣,道:“我瞧做詩也挺簡單的嘛。不過要像五姑娘那樣作詩卻不容易,得讀好多書,知道好多事兒,才能做出來吶?!?/br> 阿霧是絕對不服氣榮五的,她的詩阿霧拜讀過,因為每當榮五有新作出現的時候,她房里伺候筆墨的丫頭都會替她在府里傳揚開來的。 “她的詩怎么好了,你讀來我聽聽?!卑㈧F對紫扇道。 紫扇張嘴就想來,可張了半天,恁是沒想起一個字兒,“哎呀,我忘啦,我下午才聽過的,可好聽了,秋色jiejie下午給我們念了好多遍吶,等我想想,想想……”結果想了半天,還是沒著落。 “那你念一念剛才那首《詠鵝》?!卑㈧F轉而道。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弊仙群艿靡夂芰鲿车啬盍顺鰜?,盡管她才跟著阿霧念了一次,她還以為這表示她很聰明伶俐,將剛才忘了五姑娘詩的事兒扳回了一城來。 “瞧瞧,這就是好詩同平庸之作的差別?!卑㈧F又開始搖頭晃腦。這是“小老夫子”要講學時的典型動作。 紫扇還是沒明白。 “詩詞講究的是什么?首先講平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這是為了押韻,韻律是為了讓人能瑯瑯上口。一首詩若無法瑯瑯上口,那就絕非好詩?!卑㈧F說道,“你說你聽了好多遍五jiejie的詩,可這會兒一句話都記不住,這樣的詩如何讓人口口傳誦?” 紫硯和紫扇都點了點頭。 “何況詩詞本身并不是為了多用典故、賣弄學問的,而是有感而發,因情而生。講究的是通俗易懂,這才是好詩。比如前朝大詩人白居易你們可知?” 紫硯和紫扇都點點頭,這可是鼎鼎大名的詩人,她們跟著阿霧念書識字,對這位大詩人也有所耳聞。 “白樂天有個習慣,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br> 阿霧開始吊文拽字,若不假作高深一些,根本壓不住紫扇這等只會崇拜“聽不懂”的人。 紫硯和紫扇連蒙帶猜還是明白了阿霧的意思。 “姑娘說得對,我也覺得詩就該簡單易懂才是?!白铣廃c頭道。 阿霧又為二人解說了這首《詠鵝》,點出了“曲項”和“向天歌”的畫鵝之靈動活潑,又評了”白毛、綠水、紅掌”染成的“白鵝嬉水圖”,紫硯和紫扇這才品讀出這首詩的妙處來,皆心悅誠服不提。 卻說今日紫扇同阿霧說起榮五的詩來,一時記不住,心理放不下這梗,過得幾日特地從秋色處尋來榮五新作的兩句,自己看不懂,卻要讓阿霧來品。 阿霧接過紫扇手里的紙,打開來,上面寫了兩句,“老大不堪論劍術,魑魅魍魎妄攫魂?!?/br> “姑娘,這兩句啥意思啊,后面那四個鬼又是什么???“ 紫扇不懂,阿霧這個小夫子自然要說與她聽,“老大不堪論劍術,這里面有個典故,說的是荊軻刺秦的故事?!卑㈧F看著紫扇的茫然眼神,又少不得又得簡要給紫扇說了說這個故事。 然后阿霧繼續道:“《史記?荊軻傳》里記載,“魯勾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私曰:‘嗟吁惜栽!其不講于刺劍之術也?!闭f到這兒,阿霧自己反而失了神,忘了往下講,她這才品出了榮五的話中話。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呀?“紫扇還是不懂。 ☆、赤子思親親不欲(上) “荊軻刺秦王失敗,所以魯勾踐說他不講刺劍術,因而失敗?!?/br> 紫扇“哦”了一聲, “好復雜?!?/br> 阿霧點點頭,是挺復雜的,聯系這幾日所發生的事情,榮五還真是有感而發的。她自比秦王,諷刺阿霧她們“不堪論劍“,根本奈何不了她們,前日僥幸,不過是魑魅魍魎之計,欲攫取她們的魂,那真是妄想。 只可惜秋色廣為傳遞這兩句話,卻是俏眉眼做給了瞎子看,沒幾個人能看懂,若非這兩句到了阿霧的眼前,只怕根本無人能欣賞才女之作。 阿霧想了想,提筆在那張白紙上也寫了兩句話,“金釵羞作匣中劍,不許他人夜點燈?!?/br> 這是說,“韓式”那支金釵若知道了榮五的以她為“魑魅魍魎之劍”只會羞作她匣中之物。再有金釵有喻貴女之意,匣中劍又可指深藏之陰險,這一句,將個榮五狠狠諷刺了一頓。 接下來的一句夜店燈,化用“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古語,又諷刺榮五,說她自己州官點火,先算計了阿霧,卻不許阿霧她們“點燈”回擊。 “喏,將這張紙從哪兒來的還回哪兒去?!鞍㈧F寫好后,遞給紫扇。 “姑娘的字兒可真漂亮?!弊仙扰趿税㈧F的字,贊道。 “你又懂了?!鞍㈧F笑話紫扇。 “我雖不懂怎么好,可我就是覺得好。比五姑娘的好?!弊仙茸詮穆犃税㈧F給她論詩,再不覺得榮五厲害,反而覺得自家姑娘什么都懂,大道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可真是厲害。 且說,榮五得了阿霧回的兩句后,并沒什么話說。夏芳、秋色在一旁看了,都罵阿霧,“六姑娘怎的這般惡毒,居然這樣罵姑娘,姑娘的詩又沒說他們什么?” 能說出這樣的話,這說明夏芳、秋色都看懂了阿霧這句詩的含義。阿霧所罵,通俗易懂,也可謂是酣暢淋漓了,該看懂的人都能看懂。 再反觀榮五的兩句,便是夏芳、秋色都沒看明白。 罵人之話,要如何才暢快、痛快,自然是要罵得別人明白,這才暢快,你罵的話若大家都不懂,那也就是白罵了。 是以,阿霧痛快了,榮五卻虛火上涌了。 從這些事以后,榮五見著阿霧的面,難免就有些訕訕,姊妹情誼是幾乎沒有了的。 但如此鬧了一番后,好歹老太太那邊消停了一陣子,榮四雖然依然刻言薄語地對待阿霧,但再也不敢動手了,須知二太太收拾其她來,可是毫不手軟的。 入了秋,阿霧沒料到能從顧惜惠那里得來好消息。 顧惜惠生辰小宴,居然邀請了阿霧,這是阿霧萬萬沒料到的。她自以為同顧惜惠并沒太大交情,但這也抹去不了她們曾經一起偷窺過美男的“過命”瓜葛,所以顧惜惠還是邀請了阿霧。 而阿霧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墮落至此,會因為顧惜惠的一個邀請而雀躍萬分。若是前世有人告訴她,她會有這樣一天,阿霧一定會叫人把說話的人叉出去,再潑她一嘴狗糞。 這輩子,阿霧卻為了能見?;蓍L公主一面,而巴心巴肝地歡喜顧惜惠的邀請,同時對顧惜惠的惡感也少了許多。 同樣受到邀請的還有榮五,榮四嘛就沒戲了,顧惜惠再賢惠一個人,也是有品格的,她并不害怕得罪一個區區榮四。而以后榮四若見了她,依然還會像哈巴狗兒似的搖著尾巴上去搭話的。 阿霧懷著激動并有些虔誠的心情在衛國公府的角門下了馬車。 榮五和阿霧的腳剛落地,就有丫頭、婆子領了她們入垂花門,換了輛青帷小車徑直去了花園。阿霧即使不掀開簾子看,也知道小車行到了什么地方,鉆過了什么門。 可惜阿霧最熟悉的地方卻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顧惜惠在瀉芳閣設宴,阿霧是極喜愛此處的,瀉芳閣立于水閘之上,瀉芳流玉,夏日最是避暑納涼的勝地。阿霧愛那水霧飛濺而起的涼意,但她身子弱,?;蓍L公主一般是不許她久坐的。 可是如今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顧惜惠的了,阿霧的心難免酸楚,像個被搶了玩具的小姑娘。 一行下人將阿霧和榮五送入閣內,阿霧入閣一看,才知道在座的還有長公主。 阿霧本以為不一定能見著長公主,沒想到這般輕易就看見她在眼前了。阿霧那顆小心眼子難免又窄了些,顧惜惠的生日宴關長公主什么事啊,她卻坐在這里為顧惜惠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