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楚天感到身上的壓力稍微松了松,聽婦人一口一個“賤種”“叫花子”地呼喝亂罵,積蓄的怒火終于爆發。 誰生來低賤,誰命中注定就是叫花子,誰判定自己就該低人一等? 楚天感覺到胸口有千萬道熾烈的巖漿在翻滾、腦子里有狼一樣的聲音在嗥叫,所有的憤怒無法也不愿再控制,熱血如同火山爆發不可抑制地在血管中涌動開來。 “啊——”秀才老婆突然似鬼嚎般將聲音提到最高,刺人耳膜。 楚天恍惚的神智為之一省,才發現自己手里緊握一柄匕首,幽碧如水的刀鋒深深扎進秀才老婆的屁股上。 登時,血如泉涌。 看到秀才老婆扭曲痛楚顯得古怪的面孔,而自己手上正握著那柄兇器,楚天不禁有些發慌。 他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秀才老婆,一骨碌爬起身向吳秀才揮舞手中的匕首,大叫道:“別過來!” 吳秀才的三魂七魄差不多已嚇丟了一多半,不用任何警告,六神無主地呆立在原地哆嗦著嘴唇講不出話來。 楚天拉著晴兒奪門而逃,沿著深幽無人的小巷拼命奔跑??占藕涞难┮估?,他們漫無目的地狂奔,滑倒一次爬起一次,直到雙雙筋疲力盡。 他們躺倒在空無一人的河岸邊,大口大口地喘息,任由冰涼的小雪花落在臉上。 “冷不冷?”楚天為晴兒撣去衣發上的雪片,將她的小手送到自己嘴邊呵氣取暖。 “我不怕冷?!鼻鐑憾碌匕参扛绺?,可牙齒卻在不停地打顫。 十二月的淮陽是一年里最冷的時候,可她身上穿的衣裳甚至不夠抵擋深秋的風。 “該死的吳秀才,沒天良的東西!”楚天使勁把晴兒摟緊,想用自己的體溫捂熱她。 “哥哥,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回吳先生家?”晴兒突然在他的懷里小聲地問道。 楚天的心狠狠抽搐,他開始痛恨自己,晴兒受的苦都是因為自己的無知和無能。 “不會,哥哥會永遠陪著你,就像月亮陪著大山,大山陪著小河……” “我也要這樣陪著哥哥的——”晴兒幸福地笑起來,仰起頭親了親楚天的臉頰。 雪仍在下,卻有一種溫暖在寒夜里悄悄洋溢開來。 就在這時楚天忽然指著遠處的夜空中泛起的彤紅色火光,道:“看,那兒起火了!” “那是哪兒?”晴兒問楚天,在她的心目里自己的哥哥近乎無所不知。 “是吳秀才家?!庇腥撕鋈辉谏砗蟠娉旎卮鸬?。 “是你?”楚天大吃一驚,回過頭看見那個白天將自己丟進河里的白袍老者正佇立在他和晴兒的身后?!澳愎砉硭钏钔低蹈櫸易鍪裁??” 白袍老者沒有回答,似乎在凝神打量晴兒的側臉。 楚天無由地害怕起來,站起身悄悄手按匕首,裝出兇巴巴的樣子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要帶她走?!卑着垡吕险叩氖种赶蚯鐑?。 “做夢!”楚天氣極了,他拔出匕首虛張聲勢道:“我不會把晴兒給你。你再不走,我要對你不客氣了!” 白袍老者冷哼了聲,不見他有什么動作,楚天的身體猛然憑空拋飛。 這回白袍老者對他比白天時要客氣些,沒有將楚天直接丟進河里,而是在雪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 “哥哥!”晴兒叫道,奔向楚天。 白袍老者攔在晴兒身前,向她伸出右手道:“我終于找到你了,跟我走吧?!?/br> 晴兒不回答,或者說她的回答很直白,張開櫻桃小嘴惡狠狠地咬向他伸來的手。 白袍老者的手腕微微翻轉,便抓住了她的肩頭。晴兒頓時動彈不得。 “老東西,放開我meimei!”楚天爬起來,怒吼著舉起匕首沖向老者。 第四章 梵度金書(下) “我是你外公,你mama是我惟一的女兒?!卑滓吕险邔η鐑赫f。 “唿——”楚天剛沖到離白袍老者身后五米遠的地方,就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擊中,身形再次飛了起來。 “你mama不在了,你還記得她嗎?我找了你很久?!卑着劾险呓又f:“你現在可以跟我回家了?!?/br> “不,我不要你,我不認識你!”晴兒大哭,“放開我,我要哥哥……” 白袍老者微微一笑,抱起晴兒轉過身來望向餓狼般盯著他的楚天。 “你的根骨不錯,愿意的話,可以做我的徒孫?!?/br> “我不要!”楚天爬起身再次沖了過來,“把晴兒還給我!” “不識好歹的小子?!卑着劾险吆倭寺?,身形御風而起挾著晴兒飛過寬闊的河面。 “哥哥,哥哥!”晴兒在白袍老者的懷里哭得撕心裂肺,聲音卻顯得越來越遠。 “晴兒,晴兒——”楚天不會游泳,他瘋了樣地奔向最近的渡橋。 但很快他就絕望地意識到,即使奔過渡橋,自己也不可能追回晴兒。那道帶走她的白色身影宛若一道倏忽往來的風,轉瞬隱沒在風雪深處。 可是楚天停不下奔跑的腳步,他追逐著風里晴兒的哭喊聲,直到夜空靜寂了下來,晴兒的身影和她的哭聲一起在朔風里飄逝。 楚天一個踉蹌從橋頂翻滾到橋腳,頭手臉上青紅一片,一陣麻木之后,到處是錐心刺骨的疼。 他躺在積滿白雪的青石條上望著夜空,眼中止不住地流淚。心里還存著一絲無望的期待,或許或許,那個老頭,那像鬼魂一樣來去無蹤的老頭,還會再次去而復返,把晴兒還給自己。 等到白雪再次覆蓋楚天凌亂的足印,奇跡依然深藏在漆黑的夜空中不曾顯露它的笑臉。楚天的心和身體一樣變得冰寒僵硬,直至窒息在絕望的谷底。 “啊——”他猛然放聲大哭,淚水猶如開閘的洪水盡情地傾泄。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是自己竭盡所能、辛苦呵護照料晴兒,卻沒有察覺其實在生命中,晴兒早成為自己的一切。她是自己的存在的意義,她讓自己有勇氣等候新一天的黎明。 可是驟然之間,存在已經沒有意義,明日的黎明再也無需憧憬,生活中僅有的快樂,就這樣被人無情地剝奪。 于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就這樣在雪夜里,任由自己被白雪掩埋,任由自己淚雨滂沱,任由自己聲嘶力竭,在天與地之間痛哭自己被無情奪走至親至愛的人??墒翘斓責o聲,除了身旁這條汩汩奔流的大河見證他的悲哀,又會有誰會分給這個無助少年一份愛? 他痛恨自己的無力,他痛恨這對自己冷酷無情的世界,他痛恨那些強加給自己的痛苦,可要怎樣才能擺脫它們的糾纏。 那個看起來傲慢絕情的白袍老者,真的是晴兒的外公,自己和晴兒還能有重逢的一天嗎? 天亮了。 楚天失魂落魄地沿著河堤游蕩。大雪不知何時停歇,但天色依舊陰沉沉的不見陽光。河邊漸漸有了人聲,淮陽城開始從睡夢中蘇醒。 河堤邊一排光禿禿的楊樹底下,擺出了幾家早點攤。誘人的香味混合著刺鼻的煤煙味飄蕩在干冷的空氣里,為這座城市帶來第一縷生機。 楚天餓了快一天一夜了,他不由自主在一家糕點攤前放慢了沉重的步履。 糕點攤的老板是位大嫂。她瞧著衣衫襤褸、臉色青白的楚天在攤位前游移不去,一言不發地從蒸籠里拿出兩只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遞了過去。 楚天搖搖頭,雖然身體饑寒交迫到極點,但他實在沒心情吃東西。 “拿著,不要錢!”大嫂說話時帶著濃重的淮陽口音,把饅頭塞進楚天手里?!疤炖?,不吃東西咋成?” 楚天正在失魂落魄之時,突然感受到人間久違的慈愛,忽然鼻子發酸眼淚又要掉下來,垂下頭把饅頭放進嘴里咬了一口,一聲不吭地咀嚼起來。 “慢慢吃,別噎著?!贝笊腻伬锫槔匾ㄆ鸢胪攵節{遞給了楚天。 楚天不自覺地接過來喝了口,一股又暖又甜的熱流順著喉嚨流入空癟的腸胃。 他的身上慢慢有了熱氣,神智略微清醒了些,暗啞著嗓子道:“謝謝大嫂?!?/br> 大嫂甩頭一笑,“謝個啥呀,誰人沒有個落難的時候?” 楚天一下子被觸動情懷,忍不住蹲在地上掩面嗚咽。 大嫂蹲下身,抹去楚天臉頰上的眼淚和泥污,柔聲問道:“小兄弟,你爹媽呢?有啥為難的事,能不能跟我說說?興許說出來了,心里會好過些?!?/br> “我爹娘都沒了……”楚天道。 “可憐吶——”大嫂愣了愣,說道:“這么著,往后餓了只管來這兒吃包子,大嫂不收你的錢!” 楚天搖搖頭,從懷里掏出一塊碎銀遞過去。 “這得有四五兩吧,太多了。我可不能收,做人吶得厚道!再說,你小小的年紀哪兒來的這么多錢?”大嫂吃了驚,把錢推回給楚天。 楚天猛一哆嗦,突然站起身拔腿就跑。 清晨冷冽的風將他單薄的衣衫吹得緊貼在身上,楚天越跑越快,一路奔回寄居的橋洞,頹然躺倒,眼睛空落落地望著上方出神。 晴兒被鬼老頭帶走了,吳秀才家被燒了,那個墜落河中的年輕人估計是兇多吉少……他們的影子都不停地在楚天的眼前走馬燈似的飄來晃去,讓他的胸口發悶發堵,發酸乃至發狂。 不知過了多久,楚天覺得后腰有些隱隱作痛,似乎有什么東西擱著自己。 他無精打采地伸手摸去,手指碰到了一件硬邦邦的東西,有棱有角,似是只木匣。 “咦,這玩意兒是打哪兒來的?”楚天驚疑地從身下抽出木匣來,見它長不到一尺,寬不過兩寸,拿在手里晃了晃,里頭發出“咚咚”悶響。 莫非這是昨天那年輕人遺落的東西? 這里面裝的又是什么?楚天忍不住好奇,打開了木匣。 一蓬淡淡的金紅色光暈從木匣中散放出來,里面擺放著一只光華熠熠的玉筒,筒身上布滿了用金色紋理繪制而成的龍章鳳文,如彩云拱月圍繞在一行紅色篆書的四周。那篆書筆力飄逸古渺,楚天連猜帶蒙,勉勉強強地認出來:“梵度金書——” 玉筒中脈脈逸出一股神秘奇異的氣息,如絲如縷滲透進他的膚發毛孔,就像清泉一般流淌全身,洗滌去滿身的疲乏與酸疼,楚天情不自禁地從木匣里拿起玉筒捏在手里。 “唿——”他的眼前登時金光閃動,光怪陸離的景象伴隨著無數玄妙的文字與影像撲面而來,仿佛霎那之間開啟了一片嶄新天地—— 似在心底,似在耳畔,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 “從這刻開始,一切都將改變,一切都將不同。 接受或抗爭—— 你,準備好了嗎?” 第五章 蒼云劍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