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當楚天蘇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置身在空曠的江邊碼頭。 就是在這里,他被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白袍老者莫名其妙地扔進了河里,但感覺上從撞向峭壁到回到江邊碼頭上,好像僅僅過去了一秒鐘。 沒錯,就是一眨眼:激流峭壁消失了,白袍老者也不見了蹤跡。惟有面前的那條大河還在,呼號飛灑的江雪還在。 而自己,楚天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衣服鞋襪根本從里到外都是干干的,沒有半點被冰冷徹骨的河水浸泡的痕跡。 那自己是做夢還是大白天活見鬼了? 楚天盯著江水發呆,可口中分明有河中泥沙殘留的腥味,他漸漸回過神來,之前那段經歷必不是夢,而那穿白袍的老頭絕對是人非鬼,盡管他的所作所為似鬼非人??赡莻€鬼老頭在最后關頭為什么突然改主意不弄死自己,還把自己帶回碼頭?楚天想不明白,更令他擔心的,是對方一直向自己逼問晴兒的下落? 晴兒是楚天的meimei,是他從一口井里撿回來的。 兩年前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燒毀了他的家園。大火熄滅后,他帶著晴兒固執而無助地在一片無人焦土和廢墟之中留戀守望。然而希望最終破滅,他們沒能等到親人的回歸。 絕望的楚天,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向曾經是家的地方深深磕了九個頭,然后帶著晴兒離開了大崖山,希望能幫助小女孩兒找到回家的路。 但晴兒委實太過年幼,根本說不明白自己從何處來,為何來? 就這樣,楚天帶著幼小的晴兒過起了流浪的生活。他們越來越像一對兄妹,有時候,楚天甚至覺得晴兒就是上天特意恩賜給自己的一件禮物。當他在世上失去一切、一無所有時,還有晴兒和他相依為命。 流浪的生活讓楚天不得不習慣做一些從前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比如當乞丐,當小偷,干山賊,打零工……他甚至試過每天早晚在不同時段從事不同的職業。獨自賺錢的日子充滿了艱辛卻并非難以忍受,因為有晴兒。這個小丫頭讓楚天覺得生活沒有失去歡笑。 大約半年前,楚天決定暫時結束流浪的生活,在淮陽城里定居了下來。 晴兒眼見著漸漸長大,而自己,看起來是這世上她唯一親近的人,所以楚天強烈期盼自己能給晴兒一個溫暖安全的環境,甚至一個美好的將來。 他可以不論善惡對錯,可以忍受遍體鱗傷,卻無論如何不能忍受自己的meimei過同樣的日子。晴兒雖小,可城里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姐沒誰能比上她,她天生就應該過吟詩讀書,彈琴畫畫,快樂無憂,幸福滿足的生活。 “可惡的老東西!”楚天“呸”地吐出口中殘留的沙粒,使勁把腳邊的一塊石頭遠遠踢飛,看著它掉落進江里,心里覺得好過了些。 然后他拖著酸疼的身子頂風冒雪回到淮陽城里。街道上空空蕩蕩,楚天失望地預感到,今天是找不到活干了?,F在他最好回家睡覺,如果晚上大雪能停,自己或許還能到酒樓賭場里試試運氣,看看是否可以從那些醉鬼和賭鬼的身上“撈”點什么。 楚天把家安在一座橋洞里,兩邊用木板搭起來勉強能擋住點風雪。里面沒有多余的東西,只夠將就湊合著睡覺用。 然而就是這樣一處簡陋的地方,居然被人給占了。 一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這里,一個衣飾華貴的年輕人,渾身是血躺在楚天的專用破板床上,身體蜷曲得像大蝦一樣,口里發出痛楚的呻吟。一柄匕首掉落在他的手邊,鋒芒猶如潭水般幽碧,隱隱約約透出幾絲殷紅色的血氣,看起來是件削鐵如泥的寶貝。 楚天的眼睛死盯著擅自進占自己地盤的年輕人,心中有些厭惡,還有些懊惱。難道今天的晦氣還不算完么? 他不喜歡有錢人,更不喜歡那些飛揚跋扈隨意花天酒地的有錢年輕人——只要爹有錢,誰不是個公子?! “喂,離開這里,這是我的地方!” 年輕人睜開眼,目光里隱藏著驚懼。待看清說話的只是個衣衫破舊十一二歲的少年,他眼神里的驚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傲慢的輕蔑。 “臭小子,你找死,知道本公子是什么人嗎?” 楚天剛被人欺侮過正無處發泄,這位“本公子”居然不請自來占領自己的狗窩,明明像條死狗似的哼哼唧唧,還不可一世盛氣凌人。 “我管你是誰,趕緊起來,滾!”楚天惱火道。 “小畜生,你敢踢我!要是讓我爹爹曉得了,趴了你的皮!”年輕人嗷嗷叫著伸手去抓匕首。 楚天眼疾手快一腳把匕首踢到角落里,拽住年輕人的胸襟往外拖:“小畜生,你敢搶我的地盤!要是讓我爹爹曉得了,要你的命!” “放開我,不然本公子要你好看!”年輕人尖叫道,他試圖在丹田里凝聚一絲真氣,只要用家傳的“一道指”點擊楚天腿上的陰谷xue,楚天的整條小腿就會廢掉。 但連試幾次,那縷真氣每每流轉到胸前的膻中xue便退了回去,反而震得年輕人自己胸口的氣血翻騰,有一種窒息要死的感覺。 “可恨,如果我不是被‘鐵衣幫’的人打成這樣,一根手指也能要了這小畜生的命!” 年輕人咬牙切齒,猛地眼前一亮,半截身子已被楚天拽到橋洞外。 “是你自己爬下去,還是讓小爺動手再送你一程?”楚天停手問道。 七八米的下方,滾滾大河如一頭咆哮的怒獸向東奔流。 年輕人面無人色,心中莫名的恐懼戰勝了驕矜,求生的欲望讓他暫時放棄傲慢:“我給你錢,很多很多錢,只要你不把我丟進河里!” 他從懷里抓出一只金絲滾邊的荷包,高舉著遞向楚天。 楚天怔了怔,年輕人急忙解開荷包,里面除了幾塊散碎銀子,裝的全是銀票。有一百兩的,有五百兩的,還有三張一千兩的。 楚天的心情不自禁地砰砰亂跳,這可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錢。 四五千兩的銀子,足夠讓他和晴兒過好一陣子了。 “怎么樣,我還可以給你更多的錢?!蹦贻p人觀察到楚天表情的變化,語氣不覺又變得傲慢起來。 “我爹爹有的是錢,只要我愿意,可以讓你跟著我享受榮華富貴?,F在,你把我背回橋洞,記得不能觸動傷口,然后去找……” “呸!誰稀罕?你有錢就很了不起嗎!” “混蛋,我要殺了你!”年輕人見哀告無望,突然丟開手中的荷包猛抓住楚天的小腿,竟是想將他掀入河中。 楚天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往后仰倒。但他的反應極快,在身體即將摔出橋洞墜落大河的瞬間,雙手死死扒住橋洞口的上沿,兩腿凌空吊起拼命甩動掙脫了去。 “啊——”年輕人的身體突然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往外滑落。 楚天扭過頭望向年輕人飛速下墜的身影,“砰!”墜入河心的身體就如塊沉重的石頭,幾下沉浮便消逝了蹤影。 楚天慢慢放下腳,望著湍急的江流,咋舌道:看來今天晦氣的人不止自己一個,而自己的晦氣很可能遠沒有結束…… 第三章 梵度金書(上) 入夜后雪漸漸下得小了,但風勢還是那么的大?;搓柍菦]有了往日的喧囂,仿佛提前陷入了沉睡中。 地上的雪積得很厚,雙腳踩在上面“吱吱”作響,一不小心就會滑倒。 楚天盡量挺直身體行走在雪中,眼睛一直在仔細留神周圍的動靜。他已經養成了這樣警醒的習慣,時刻像刺猬一樣武裝自己,同時還要擁有狼一樣的敏銳嗅覺。繁華城市雖然很美好,但并非對每個人都如此。 像楚天和晴兒這樣無依無靠的外來人,受到的欺凌和嘲笑總是最多。 但從今往后事情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楚天這樣想著,摸了摸懷中的銀子。 有銀子,就有尊嚴和地位。銀子越多,尊嚴越多,地位越高。 這是楚天學到的城市生存法則第一課。 忽然他停下腳步,前方小巷口的低矮磚墻下,卷縮著一個全身瑟縮把頭深深埋在膝蓋間的小男孩。他的面前放著一只缺口的瓷碗,里面可憐巴巴地躺著三個銅板。 “小兄弟,早點回家吧?!背熳呓∑蜇?,將一塊碎銀丟進他的瓷碗里,又以最快的速度掏出張一百兩的銀票悄悄塞進對方黑乎乎的小手中。 小乞丐眼睛發亮,一溜煙鉆進巷子跑得沒了影。 楚天微微笑著也隨后走進了小巷,來到一戶人家的門外。 “吳先生!”他用手敲了敲黑漆剝落的宅院大門。 這家的男主人是個落第秀才,開了間私塾養家糊口,晴兒平日就寄宿在他的家里。 從上次來探望晴兒到現在,已經隔了半個多月。楚天每次都入夜才來,不想讓別人知道晴兒有一個每天在外面混的哥哥。 今晚他特地換了身干凈衣服,又用肥大的褲腿下擺遮住破爛不堪的鞋,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跟城里人一樣體面光鮮。 “吱呀——”等了很久,吳秀才撐著油布傘打開了門,往外探頭張望。 “楚天,你再不來我要找你去!上回說好你兩天就把錢送來,這都過去多少天了?” “我就是來送錢的,夠不夠?”楚天揀出最大的那塊碎銀,大約有五六兩重。 “你有錢了,不會是偷來的吧?”吳秀才懷疑地看著楚天,“圣人曰:‘君子不飲盜泉之水……’” “少羅嗦,他是你的圣人,不是我的圣人?!背彀阉殂y丟向吳秀才懷里。 吳秀才忙不迭接了,又聽楚天說道:“過幾天我要接走晴兒,她人呢?” 吳秀才追在楚天的身后,偷偷用牙齒咬了咬碎銀,詫異道:“你要帶她去哪兒?” “哥哥!”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聽見前院的動靜,從伙房里奔了出來。 她的小臉蒼白,身上穿了好幾件單衣裳,卻像只歡快的小鳥飛過雪夜撲入楚天的懷里。 “小賤貨,快回去洗衣服。什么哥哥弟弟的,不把活干完,晚上不準睡覺!” 一個身軀龐大的婦人從廂房里走出來,雙手叉腰站在屋檐下喝斥道。 小女孩倚靠在楚天懷里,幼小嬌軀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怯生生地看著哥哥。 “洗衣服,洗誰的衣服?”楚天愣了愣,問小女孩兒。 “先生和夫人還有兩位小公子的衣服……我還沒洗完?!毙∨呵由鼗卮?。 楚天握起小女孩兒冰涼的小手,借助廂房里透出的光亮仔細打量。嬌嫩的小手上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觸目驚心地縱橫交錯。 楚天不由又驚又怒,疼惜地將小女孩的雙手捂在自己的懷里,不住用手摩搓。 “吳先生,這是怎么回事?” 吳秀才訥訥不語,那婦人卻開口罵道:“你還有臉問?說好每月十兩銀子,錢呢?這小賤貨吃我的穿我的,又懶又不聽話,老娘虧大了!” “別說了,楚天把錢送來了?!眳切悴诺纳袂橛行擂?。 楚天憤怒得渾身發抖,原以為吳秀才是讀書人,晴兒在這里可以讀書習字,不必在橋洞中和自己苦度寒暑,誰料想竟是白給秀才老婆當了粗使丫頭。 “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可以幫你一起要飯的,別丟下晴兒?!鼻鐑嘿N近楚天的耳朵小聲哀告道,淚珠在眼睛里轉了一圈,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 “啊哈,果然是兩個叫花子!”秀才老婆手叉蠻腰,“插幾根彩毛就想冒充鳳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們走!”楚天雙眼快噴出火來,一種把那龐大的身軀撕成碎片的沖動在胸中翻滾澎湃。 “想走,你以為老娘這里是什么地方?!”秀才老婆沖了過來,伸手抓向晴兒?!霸蹅兿劝奄~結清楚!” “滾開!”楚天被徹底激怒了,把晴兒拉到身后,猛一頭撞在秀才老婆的肚子上。 只過了一秒鐘,耳邊響起秀才老婆咬牙切齒的尖叫聲:“叫花子打人啦——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她雙手掐住楚天的脖子,將近兩百斤重的身體像山一樣壓了下來。 “夫人,夫人,別打了,讓街坊看見成何體統?”吳秀才想拉又不敢,急得直跺腳。 “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瞧瞧,這兩個小賤種有多賤!”秀才老婆和楚天一同滾倒。 楚天被壓倒在冰冷堅硬的地上,臉上手臂上全是被抓破的血痕?;靵y中,他一口咬住對方肥嘟嘟的脖頸。 “救命啊,小叫花殺人啦!”秀才老婆口中亂叫,宛如一只發狂的野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