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雖然沒有人明白節度使府擴建令中所說的“工業”和“基地”具體是什么意思,但過去幾年河東軍械監的工坊大多改名“工廠”的事情,他們多少也還有些耳聞,因此對這兩個新鮮名詞,也還有著一定的猜測式理解。 毫無疑問,河中軍械監的新址,也選在東升城,并且就在這座“工業基地”的最北面。工業基地又分三塊區域,分別被稱之為“軍事工業區”、“民用工業區”和“綜合工業區”。目前可以看見的規劃,只有民用工業區有著詳細說明,綜合工業區只標注了幾處簡略的草圖,而軍事工業區則是一片空白。 只說民用工業區中,目前可以看見的規劃便有“河中紡織廠”、“河中制鐵一廠”、“河中印刷廠”、“河中船舶總廠”,還有一個誰也摸不著頭腦的“河中機械廠”。 如果說僅僅如此,有著大唐子民骨子里那種開放精神的蒲州人民也不至于太過驚訝,真正令他們最最想不明白,甚至是目瞪口呆的是……這份擴建令還附帶了一份“集資建城計劃”。 這份計劃之所以令人震驚,是因為節度使府開啟了一項誰都不相信會有成果的“新政”。按照這個計劃的說明:“河中節度使府接受民間資本參與新城建造,并將按照出資多少,確定新城建成之后的收益分配?!?/br> 這段話,蒲州的大家族誰都看得懂,但也誰都不敢保證真個看了個明白。直到節帥府的宣傳使們照本宣科,拿著手中的一紙文書向他們解釋,他們才逐漸了解了這個“民間資本參與新城建造”以及“建成后的收益分配”究竟是怎么回事。 簡單的打個比方,目前節度使府“預計”新城建設的“頭期工程”總花費約莫為三百萬貫。在這個頭期建設中,民用工業區將建成。二期工程花費約莫二百四十萬貫,綜合工業區將建成。而最后的三期工程是“不對民間資本開放”的軍事工業區和全城城防建設。 那么按照這個預計花費,河中節度使府將在頭期工程中,開放建設總投資百分之四十的民間資金注入。也就是說,河中節度使府第一期工程實際出資一百八十萬貫,剩下的一百二十萬貫缺口,誰有錢又愿意出的,就可以出。當然,沒有人肯白白出錢,出這個錢的好處是:節帥府將與出資方按照出資額度分配本工業區所產生的利潤。 再說得仔細一些就是,河中節度使府將這一期工程的投資分為一千股,每股三千貫錢,入股一股以上,就可在建成之后享受利潤分紅。如果建成之后,整個工業區一年的利潤是三百萬貫,那么入股之人一年即可回本,如果建成之后整個工業區一年的利潤是一百五十萬貫,那么就需要兩年回本。另外,河中節度使府接受一家或一人“持多股”,而且“除待罪囚犯外,不限制參股人身份”。 這道新城擴建令頒布之后,河中節度使府頓時變得車水馬龍,但凡蒲州的名流士紳、地主豪強紛紛登門拜訪,雖然暫時沒有人得見李蒲帥,但是負責接待的人也不是幸與,乃是河中節度支使、兩池榷鹽副使李襲吉以及河中節度使府掌書記馮道。這一老一少接待各路豪紳也只是玩推磨,并沒透露什么真正有用的消息,只說“節帥明日中午將在鸛雀樓宴請河中、河東諸公,一應詳細,均將和盤托出?!敝徊顩]說“敬請期待”了。 “諸公”雖然心有不甘,總想先套點什么口風,奈何這一老一少二人嘴巴像是鐵將軍把了門,愣是一點什么有用的消息都不提,“諸公”只好怏怏而回,各自回去商議。 當日,河中各豪門均收到節帥府送來的請帖,邀請其參加明日的“招商宴”。而且節帥府還頒發告示,聲明明日宴會,未曾收到請帖的家族、個人,如能自攜“三千貫錢”至鸛雀樓,也同樣準許進入云云。 便在此時,節帥府中,李曜憑欄而立,不遠處,憨娃兒領著馮道和任圜匆匆而來。 馮道上前道:“老師,大王遣使前來?!?/br> 李曜轉過頭,便見任圜上前見禮,點頭道:“重周[無風注:任圜的表字史書似無記載,此處為杜撰,,請勿當作史實。周即圓也,重指很多,屬于釋名之意為字。]遠來辛苦,不知大王有何教益?” 任圜拿出一封信函,道:“大王命蒲帥獨斷迎駕之事?!彼⑽⒁活D,又補充道:“不過,聽聞韓建已將鑾駕迎至華州,且……存勖郎君也陷其手?!?/br> 李曜點頭道:“此事某已知矣?!比缓髤s不提此事,反而問道:“前次某致函重周,欲辟舉重周為河中觀察副使,不知重周考慮得如何了?” 任圜拱手道:“蒲帥抬舉,圜豈不知?只是家父年老,近年日漸衰弱,去年冬月抱恙之后,至今仍難于行走,圜為人子,此時豈能遠離?還望蒲帥寬懷見諒?!?/br> 李曜微微一嘆,知道此事無法說項,可他也不記得任圜之父任茂弘是何時離世[注:任圜之父為任茂弘之事,史學界似有爭議,此處為圖書中方便而采用此說。],只得道:“河中觀察副使之職,某為重周留之不辟,望重周早至蒲州,為我解憂?!?/br> 任圜聽得這一句,心中頓時一熱,差點就答應留下,但他終究不是那般沖動之人,強壓心中感激,長揖一禮,誠懇地道:“蒲帥如此厚愛,圜感激不盡。此番回得太原,便向家父提及此事,一俟家父病體告愈,敢不南來,為蒲帥效命?!?/br> 李曜大喜,忙命人設宴,款待任圜。任圜見他如此,更覺受寵若驚,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待得宴罷,安排了任圜去客院休息之后,馮道便又匯報道:“老師,蒲州各界對此次‘參股建城’之事反響強烈,尤其幾大名流豪富之家,更是關注之至?!彼⑽⒁活D,面色十分沉穩,毫無十幾歲少年之青澀模樣,言語條理十分清晰:“據報,劉、靳、衛、馮、高五家各自派出得力人手調撥錢帛,雖是刻意隱藏行跡,其實不過欲蓋彌彰,知悉內幕者并不在少數。另外,太原王氏似乎也有所行動……”他說到此處,略微一頓,望了李曜一眼。 李曜笑了笑:“河東河中本是一體,而太原王氏更是流芳天下,河中本也是其根基重地之一,某欲在蒲州做此等大事,太原王氏豈能沒有舉動?自《新城擴建令》頒布以來,王相公與燕然也曾過問一二……此事本是雙贏之局,除非朱溫、李茂貞等輩,否則無論誰來參股,某都一體歡迎,遑論太原王氏?” 馮道點點頭,忽然自失一笑:“老師實乃曠古奇才,弟子讀書十載,只見官府征用民丁筑城,卻從未見有召集士紳豪富同筑一城,而后分之以利潤之事。不僅聞所未聞,簡直連想都未曾想過,此事若成,老師必為千古傳誦?!?/br> 李曜哈哈一笑,點撥他道:“千古傳誦之說,暫時不提也罷。前次某在白虎節堂上提及此事,你等俱以為不可,而今偏偏這些士紳豪富都愿參與其中,眼下你可曾想明白這中間的道理?” 馮道遲疑道:“莫非是以利誘之?” 李曜輕輕頜首,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自古以來,歷朝歷代筑城,若是國力強大,以朝廷一己之力為之便足以,那也就罷了。若是國力不濟,無論是征用民丁,或是強令士紳豪富貢獻,終究都使得民怨沸騰,哪怕那城筑好之后是福延千載,可在當時,仍免不得一番動蕩?!?/br> 他招呼馮道在自己身邊不遠處坐下,繼續道:“皮日休雖是巢賊余孽,但卻有一首詩寫得不錯,詩云:‘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粢猿蓴≌撚⑿?,隋煬帝自是桀紂之流,然則大運河修通之后,我朝受益之多,誰不知曉?然則如此千秋偉業,為何反而被人認為是葬送隋朝之大禍?” 馮道沉吟片刻,道:“想是因為此河耗費民力物力過大,煬帝又好大喜功,胡亂縮短工期,因而民怨沸騰,再加上三征高句麗等事,才使強盛一時的隋朝終于滅亡?!?/br> 李曜微微點頭:“你能看到這些,已經不錯了。其實某此番這般做法,正是吸取了隋亡之教訓……此中關鍵有兩點。其一,民力不可濫用,治政者須知量體裁衣。其二,一件事縱有千年大利,也不能因此忽略眼前效益。某料,這其一,你當能夠理解,無須某來多說,今日便說這第二點,這也是某這新城擴建令的精髓所在?!?/br> 馮道精神一振,肅然端坐:“請老師教導?!?/br> 李曜輕輕笑道:“不是為師自矜,這新城擴建令,換做天下任何一人,都不見得能做成,唯有為師,方可一試。這是因為,欲成此時,為師有三點倚仗?!?/br> 馮道忙問:“是哪三點?” 李曜道:“其一,軍力。河東河中已是一體,而河東之兵威天下俱知。為師自入河東,至今尚無敗績,前番又受大王之命,領兵擊敗朱溫大軍,如今才得以坐穩河中雄鎮。如此一來,天下人幾乎無人會相信這河中會在短期內易主。這便使蒲州諸大世家能夠放心河中節度使府不會朝令夕改,這新城擴建之后,其所應得之利益,得以保證?!?/br> 馮道點頭:“不錯,這一條,怕是天下無人懷疑?!?/br> 李曜笑了笑,又道:“其二,為師理財之能,放眼河東,當不作第二人想。如此一來,他們便會認可東升新城建成之后的利潤,他們或許并不知曉河東軍械監究竟有多賺錢,但他們消息靈通,必然知曉這河東軍械監在某出任掌監之后,發展是何其迅速,大王這幾年征戰不斷,期間軍械軍需供應之大,略微盤算便足以令人震驚,倘若河東軍械監并無巨大利益,如何能成?因此,他們只消相信某這‘分利’之說并非兒戲,就必然被這其中巨大的利潤所吸引,如飛蛾撲火般一無反顧而來?!?/br> 馮道輕輕嘆道:“是啊,這般巨大的利潤,這些世家大族、名流豪富豈能錯過?老師理財之手段,他們怕是早已眼饞許久,此番既有分潤的機會,此輩中人焉能失之交臂?” 李曜伸出三根手指,道:“這其三,也是關鍵,甚至說,若無這第三點,前兩點就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br> 馮道皺眉深思,忽然眼前一亮:“莫非是老師的信譽?” 李曜雙掌一擊,贊道:“可道聰慧!” 馮道稱謝,補充道:“老師不僅是河中節帥,更是天下名士,再兼二十載言出必踐,君子之風,素為天下稱道。倘是別人出此計策,天下人未必放心,然則既是老師所為,便無須擔憂信譽,只消商議好這其中入股分紅之細節,一俟東升新城筑成開工,這利潤自然隨之而來,半點不必懷疑?!彼畤@道:“果然此事天下間唯有老師可以做成,其余人縱然能想出這般妙策,卻也湊不齊這三條要務?!?/br> 李曜笑了笑,端起侍女送上的香茗,輕輕喝了一口,忽然問:“聽說戴判官走后,廬陽縣主近日常在蒲州城中走動?” 馮道點頭,面上露出一絲狐疑之色,道:“回老師話,正是如此。不過,說來也怪,這位廬陽縣主并不去看什么胭脂水粉,也不關注綾羅綢緞,卻總往我河中軍械監新開工的一些工地上去看……就連大河灘涂地上那些大水排,她都饒有興致地去連著看了好幾日,這真是奇了怪了,難道廬陽縣主還對這些奇技yin……咳……對這些‘科技創新’感興趣?” 李曜淡淡一笑,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道:“她自己嘛,倒未必對這些東西有興趣,不過,我料淮南對這些東西,是必然有興趣的?!?/br> “哦?”馮道反應很快,立刻問道:“老師是說,淮南也想制造我河中這種丙型水排?” “淮南多水?!崩铌椎溃骸叭羰悄軌蛑圃煳液又羞@種丙型水排,他們可以利用的水力,比我們還多得多。而這些經過軍械監改進的水排,不僅可以如過去一般用于冶鐵、鑄造,如今還可以用于紡紗織布,你對軍械監的紡紗機也是有所了解的,應該知道這其中的效用何其巨大?!?/br> 馮道面現敬佩之色,點頭道:“弟子原先雖不懂紡紗織布,但看了原本軍械監第一批‘腳踏式紡紗機’之后,也是震驚異常,而后那兩批匠師竟又通力合作,讓那丙型水排所生之水力化為紡紗機‘腳踏’之力,弟子實是……實是驚得……無以言表?!?/br> 李曜嘿嘿一笑:“若非如此,她有如何會有興趣去看?” 馮道得聞此句,立刻吃了一驚:“難道……” 李曜擺擺手:“這其中的關鍵,哪里是看一看就能明白的。我便是放一臺給她看,她也看不出其中的精要。之所以某并不限制她四處看看,是因為……這紡紗織布之事,我河中是可以與淮南合作的?!?/br>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心中道:“若非古代南北環境的差異不是這個時代的生物技術可以解決的,我還真不想跟淮南合作這件事,要知道原先歷史上,西方資本主義革命之后進入工業時代,最初靠的可主要就是紡織業??上н@年頭的棉花還遠不如絲、麻等物推廣得開,我要跟淮南合作,讓楊行密在南方推廣亞洲棉種植,才能有足夠的原料……雖然這年頭的運輸成本實在太高了點,但有了水動力織布機,總還是大有利潤的。而且……穿棉衣的軍隊,顯然在御寒上有著更大的優勢,這對北方藩鎮而言,好處顯而易見?!?/br> 第210章 力挽天傾(廿二) 大河滔滔,高樓巍巍。名動天下的鸛雀樓座落在黃河東岸、蒲州城西,在今朝的小雨之中,巍峨而朦朧。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br> 名揚天下的鸛雀樓,今日仍如往常一般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不同往昔之處,只是樓里樓外那三步一哨、五步一崗肅立著的河中精兵。 這些腰佩橫刀,手持長槍,身著黑甲黑袍,沉淵恃岳傲立雨中,任憑雨水淋濕全身也一動不動的士兵,無形中給人以巨大的壓迫感,使得每一批前來的河中名流豪富俱不敢如往日那般輕松揮灑,肆意談笑。 鸛雀樓,始建于北周,三層四檐,重檐歇于山頂,矗立在一座高大的石砌臺基上,背靠蒲州,面向黃河,世人稱之為河中第一勝景。當時北魏末年,大丞相高歡舉兵造反,534年擁戴清河世子元善見稱帝,都于安陽,建立了東魏。北魏大丞相宇文泰與高歡征戰,保住了魏的半壁江山,535年,殺孝武帝元修,擁立南陽王元寶炬繼帝位,都于長安,建立了西魏。東、西魏成了對峙之勢。宇文泰掌管軍國之政,召其侄宇文護封為王爵,稱中山公,為其鎮守天下。550年高歡之子高澤纂東魏天下立北齊,557年宇文泰之子纂西魏天下立北周。北周與北齊繼續對峙,互相爭奪屬地。北周帝年幼,由大冢宰宇文護掌管朝政,都城在長安。在河外一帶,北周占據蒲州。自平陽(今臨汾)以東,均為北齊的屬地。宇文護為了鎮守河外之地蒲州不失,在蒲州城西門外筑起高樓以作軍事了望之用。 《蒲州府志》有記載:鸛雀樓舊在城西河洲渚上,周(公元557—571年)宇文護造。唐代李瀚有《河中鸛雀樓集序》云:“宇文護鎮河外之地,筑為層樓,遐標碧空,影倒橫流,二百余載,獨立乎中州,以其佳氣在下,代為勝概。唐世諸公多有題詠。歷宋至金明昌時尚存。有河中府錄事李逵書樓額?!痹鯋痢兜躯X雀樓記》云:“至元壬申(公元1272年)三月,由御史里行來官晉府,十月戌寅,按事此州,獲登故基,徙倚盤桓,逸情云上,雖杰觀委地,昔人已非,而河山之偉,云煙之勝,不殊于往古矣”是當元初樓已就毀。舊志云:“明初時,故址尚可按,后盡泯滅,或欲存其跡,以西城樓寄名曰鸛雀”。 及入唐代,河中府為李朝中都,與西都長安、中都洛陽、北都太原、南都揚州并稱“五都”。城外普救寺里發生了崔鶯鶯、張生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城東誕生了柳宗元、司空圖等不朽的大詩人;城南首陽獨頭村出了一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大美人楊貴妃。 有唐一代,蒲州均是人文薈萃的重鎮,城西鸛雀樓更是文人雅士展示才情、詩酒唱和的好去處。很多大詩人在此極目山河、放歌抒懷。如李益的《登鸛雀樓》:“顴雀樓西百尺檣,汀洲云樹共茫茫。漢家蕭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風煙并起思鄉望,遠目非眷亦自傷?!庇秩鐣钞數摹额}顴雀樓》:“迥臨飛鳥上,河流入斷山。天勢圍平野,高出塵世間?!边@座坐擁山河之勝的蒲州名樓,幾乎成了當時大詩人們的賽詩舞臺。而留傳最廣、影響最大,可謂婦孺皆知的詩冠,毫無疑問當屬太原才子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逼阎蒿E雀樓,因王之渙一首詩而名重一時,名傳千古。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歷經隋、唐、五代、宋、金700余年后,至元初成吉思汗的金戈鐵馬進攻中原,迫使金主完顏氏都遷蒲州死守。蒙古鐵騎攻占了平陽、絳州和陜西渭南,多次從金兵手中攻打蒲州,金元光元年(1222年)金與元兵展開城池爭奪,金將侯小叔“夜半攻城以登,焚樓、櫓,火照城中”,從此,無限輝煌的鸛雀樓毀于兵,僅存故址。明初時故址尚存,后因黃河水泛濫,河道擺動頻繁,其故址隨之難以尋覓。人們只得以蒲州西城樓當作“鸛雀樓”,登臨作賦者不絕。清初詩人尚登岸寫道:“河山偏只愛人游,長挽羲輪泛夕流。千里窮目詩句好,至今日影到西樓”。西城樓也實在是“盛名難卻,其實難副”,數百年來給人留下無限遺憾。 今天鸛雀樓中之客,竟沒有一人,有吟詩賦文的雅興,他們匆匆而來,或緊張或興奮,或忐忑或激動,所為之事,無非一個“參建東升新城”而已。 唯有最頂一層,那位一身紫袍,背負雙手傲然而立,極目遠眺黃河西岸的年輕男子,才有那份凌駕眾人之上的泰然,才有那份萬事決于一念后的閑心,這般恬淡自然。 只聽他身后響起王摶的聲音:“蒲帥身臨名樓,登高望遠,似有所悟。今日既有此番盛景,蒲帥亦是天下名流,何不就此賦詩一首,以為后世憑吊?” 李曜轉頭,見是王摶與王笉二人應邀前來,當下招呼他二人坐下,命侍女奉上茶水,這才笑道:“想當日李太白登黃鶴樓,也曾說‘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如今這鸛雀樓上,王季凌公千里目尤在,似某這等徒負虛名之輩,豈敢在此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之家?” 黃鶴樓也是與鸛雀樓齊名的中國古代四大名樓之一,它位于武昌西邊的黃鶴磯頭,背依蛇山,前瞰大江,飛檐彩柱,輝煌壯麗,是歷代的游覽勝地。無數的文人、雅客,都愛登上黃鶴樓,欣賞大江兩岸的景色,抒發胸中之塊壘。為此,圍繞黃鶴樓,歷史留下了大量的詩詞、楹聯。這其中最有影響的,當然要數唐朝詩人崔顥的《黃鶴樓》了。 傳說李白壯年時到處游山玩水,在各處都留下了詩作。當他登上黃鶴樓時,被樓上樓下的美景引得詩興大發,正想題詩留念時,忽然抬頭看見樓上崔顥的題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這首詩的意思是:過去的仙人已經駕著黃鶴飛走了,這里只留下一座空蕩蕩的黃鶴樓;黃鶴一去再也沒有回來,千百年來只看見悠悠的白云;陽光照耀下的漢陽樹木清晰可見,鸚鵡洲上有一片碧綠的芳草覆蓋;天色已晚,眺望遠方,故鄉在哪兒呢?眼前只見一片霧靄籠罩江面,給人帶來深深的愁緒。 這首詩前寫景,后抒情,一氣貫注,渾然天成,即使有“詩仙”之稱的李白,也不由得佩服得連連贊嘆,覺得自己還是暫時止筆為好。為此,李白還遺憾得連連嘆氣,道:“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雖然如此,李白畢竟是李白,他一直記著這件憾事,總想有機會寫首詩和崔顥的那首比一比。后來,李白在游金陵鳳凰臺(即今南京紫金山一帶)的時候,仿效崔顥的詩,寫了一首《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永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 這首詩的意思是:鳳凰臺上曾經有鳳凰游憩,鳳凰飛走后只剩下鳳凰臺,但長江依然奔流不息,吳國王宮里,野花雜草埋沒了僻靜的小路,東晉時代的王公貴族們都死去了,只留了一座座荒涼的墳墓,從鳳凰臺上遠望,三山隱沒于煙霧之中,似有似無,位于江心的白鷺洲把水分開來,天上的浮云遮蔽了太陽的光輝,望不見長安,使人心中無限憂愁。 李白的這首詩也成為歷代傳誦的名作,在詩壇上兩“鳥”比翼齊飛,琴瑟相和,留下一段佳話。李曜此處相比,自然不是把自己和李白相提并論,而是說:連李白都有因珠玉在前而不敢題詩的時候,何況我這等人? 誰料王摶聞言笑了一笑,看著王笉道:“季凌公雖我輩尊長,卻非大宗堂[無風注:指族中地位一般],今有燕然手持家主印信,不如便先賦一詩,蒲帥以為如何?” 李曜撫掌笑道:“自是極好,自是極好,燕然,如何?” 王笉雖然略出意外,不過卻也并不著慌,唐人請客吃飯都可能會即興賦詩,作為她這等出身、這等學識,自然不會有甚推辭。當下便輕輕放下茶杯,略一思索,不快不慢地吟道:“黃河護中州,碧空映橫流。煙籠盈春水,云棲鸛雀樓。家傳天心訓,愿為蒲州留。品茗默不語,只是羨白頭?!盵無風注:此為本書原創詩稿,謝絕轉載,或請注明。] 李曜聽罷,心中好笑,當下打趣道:“燕然雖肯留在蒲州,為某這河中醫學院掌舵,卻原來心中孤單,欲要成家了?這可如何是好,某今雖為河中節度,此前卻從未在意哪家女子才能配得上燕然這般大才,如今,卻是愛莫能助了?!?/br> 王摶咳嗽一聲,裝作喝茶,寬袍大袖掩住半張臉,似乎偷笑了一下,待放下茶杯時,臉色已然恢復嚴肅。 王笉臉上飛起淡淡紅暈,解釋道:“此白頭非彼白頭,此處是說鸛雀之白頭?!?/br> 李曜長長地“哦”了一聲,忍著笑,正色道:“原來燕然雖愿意為祖訓‘醫術為仁術,天心是我心’而留在河中,心中卻仍向往那些游客隱士的悠閑生活……燕然為我河中放棄許多,某實不知何以為報?!?/br> 王笉卻搖頭道:“某留河中為此醫學院做些事情,并非為圖什么回報?!彼撇挥麑Υ耸露嗾f什么,又轉過話頭:“某已拋磚引玉,正陽兄莫非還要推辭?” 李曜笑道:“王相公當朝宰執,又是尊長,理當為先?!?/br> 王摶笑了笑,問道:“方才蒲帥憑欄西望,可是掛念關中局勢?” 李曜笑容微斂,點頭道:“聞陛下為韓建所挾,去了華州,某意華州城小,兵微將寡,實不是天子宜居之處。更何況,韓建前有犯闕之罪,如今兵圍鑾駕,萬一有個不測之心,豈非……” 王摶點點頭,微微沉吟,道:“既然蒲帥欲壓軸在后,某便贈詩一首與蒲帥?!?/br> 李曜聽他用“贈”,拱手道:“多謝王相公?!?/br> 王摶淡淡地道:“隨上鸛雀樓,古今事堪愁。晉風隨流水,漢骨沒草丘。黃河西來繞,盤旋東升流。登高長一望,何不跨馬游?!盵無風注:此為本書原創詩稿,謝絕轉載,或請注明。] 李曜聽罷,心中點頭,暗忖:“王摶身為天下宰執,宇量格局的確較燕然為高。燕然之詩,用詞雖是雅致,奈何缺了些大氣,有些郁郁。王摶這詩,雖也說愁,卻不是為自己一人而愁,而是為天下而愁,為天子而愁,單是這一條,境界便要高了不少。不過你再如何思古悲今,甚至直言不諱地跟我說‘登高長一望,何不跨馬游’也沒用,現在終歸不是我出兵之時。天欲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韓建如今還未作出瘋狂之舉,我豈能輕易出兵,來招天下側目?” 他笑了一笑,微微沉吟,搖頭道:“二位俱是王氏中人,與王季凌公同留名篇于這鸛雀樓中,乃是天下雅事,然則某這徒負虛名之輩,焉能如此不知好歹?不過,既然二位已把這話說到此處,某若仍然推辭,未免顯得自矜自傲。不如這樣,某不為詩,卻填上一闋長短句,也算為二位之和?!?/br> 王摶苦笑搖頭:“蒲帥何須如此過謙?” 李曜卻笑了笑,起身負手而立,踱了幾步,悠然道:“立晉望秦隴,獨領中州秀。今朝春雨無限好,來洗江山舊?!蔽⑽⒁活D,念出下闋:“持戈迎鑾駕,把酒鸛雀樓。當年天水流不盡,黃河萬里愁?!盵無風注:此為本書原創詩稿,謝絕轉載,或請注明。] 王笉聞之稱善,王摶更是撫掌道:“蒲帥這長短句,果然最是應景。只是某有一事不明,還望蒲帥解惑?!?/br> 李曜微微笑道:“王相公請講?!?/br> 王摶道:“既有無限好的春雨,要來洗這江山之舊,為何蒲帥還要望著李太白筆下的‘天上之水’,說這萬里黃河,俱是愁苦?” 李曜面露無奈之色,嘆息道:“只因時候未到?!彼钢鴺峭獾拇河?,深皺眉頭:“它這春雨下得,某這春雨,卻還下不得啊?!?/br> 鸛雀樓的第二層已經聚集了幾乎河中全部名流世家的代表,確切的說,因為是蒲帥親自設宴,來的大多是各家家主,只有極少數世家因家主年老,是派了嫡長子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