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王博士都不擺架子,李曜更沒有擺架子的習慣,當下自然應允,讓憨娃兒趕緊研墨。等墨汁初出,李曜便請王博士道來。 王博士道:“令仆關節有定處如針刺,肌膚青紫,外有紅斑,舌紫脈澀,乃是風濕急起之狀。我今有三方,分用于初治、漸愈、根除,李郎君可記。其一,初治時,雙花、蒲公英、生石膏、龍膽草、土茯苓、虎杖、生地、木通、赤芍、桃仁、蟬衣、炙水蛭、烏梅、甘草,嫩桑枝或鮮蘆根適量煮湯代水。待病情稍卻,再用漸愈之方,乃是黃柏、黃精、鱉甲、秦艽、木瓜、防己、絲瓜絡、威靈仙、青蒿、忍冬藤、雞血藤、夜交藤、地龍、五味子、嫩桑枝或鮮蘆根適量煮湯代水。最后便是根除,乃用黃芪、黃精、雞血藤、丹參、青蒿、千年健、龜板膠、地龍、桂枝、白蔻、雞內金、土元、枸杞、桂圓、茉莉花、夏枯草,仍是取適量煮湯代水?!?/br> 李曜對中藥不熟,一邊寫還偶爾要問,比如那“炙水蛭”之類,好容易寫完,盧三千恩萬謝接過去,又去請教王博士所謂“適量”到底是多少。 這時候宴以撤下,王博士倒是不厭其煩,一項項跟盧三說明。李曜聽得無趣,正想托詞出去轉轉,王秦忽然問道:“先前聽正陽兄所言,此番乃是要去潞州?” 李曜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笑著點頭道:“正是,燕然今日可是從潞州來?聽聞眼下朝廷欲對并帥有所舉措,卻不知潞州如今……可還安定?” 王秦微微蹙眉,道:“正陽兄若愿聽小弟一言,此去潞州,最好早去、速歸?!?/br> “哦?”李曜心中已然猜出一二,但面上卻裝出疑惑的模樣:“燕然何故有此一說?莫非潞州如今已然方寸大亂?……并帥天下豪雄,今潞帥李公乃是并帥胞弟,想來當有手段可以穩定潞州才是呀?” 王秦搖搖頭:“并帥如何,小生未曾親見,自然不敢妄言。然則聽聞并帥十五從軍,隨其父國昌公平定龐勛之亂,立下戰功,因驍勇無敵,乃有一箭雙雕之神技,軍中號稱‘飛虎子’。而后巢賊肆掠京城,李公應詔,出兵勤王,擊滅巢賊,追襲萬里,得功第一,因除并帥……正陽兄評并帥為‘天下豪雄’,自無不妥。只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并帥有再定乾坤之力,潞帥卻未必有牧守一方之能,此二者不可混為一談?!?/br> 李曜訝然道:“莫非潞州果然不穩?燕然賢弟,你既從潞州而過,可否將其中情形告知與我,多少有個防范?!?/br> 王秦見李曜神色急切,心道:“這人年紀輕輕就帶商隊出行,心中必然擔心出事,他這一路足足兩百多人,運送的東西又那般隱秘,車上都蒙了牛皮,只怕多半是軍械。既是軍械,自然干系甚大,也難怪他這般緊張了。這人以商人身份,與我等一行素不相識,父親甚至還是戴罪之身,他卻仍然能折節下交,設宴款待,絕口不提報酬,實乃坦蕩君子所為,我若力所能及,自當助他一臂之力?!?/br> 王秦于是輕咳一聲,正色道:“不瞞正陽兄,我等一行今日在潞州暫歇之時,多聽潞州人對潞帥怨恨之言,若只是尋常百姓這般說道,倒也罷了,然則潞州兵將對潞帥也似頗為不滿,甚至膽敢在酒肆飲酒之時公然抱怨,其同行兵將,也紛紛附和……這潞州只怕真有些不妥?!?/br> 李曜“啊”了一聲,還沒想好怎么回答,王秦卻緊跟著又丟了一個大炸彈過來,只聽他嘆息道:“我等出了潞州往北而來,見到一行健卒,約莫五百人,正往北行于官道。路人說,那是潞帥為討好并帥而獻上的潞州精兵‘后院將’。我等因趕路,越過這支兵馬時,竟然聽得這些兵將對潞帥也是……也是頗為不敬,甚至有人嚷嚷著要回潞州找潞帥問個明白云云。末了還是一位牙將出面安撫,這才勉強壓制住了?!?/br> 李曜驚道:“五百后院將既然已經出發了!” 王秦奇道:“原來正陽兄已然知曉此事?如此,倒是小弟饒舌了?!?/br> 李曜心中暗暗叫苦:“那后院將既然已經出發了,按照行程算來,只怕此刻已經到了濁漳水對面,如此豈非糟糕之極!等老子去潞州交差,屁股后面的后院將就要造反,然后牙將李元審追擊之下被馮霸打傷,帶兵回了潞州,接著李克恭去看望李元審,安居受就趁機造反了,李克恭和李元審被一把火堵在院子里燒得渣都不?!遣痪褪钦f老子這一去,根本就是rou包子打狗,擺明了就要有去無回么?那安居受造反成功的時候,可是立即向朱溫靠攏的,我算是李克用派去送軍械的,他豈能放過我?” 王秦見李曜急得話都不說了,心中反而又有些意外,奇道:“正陽兄,雖然潞州形勢有些不妙,但想來暫時還不會有甚大亂,正陽兄只須早去速歸,想來便無大礙,何以如此……如此著急?”他本想說“何以如此驚慌失措”,想想這個詞用來有點傷人,還是換了。 李曜苦笑道:“燕然賢弟,你有所不知……” “郎君!郎君!”李曜話未說完,外面匆匆跑來一人,乃是李曜安排在今夜守夜第一班中的一人。 李曜心中一凜,霍然抬頭:“某在此處,何事驚慌?” 那人慌忙行了一禮,道:“郎君,對面河上人影憧憧,又有船只聚集,似乎有大隊人馬要渡河過來,眼下天色已晚,看不仔細,不知是不是蟊賊馬匪之流,俺是來請問郎君,要不要全隊戒備則個?!?/br> 李曜猛然站了起來,下意識朝王秦望去。主人站著了,王秦自然不好坐著跟李曜說話,也站了起來,蹙眉道:“算來,那潞州后院將倒是應當到了對岸。今日我等見到的那一支兵,應當是有五百后院將和潞州牙兵三百左右,如此至少有八百軍……這般看來,對面之人不大可能是蟊賊馬匪,是這支潞州兵的可能性反而要大得多。正陽兄不必擔心?!?/br> “哥擔心的就是潞州后院將!”李曜心中大急。 他轉了轉,斷然道:“告訴大伙兒,小心戒備!今夜須得和衣而睡,另外……所有車輛,集中在我營帳周圍。開一車軍械,每人配發馬刀一把,都拿在手邊,一旦有警,立刻到我營帳周圍集中!” 第015章 一柱擎天 李曜這番命令下達,賓主雙方都頗為驚訝。作為客人,王博士幾人自然不好說什么,盧三也不可能當著客人質疑自家少主人的命令,當下匆匆領命下去布置安排去了。 眼見得氣氛有些異常,王博士便提出告辭,理由是現成的:一路奔波,身體疲乏,且去休息。李曜客客氣氣送他們離帳,然后自己實在坐不住,便叫了憨娃兒一起,再去河邊查探一下情形。一邊走,一邊暗罵這昭宗皇帝不曉事,也不知死后怎么混到這個“昭”字的。這位皇帝就是典型的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就您那京城富家子弟組成的禁軍,還不如招一群流氓無賴,好歹拿了錢就敢豁出膽子動刀,您那禁軍跟沙陀兵相比,差了豈止一個檔次!您還偏挑中李克用這條獨眼龍來開刀,真是不知怎么說才好。 其實如果以后世普遍的觀點來說,歷史上的唐昭宗可以說是一個悲劇性的皇帝,昭宗嗣位時二十一歲,也算是一個聰明而又有才能的年輕人,他充分了解阻礙恢復朝廷力量和權威的形勢,并發誓自己要復興王朝。但是唐朝已經積弱難返,回天無力。而這種境況恰恰是昭宗的哥哥僖宗(公元873-888年在位)造成的。 昭宗李曄同僖宗李儇皆是懿宗的兒子,僖宗行三,昭宗行七。僖宗雖然是出了名的昏君,但是根據史書上記載,其實僖宗的天份還是很高的,騎射,劍槊,算術,音樂等,無不精通??上У氖?,他十二歲即位,正是貪玩的年紀,于是把政事和官吏的任免都委托給宦官田令孜處理,著他自行處之,不必匯報?;鹿倥獧?,政令不明,又加上天災人禍,終于在乾符二年(公元875年)爆發了王仙芝、黃巢“大起義”。 起義過程無需贅言,只說在王仙芝死后,黃巢率領起義軍在全國流動作戰,最后攻進了長安,僖宗步玄宗的后塵避入蜀地。僖宗逃到成都后,在成都向各路節度使封官許愿,又借助沙陀兵來平叛。加上農民軍出身的朱溫等人的叛變,黃巢兵敗,退出長安,后在山東自殺?!捌鹆x”被平定后,以往在形式上聽命于中央的節度使們,現在也無視朝廷了。 經過近四年的四川流亡生活以后,僖宗在中和五年(公元885年)陰歷三月回到京師。經歷了戰爭和洗劫的歲月的長安已經完全荒廢了:“荊棘滿城,狐兔縱橫?!倍易谠陂L安也沒安心的住多久,又開始了逃亡避難,這一次是因為邠寧節度使朱玫擁立肅宗的曾孫襄王李煴為帝,僖宗四處輾轉,最后于光啟三年(公元887)由當時的神策軍將領宋文通護衛著逃到了鳳翔,鳳翔節度使李昌符領兵攔截,和護駕的先頭部隊發生激烈沖突,宋文通帶兵猛攻,殲滅了李昌符全部。宋文通因為立了首功,被唐僖宗封為節度使,而且賜名李茂貞,僖宗還親自為他定字為正臣。從此,李茂貞便憑借這些常人所沒有的榮譽和雄厚的實力割據一方。 這一年的其余時間僖宗仍在鳳翔,光啟四年正月回到長安。然而,他在鳳翔已經得了重病,陰歷三月便死去,只活到二十七歲。僖宗在位一共十五年,這十五年里,很難說他曾進行過真正的統治。他在位期間的唐朝,是軍事、政治、社會和制度各方面的重重危機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的時代,有人把王朝的迅速崩潰歸罪于僖宗的孩子氣和任性,或歸罪于他對施政的漫不經心。 比如蔡東藩先生的《唐史演義》中第九十五章的結尾詩評價唐僖宗:“世衰總為主昏多,喪亂相仍可若何?十五年來無一治,虛名天子老奔波?!彼闶沁@種說法的代表。 僖宗病危時,群臣因僖宗子幼,擬立皇弟吉王保為嗣君,只有宦官楊復恭請立皇弟壽王杰。壽王正是后來的昭宗,他與僖宗同母所生,僖宗一再出奔,壽王都隨從左右,僖宗也特別倚重他。于是由復恭倡議,奏請僖宗,此時僖宗已經不能說話,只是略微點頭算是恩準了,于是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下詔立壽王杰為皇太弟,監軍國事。當天就由中尉劉季述,率禁兵迎入壽王,安置在少陽院,由宰相孔緯,杜讓能帶人去觀察。群臣見他“體貌明粹,饒有英氣,亦皆私慶得人”。結果剛到第二天,僖宗就駕崩了,遺詔命太弟嗣位,改名為敏,壽王即位柩前,后又改名為曄,是謂昭宗。 “昭宗圣穆景文孝皇帝諱曄,懿宗第七子。母曰惠安皇后王氏。咸通八年三月二十二日。生于東內。以其日為嘉會節。咸通十三年四月封壽王。名杰。乾符四年。遙鎮幽州。文德元年三月。立為皇太弟。監國。改名敏。翌日。即位。改名曄?!薄缎绿茣肪矶?。 在李曄即位的第一年,主要政治問題仍然是宦官控制朝政的問題,此時的宦官頭目正是力排眾議擁立李曄即位的楊復恭。李曄這個人從來沒有像他哥哥僖宗依賴田令孜那樣依賴楊復恭。在即位之后,李曄立即向宰相們表明,他希望由宰相掌握朝政。宰相們于是勸告皇帝,要果斷地抑制宦官的勢力,就像當初宣宗以前試圖做的那樣。經過數次明里暗里的交鋒,楊復恭最后被李茂貞和王行瑜的聯軍打敗,并被王行瑜的士兵俘獲,帶回京師處死。這件事使李茂貞和王行瑜的勢力迅速膨脹,也為后來昭宗個人所受的挫折埋下了種子。 當李曄為重掌朝綱而進行斗爭時,他又陷入與李克用的敵對行動之中。雖然李克用是剿滅黃巢的最大功臣,但是藩鎮和朝廷雙方都對沙陀突厥的最終目的存有戒心。因為沙陀對朝廷的效勞只是在允許他們占領大部分河東的情況下才取得的,從河東他們可以威脅關中、河南和河北。華北許多地方都普遍對突厥人懷有恐懼之心,這就給朝廷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去采取主動行動和對他們組織一場得到廣泛支持的戰役,以顯示皇帝的領導地位,甚至使朝廷恢復對關中以外的疆土的控制。 這一計劃的主要倡議者是懷有利己的政治目的的兩個宰相張濬和孔緯,因為他們希望勝利會增強自己的力量,使他們有可能徹底根除朝廷中的宦官,結束宦官對大唐軍隊的控制。大多數的朝臣反對這個計劃,其中包括另外兩名宰相劉崇望和杜讓能。李曄本人也相當動搖和恐慌,但是作為沖動的年輕人,戰勝楊復恭的希望已經蒙蔽了李曄的雙眼,最后不顧反對而批準了這一方案。 結果不言而喻,唐廷全面敗北。對李克用之戰是唐朝對京畿區之外最后一次積極干預行動。從那時起直到大唐滅亡為止,朝廷完全忙于抵御長安周圍那些越來越咄咄逼人的和懷有敵意的節度使,朝廷自身也繼續為內部斗爭所折磨。 討伐李克用的失敗使藩鎮對朝廷更加藐視,最直接和最可怕的對手就是李茂貞。那時的李茂貞已經加封為隴西郡王,勢力有了大的發展,他開始對朝政關心起來,有了當皇帝的意思。一些大臣認為他指手畫腳,眼中沒有君主,便對他加以斥責。李茂貞不肯服軟,立即修書一封反擊。朝中一些大臣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勢,也和李茂貞聯合,對抗其他大臣,這使李茂貞更加驕橫,言語當中經常有不恭敬之詞。 景福二年(公元893年)七月李茂貞在一封寫給皇帝的奏章中嘲笑朝廷的軟弱態度,信的結尾是那句唐末名言,“未審乘輿播越,自此何之!”,年輕天子勃然暴怒,與宰相杜讓能商議懲罰李茂貞,杜讓能卻進諫道:“陛下初登大寶,國難未平,茂貞近在國門,不宜與他構怨,萬一不克,后悔難追?!崩顣洗罅R讓能:“王室日卑,號令不出國門,這正志士憤痛的時候,朕不能坐視陵夷,卿但為朕調兵輸餉,朕自委諸王用兵,成敗與卿無干?!?/br> 這話當然說得很有斗志,于是戰爭是打響了,但結果是悲劇的,朝廷的軍隊還是以失敗告終,李茂貞領兵進軍長安問罪。忠心的宰相杜讓能站出來,用性命為自己的天子化解了一難。但是此后,大臣們也和皇帝漸行漸遠了。 乾寧二年,李茂貞又指使宦官殺死了另一個宰相崔紹緯,再次移師長安,皇帝被迫逃往河東去尋求李克用的庇護。而走到半路時,卻被李茂貞的盟友,華州刺史韓建追上,韓建恐嚇皇帝說:“車駕渡河,無復還期?!庇谑菕冻只实塾谇瑢幦昶咴率叩诌_華州,堂堂一國之君就這樣被大臣幽禁了將近三年,期間皇室宗親覃王嗣周,延王戒丕,通王滋,沂王禋,彭王惕,丹王允,及韶王、陳王、韓王、濟王、睦王等十一人被殺,直到乾寧五年。 這一年朱溫占據了東都洛陽,局勢發生了重大變化。這導致李茂貞、韓建和李克用建立暫時的聯盟,他們決定寧可讓皇帝回到長安,也不能讓他落到朱溫手里。于是李曄在乾寧五年的八月回到長安,同時宣布改元“光化”,以資慶祝。 一回到長安,在宦官和官僚們之間的舊有矛盾又引起了另一場危機。以中尉劉季述為首的宦官垂死掙扎,進行最后的抗爭,他們策劃廢黜昭宗,擁立太子。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十一月,宦官們實現了他們的計劃,將昭宗關在了他最熟悉的少陽院,為了防止昭宗逃跑,甚至熔鐵澆在鎖上,徹底封死去路,每日的飯食則從墻跟挖的小洞里送進去。 但是宦官們害怕李克用、李茂貞和韓建等人會興師問罪,就將包袱拋給了朱溫。而朱溫并不想在殘酷的宮廷政治中使自己陷得太深,相反他派人將實行政變的宦官們一個一個都暗殺了,于光化四年擁立李曄復位,李曄于是改元天復,加封朱溫為東平王。 而李茂貞聽說李曄復位,特意從鳳翔趕到長安,厚顏無恥的請求加封歧王,無功受祿,顯得異常跋扈。此后宰相崔胤想借朱溫的力量誅殺宦官,大宦官韓全誨則和李茂貞聯合,請來李茂貞的幾千兵馬駐守京城,保護長安。半年后朱溫領兵討伐韓全誨,韓全誨便迫使李曄一起逃到了鳳翔。朱溫緊追不舍,將鳳翔城包圍起來。一直圍困了一年多,李茂貞守得糧草用盡,從冬到春,雨雪又多,城里每天餓死和凍死的就有一千人,皇帝只能在宮中弄個小磨,每天磨豆麥喝粥,喝得他一點力氣也沒有。宮人們每天也有三四人死亡,百姓更慘,吃人的現象都很普遍了,“人rou每斤值百錢,犬rou值五百錢,每日進奉御膳,就把此rou充當?!敝钡教鞆腿辏ü?03年)正月李茂貞實在沒法再守下去了,和皇帝商量了一下,便將韓全誨等二十多名宦官斬殺,將他們的首級送給城外的朱溫,同時將皇帝也交給了朱溫。朱溫這才帶著到手的皇帝撤兵東去。 回到長安,朱溫命令他的士兵將幾百名剩下的宦官趕到內侍省,在那里將他們殘酷地殺掉,困惑中晚唐的宦官問題終于被朱溫解決了。但是皇帝也完全落入了朱溫的監控之下,茍延殘喘的度過了他生命中的最后時光。大概是為了報答朱溫,昭宗任命朱溫為諸道兵馬副元帥,相當于軍隊副總司令。又加封朱溫為梁王,并賜“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的榮譽稱號,還有御筆《楊柳詞》五首??上У氖?,朱溫早就利欲熏心,看重的怎會是這些呢。 天復四年正月,朱溫將皇帝遷到由他控制的重建的東都洛陽。在途中殺害了所有剩下來的皇帝侍從。八月,朱溫密令朱友恭、氏叔琮等人弒殺天子。 后世評價說,縱觀昭宗的一生,他頗想有番作為,整頓內政,但是事與愿違,大唐事實上早已經支離破碎,任何一個手中有些兵力的藩鎮幾乎都能隨心所欲地置大唐于死地,昭宗所作的,只是勉強使大唐多存在了幾年而已。 但李曜對此評價很是不屑,李曜認為,錯非昭宗一次次不自量力地沒事找事,沒準唐廷還能多茍延殘喘幾年。他倒是相信昭宗是真心想要振興大唐的,但他的能力明顯不足駕馭天下。臣下各有打算,這其實任何時代都一樣,只看皇帝如何駕馭,然而昭宗的表現是完全失敗的。再加上昭宗性子輕易,太沉不住氣,張浚那句“強兵以威服天下”本身沒有錯,問題在于強兵有了嗎?不是聚兵十萬就叫強兵了! 若不是昭宗每次做事這么沒有城府,急吼吼地就開始,這次他李曜又怎么會攤上這么個糟糕的差事? 來到濁漳河邊,天色已經幾乎全暗了。這年頭荒郊野外的夜空可不比后世城市里,三更半夜天空還有黃橙橙的光,如今天色一暗,到處就都暗了下來,錯非一點月光星光,只怕伸手不見五指也不奇怪。 李曜瞇起眼睛望去,果然對面有些星星點點的火光不斷動著,想來正是那五百潞州后院將和李元審送行的三百兵。 看看對方正巧就在對岸,李曜心里就猶豫起來。自己這兩百人扎的營地方不小,潞州兵過來肯定會發現,那時候,自己這一行人是收起兵器裝作尋??蜕毯媚?,還是明火執仗,把那馬刀、弓箭都cao在手里,表明自己也是全副武裝好呢? “這年頭,還是橫點好,現在的這些丘八,一貫是欺善怕惡,我若是表現得乖寶寶模樣毫無防備,這群人只怕就要想著來撈點什么好處??晌疫@是來送兵器的,哪有什么好處給你們撈?不如表現得橫點,讓他們知道咱們不好欺負。想來這群人連離開潞州都不愿意,心里肯定也是不想打仗送死的,一旦發現自己不好欺負,他們難道還能只要錢不要命?他們根本也看不到錢啊?!?/br> 這想法一定下來,李曜就有了主意,帶著憨娃兒就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問:“憨娃兒,我聽說潞州兵見錢眼開,一會兒他們過了河,沒準會找咱們勒索財物,可咱們根本沒帶什么財物,你說到時候怎么辦才好?” 憨娃兒撓了撓頭:“不知道?!彼@話一說完,忽然福至心靈,道:“郎君自有妙計,怎問俺這笨人?” 李曜哈哈一笑,然后突然把臉一沉,森然問道:“我若叫你長刀見血,你可敢為我殺人?” 憨娃兒一愣:“殺官兵不是造反么?” 李曜冷然道:“若是官軍要殺你,你就肯伸長脖子讓他殺嗎?” 憨娃兒連連搖頭:“自然不肯?!?/br> 李曜嘿嘿一笑:“那如果他們要殺我們,你還不敢反抗?” 憨娃兒奇道:“官軍真要殺俺們?那他們殺不殺郎君你?” 李曜冷然點頭:“如果他們要殺,第一個要殺的自然就是我?!?/br> “直娘賊!”憨娃兒突然大怒:“趙小娘子要俺護著郎君,俺是答應了的,官軍想讓俺說話不算話,那俺只好把他們當狗宰了!俺自從跟耶耶學屠狗,還從來不用第二下的!” 李曜愣了一愣:“屠狗?你……還有這手藝?” 憨娃兒怒氣稍斂,點了點頭,甕聲甕氣道:“俺九歲就會了,那時候耶耶不給俺用刀,俺是用棒子,俺勁兒大,一棒一個……俺打狗快,又不收錢,只吃一頓飯,很多人家怕犯血沖的,都叫俺去幫忙。俺……俺還有個綽號,叫‘一棒倒’呢!” 李曜憋不住一下笑了出來,笑了半晌才搖著頭道:“你這綽號太土了,人家用劍的愛叫什么‘南天一劍’,用刀的叫什么‘震天刀’,你這綽號跟人家一比,土得都掉渣了,半點威風也無,不如改一個?!?/br> 憨娃兒眨了眨眼睛:“那叫什么好?” 李曜故作沉吟:“我想想……你是用棒?” 憨娃兒用力點頭,為了討了好名兒,居然還知道自夸一番:“俺勁大,又吃得苦練,俺還沒碰上打得過俺的人呢!” 李曜心道:“那是你交際圈子就這么屁大一點地方而已?!弊焐蠀s正色道:“那便有了?!?/br> 憨娃兒大喜:“鐵坊里都說郎君有才,這綽號也要給俺換個好的才是!” 李曜點頭道:“那是自然……不如就叫‘一柱擎天’如何?這可是頂天的巨棒??!” 憨娃兒喜出望外:“使得,使得!這名兒好……呃,怎的這名兒俺好像在哪兒聽過?真是頂天的巨棒么?” 李曜強忍著笑,差點憋出內傷,正色道:“我豈會騙你?所謂一柱擎天,就是一根柱子把天頂住了……你想啊,柱子不就是大一點的棒子?我這是說你勁大,棒子威猛無比,連天都頂得住,你想想,那還有誰能在這棒子下逃得命去?也就是今晚或有大戰,我才賜你這么好的綽號,你要是不樂意,那就算了……” “使不得,使不得!”憨娃兒大急:“俺樂意,俺太樂意了,以后俺就是一柱擎天了!” 第016章 元審之怒 夜幕,火把,人影參差,河水中倒影著點點紅光。 潞州牙將李元審今日心情十分愉悅。 這次差事簡單,回報卻很豐厚,不僅開拔時就先拿了一筆犒賞,等到得晉陽,還能見到并帥,若能因此進入并帥視線,今后前程還怕不能大好?想我李元審也是世代將校之家,附強凌弱本是家學淵源,如今并帥實力之盛,天下幾無敵手,連汴帥朱全忠朱令公那等在中原大殺四方的豪雄,正在攻打敵手的關鍵時刻,一聞并帥派軍來戰,哪怕只是區區千余兵馬,也立即全軍回師謹慎防守,并帥如此雄霸之主,誰不心向往之? 至于有些人說并帥本是胡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話在大河以北就是個笑話!自打安賊造反以來,眼下這大河以北,胡人當家的藩鎮難道還少了?遠的不說,恒帥(成德節度使,治所鎮州,該地原稱恒州)王镕別看姓王,跟大唐名門太原王氏一個姓,其實不也是回鶻人遺脈? 這恒帥王镕的祖上是回鶻阿布思部的遺族,名叫沒諾干,在成德節度使王武俊手下擔任騎兵將領,王武俊收他為養子,因而改姓“王”,人稱“王五哥”。沒諾干之子叫末垣活,末垣活之子叫王升,沒諾干、末垣活、王升三代人在成德鎮都擔任騎兵將領。 王升之子王廷湊,在王承宗任成德節度使時為兵馬使。821年,朝廷消滅契丹王氏在成德的割據之后,改任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為成德節度使。田弘正歸順朝廷之后常年對成德用兵,所以成德的將士們對田弘正有很深的怨恨。田弘正到成德就任,王廷湊利用成德將士們的仇恨心理,把田弘正殺死,自稱成德留后,迫使監軍向朝廷請封其為成德節度使。朝廷對王廷湊的自立行徑很是憤怒,任田弘正之子田布為魏博節度使,集合諸鎮兵馬攻打王廷湊。822年,朝廷征討一年之后仍然勞而無功。并且,在821年,盧龍鎮發生兵變,朱克融奪取節度使之位,再次背叛朝廷。822年,魏博鎮發生兵變,史憲誠自立為魏博留后,背離朝廷,攻打節度使田布,田布兵敗自殺。于是河北三鎮都同時背叛了朝廷。在這種諸鎮叛亂的情況下,唐朝皇帝只好承認王廷湊為成德節度使,從此,回鶻王氏開始割據成德鎮。 835年,王庭湊去世,其子王元逵繼位為成德節度使。855年,王元逵去世,其子王紹鼎繼位為成德節度使。王紹鼎在位兩年后去世,由于其子王景崇年幼,所以由其弟王紹懿繼位。866年,王紹懿去世,傳位給王紹鼎之子王景崇。王景崇之子就是王镕,882年,王景崇去世,王镕年僅10歲,繼位為成德節度使。 至于回鶻人卻繼承了漢姓,這個情況在唐朝十分普遍。其中很關鍵的兩點:第一個原因是唐朝皇帝喜歡給歸化胡人賜姓,由于皇帝賜姓是莫大榮耀,所以這一類的胡人家族就都改從漢姓并傳之后人;第二個原因則是唐朝中后期的養子成風與朝廷對養子的法理認同。 養子,也叫干兒、義兒、義男、養男、螟蛉等。收領養子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古今中外皆有,通常是為繼承家業,傳宗承嗣或者其他。但像唐末五代這樣出于政治、軍事目的而大批地收認,并在社會上層形成一種普遍的風氣,卻是極為罕見。這些養子也在當時動亂的社會和王朝迭興的歷史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歐陽修所作《新五代史》的時候,特為此專立一傳,名叫《義兒傳》,充分說明其普遍性和重要性。 這種風氣的形成,在隋末唐初之時,就已經開始顯現出來。據史料記載,當時都于河北漁陽的燕主高開道就有“親兵數百人,皆勇敢士也,號為‘義兒’,常在閣內?!敝鹇谷盒壑坏耐跏莱湟苍垶閯⑻蠹僮?,認劉后為義母。太宗時,曾有大將張亮養假子五百人,因人告發,結果被太宗斬于市,籍沒全家。武后時的索元禮權傾朝野,收薛懷義為義子。 但是此時,養子現象其實還并不普遍。自節度使制度設置后,養子風氣才在河朔地區軍隊中大為流行,甚至成為一種制度。安史之亂后,李唐王朝在軍事上逐漸喪失了對藩鎮的控制能力,遂演成藩鎮割據的局面,養子制度也就隨之在各藩鎮軍隊中蔓延開來。譬如《舊唐書·安祿山傳》里就說:安祿山,營州柳城雜種胡人也……二十年,張守硅為幽州節度,拔為偏將,以驍勇聞,遂養為子。安祿山在義父的提攜下,迅速發跡,進入勛貴上層,他于范陽筑雄城,外示御寇,內貯兵器,養同羅及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余人為假子?!杜f唐書·李寶臣傳》里說:李寶臣,范陽城旁奚族也,故范陽將張鎖高之假子,故姓張名忠志……及祿山叛,忠志循歸范陽,祿山喜,錄為假子,姓安,常給事帳中?!短綇V記》記載:(田承嗣)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而厚其恤養?!杜f唐書·石演芬傳》:石演芬,本西域胡人也,以武勇為朔方頒寧節度兵馬使,兼御史大夫,李懷光養為子,累至右武峰都將?!杜f唐書·王廷湊傳》:王廷奏,本回鶻阿布思之種族,世隸安東都護府,曾祖曰五哥之,事李寶臣父子,王武俊養為假子。 到了唐末,乃至其后的五代十國,假子制度更是蔚然成風,盛行于各軍閥勢力之間,當時的強藩悍將無不競養假子,沙陀貴族出身而后得封晉王的李克用假子甚多,《新五代史·義兒傳》序云:唐自號沙陀,起代北,其所與俱皆一時雄杰勇武之士,往往養以為兒,號“義兒軍”,至其有天下,多用以成功業,及其亡也亦由焉,太祖養子多矣,其可紀者九人,其一是為明宗,其次曰嗣昭、嗣本、嗣思、存信、存孝、存進、存璋、存賢。 蜀主王建的假子亦多達百二十人,在文獻中有姓名可查者四十余人。此外,歧王李茂貞、梁太祖朱溫、后唐明宗嗣源等,也都有不少假子,以致梁、唐、晉、漢、周共五代而實有八姓。其中三個皇帝出身養子,也就是后唐明宗李嗣源;后唐廢帝李從珂以及后周世宗柴榮。而十國中北漢王朝傳位四代,其中廢帝劉繼思、英武帝劉繼元均為睿宗劉承鈞的養子。此外再有其余者,那簡直數不勝數了。 這看起來很是不可思議,但之所以說唐朝在法理上認同養子,是因為唐律規定:養子同樣擁有繼承權!所以即便在正統性上略遜于嫡子、親子,但一旦養子實力較為雄厚,取代嫡子、親子而集成“先父”基業,卻也并不會遭到天下唾罵。 所以說唐朝的姓氏乃至姓氏繼承,其實真有些混亂。也或許是因為李唐皇朝本身擁有一些胡人血脈,是以終唐一世,在中原漢人皇朝里面,對于漢胡之分算是看得比較淡的。后世有一部分網友認為純漢族已經不存在,這個說法如果僅僅說血統,而不談民族文化的話,其實也不無道理。當然,民族之所以是民族,恐怕還是對本民族的認同感最為重要,而這卻是一個文化傳承而非單純血統傳承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