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節
朱允炆慢慢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慢慢接近她睜得圓圓大大的杏眼,以一種磨人的速度。 蟬衣見過何當歸在桃花林里練武,其中一招就是這樣的姿勢——聽說是專門用來挖人眼睛的!頓時嚇得不能動,嗚嗚,她要告別這個明亮世界,從此當一個盲人了嗎?嗚嗚,說不定朱允炆還要把她砍掉,挖坑埋了。嗚嗚,小姐救命! 修長潔白的手指在咫尺間停頓,遙遙點住那雙閃爍著驚恐之光的眼睛,道:“黑暗中我對你的長相并不清楚,可我還記得你的聲音,還記得……你的眼神。你的眼睛和我見過的每個人都不同,是一種不曾被污染過的小狗的眼神?!?/br> “你說我像……狗?”蟬衣一呆。 ※※※ 故事切換至四個月前,柴雨圖嫁進太子府,朱允炆不喜歡過于矯揉的女子,對她態度一直淡淡的,安排侍寢的事也耽擱下來。 柴雨圖除了設法吸引朱允炆的注意外,還有一件不能言說的苦衷。 早在羅府住時,大房的養子羅乾義四十多歲,表面正直得像個和尚,暗地里卻物色著他周圍的一切美貌女子,找機會下手。而她柴雨圖從來不受人保護,只有被欺負的份兒,很快被那個色鬼羅乾義得了手,還得一想二,糾纏不休。她深知道羅府再也呆不下去了,才哀求彭時帶她走,誰知彭時口里答應下來,但跟她想的意思完全不同。 她想當彭時的女人,彭時想把她送給皇長孫當jian細,許下她各種好處。她被那低沉有磁性的聲音迷住了,蠱惑了,他說什么她就應什么。等進了太子府才察覺不妙——這里是皇家內院,對女子的德cao要求高得嚇人,沒有貞cao的女人被查出來,用釘子釘死都不解恨。 柴雨圖嫁進太zigong走的是特殊渠道,沒查驗是否處子,但侍寢時肯定會露餡的! 她想到了找替身,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適的,直到在花園里意外撿到了蟬衣,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紅唇溢出笑意,盯得那小丫頭背脊發寒。 侍寢的日子安排下來,柴雨圖的頭腦雖不是絕頂聰明,但是拿來哄騙一個蟬衣富富有余了。搬出何當歸的名字,簡單扯了幾句謊,就把那蠢丫頭騙得團團轉,憑她差遣。于是侍寢當夜偷龍轉鳳,按著柴雨圖的設想發生。 第二日,蟬衣被送回來的時候,肩頭有可怖的劍傷,深可見骨。 柴雨圖當即嚇了一大跳,以為這蠢貨演技不行,暴露了身份而被朱允炆砍成這樣的。一問之下才知道,侍寢的經過還是極其順利的,只是后半夜呼呼睡覺時來了刺客,蟬衣幫朱允炆擋了一劍,朱允炆自己也受了傷。但不知是何緣故,朱允炆很忌諱刺客的樣子,不只不喊侍衛來追殺刺客,還讓柴美人(蟬衣)保密。 柴雨圖眼睛一轉,心頭泛喜。先把蟬衣藏起來,安排丫鬟看緊了人,然后出其不意地拔出匕首,在自己肩頭同樣的位置劃下傷口。 “為長孫殿下擋劍的人,就是我了?!彼靡庋笱蟮叵氲?,這真乃天助! 如此一來,她費盡心思想得到的恩寵,不費吹灰之力就源源而來了!她有恩于朱允炆,朱允炆就會給她很多榮耀寵愛,她在彭時眼中就是有用的人,她就有理由不斷接觸那個男人了! 過了不久,朱允炆親自送來傷藥,眼神透著憐惜。柴雨圖退卻了他親手上藥的提議,因為她的傷口不像蟬衣那樣深,只是一點皮rou傷,萬一露餡就麻煩了。 柴雨圖很走運,幾個月過去都瞞得好好的,當著她光彩照人的柴美人。她擔心蟬衣說破,把蟬衣的梳子磨尖,在上面涂了砒霜。只要梳齒劃破皮膚,人必死無疑。誰知,看守蟬衣的丫鬟見梳子精美,搶走了,代她而死。 蟬衣驚慌地逃出來,躲在暗處目睹了柴雨圖面不改色地處理尸體的一幕,認清了這女人的歹毒用心。 后悔也晚了,只好憑著一點改易裝扮的手法,混在做粗活的婢女里,直到在東宮遇見小姐何當歸,激動地相認。小姐讓人送她回揚州,她明白小姐想要保護所有人的心意,可聽說小姐的娘猝死,又看見那一雙清冷眼睛里的磐石難移的決心,很難過,很想讓自己變得有用。 于是沒有聽話地回揚州,而是繼續留在東宮。朱允炆變成皇帝后,東宮的原本人馬搬進宮里,她也晉級成宮女,還打聽到了了不得的事,有關小姐的娘之死的內幕。 宮里為嬪妃殉葬的事鬧得天翻地覆,那些人還傳言說,朱允炆中意小姐,想讓她做皇后。無數雙眼睛時時刻刻盯著小姐,很多人等著算計小姐,想悄然接近幾乎是不可能的。就在這時,傳出了“郡主流血”“郡主失蹤”“郡主失寵”等最新新聞。 蟬衣心里一急,頭腦一熱,就干出了件蠢事,孤身闖進御書房,打算拿人情壓人。話語都想好了,就沖著皇帝的鼻子大喊:“我救過你的命,你幫我找找郡主就當報恩吧做人應該知恩圖報!” 可直面皇帝的威嚴,才沮喪地發現,想喊的話根本喊不出口。 隨后,她才知道朱允炆能認出她,聽著那不完整的話,“真的是你”,她立刻就知道了,朱允炆已經發現了柴雨圖是柴雨圖,她是她。 明白了這一點,她又忐忑起來。還記得那一晚朱允炆說過什么“第一次”、“第一個女人”的話,事后發現不是柴雨圖,而是一個根本不認得的女人,還是很卑賤的宮女,“破壞”了他的“清白”,他一定怒火中燒吧! 朱允炆的眼神,一瞬間讓蟬衣產生錯覺,看到他的眼中藏著一種又深刻、又洶涌的感情,錯覺還提示她,那感情是……沖著她來的?! 可是他又說,她的眼神像一只小狗? 汪、汪汪! 努力搖頭,甩開腦海里的狗叫聲,不管了,還是救小姐最最重要! ☆、第739章 皇后只有一個 “大姐,你這又是在干嘛呢?”御膳房里,何當歸頭痛地撫額,上下打量著青兒的裝束。 青兒單手持著菜刀,理直氣壯地說:“大隱隱于市,打扮成御廚才能隱藏在御膳房里呀,這是最專業的打扮?!?/br> 何當歸雙手抱胸,歪頭問:“那敢問‘青青御廚’,你為什么要藏在御膳房里兩天?宮中發生這么多事,你手里有太zigong金牌,可以自由出宮的?!?/br> 青兒更理直氣壯地告訴她:“有位名人說過,迷了路就要在原地等,讓同伴找你時好找?!?/br> “……好吧,那咱快走吧?!?/br> 青兒左手擺手、右手揮舞菜刀,刀光閃爍地說:“不行不行,我還不能走!” “為什么?”何當歸奇怪地問。 “因為、因為我想吃好吃的呀!好小逸,讓我再多呆兩天,吃兩天的好吃的行不行?”青兒嘟長了嘴巴,一雙眼睛瞄準了左下方的紐扣。明顯是撒謊、心虛、鬼祟的表現。 何當歸沉默觀察了一刻,開口問:“金牌還在身上嗎?” “嗯?在啊?!?/br> “收好別弄丟了,注意安全?!?/br> “真的!你同意了!”青兒驚喜地上下揮刀。 何當歸點點頭,微笑道:“只待兩天的話沒有問題,反正我也得在宮里多住兩天,手里還有些小權力,罩你沒問題。在皇宮走來走去不受限制這種事,一輩子也就一次吧?!?/br> “那一言為定!” 回到住處,聽聞了自己“失寵于皇帝”的不幸遭遇,何當歸才知道吃飯不打招呼就離席,惹下了多大的麻煩。 一個小小的身影疾風般沖過來,口中叫著“小姐”,盡管臉蛋涂得漆黑,何當歸還是一眼認出她是蟬衣。難怪在揚州找不到她,原來人還在京城,這傻丫頭。 如果說在皇宮遇見蟬衣還不是最驚訝的事,那接下來,尾隨蟬衣身后三步遠,神情溫柔的男人不是別人,卻是尊貴無匹、天下第一的皇帝陛下朱允炆。溫柔含笑的目光絲絲縷縷,全部落在蟬衣亂糟糟的后腦勺上,是情人間的專屬眼神。這是入宮三天以來,何當歸遇到的最震撼的事了。 還來不及了解更多,朱允炆居然牽起蟬衣的手,鄭重其事地看著何當歸說:“她是朕的皇后,請把她交給朕!” 何當歸、蟬衣主仆二人被這十二個簡簡單單的字炸得外焦里嫩!“皇后”什么的,是她們耳朵有問題聽錯了吧?就算朱允炆眼光獨特,看中了蟬衣,當丫鬟、當嬪妃也屬不可思議,為什么…… 何當歸用疑問的目光看蟬衣,蟬衣可憐兮兮地眨眼,何當歸無聲輕嘆一聲,看這情形,肯定有很多事是她所不了解的,發生在蟬衣與朱允炆之間。 話說回來,蟬衣這丫頭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一個人而已,朱允炆已是九五之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像要什么樣的女人都有人找來送給他。他語出驚人地說,要讓蟬衣當皇后,自然不是希圖蟬衣的什么,而是希圖她的人。 可是……朱允炆愛蟬衣,蟬衣要做皇后了? 這種消息比光怪陸離的一切事物疊加起來更震撼,考慮再三,她吸口氣說道:“蟬衣是農家女兒,論出身連入宮當丫鬟都不能,陛下想抬舉她的話,一定會有很多人不服,攻訐陛下,詆毀蟬衣,都是可以預見的事?!?/br> 朱允炆成竹在胸,瞇眼笑道:“身份的事朕會安排,郡主說的那種情況不會發生?!?/br> 何當歸卻不依不饒地說:“凡事沒有絕對,萬一被人勘破了蟬衣的真實身份,陛下能保證護她周全、讓她不受傷害嗎?蟬衣本質上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傻女孩,很容易被騙,很容易心軟,同情一些不必同情的人,似她這種性子放在深宮,簡直就是把水里長的荷花一下子扔進沙漠,多活一天都是奇跡。陛下你胸懷天下,后宮三千,你預備怎么養這株荷花?” 朱允炆愣了愣,糾正道:“朕的后宮沒有三千,現在只三個人,還算上禁足在冷宮的柴雨圖?!?/br> 蟬衣似懂非懂地聽著二人對話,半垂著頭,咬唇不語。 見她這般樣子,何當歸更不放心了,娥眉緊緊皺起,再次向天借膽,堅決地觸犯龍威?,F在不堅定,以后一定會后悔。 “明人不說暗話,陛下是見慣了皇家手腕的,該知道當好一個皇帝,不止要處理好朝事,還要平衡好后宮,和權臣、望族之間的聯姻是絕對絕對不能少的。您現在只有三人,可未來會有很多,那些大家出身的女子才是適合后宮的妃嬪。而且,不管您賦予蟬衣怎樣的身份,她的頭腦手腕、談吐學識不能相當的話,也不能讓那些名門之女信服。還望陛下不要一意孤行,害了蟬衣?!?/br> 沉默。 沉默過后,朱允炆依舊堅決地道:“若她是荷花,皇宮是沙漠,那我就變成水。后宮的女人再多,皇后也只有一個。若她不肯的話,那這后宮就沒有皇后了?!?/br> 聽到一個性子隱忍、并不算太純粹的好人的帝王說出這樣的話,盡管依舊疑惑,愛的萌芽在哪里,肥料是什么……但不得不說,她實實在在地被感動到了,也相信朱允炆是真的喜歡蟬衣。而蟬衣也長成大人了,或許已不用別人幫她拿主意了。 “你愿意跟他嗎?你愿意住在皇宮里,住一輩子不出去嗎,蟬衣?”何當歸注視蟬衣,輕柔發問。 大顆的淚珠砸到蟬衣胸口的衣裳上,啪嗒,啪嗒。 何當歸又道:“怎樣選擇我都支持你,不用擔心我會生氣?!?/br> 啪嗒,啪嗒,繼續哭。 “你有覺悟嗎,蟬衣?在宮里好好活下去,跟很多女人共處,一同侍奉君上?”何當歸瞥一眼朱允炆,斟酌字句問,“你對皇上的……看法如何?”朱允炆表示喜歡蟬衣,蟬衣還沒有任何表示呢? 撲通! 蟬衣不知是受刺激了還是怎地,直挺挺地往前栽倒。朱允炆眼疾手快地接住她,何當歸把脈,陳述中隱著點笑意。 “她嚇暈了。蟬衣膽子本來就小,人又害羞?!?/br> 當朱允炆懷擁蟬衣,頭也不回的背影漸漸遠淡后,何當歸又嘆一聲,三分惆悵,七分擔憂。她的丫鬟變成皇后,她怎么高興不起來呢?果然是天生的cao心命,做人過于執著了么。 第二天一大早,沒等她洗漱妝扮,一個淡藍身影就像野牛一樣沖進來了。還是孟靜,火燎尾巴狀。 “大家閨秀的形象!”何當歸嘩啦啦地漱著口提醒她,“注意形象,小姑子?!?/br> 孟靜原地跳腳,想說話又顧忌著屋里的丫鬟,偏何當歸不但不把那些人支開,還慢條斯理地勻面、洗臉、對鏡貼花黃,光修飾她眉心的朱砂就耗費了一刻鐘。 終于弄好了,丫鬟下去了,孟靜一下子炸開了:“大事件,出大事了,嫂子!” “哦?!?/br> “有兩件事,一件好的一件壞的,你想先聽哪一件?” “小姑子隨意說吧,我聽著?!?/br> 精致的烏木梳在烏發間穿過,絲絲滑滑冰冰涼涼的觸感,十指芊芊縈繞花香。話說,經過了昨晚的大事件,何當歸覺得目前情況下,已沒什么事能刺激她了。 孟靜帶來的消息絕對足夠震撼:“好消息是,你外祖羅家那兩個小侄子不是走失了嗎?已經找到了,倆小子都活著,吃的白白胖胖的——接下來就是壞消息了?!鼻嘻惖拿佳蹚臉O樂轉向極悲,用沉痛的語調說,“他們如今在御膳房當差,你的兩個小侄子,變成兩個小公公了!” 何當歸的第一反應不是悲痛或喜悅(?),而是琢磨過來,昨天御膳房里挖出青兒時,青兒目光閃爍,欲言又止的怪樣子,恐怕就是發現了這個事,卻有些說不出口。就算不是為這個,也肯定有些關系…… “喂喂,七嫂!七嫂?” 孟靜的五指在何當歸臉前搖晃,有些擔心她的反應。臉上看上去一片漠然,是傷心過頭了,還是悲痛不能言語了?孟靜伸出一條細細的手臂,十分慷慨地說:“哭吧,肩膀借給你靠!” “我為什么要哭?”何當歸奇怪。 “什么叫為什么哭?”孟靜張口結舌地重復,“你侄子變成太監了呀,你的陪嫁丫頭薄荷說其中有一個你心疼得跟自己親兒子一樣!”生怕何當歸智商不夠用,不能理解變成太監的含義,比手畫腳地說,“太監就是把[嗶——]去除了,不能跟女人成親當新郎官了,即使成親也不能[嗶——],不能傳宗接代了!” 何當歸涼涼提醒:“小姑子,請注意你大家閨秀的措辭?!?/br> “可是嫂子你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呢連我們這些外人聽了都扼腕嘆息呢兩個漂亮的小男孩沒有[嗶——]了?!泵响o撅著嘴巴碎碎念。 何當歸似嘆似笑道:“姝琴跟我提過那兩個孩子,說是被東廠的人捉住,又被曹鴻瑞看中了,捆綁著關在囚車里連夜押上京,后來離奇消失在木欄囚車里了。本來已做了最壞的打算,現在聽說他們還活著,就是不幸中之萬幸了,其他的就隨緣吧?!?/br> 孟靜嘀咕:“[嗶——]是不能隨緣的,沒有就是沒有了?!?/br> 何當歸倒不是很看重兩個小侄子[嗶——]的問題。上一世大房也是斷了香火的,竹哥兒是身體被鼠疫所傷,恢復不過來了,韋哥兒是始作俑者,因為愧疚而自責,改好男色。兩個人也是沒有后代的結局,這一世變成太監,或許可以稱之為“歷史”的慣性? 想了想,疑惑的卻是另一個問題。何當歸問道:“我在宮里,你在宮外,我的信息渠道也不比你少,怎么宮中之事你反而比我清楚?” 孟靜聞言更無奈了:“這個說來話長,真的好曲折,說起來就來氣!” “?” 孟靜掰著手指開始數:“其中牽扯到了自稱你二表哥的彭漸,自稱是你姑姑的何在梅,自稱是你奶奶的房老太太,自稱是你爹爹的何敬先,自稱是你弟弟meimei的何君昊、何尚玉,還有自稱……”咬咬牙,然后硬著頭皮說下去,“自稱他是被你拋棄的未婚夫婿的王……王雄偉還是什么,記不清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