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柏煬柏聞言想了一下,嗓門尖細地請求道:“那,丫頭你先親我一下吧,我修身養性本是想圖一個長壽,就幾十年沒近女色,沒想到今日枉死于此,真真不甘心哪,你親我一下我就把庫存的人參蘆送你——要親嘴巴?!?/br> 何當歸略猶豫片刻,然后嘟起櫻紅的小嘴緩緩湊近,徑向著柏煬柏的沾血的唇而去。柏煬柏眸中掠過訝色,猶豫一下抬手遮住嘴巴,然后掙出何當歸的懷抱,解開腰帶把藏起來的整只胳膊解放出來。 柏煬柏不悅道:“為了個人參蘆你就真親哪,別忘了我也是男人,美女投懷送抱也有把持不住的時候,下次你再這樣我可就不躲了?!?/br> 何當歸嗤笑一聲:“呿,我就是吃定了你一定會躲,不躲你就不是柏煬柏了,你沒事干嘛躺在這里裝死,害我第一眼還以為你是真死了,流了兩滴真眼淚,你要怎么賠我?剛才分明是你不讓我親,不是我不肯親,所以你的人參蘆都要送給我,或者你告訴我哪里可以采到人參蘆也行?!?/br> 柏煬柏堅決地搖搖頭:“真親到了也不能送給你,貧道早就發現了,你就是一個無底洞,有計劃的一種一種的弄走貧道的藥,私下里研究沐浴藥液的配方,太令人發指了,你說!你究竟什么時候從貧道這里弄走瀅瀅粉的!你告訴了我這個,我就告訴你,你現在最最想知道的事——怎么能跟段曉樓見一面,如何?” 何當歸蹙眉:“你怎知我想要見段公子?”她霍然睜大一雙鳳眸,“你偷聽了我與孟瑄的談話!你真是一點格調都沒有?!?/br> 柏煬柏jian笑道:“吼吼!我看我在場的時候你們都比較拘謹,話題也沒有什么突破性,所以就假裝離開,伏在這邊的草叢里偷聽,后來聽說你為老夫的安危擔心,老夫感動之余就化了個妝,替段小子賺你兩滴愧疚的淚水。喂!你剛剛說了要替我還酒帳和賭債,你可要言而有信哦?!?/br> 何當歸回思著之前跟孟瑄的談話,心頭突然咯噔一跳,猛然揪住柏煬柏的衣領,問:“你有沒有聽到什么不該聽東西,比如什么‘上輩子’什么‘英年早逝’之類的?” 柏煬柏一臉天真地望著她,問:“什么上輩子呀,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到底替不替我還錢?” 何當歸惡狠狠瞪著他:“你真沒聽見嗎?不行,我不太放心,先用針扎傻了你再說?!闭f著亮出一根梅花小針往他的眉心刺去,扎破人皮面具后扎出一滴血來。 柏煬柏捂著額頭流淚:“你怎么還有針,不是被孟小子沒收了嗎,這個針剛才扎過錢牡丹的臉嗎?真是最毒婦人心,最毒何丫頭!” “當然扎過了,這根針上全是她的劇毒,喏,她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何當歸一指那邊的場地上,正在歪著脖子、目光呆滯、身體僵直、四處亂走嚇唬人的美麗少女錢牡丹,威脅道,“這世上只有我能救你性命,而且你只有半柱香的時間回答我的問題,過了這個時間你就毒侵入腦變成傻子了。問題一,你有法子聯絡到段曉樓嗎?問題二,我們剛才的對話,你偷聽到了多少?問題三,你的駐顏配方是什么以及每一種藥在哪兒能找到?” 柏煬柏研究了一下何當歸的表情,突然抬手挖鼻孔說:“俺不信你有這么狠心,方才你還為俺掉眼淚呢,你放心,你們倆的機密談話貧道真的沒聽見幾句,這里的河水嘩啦啦的響,毛也聽不清楚。貧道只聽見你又拿問過段小子的問題去問他,你們還討論了一下生孩子的問題,旁的真沒聽到多少,不信你運功聽聽那邊的竹林,你能聽到那邊的人說話嗎?”柏煬柏指了指被錢牡丹嚇進竹林的一群人。 何當歸側耳傾聽,果然只有一些支離破碎的字句傳進耳朵里,得不到什么連貫的信息,所以姑且相信了柏煬柏的說辭。孟瑄的耳力那樣好,連幾百丈外的腳步和喘氣聲都能分出來,他自然能聽出近前幾十丈有無他人的呼吸聲。再說了,帶著上一世的記憶在自己多年以前的身體中蘇醒過來,這種事情除非親身經歷上一次,否則就是說破天也不會有人相信的。 柏煬柏小心地捅一捅何當歸,分辯道:“女大王,我沒說錯吧,我只是想趴在這里看看你們究竟進展到哪種程度了,讓那個孟小子那么自信滿滿的送一本‘孟家刑罰大典’給你當聘禮,結果等到最后也沒看到什么好料。嘖,這個孟小子真是個大爺們,給咱們所有男人長臉了,段小子對你的無禮要求起碼還考慮一下,再跟你好聲好氣的商量,討價還價一番;人家孟小子卻張口就回絕了你,人家的意思很清楚,他再喜歡你也白搭,你的要求根本不現實。這回你該醒悟了吧,丫頭,就算你是個天仙,也不可能有哪個貴公子只娶你一個,天上的仙女下了凡,找的也是孝子董永而不是豪門公子!喂,你的針上沒有毒吧?” 何當歸嗤了一聲:“當然有毒了,沒毒我扎你干嘛?!?/br> “有毒!呀,那你快把上次你打暈錢牡丹給她吃的那種藥丸給我吃兩丸!”柏煬柏搖晃著她的胳膊,懇求道,“好師父,快救我!我不要變成錢牡丹那個樣,她是沒死透啊還是詐尸啊,嚇得貧道小心肝都僵住了,都記不清段小子哪一天來揚州參加武林大會了?!?/br> ☆、第173章 五花馬千金裘 更新時間:20130922 何當歸一腳踢在柏煬柏的小腿上,將之踢得鬼哭狼嚎,她咬牙切齒地說:“好你個柏煬柏,虧我將你當成個數三數四的好朋友,平時想找你幫忙時見不著你尊面,在我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你不光不施以援手,還在一旁冷嘲熱諷。最最可恨的是,你已得知了段公子最近的種種不如意,又成日在我周圍晃蕩,你居然不告訴我這一切,讓我從頭至尾都被蒙在鼓里,還傻傻跑去問段公子的同僚他的近況,平白挨了一頓排頭。你就等著毒發身亡吧,潛君兄,等你亡故之后,我會在你的遺物里好好翻一翻的?!?/br> 柏煬柏連連作揖告饒:“師父容稟,我只是兩三個月前去過一回京城,順便逛了逛段府,見那死心眼兒的段小子還惦記著你,我就去規勸了他一番,那時候他老父尚健在,還沖我點頭一笑呢,我也不知后來段府發生了那么多人間悲劇,又如何講給你聽呢?” “真的?”何當歸將信將疑。 “比真金還真!”柏煬柏用力點頭說,“至于說到在你的危急時刻,我卻作壁上觀,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讓那個中年美婦孫氏給欺負了,貧道不是幫你去偷看她洗澡,破壞她的名節了嗎,對一名女子而言,還有什么比名節更珍貴的東西呢?比如孟小子仗著親過你,語氣里儼然以你的丈夫自居,不就是吃定了你清白已失,好了歹了都是只能嫁他一個人,對你提出的要求完全不予以考慮呀,人家!后悔了吧你,自己先跌了份兒,說什么都遲了,這一回你也欠考慮,這些無理要求應該在你們共赴巫山之前談判才有用?!?/br> 何當歸舉起梅花小針想治一治他嘴賤的毛病,柏煬柏又是一陣連連作揖,雙手奉上孟瑄的匕首說:“女師父息怒,那個毒針豈是能拿來亂玩的,還是用刀吧,我剛才試過了這柄匕首,切地上的青石板跟切豆腐差不多?!?/br> 何當歸從善如流的收起了小針,接過匕首舉到柏煬柏眼前,冷笑道:“既然你見識了這把刀的威力,旁的廢言我亦不愿多講,為了你的耳朵鼻子和手指頭著想,你速速道來段公子赴揚一事的始末,他來參加武林大會做什么,他又不是江湖中人,難道是帶著官兵來攪局的?他哪一天到揚州,在何處下榻?你的消息從何而來?” 柏煬柏神氣地叉腰一笑:“吼吼,就是因為此刀威力無窮,所以我篤定師父你這樣菩薩心腸的人連近都不敢近我,更不用說削我耳朵了,是不是師父?其實貧道開價也不高,掰著手指頭算,從現在開始貧道每說一句話一兩銀子,五十兩銀子付賬一回,如何?” 何當歸掂一下自己的荷包,只有不到二十兩碎銀,也就是說只能買他的二十句話,頓時滿心不悅道:“你在京城不是有皇帝賜你的大宅子嗎?聽說里面奇珍異寶無數,五花馬,千金裘,香車寶馬加美人,你簡直是富豪中的敗類,敗類中的富豪,還好意思跟我一個小女孩伸手要錢,你羞愧不羞愧!” 毫不羞愧的柏煬柏吹著口哨,哼著小曲,眼睛直瞄著何當歸的荷包。何當歸冷著臉摘下遞給他,還價說:“這些錢買你一晚上的話,不夠下次添上,從現在開始你要對我百依百順,問一答十,舉一反三,聽見了沒有?” “得,沒想到貧道竟如此廉價,”柏煬柏把荷包里的碎銀一股腦兒倒走,把荷包和扇墜完璧歸趙,不情愿地嘟著嘴巴說,“貧道去中書省門口擺攤要上幾個時辰的飯,賺的也不止這個數。下次去你閨房的暗格里把段小子的十幾封情書偷走,賣給你‘未婚夫君’孟小子,至少能弄個一千兩銀子花花?!?/br> 何當歸氣急敗壞地將匕首重新換成了小針,遙指著他的鼻子,寒聲喝道:“你竟然敢偷看我的私人信件,柏煬柏你這個老無賴,這些年來你竟然做了這么多過分的事,你就等著毒發身亡——” 話至中半的時候,柏煬柏忽而將她撲倒,百十斤大山一樣的壓過來。她正要張口斥罵,他的唇居然直壓了下來,觸上了她的唇瓣,雖然只有電閃一瞬就飛速挪開了,還是把何當歸唬得不輕。下一刻,一個黑衣老婦從遠處蒿草叢的方向奔過來,途徑他們身邊時瞧也未多瞧上一眼,就徑直往場地上糟亂的人群里奔去了。 待黑衣老婦跑遠之后,柏煬柏立刻翻身落在一旁的草地上,不等何當歸開口說話,他先自辯清白道:“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撲倒你的時候你的針扎了我的胳膊了,而且我的嘴巴上帶著一層假皮,所以你只是親到我的皮,這個什么都不算,行不行?”說著真從自己嘴唇上揭下兩層皮來,他的唇色立刻就由暗紅色變成了櫻紅色,因為揭得太急,所以連下巴的部分也被揭掉一些,夜風一吹,他下巴上的一片異物隨風上下擺動,看起來比錢牡丹的詐尸一幕更加詭異。 柏煬柏見何當歸一直盯著自己的下巴看,索性就從下巴處開始連揭帶撕,將自己的一張藝術品一般仿真的“李郎中的臉”給撕壞了。 柏煬柏笑嘻嘻地說:“明天還是去你院子里給你洗衣服吧,這書院門口賣藥糖的活計太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一個月下來才賺五兩銀子不包吃喝。而且把錢牡丹醫成了那副鬼樣子,我也不好意思待在澄煦門口了,她爹爹悲憤之下,找不到元兇,又惹不起剛才給治病的孟瑄公子,肯定先拿我這個草民開刀?!?/br> 他說著這番話時,已經從一個白胡須老頭,漸漸變成一個看上去跟孟瑄和彭漸年齡差相仿佛的少年郎,雖然容貌不及孟瑄的俊美無儔,也沒有彭漸的英姿勃發,卻是說不出的讓人感覺親切,仿佛春風拂面一般的愜意。因為常年照不見陽光,他的面色有一種病態的白,可一雙清亮而靈活的眼睛卻是生機勃勃,與他的白膚病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遠山眉,丹鳳目,挺鼻櫻唇,好一個亦莊亦諧,如風如露的道圣柏煬柏,誰能想到他如今已經三十有五,誰又能不對他的駐顏之法產生強烈的探索欲望,何當歸前世足足探了他五六年,今世又纏了他將近一年,可如今仍對那個傳說中的“駐顏湯浴秘方”一頭霧水,甚至開始懷疑,他究竟有沒有這種秘方。 何當歸習醫二十余載,前一世她幼年師從神針傳人竇海溱,后回到羅家之后,也暗暗溫習從前所學的醫術,并且一邊努力識字,一邊想盡辦法獲得進入羅府藏書閣習讀醫書的機會,只因為她在自己的金鎖中發現了外祖父羅杜仲的一封留書。 由于離開親娘時只有四歲,所以她一開始不知道金鎖中藏有機關,只要用針尖觸動就可以開啟。后來,跟著竇海溱老先生學針灸,她天天擺弄著幾根針,看見什么東西都想上去扎兩下練習手指的靈活性,有一天她就扎上了自己的長命金鎖,只聽“啪嗒”一聲,金鎖像開花一樣分成了四小瓣。一瓣盛著小半匣研磨得極細的香料,一瓣盛著一捧銀針,另外兩瓣則是兩大疊光滑鮮亮的白綢,極輕極薄,這就是她外祖父留給她的東西。 她雖是大戶小姐,可眼界極窄,連棉布都甚少見到,更遑論這樣漂亮的綢子。用纖細的手指揪出來之后,一張一張打開對著天上的太陽瞧了半晌,都是清一色的白綢,無花無字,只是每片綢的角落處都有外祖父的閑章——東郭山人,這是外祖父的自號,她還是有印象的。 她只道這是外祖父給自己的幾塊手帕,舍不得輕動就塞了回去,直到出了農莊跟母親住一處的時候,享受上錦衣玉食的她才發現,原來大戶人家小姐的手帕是一種很講究的東西,有題花、紋飾、繡邊和主人的小字,比如她的帕子通常會繡上“清逸”或“清繡”。不管手帕上的繡花出自哪一位繡娘的手藝,都可以署上她的名字,當成是她的作品,這是大家閨秀中不成文的規定,也是個小范圍公開的秘密。 這些精美藝術品作用很大,除了宴會上許多的游戲場合,比如擊鼓傳花、接龍對詩和才藝表演等,可以拿著帕子向所有賓客展示自己的女紅,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議親時挑上一兩幅最好的作品,用于給男方的母親祖母等人觀賞,作為評判這位小姐優劣的一項重要指標。畢竟公子們可以請畫師多多給自己作畫,再每個媒人處送上幾張,把自己的音容笑貌傳達到更多適婚小姐的眼前,而女子就不能這么開放大膽,除非是親事已經敲定,才能贈自己的畫像或小像給對方,因此小姐們手帕上那朵花兒的繡工和暗含的才情,就成了她們議親時交出的一份重要答卷。 總而言之,見識淺薄的農家女何當歸長到九歲時,才知道自己金鎖中那幾塊漂亮的白綢布,跟傳說中的“小姐的手帕”相差甚遠,雖然沒想明白外祖父去世前為何背著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母親和外祖母,在自己的鎖里塞了這么幾塊質地中下等的綢布——此時眼界大為開闊的何當歸已得知,綢布色澤太亮就俗氣了,只能作下品料子視之——不過,有意要完成自己人生第一幅繡品的她,拿了這些綢布浸在水中除塵,五六年不曾見過水的布料就顯出了行行字跡來。原來,這是外祖父留給她的一封遺書。 綢布一共有九張,遇水顯出字來的一共有六張,另外三張卻是怎么泡都泡不出字來的空白綢子。 透過這一封“綢布遺書”,對外祖父的長相毫無印象的何當歸卻勾勒出一副慈祥和藹的老人的面容,這位老人告訴她,他們羅家雖是個書香世家,但年深日久積了不少塵垢,讓里面的人對親情一項也麻木很多。雖然他力排眾議將她們娘倆寫進族譜,編成了第四房,不過他擔心自己死后她們在羅府站不住腳,就把自己畢生的心血之作《三清針法同參》留給了她這個外孫女,讓她好好研習,將他的醫術發揚光大,也給她們娘倆在羅府添幾分底氣。他還特意囑咐自己,在醫術大成前莫在人前炫耀,也不要對外宣稱是從他之處學來的這門絕技,以免造成另外三房人的不滿。 從那之后,她就開始向往去羅府藏書閣走一趟,去取那一本外祖父留給自己的《三清針法同參》,看看是不是跟竇海溱老先生教自己的“無名針法”一樣神奇莫測。不過到了羅府才知道,藏書閣是一個比較高等的讀書之處,只有家里的主子才能進去看,下人一概止步的神圣地方。她幾次提出想去拜讀,可總有人出來反對,理由都是說因她不識字,怕將那些仔細收藏好的珍本弄亂弄散弄壞了,像她這樣的水平應該去書房去讀入門的醫書,不能接近高等學府。 彼時,她卻找不出一句話來為自己申辯,因為她的確識字不多,而外祖父將留給她的東西藏進藏書閣中之時,大概也未曾料到,他這個心愛的外孫女會因為不識字而被藏書閣拒之門外。 終于,某天深夜她偷偷溜進了藏書閣,捧著一根細長的蠟燭在書架的夾層間找到了外祖父給自己寫的一封長信,裝在厚厚的硬紙信封中的一大疊紙,握在手中又溫厚又踏實,仿佛是外祖父從另一個世界給她寫來的一封信。突然,她的如豆燭光引來了羅府的護院,藏書閣外響起一片喧嘩之聲,讓她一時驚慌扔掉了蠟燭頭,燒著了椅子。 聶淳第一個沖進來救火,幾下子將燒著的椅子踩成焦炭之后,趕到門外的幾個護院問聶淳,里面可有賊人。聶淳昂著鼻孔掃了一眼蹲在角落里自己捂著自己嘴巴的她,沉聲告訴外面的護院,里面什么人都沒有。待那些護院離去后,聶淳冷聲告訴她,以后不要再于羅府中胡鬧,讓她娘親在羅府難做人。 這個聶淳雖然兇,但是他跟別人的兇法不一樣,幼小的何當歸直覺的感覺到他不會傷害自己,就乖乖由他領著回了西跨院,一口氣跑回房中,藏在被窩里讀外祖父寫給自己的信。 信里說,《三清針法同參》共有七十四卷,都收藏于藏經閣的一個書箱內,箱中另有其他醫書幾冊,讓她詳讀。信里面還有一張藥方,寫著“為愛妻柴萏醫治產后舊疾之用”,于是她就偷偷配了上面的藥,設法摻入老太太的飲食中,或做成點心零食送給老太太吃,令老太太的身體漸好。而這張藥方,就是害了她性命的羅家傳家之寶“回春方”的雛形。 因為找不到機會再偷進藏經閣,她就沒有機會去尋那只書箱,不能學習外祖父的“三清針法”,所以還是繼續研習竇海溱老先生的“無名針法”。 等到她第一次能光明正大走進藏書閣的時候,是她十八歲從大寧那邊,來回門兒探親的時候。揚州這邊的人早就聽說,她在北邊的寧王府已經混成了半個女主人,能干的出奇,很得寧王的賞識,所以人人臉上都一掃過去的那種俯視她的不屑眼神,一些心中有求于她的還露出一些巴結的表情來,令她受寵若驚——當然,羅府的藏書閣對她而言,再也不是“禁地”了。 她大大方方的走進去,一個人徜徉在這一片書海里,然后在一堆布滿灰塵的舊書箱中,找到了外祖父在遺書中提到的那只墨綠鐵皮箱,發現外祖父的《三清針法同參》和各種手札書信竟有滿滿一箱幾十斤之多。手札上標注的年月日,從他弱冠之時始,至花甲之年終,幾十年的風雨無阻不停筆的醫理心得手札,沒有留給他三個兒子中的任何一個,卻給了一個當年在襁褓之中晝夜啼哭的外孫女,甚至當時都不確定她是否能順利長大成人。 讀著那些措辭嚴謹、紙頁陳舊的醫書手札,她心中深受感動,覺得在羅家找到了除母親之外的第二個親人,這個傳聞中醫術緊追老太爺之下的當世名醫,她的外祖父羅杜仲。 想到羅府另外三房人都是他的子孫,她對那三房之人的排斥和怨氣也少了許多,想著飲水思源,她既然承了外祖父的這份好意,總該讓整個羅家都收益才是。抱著這般想法,往后的日子里,不管那些人待她和母親如何,她都是先思及外祖父之恩再同那些人講話與斡旋,畢竟兒孫不肖也非他老人家想看到的事。 彼時,她發現外祖父的三清針法雖不及老太爺神妙,卻有很多他自己的獨創之處,甚至可以說是自成一派。往后的幾年里,她融合了三清針法和無名針法,自創“云岐針法”之后,發現自己的針灸常常能救活一些剛剛死去不久的雀鳥和小獸。 又有一次,她在外祖父的幾首藏頭詩中發現,羅府祠堂的青石板下有一封秘密留書,于是尋至彼處,讀了那封書信,始知道原來多年之前,外祖父曾發現了一個關于長生不老藥的秘密。 而在當時那些年,她正在想方設法的從柏煬柏處弄走駐顏藥方,有一段時間她甚至在懷疑,柏煬柏對那個方子如此神秘如此寶貝,那個所謂的駐顏藥方,會不會就是外祖父書信中提到的“長生不老秘藥”呢? ☆、第174章 色衰指望meimei 更新時間:20130923 如今的柏煬柏看上去跟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差不多,用再嚴苛再挑剔的眼光去看他,也絕難看出他是中年男子,更不會有人將他跟大名鼎鼎的道圣聯系在一處。 何當歸看著他,不禁生出疑問:“柏煬柏,其實你就這樣走到大街上,雖則你的聲音老成,可是不用你的口技就這樣正常講話,正常行走江湖,也不會有人懷疑你是道圣大人,你為何要成天帶著面具過日子呢?既然你視功名如糞土,何不就拋棄了道圣的身份,只當那個柏煬柏死了,你這樣活著不是很好嗎?” 柏煬柏低聲哼道:“你以為我不想曬曬太陽嗎?年輕時,這張臉的我曾殺過人,現在還被朝廷通緝著呢,這樣走出去就沒命了,再說了我只是‘視皇帝如糞土’,不愿入朝給他賣命,當他家的捉鬼天師。而‘道圣’之名是我點點滴滴的辛勞攢起來的好名頭,為何要拋了呢?丫頭,你怎么不拋了庶女何當歸之名,跟著廖青兒回廖府,當一個嫡女廖當歸呢?” 何當歸又驚又氣:“跟青兒回廖府?你這又是從哪兒聽來的,怎么我的事你全都知道,你為何要整天埋伏在我周圍,你閑得無事可做了嗎?咦,你年輕時殺過人,我(上輩子)怎么從未聽你提過?”不過再回想一下,她上輩子也從未見柏煬柏不帶面具,出過哪怕一次門,即使在他的家里,單獨面對已知他底細的她時,他也很少露出真容,真是咄咄怪事,他的真臉不能見人嗎?又沒被毀過容。 沒了面具的柏煬柏不知何故顯得拘謹了不少,一點老滑頭老刁鉆的影子都見不著了,仿佛他天生就是如此文雅的一個人,不知為何還給人一點清流貴氣的感覺。 這些全都是上一世的何當歸從來沒注意到的事,有時候人的眼睛一盲,只執著于一個人一件事,對于周圍的一切都會失去敏感,只憑感覺去想事情,才會最終讓她一敗涂地。想當然的覺著,她對周妃有恩有德,對羅家人有情有義,他們應該很慶幸有她存在才對,可事實上回思往事的時候,很多他們對她的仇恨都是完全可以找到影子的,他們要害她都是有預兆的,只是她當時從未往那些方面想過。 比如很多次她和朱權在書房一起讀書下棋時,時不時就能遇著周妃靜靜立在門外,問對方是何時來的,總是答曰“剛到不久”,而朱權連應付著招呼一下周妃的意思都沒有,總是幾句話就將之打發走了,那時的周妃嘴里一定是苦的吧。 還有一次王府為招待遠客而設宴,遠客獻上一朵用海寶晶石雕成的蘭花,說給王爺的美人戴著玩。那一次謝王妃未列席,朱權旁邊坐的是周妃,周妃全身著藍錦,閨名中還有個“蘭”字,所有人都覺得這蘭花朱權會賞給周妃。古嬪甚至已經說“合該周jiejie這樣的美人才配戴這花,我們是想都不敢想的”,周妃看著身側的朱權拈起蘭花,她甚至已經半垂下頭等著那朵花兒簪上她的發髻了,可朱權卻跑下臺階跑到左邊列席,將蘭花放在了他的何嬪手上,笑著說她一身紅裝與這蘭花不搭,晚上換了衣裳再戴給他看吧。 周妃當場碰掉了桌上的調羹,何當歸亦覺得周妃失了面子,整個場面實在有些難堪,又不好當眾違拗那說一不二的朱權,于是就在宴后軟語相求于他,得到批準后,她就將蘭花私下贈予周妃。于是,周妃戴上這朵價值連城的蘭花,與何當歸一起溜園子,卻引來謝王妃一派姬妾們的嘲笑,暗指周妃年老色衰,以后指望不上夫君,倒可以指望上一個干meimei。何當歸擔心的看著雙肩微顫的周妃,不想對方卻一改往日有來必有往的性子,連一句回敬的話都沒有,繼續喊著何當歸一起逛園子。 而且往后的日子里,周妃每天都要在這個時分逛一回園子,昂首挺胸地戴著這一朵寶藍蘭花,仿佛想把這種恥辱銘刻入骨。 何當歸每次想起此事,都暗悔當時的自己怎會那般遲鈍,彼時周妃的心上和眼睛里都已經住進魔鬼了吧,自己居然完全視而不見,還那般信賴著周妃,自己兩次懷孕時都大口大口的喝著周妃送來的安胎藥,胎象一直不穩也從未去懷疑過安胎藥有問題。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她認準了自己對周妃有恩,歸根結底,她自以為是的認為這世上沒有人會去謀害恩人,歸根結底,在她的邏輯里,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才是世間常理。 這三年里,她不是沒有機會去殺死二房的羅川谷等人,可是為了一部《三清針法同參》,她又無法將手中的白刃直接送進外祖父的兒子孫女的胸膛。她暗惱自己忘了昔日的血海深仇,同時又勸說著自己,善惡到頭終有報,只要他們一直那樣為惡下去,他們就等同于正在朝死亡的懸崖狂奔,自己不必弄臟手,只要靜靜看著就行,天黑路滑,惡人們會自己跳崖的。 直到親眼見證了他們下場為止,她都不想離開羅家半步,可又不愿跟朱權派來的風揚再多做糾纏,風揚用提親威脅自己,不過是篤定了自己在羅家沒有話語權,也沒有擇婚權,甚至連她的母親都是沒這個絕對權力的,老太太一句話就能把自己嫁出去了。 若是依照孟瑄的辦法,假提親要她做孟府七公子的正妻,老太太肯定也不會再計較什么遠嫁不遠嫁,回春棗找她“開光”容不容易的問題,也不會再惦記著有一個擁有皇家龍佩的少年曾為她作畫,畢竟羅府中最有潛質的羅白瓊若是能做個年少有為的七公子側妻,老太太都要捂著嘴偷笑了,何況是一個身份尷尬沒有前途的外孫女呢。簡直就是田忌賽馬中,自己家的下等馬弄來了別人家的上等馬。 老太太肯定會不假思索的應下這門親,而自己就能將朱權的禮物,包括那塊青龍玉佩,全數地退還給風揚,風揚亦將無話可說。而忙得沒空露面的朱權身邊從來都不缺少傾城麗人,看前世自己入府一兩年都不能讓朱權哪怕瞧上一眼的情況就明白了,身為朱元璋眾皇子中最俊秀最有才干的一個,他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女人,他的王府已被各樣色澤的珠翠裝點得滿滿當當的了。 聽說她已被孟家預定了,又正好逢上朱權左擁右抱,有美在懷,說不定他會對身側的那些美人笑一笑說,從前沒見到你們時,覺得她那樣的就算是人間絕色了,還想要把她弄回府來擺著欣賞呢,可是如今拿她跟你們一比,簡直連提鞋都不配,嫁人就嫁人了吧,我早就不稀罕她了。 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擺脫朱權帶給她的噩夢了——前提是,她還能相信孟瑄。若孟瑄還是三年前的孟瑄,他提出這樣好的辦法,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應下此事,讓孟瑄幫自己拖上個兩三年,愜意地住在羅府里打小人,斗惡鬼。 可是如今的這個孟瑄,她一點熟悉的感覺都沒有了,剛開始他誤以為她喜歡他,所以對他溫順;后來,他又在疑心她是水性楊花的女子,對所有男人都來者不拒,從段曉樓懷疑到朱權,又懷疑到一把年紀的柏煬柏,口氣里的意思仿佛她這三年什么都沒干,光顧著勾引所有男人了一般。最后,他又懷疑她的品行不好,明明有救人的能力卻不去救,他相信著旁人的話,覺得她對錢牡丹的救治未用盡全力,只是因為“一根琴弦”的仇怨。 她想當然的以為,經過三年前的那些相處,他對她的心性應該是非常了解才對,她救人的時候是不分敵我的,沒救就是沒救,即使毒氣攻心的是柏煬柏(柏:為什么又是我),她打算去做的那些“逼問兇手解藥和尋訪解毒高手”的行為,也不過是略盡人事,是為了宣泄失去朋友的悲憤心情,結果還是沒有結果。 而孟瑄的言外之意卻是她全無醫德,又全無慈悲之心,在錢牡丹落水的第一刻不用輕功去救對方,真是冷血自私,這讓她深深感到,這個小師父與自己的距離已經非常遙遠,一個是花期短暫的春花,一個是命不長久的秋蟲,再也找不到相交的點。這讓她的胸臆一片冰涼,原本他和她應該是距離最近的人才對,同樣帶著前世的記憶在這世間行走,同樣有著各種才華本領卻因為年幼而要深深埋藏,低頭做人。當然他的起點比她要高很多,他是伯府嫡子,如今更是炙手可熱的正牌將軍,她卻是眾人心目中冒牌的千金小姐。 如今看來,他也早就離開了她的世界,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真遺憾,昔日同伴,今日卻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再也看不懂她了,而她對他更是如望廬山,難窺其全貌了。這樣的一個孟瑄,她還能全心全意的去相信嗎?他說的假提親會否有什么漏洞存在?孟家和羅家都住著一群大活人,這群人日日在世間奔走,他們雙方真的不會遇上嗎? 還是孟瑄打著什么壞主意,就是要讓這個假提親被人拆穿,然后他再出來解釋說,他早就喜歡她,向她示愛,而她身份卑賤卻提出要當正妻,還要他立刻就上門提親。他一時無法可想,又被她的美色所迷惑,就弄了一個不經過父母同意的提親,打算日后再慢慢斡旋此事。 這樣的事鬧出來,她的閨名就敗壞了,用柏煬柏的話說,她就只能嫁給他了,而且理所當然做不了他的妻。他若到時候反口不肯娶她,那她就只好背著個難聽的名聲再去做別人家的小妾。 孟瑄的心中,是這般盤算的嗎?他是在報復她三年前對他的絕情,三年后重逢時對他的利用嗎?他會將對著她和柏煬柏講過的“夜半私語”,當眾再重復一二三遍,徹底毀去她的清白,冤枉她失貞嗎? 請原諒她這么惡意的揣測他的心思,他已變得讓她不認識了,或者她根本從來位認識過他。一個溫和的少年孟瑄,一個俠義無雙的小師父,這些都是她腦海中“杜撰”出來的人物,其本人只給她看到了一個銅鏡中的模糊影子而已。 就像前世的她在心中暗暗羨慕,王府中每位妃嬪都有一個強硬的后臺,一個溫情的后盾,隔三岔五的送東西啊來探親啊,讓她眼紅的同時,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杜撰”了一個溫情的羅家。真正的羅家連她杜撰的羅家的一個小指頭都比不上,可她還是努力的描畫著老太太的慈祥,老太太在她有幸嫁入王府之前就很為她的親事cao心,雖然有利用她為家族謀福利的念頭在,不過老太太還是有幾分真心憐惜她的母親,因此也就有幾分愛屋及烏了。 當年母親哭哭啼啼帶著她回羅家,三個舅舅完全不聞不問,孫氏等人在暗處瞧她們娘倆的哈哈笑,外祖父不久就突發心疾去世了,當時所有人都認為是她們娘倆的事才氣死了外祖父,連老太太也這樣想。 不過老太太從未把這筆仇記到她們娘倆頭上,而是認定了何家的老太太和何敬先二人才是罪魁禍首。原本因為一本牽扯著榮華富貴的古書,羅何兩家早就是老死不相往來的世仇了,若不是何家老爺巴巴的來跟外祖父杯酒釋仇,提出結成兒女親家,那榮華富貴等于同享,也就無人去計較那本書的歸屬問題了。后來何老爺兩腿一蹬咽氣了,“和親”的羅家女兒被打發回家,還在何家受盡屈辱,氣得外祖父也兩腿一蹬沒了。 就這樣,老太太發誓跟何家不共戴天的同時,對她這個姓何的外孫女倒沒有遷怒,照比其他羅家人的態度,老太太簡直就是救苦救難觀世音了。于是,前世渴求親情的何當歸在心里將老太太杜撰成一個慈眉善目的愛心長輩,看見萬妃那個都察院都事的舅舅經常來探望她,何當歸又開始杜撰自己的“好舅舅”。 彼時,她對于三個舅舅的印象,就是某天深夜母親的含淚訴苦:自己有哥哥等于沒有哥哥,有丈夫等于沒有丈夫,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為什么這樣命苦?那時是何阜剛偷跑去京城做官的時候,羅家人得知此事后把那何阜罵了一通,卻沒有一個人愿意趕兩天的路去一趟京城,找那何阜討個說法。 三舅舅說北方的藥材生意很忙離不了他,大舅舅講話常常沒有一個正形,他調侃說,何必再去找那個小白臉何阜,他有什么手段讓meimei對他這樣死心塌地,還倒貼錢財?反正meimei也不打算再嫁人了,索性在家里養幾個漂亮小廝,不比為了那個狗東西費神強?而二舅舅冷淡的說了句,他不喜歡出遠門,沒過幾天,他就陪著孫氏去北直隸逛戲園子去了。 這樣的舅舅們,她要怎么去杜撰呢?大舅舅是大而化之,不拘小節?二舅舅是生性冷淡,口上雖然不說,但心中愛的深沉?三舅舅是愛好名山大川的本色文人,不愿意牽扯進小小的家宅紛爭中去,免得玷污了他的山水好文章? 過了一段時間,杜撰了滿心溫情的何當歸在王府中繡花,迎來了滿臉是淚的孫氏和羅白瓊,連忙讓丫鬟給二人看座倒茶。細問之下,她才知道,原來“生性冷淡”的二舅舅嫌家中的妻妾多年生不出兒子,就瞞著家人在羅府后街養了個外室,過了些時日那女人就懷上了。孫氏一時不忿想歪了,匿名給那女人送了摻著墮胎藥的吃食,流掉了一個六個月大的男胎,如今二舅舅震怒,下令要徹查此事,如今已懷疑到孫氏的頭上了。 而孫氏和羅白瓊來找她的意思,竟然是想讓她幫孫氏頂下這個罪名來。據孫氏說,二舅舅只貪圖那女子貌美就收了她,根本沒查過她的底細,其實是一個罪臣之女,本該流放或者去當官妓,只是找人頂了她的名字才逃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