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何當歸更加驚奇,眼睛瞪得更大:“你……你也認得陸江北?”長相也相似,又認得陸江北,莫非兩人是親戚? 寧淵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想了想,才一字一頓地答道:“沒有,我不認得他,我只是聽風揚提過這個人,還說過我跟他的容貌有三分相似,至于陸江北這號人物,我是從未見過的?!?/br> “哦,其實我也只見過陸大人一次,”何當歸點點頭,天下間無奇不有,有兩個容貌相似的人也未可知,不過,她還是由衷感嘆道,“可是這位小兄弟,依我瞧,你跟陸大人不是‘有三分相似’,實不相瞞,你們的面容簡直有五六成相似!你的眉毛、鼻子和下巴,簡直就像從他臉上直接取走的一樣!你去跟認識陸大人的人說你是他弟弟,估計沒有一個不相信的?!?/br> 寧淵心中一陣著惱,陸江北是北直隸任上的參議,自己本以為揚州不會有人認得陸江北,才隨手易容成了他的模樣。沒想到剛頂著新做的臉出來轉了一圈,立刻就撞上了一個認識陸江北的人!雖然這小女子并未懷疑自己的臉是假的,但自己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妥……萬一日后這個小女子再碰上了陸江北,將此事告知陸江北,陸江北定然會跑去問風揚,為什么沒聽風揚提過有一個跟他面容酷似的朋友,看來自己下次跟風揚見面時,要先串好一套說辭……嗯?! 寧淵挑眉:“喂,你說誰是‘小兄弟’?你多大了?”只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小丫頭,居然管自己叫“小兄弟”? 呀呀,說漏嘴了!何當歸擺擺手說:“你聽錯了吧,其實我們揚州話說起來舌頭經常伸不直,外地人經常聽錯,剛才我說的是‘小兄長’,呃,也就是‘小哥哥’的意思?!彼念^微汗,不小心就說漏了嘴,可能是由于那一張跟陸江北相似的臉的緣故吧,她總覺得這個病少年給自己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過現在這些都不是重點了,何當歸拿眼斜覷著對方,心中略有不悅地發問道,“貴客你既然已經病得吐血不止了,怎么不回屋里去躺著,反而溜達到這苦竹林里來了呢?”你不知道你礙到我的事了嗎?苦竹林是我一早預定要用的! 寧淵瞥了她一眼,吐出了“我來散步”四個字,轉身就踏上了那條被落葉掩埋的小徑,往竹林的里面走去。這種陰森恐怖的地方,那個小女子肯定不敢走進去的吧,只要走進了這片竹林的深處,那里就是他一個人的天地了,他就可以安心地……嗯?! 寧淵猛然轉身回過頭,憤憤地問:“喂,你干嘛跟著我?誰允許你走進這竹林里來的!” 何當歸指著地上的小徑,很認真地告訴他:“客人,你病重眼花了吧,我跟你走的并不是同一條小徑,怎么算是跟著你走呢?你瞧,從這里開始就分岔了,你應該是往那邊去散步的吧?而我要去的是那邊,”說著用兩根纖細的食指比出一東一西的兩個方向,并且認真地叮囑少年說,“而且你散的差不多就快回去吧,除了東邊兒的林子之外你千萬不要隨便走到其他的地方去,實不相瞞,我們家這片竹林的西面、南面和北面都曾死過人……那些人都是年紀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廝,聽說他們死的時候……尸首都不大完整了?!?/br> 寧淵聽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個小女子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她居然跑來講這些話嚇唬自己,她知道自己經歷過什么嗎?不過,寧淵此刻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每講一句話都會扯痛腹部那被陸江北的寒清掌擊中的傷處,當下他也沒工夫跟她做言語糾纏,只說:“那你除了西邊也別走到其他地方去,聽說在這種有霧氣升騰的苦竹林里……魑魅魍魎特別的多?!?/br> 于是,兩人一左一右地在苦竹林入口處的小徑上分道揚鑣,各自去物色自己心目中的理想避風港。 何當歸往西走了半個時辰,依然沒有走到這片竹林的盡頭,不過再往后等走到了更深處的時候,地上的砂礫和石子就漸漸變成了大石頭,再往里去,一叢叢密集的苦竹匝中漸漸有了與她一般高的巨型巖石。于是,她在怪石嶙峋的亂石堆中找了一塊上半部分凸起的巨巖,把自己的斗篷摘下抖在了巨巖下方,然后盤膝而坐,開始用一種名為“三陰交通百會之九法”的入門心法開始進行調息。 半個時辰后,覺得此法收效甚微,經脈中的真氣還是如同一大捧丟進熱油鍋中的涼水一樣四處飛濺,她又換用了一種左膝跪地、右膝向后抬起、右腳腳面抵住身后巖石的運氣姿勢,默念“鐵杵成針訣”的速成心法行氣。 就這樣,她從中午打坐調息到天黑,換用了五六種心法口訣,因為她前世從未碰到過這種類似“錢多得數不完”“內力高得恨不得自廢武功”的特殊經歷,所以她空有各種行氣的法門,卻從沒有實踐過任何一種,如今連初窺門徑的程度也未達到。五六種運氣方法,加上十幾種據說能事半功倍的運氣姿勢一番摸索下來,還是收效甚微,唯一的好處就是她把胸口以上的幾處大xue封上了,即使再發生間歇性的真氣暴走導致血氣上涌的情況,血液也不會從喉間噴出來了。 至于“此路不通”之后,它們會從胸口以下的下半身的哪個地方出來……因為她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情況,所以對這種事沒有經驗。不過她自我安慰地想道,按常理說,應該不會像女孩兒家的小日子那樣子出來吧,畢竟男子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沒有這條出口,說不定還有一條男女通用的更佳途徑吧。 “咕咕——”何當歸摸了摸扁掉的肚子,才想起上一次她吃飯已經是七八個時辰前的事了。 老太太那邊大概連晚飯都已經用過了,她們見到她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里補眠,說不定已經推門進去查看情況了,若是看見被子下面沒有人肯定會有一番吵鬧,若真是這樣,她就說自己太想家了所以出來遛個彎兒吧。蟬衣她們應該也一早就到羅府了,還有自己的那幾件行李箱籠,之前因為老太太和湯嬤嬤上車,自己就只好把那些東西打發下去等后來的馬車了。 希望那些東西都還安然無恙,尤其是那一大瓶烈酒泡大棗,十幾斤重的酒壇子可是自己一步一步挑下山的,相信老太太見了那九枚大棗,一定會老懷安慰的…… 自己要在羅府站穩腳跟,唯一能指望上的就是老太太,而老太太表面上一碗水端平,對自己也有真心實意的關懷,可是不管論到了哪一處,她待自己都是遠遠不及對羅白瓊或羅白芍中任何一人的一點零星微末的寵溺。雖然自己只想在羅府有一席之地,不愿主動去招惹羅白瓊或羅白芍,但是上天注定她們跟自己是兩虎一兔的天敵,倘若她們不主動找上門來挑釁生事,自己的名字盡可以倒過來寫。 有了自己那九枚神奇的沙玉棗,這一局誰是虎,誰是兔,羅府中的一雙雙瞳瞳之目都盡可以來關注關注……老太太的嫡親孫女被送進水商觀,這樣的安排會讓多少人晚上睡不著覺呢? 這樣一番思慮下來,何當歸已經沿著之前自己在苦竹上做的記號,順利走到上了來時的那一條小徑,只需順著小徑穿過這一片看上去像是新近栽種的湘妃竹林,她就能走出這一個在天黑時分看起來更加令人心懷惴惴的陰森之地。因為受到了神棍柏煬柏的深刻影響,何當歸一直都不大相信鬼神之說,然則人的心境是會隨著環境氣氛發生改變的,這一刻,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背脊冒起一陣陣的寒意,就好像方圓百尺之內出現了什么百獸之王,令其他小獸發出戰栗時的那種寒意。 對了,不知道那個給自己帶來一些怪異感覺的病少年的吐血之癥怎么樣了……之前自己急著去覓地調息,也沒仔細想他究竟是哪里讓自己覺得不對勁,現在再回想起來,令人覺得最奇怪的莫過于他的面色了。一個從大街上吐血一直吐進羅府里的人,面色居然是白中透粉的,怎么想都覺得奇怪,就算他的血氣特別的旺盛,失去一口兩口心頭血根本不在話下,那他的攢竹xue也應該有黑氣才對…… 何當歸搖搖頭,真是想不透,不管他了,反正是老太太做主把他帶回羅府治病的,就讓三清堂的坐堂名醫們去cao心他的肺癆吧。當下雙足疾奔,幾步穿過一叢新翠欲滴的湘妃竹,回到了苦竹林的邊緣地帶。 她頓時大松了一口氣,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回到了人世間的感覺,難怪這個地方被封為“鬧鬼圣地”,如今看來不是那些流傳了此事的人太膽小,而是這個地方真的有點邪門。不知道是不是天黑的緣故,讓她的目力有所偏差,為什么苦竹林邊緣的空地上會有這么多的……大塊大塊的黑色羽毛?她不記得自己中午經過這里的時候見過這些東西……何當歸滿心疑惑地走上去。 她的確看錯了。 那些不是什么“大塊大塊的黑色羽毛”,而是“大塊大塊的”烏鴉的骸羽!不是一塊兩塊也不是十幾二十塊,而是滿滿一地—— 鋪滿一地的碎羽、殘尸和已經干涸的暗血! ☆、第100章 滿滿一地烏鴉 更新時間:20130812 何當歸裹了裹自己的厚絨斗篷,踏上這一地的東西,想分辨出是何種厲害的兇獸屠了這幾百只烏鴉的性命。 須知道,烏鴉飛在空中,地上的猛獸奈何它不得,別說羅家花園沒有獅豹虎狼之類的猛獸,就是十幾頭那類的猛獸張牙舞爪地一起上,也不可能造成眼前的這種慘況。而那些空中的霸主,蒼鷹或海東青,它們一次最多也就能抓上四只烏鴉去享用,況且這片苦竹林是那些大型飛禽的天然狩獵寶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它們又怎會做這種殺雞取卵的事,還吃得如此“浪費”,把這一地的血rou都白白地拋灑……咦? 何當歸猛然彎下腰,定睛一瞧,才發現這些烏鴉多數都被捏碎了腦殼,捏爆了腦漿,而再厲害的雄鷹也沒能力做出這樣的事! 不是走獸、飛禽干的,難不成是人干的?她蹙緊了娥眉,雙手撐膝半彎下身子,又細細看了一只被分為六半的烏鴉殘尸,接口處殘缺不齊,悚然可怖,絕不是刀斧造成的那種整齊切口。假如真是人做出來的話……這分明就是徒手把烏鴉活活撕成碎塊的! 何當歸倒吸一口冷氣,普通人就是生出了這么殘忍的想法,也難以付諸實踐,因為烏鴉的皮rou之中筋骨極多,用刀斧斬起來都非常費力。有臂力能扯碎一只烏鴉的,一定是習武之人;而有臂力能扯碎一群烏鴉的,一定是高手! 羅東府中最高的高手是聶淳,其次就是四大護院,或者還有一個隱藏的高手,那就是二小姐羅白瓊的無名女護衛,那女子是二太太孫氏在羅白瓊那一次回孫家意外落水之后,為了保護羅白瓊的出游安全,通過丐幫長老宏息敗找來的,前世那女子給何當歸的印象一直是深不可測的那種。除此之外,三老爺的續弦梁氏也會武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程度的身手,何當歸依稀記得梁氏的馬上功夫很俊,看起來也有些內功底子,不過梁氏已經跟著三老爺去了北方做生意,自然不會是她。 不論是聶淳、四大護院,還是羅白瓊的神秘女護衛,他們個個看起來都冷靜正常,理智惕備,怎么想也不像是會做出這些瘋狂舉動的人。這些烏鴉雖然叫聲惱人了些,可它們從來不會往羅府的堂前廊下去飛,怎么會引來人用這么可怕的方式屠鴉呢?饒是她前世為伍櫻閣辦事時,見過的各種江湖群斗、滅門案的血腥場面之中,也極少有這種令人發指的單方面屠殺。 何當歸搖搖頭,無論怎么想都是個不解之謎,有這么一號兇星人物住在羅府中,看來自己往后的出行時定要多多謹慎才行。畢竟現在自己的內力也和真氣一樣,都處于半癱瘓的狀態,自己的外家功夫前世雖練了不少,可現在身子縮小到了十歲,她還不曾用這副小身體打過拳練過劍,萬一真遇到了危險,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的好。 這樣一路走一路查探下來,何當歸終于遠離了這片血腥氣濃郁得令人作嘔的苦竹林,悄悄打開虛掩的后門,她走進了燈火通明的聽竹院,在院子一角的泥土中仔細蹭一蹭鞋底的臟物。見四下里無人,她迅速地抄捷徑奔進了東花廳的臥房。 等她奔上了長長的回廊之后,另一道暗紅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后門的一片陰影中,長久地面朝著回廊盡頭的那個纖細背影,靜立如鬼。 寧淵雙眉緊成一團,思考著眼前的兩個疑團。 是什么人出于什么原因做了這樣駭人的事,這一點倒可以容后考慮,眼前最令他驚訝的是那小女子的不尋常的反應。 之前瞧見那一地染血的碎骸,寧淵自問連他的心頭都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覺,在他想來,有興致去做這種令人作嘔的事情的人,朱元璋算一個,朱棡算一個,曹鴻瑞算一個,耿炳秀又算一個,沒想到世間竟還有另一個如此辣手毒心的人。想到了自己母妃的事,他頓時對這一地的東西深深厭惡,轉而繞了一條遠路走過去,剛要從后門步入聽竹院的時候,寧淵敏銳地感覺到百丈之外傳來極輕的踏葉而過的“沙沙”腳步聲,一回頭,他就捕捉到了那一道青色的翦翦纖影。 寧淵的第一反應就是,他要立刻離開這扇后門,轉道繞去前門回西花廳! 雖然他的傷勢只療養了一下午還未有起色,不過用遁術從后門瞬移到前門還是可以辦到的!等那個小女子的尖叫聲引來了所有的人,到時無論是后門還是前門都會擠滿人,自己再想無聲無息地回房就難了!他討厭羅府那群跟鴨子一樣吵的女人! 只是在遁走的前一刻里,鬼使神差的,他又扭頭看了一眼那個曾用言辭恫嚇過自己的小女子,印象中他還沒見過她驚慌失措的模樣,哪怕是在馬蹄踩上她的時候。寧淵微微勾唇,心中冷笑道,想來她見到那一地碎尸,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口中的哭叫聲一定很悅耳…… 寧淵幸災樂禍地抬眼望過去,只見那個一身青衣一襲青絨兜帽斗篷的小女子盈盈娜娜地從湘妃竹叢中走出來,時不時地回頭往后面黝黑黑的林子里瞥一眼,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寧淵薄唇彎起一個譏諷的弧度,誰讓她逞能跑進去,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害怕嗎?哼,更讓她害怕的還在后面呢! 果然,那小女子開始注意到了她前方的那片東西……然后,她露出了一個又好奇又疑惑的表情,快走兩步跑上前去。 待她跑近了之后,寧淵立刻側身藏進了院墻的陰影之中,觀察著她的表情變化。一直為大寧之事憂思縈懷的心頭,突然浮起了一點久違的興味,只見那小女子睜大了一雙晶亮的水眸,眸中是無法掩飾的訝異、震驚和……興味。 只見她左手仔細地收起青絨斗篷的下擺,右手不緊不慢地攏一攏耳邊的碎發,優雅地彎下身子……對著一地碎尸左看右看,先是把頭湊近了看,然后抬起頭露出一個思索的表情低下頭接著看,一路踩著滿地的鮮血碎尸走過來一路興致勃勃的細看,最后走到了聽竹院的后門,她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最后一眼,轉身走進了聽竹院。 待她走遠之后,寧淵才從陰影中緩緩走出來,冷然遙望著那道背影。 那個小女子是什么人? 她認識天下罕物火烈花……她做的療傷藥比御藥房的那些藥更管用……鬧市上,她居然為了一個毫無關系的小兒差點搭上了一條性命,他從未見過第二個閨閣貴女,會為那些命如草芥的平民做到這種程度。 旁人不說,就說他的長姐臨安公主,一貫都是以慈悲博愛的面孔示于人前,每月都會親自去京城外的大梁廟,親自派錢派米給窮苦的百姓。他一直都以為長姐對那些人是寄予了無限同情的,直到有一次他隨長姐一起去寺廟派冬衣,一個七旬老嫗上前叩謝時扯住長姐的裙擺搖了一下,那一瞬他分明瞧見長姐眼中流露出了難掩的厭惡之情。后來長姐稱乏去了趟內堂,再出來的時候她的衣裙就跟之前的那套不一樣了,后來,他避開眾人溜進后堂,然后在屏風后的火盆中找到一團被燒成黑炭的布料。 那個小女子有點意思……他記得羅老太君管她叫“逸姐兒”,她的名字中有一個“逸”字嗎?那姓氏又是什么呢?她是羅家的外孫女……不知道她的父親朝中哪一派系的官員……會讓女兒跟陸江北這種外客見面,可見她的父親大概也是一個跟長夜閣關系密切的京官,莫非是四哥燕王一派的官員…… 一個出奇的博學、冷靜而美貌的女子,年方十歲,待字閨中……雖然出身夠不上做他的王妃或者側妃,不過如今他的大寧王府中只有側妃萬齡和侍妾周菁蘭兩個人,偶爾回到王府的時候倍覺冷清,若是有這么一個有趣的女子裝點在府中,想起來倒是件很有趣的事,不就把她討走做個侍妾吧……而且,這樣做還可以剪去燕王的羽翼勢力,將其收為己用,真是一筆不錯的買賣。 不知自己已經被某個惡魔暗自惦記上了的何當歸一番東張西望,然后屏息斂身,一路避著旁人跑進了東花廳,敏捷地躥進自己的臥房。發現屋中已經一片漆黑,那被子的形狀還是自己臨走時擺成的那種又高又鼓的樣子。她頓時松了一口氣,打算倒杯茶解渴,然后換身衣服去給老太太請安。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床上的被子突然蠕動了一下,然后從上方冒出來一對圓圓的丫鬟髻,跟著又冒出來一對圓圓的杏子眼。何當歸初時被嚇了一大跳,轉而認出床上之人的面容,立刻笑出了聲:“蟬衣你干嘛呢,用被子蒙著頭躲貓貓呢?” 蟬衣眼珠子鼓得溜圓,她一把推開被子,在何當歸詫異的目光中從床上高高躍起來,直撲過來緊緊握住了何當歸的雙肩搖晃了兩下,然后用尖銳到刺耳的聲音,對著何當歸詫異的臉孔低叫道:“小姐你怎么能這樣呢你去哪兒了?你讓我和槐花摘花我們就去摘花了,然后又去幫績jiejie派錢派藥派了好幾個時辰才上了馬車進了羅府!老太太說你在屋里睡覺讓我們去屋里伺候你睡覺,等到了屋里才發現你根本不在屋里睡覺!你為什么不在屋里睡覺?你知道我們發現你沒有在屋里睡覺時的心情嗎?” 何當歸呆呆地看著蟬衣的嘴巴在自己的鼻尖上方一張一合,等蟬衣發作完了,她正要開口作答,可蟬衣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發現你不在被窩里睡覺,我們絞盡腦汁才想到讓槐花去屋外面望風,讓我替你睡覺的辦法!老太太打發了這草那草這蒲公英那香椿芽的丫鬟,先后來問了你十幾次都被槐花搪塞走了!”蟬衣卯足的一口氣終于用完了,她大喘了兩口氣,接著低吼道,“小姐!小姐!你知道當時躺在被窩里裝睡覺的我的心情嗎?我躺在被窩里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還以為你被你家那個可怕的表妹給綁架了,一心想著要和槐花去商量好了到老太太那里伸冤告狀呢!” 何當歸湊著蟬衣說話的時候,脫下斗篷和沾滿秋露的衣裙,又倒了一杯涼茶牛飲盡了。桌上有一碟香噴噴的牛乳小月餅,誘人的叫囂著“吃我吃我吧”,何當歸苦惱地看一眼沾著泥巴的手,轉頭見到妝臺旁的盆架上有水,于是迫不及待地溜過去清洗。 看到何當歸是這種態度,蟬衣氣憤捶著大腿叫道:“如果只是老太太喊你吃晚飯你不在也就罷了,小姐,你知道嗎?家里出大事了!就在剛才香椿芽jiejie又來了一趟,說大少奶奶得知老太太和你都回了府還躲起來不肯見人,她領著好多好多的人‘砰砰砰’地砸上門來了!” 這一邊,何當歸取出隨身攜帶的瀅瀅粉,沾了一點勻面后,小跑到酸梨木桌前,用干凈的小手抓小月餅吃。 “她說要找小姐你算賬,我從東花廳這邊兒也聽見院門那邊兒的動靜了,一個很尖很細的嗓門,一副要吃人的架勢,還指名道姓地說要找‘何當歸’!”蟬衣敲敲桌子,提醒那個已經餓得忘了自己姓什么的人,“你別吃了小姐,你就是何當歸??!” 囫圇吞棗地連吞下了兩三個小月餅后,她回頭在屋里掃視一圈,見箱籠都在,于是她吩咐道:“給我把那套桃紅外裳找出來,上次段曉樓送的那套?!闭f罷又倒了杯茶喝一口,嘆氣道,“寒夜喝涼水,點滴在心頭?!?/br> 蟬衣撲過去打開箱籠,一通翻找,口中仍不忘碎碎念:“老太太一邊兒把那個大少奶奶四小姐她們叫到堂上說話,一邊兒叫香椿芽jiejie來喊你,可你根本不在屋里睡覺,你知道當時我是什么心情嗎……” “你聽見過鞭炮聲嗎?”何當歸含著半口茶,打斷她的話,抬眼問,“你在屋里睡覺,可曾聽見遠處傳來過鞭炮的噼啪聲?” 蟬衣愣了一下點點頭:“哦……聽到啦,響了好久呢?!?/br> 何當歸拍一拍手上的糕點渣,站起來笑道:“很久沒見大表嫂和四meimei了,我對她們甚是想念,一定要好好敘敘舊才行,蟬衣,我帶你出去見見我的故人?!?/br> ☆、第101章 賢惠女子董氏 更新時間:20130813 聽竹院的堂上,董氏對老太太哭訴道:“老祖宗,竹哥兒他真是太可憐了,整個人瘦得皮包著骨頭,他醒之后,相公和吳大夫輪流為他瞧過,都說他的病邪是從他床下的那些東西那里染來的……我的竹哥兒只有三歲,無緣無故地竟要受此大罪,不知要調養多久才能復原,真是痛煞我也,請老祖宗一定要為我們母子做主,嚴懲養了那些東西的人……” 老太太點點頭沒說話,轉頭看向羅白芍,蹙眉問:“這大半夜的你又跟著來這里做什么,前幾日你三叔給你捎來的王夫人簪花小楷字帖,你臨摹過了嗎?” “老祖宗,”羅白芍上前搖一搖老太太的胳膊,笑嘻嘻地說道,“那字帖字太小了,我看著就眼暈,才不要臨那個,再說我都一個月沒見到三jiejie了,心中想念得緊,三jiejie她路上還好嗎?你們這趟去接三jiejie……路上還順利嗎?” 一旁的湯嬤嬤上前給老太太的膝頭搭了條薄毯,適時地接口道:“四小姐有心了,我們此行一切順利,還把咱們家的大功臣接回來了?!?/br> “大功臣?”董氏和羅白芍異口同聲地問,“誰???” “老祖宗吉祥,大表嫂,四meimei,好久不見了,”人未至聲先至,一聲脆得像銀鈴一樣的女聲裹挾著笑意,從屏風后方傳來,“我在道觀中最想的就是你們,見到你們真好?!?/br> 董氏和羅白芍齊齊看去,只見一個笑盈盈的身著桃粉的佳人從屏風后繞進來,看著那個人的臉分明是何當歸,可是……羅白芍訝異地叫道:“喂,你的臉怎么變成這樣了,是曬黑了?還是吃錯藥了?”董氏則是把丹鳳眼瞪得溜圓溜鼓,轉頭看向老太太說:“何當歸她來了,老祖宗你可要為竹哥兒做一回主??!” 何當歸笑盈盈地問:“早些時候我聽見府里大放鞭炮,好像是在慶祝什么,是不是竹表侄醒過來了?那真是可喜可賀,當歸不勝欣喜!” 董氏冷哼一聲,把臉扭向一邊。羅白芍看著何當歸黃黃的臉蛋,唇兒彎彎,心情大好??児媚锝o三小姐端來一杯黑棗益氣茶,然后按照之前湯嬤嬤吩咐的站在三小姐身后,給予她無聲的支持。 績姑娘冷眼旁觀瞧得清楚,在羅東府,少夫人董氏與二太太孫氏一向不睦,多數下人自然是倒向如今當家的二太太的。十天前,二太太娘家死了弟弟去奔喪,同時道觀那邊傳來三小姐復活的消息,少夫人勸說老太太不讓三小姐回家碰壁之后,于是她的態度來了個大轉變,熱火朝天的張羅著讓各處的院落都張燈結彩,為三小姐慶賀她的重生之喜。 二太太蒼白著臉頰紅腫著眼皮的從娘家回來,一進門瞧見了各處的大紅燈籠氣得幾乎要懸梁,后來聽說了是因為三小姐的事引起來的,二太太心里自然有些吃味兒,于是也跑去老太太那里說了一通三小姐的不是,要求老太太把這個外姓人拒之門外?!啊崩咸饺绽飳θ〗阋参匆娙绾蔚暮?,這一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太太卻吃了秤砣鐵了心,把一向在她面前說話很好使的二太太又駁回去了一次。 這兩天里,竹哥兒不大中用了,二太太也突然琢磨過味兒來,覺得上次少夫人攛掇著她去說三小姐的壞話,分明就是拿她當槍使。于是二太太來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竹哥兒還有得救的時候,二太太已經在府里熱火朝天的張羅起了白事。不少下人雖然覺得準備得過早了,但是存著巴結二太太、替二太太出之前那口惡氣的心思,他們連孝服孝帽子都整套整套的穿上了。少夫人那一頭還在給自己兒子喂藥喂飯,給各路菩薩燒高香求兒子的怪病快快痊愈,聽說那些勢利小人正披麻戴孝地在府里鬼躥,登時氣了個仰倒,后來竹哥兒真沒了,少夫人覺得就是那些人咒死了兒子,心中恨得發狂。 今天白天,大少爺在府中一通折騰,還用熱油浸泡竹哥兒的尸身,開始眾人以為大少爺喪子后弄得失心瘋了,誰知天降奇事,竹哥兒他竟然死而復生了!如今人雖然還是虛的,但臉頰上已經有了粉暈,眼睛也有了神采。那些之前穿著孝服的下人聞訊,當場就把衣服一扒,把庫里逢年過節才用的禮花炮仗一股腦兒的搬出來放,希望用這種方式從少夫人那邊兒亡羊補牢。 老太太吃了午飯不多時,聽竹院的眾人就聽見了府中大放鞭炮的聲音,老太太想起三小姐的“假如竹表侄真有那樣的造化,府中一定會大肆慶祝,敲鑼放鞭都是必不可少”的前言,頓時喜得沒法兒,要不是老神仙交代過要閉門謝客兩日,老太太恨不能生一雙翅膀飛去看看被神仙的仙法救活的竹哥兒是什么樣。逸姐兒夢里吃了神仙的藥丸,不只活了過來整個人還變得伶俐乖巧不少,比從前多了三分靈氣,如今竹哥兒也活了,頭腦是不是也被神仙開過光了?四書五經能不能脫口而出?能不能給羅家考一個狀元回來? 老太太一心要獎賞三小姐一番,聽湯嬤嬤說三小姐有過“半年餓肚子”的悲慘經歷,立刻命人張羅了一桌子精美的吃食,讓甘草和蒲公英去喚三小姐來吃??墒菗〗愕难诀呋胤A說,三小姐因為之前在街上受驚過度,蒙著被子大哭了一場,現在眼哭腫了而且腫的比饅頭還高,要等消腫之后才愿意見人。 沒等到三小姐出來吃飯,少夫人突然就沸反盈天地吵上門來,驚得老太太還以為剛才活了的竹哥兒現在又死了,當下也顧不上神仙交代過的“兩日內不能跟家人見面”,一面催促著把少夫人叫進來,一面又讓香椿芽去把三小姐叫來。 聽少夫人說了幾句后,大家才知道竹哥兒現在是安然無恙的,而少夫人是來抓之前曾害死過竹哥兒的三小姐歸案的。 少夫人聲淚俱下地告訴大家,他們大房的人在竹哥兒的床下找到一窩耗子,而大少爺白天也在西山花園和西跨院發現了數以千記的這種東西,其中以現已被燒成一片白地的西跨院居多。經過一番縝密的分析推理,現在他們可以完全肯定,是有人在西跨院里大量豢養了這種東西,并且引誘著韋哥兒拿去放在竹哥兒的床下,這才招來了病邪,害的竹哥兒遭了這么大的罪。 績姑娘挑挑眉,西跨院里從前住的是三小姐,這個“有人”說的當然就是三小姐了。對于這個在府里住了半年,成天像受氣小媳婦樣淚汪汪的三小姐,績姑娘一直寄予同情,很難想象三小姐會做出這種事情。 這時候,湯嬤嬤悄悄拉過績姑娘,把三小姐在水商觀中的道出的原委大致講了一遍,并且語帶難過地說,這些事老太太也已經全都知道了。 不過老太太說,雖然韋哥兒弄那些東西亂放,一時不慎最后惹出了禍;雖然少夫人知道韋哥兒把那東西放到西跨院小廚房,一時疏忽也未加阻攔過;雖然二太太知道西跨院里那東西成災,一時疏忽也沒批準撥發滅鼠藥品……不過,說來說去三小姐畢竟才是西跨院的正經主子,她的院子里出了事,她也要擔著一份責任。老太太深諳“家和萬事興”的道理,不欲讓各房的人臉上難堪,尤其二太太是當家主母,維護她的威信對于全家人都有好處…… 所以,老太太立意要委屈三小姐一回,要在明面上把這樁過錯算到她頭上,要讓她當眾給少夫人磕頭斟茶賠罪。 老太太的想法是,這次的鼠患中,竹哥兒是最大的受害者,竹哥兒他娘也跟著擔驚受怕了一場,不如象征性的罰一罰逸姐兒,讓這小丫頭給她長兄長嫂磕個頭賠個罪,這樁事就算了了,竹哥兒已然復活,一家人皆大歡喜。等過幾日騰出手來,辦了那個刁奴王啟家的,除了西跨院之前被昧下的四百兩銀子,她再從公中撥個四百兩,湊個好數字給逸姐兒添個嫁資,也算是一種變相的補償吧,畢竟逸姐兒她也沒做錯什么,可憐見的一個小丫頭。 至于“神仙托夢給逸姐兒,授法救活竹哥兒”這整個一件事,老太太是絕對絕對不打算公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