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切,”廖之遠挖著鼻孔說,“她沒得罪我嗎?可不就是因為她的緣故,讓段少、高絕和你都變得不太正常了,就在剛才,我差點兒沒讓高絕給殺了,我不怪她怪誰!” 陸江北捶他一拳:“你挨打全都因為你嘴巴太壞,好了,快說,何小姐的秘密是怎么回事?還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嗎?” 廖之遠用眼角斜覷著陸江北,又挖了幾下鼻孔才住手,然后伸長胳臂往小幾上搭著的一件袍服里摸去,半晌后摸出來一把帶刀鞘的小匕首扔給陸江北,用炫耀的語氣說:“鏘鏘鏘~~你來瞧一瞧,我這把匕首怎么樣?等回了京城,我打算用它去跟段少換一百兩銀子花花!” 陸江北疑惑地來回掂了幾下這把匕首,又拉開一點刀鞘試了試刀鋒,雖然的確是把精巧順手的好匕首,但怎么瞧也值不了十兩銀子。 就算段少的人有點傻氣,也不會用十幾倍的高價買這把匕首啊,何況,段少的傻氣僅只表現在和女人有關的事情上。比如這次回京述職,大伙兒全都在最后一站飲馬鎮的白沙山莊住下,想好好過幾天放浪形骸、不受約束的日子再回京城的家中。只有段少連杯茶都沒進山莊喝,馬不停蹄地駕著一輛赤蓬馬車駛上了通往應天府的官道。 廖少用輕功追上去,吸在那輛馬車的外壁上跟蹤了半里路,才興高采烈地飛回來跟眾人報告說,段少這一次是“超額完成任務”,半個月之內就撿回了整整十個女人!大伙兒有些不信,廖少就掰著手指數給他們,除了雪娘和蓮兒母女,另外還有七個清一色穿著黃裙子的年輕女人,大部分都有幾分眼熟,依稀都曾在水商觀里見過。最后,廖少擠眉弄眼地笑道,段少這次揚州之行真是收獲頗豐,不止在道觀中與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小情人”私定終身,還不吱不吭地瞞著大伙兒弄走了七個道觀的姑子,段母見到之后臉色一定很精彩。 “依我瞧,你這把匕首只能賣六兩銀子,而且段少有十幾把短劍匕首,未必會跟你買這把?!标懡卑沿笆走f還給廖之遠,笑道,“你是廖家的獨子,就算七百多兩的年俸不夠你用,家里的田租店入還不夠你一個人花的嗎?” 廖之遠愁眉苦臉地攤攤手,凄慘地自述身世:“陸大哥你有所不知,我家里雖然沒有兄弟跟我分家產,我爹娘卻在我七歲那年給我添了一個meimei。老大你是不知道,僅只這一個meimei,就比十個兄弟還狠哇!每次我沉甸甸的錢袋從她手中過上一回,再打開時里面連點兒銀渣渣也不剩了!而且她的鼻子比狗還靈,我把錢袋藏哪里都能被她翻出來!” 陸江北聽得心頭納罕道,不知廖父廖母是什么樣的人物,才會把兒子女兒都培養成這般不尋常的人才。 廖之遠又把匕首扔給陸江北,笑道:“你拔走刀鞘看看里面就知道值不值一百兩銀子了,老大,我可是念在多年同僚兼師兄弟的份上,才沒有黑著心開價要一千兩銀子!” 陸江北依言拔走刀鞘,以為里面的刀鋒會有什么出奇之處,可乍看上去還是普普通通的玄鐵刃,于是輕搖一搖頭翻轉過刀身,然后在看清楚背面花紋的一瞬間,陸江北不由得愣住了。光潔的刀身正中央刻著一幅線條簡潔的人物肖像,看那眉眼神情分明就是—— “是她,”陸江北失聲道,“何小姐!” 廖之遠笑瞇瞇地為自己的匕首做介紹:“沒錯,這就是如假包換的‘何當歸人物刀筆畫’,別看其樣式簡單,線條不算很多,可是放眼全天下,幾乎無人能在玄鐵刀身留下哪怕是一道劃痕,我卻煞費苦心的在堅硬鋒利的刀身上完成了一幅刀筆畫!在雕畫的過程中,盡管精通篆刻的小爺把大量的真氣凝注在刻刀之上,但是他奶奶的玄鐵表面比鏡面還滑,那把刻刀當場就斜飛出來割破了小爺的手指!” 廖之遠亮出纏有繃帶的左手食指,嘆一口氣繼續說:“當然,這些都不是這把匕首最大的賣點,這幅畫最珍貴的地方在于,它的底畫是出自何當歸本人之手!老大,怎么樣?對于‘滿腹相思無處寄托’的段少來說,這把匕首值不值一百兩呢?” 陸江北用指尖摩挲著那精巧的人物像,輕輕發問:“你從哪兒弄來的她的自畫像?不是偷來的吧?” 廖之遠得意地搖一搖食指,笑道:“這幅畫的底畫是一張精巧的剪紙小像,出自何當歸之手,后來被羅府的人拿出來給齊兄玩賞,齊兄從中發現一個驚天大秘,于是扣下了這張小像?;鼐┖簖R兄跑去長夜閣,派人打探有關何當歸的一切大小事,沒等收到探子的回報,他就聽說我們這一邊也在讓長夜閣查何當歸,于是就跑來找我。我看那小像鉸得栩栩如生,就想替段少討走,誰知我好說歹說,那姓齊的只同意讓我臨摹一張,堅決不肯把原物贈我!哼,忒小氣了,等段少娶了何小妞,這樣的剪紙要十籮筐也有??!” ☆、第066章 不患寡患不均 更新時間:20130727 “小姐,湯嬤嬤不是讓你在山上等著她去接你嗎?”從前的真靜,現在的蟬衣,一邊小跑著追趕前面的身影,一邊氣喘吁吁地叫道,“現在才第二日五更天,湯嬤嬤就是會飛,她一夜也飛不回來??!奴婢的腿都快斷了,咱們就歇一會兒吧!” “就是啊小姐,咱們在山道邊歇一歇吧,奴婢的手都勒疼了!”從前的懷問,現在的槐花,停下腳步把手里的包袱放在山道上,擺擺手說,“不行了不行了,真走不動了!” 走在前面的何當歸這才停下了腳步,沒好氣地抱怨道:“這才走了幾步又要歇腳,有你們這么當丫鬟的么!我這個小姐自己挑著一百多斤的擔子,尚且沒有喊一句累,而你們幾乎和空著手沒什么兩樣,還喘粗氣喘成這副德性,呀呀,虧你們還自稱是走慣了山路的人!”抱怨歸抱怨,她還是順著兩人的意思放下了擔子,坐在箱籠上歇腳。 蟬衣一屁股坐在山道的石階上,憤憤地說:“可我們只會‘走’山路,小姐你卻是在‘跑’山路啊,我們就是多長出來幾條腿也攆不上你??!” “好啦好啦,別撅著個嘴了!”何當歸偏頭安慰她說,“我一走起這筆直向下的山道來,就忍不住加緊了腳步,所以走著走著就跑起來了。不如這樣,待會兒你們一左一右坐到擔子上來,我試試能不能挑著你們下山,這樣你們兩人的手和腿就都不疼了,還能節省時間?!?/br> 槐花驚叫道:“小姐你說笑呢!我兩個加起來比你那副挑子還沉,再加上挑子的重量,只怕有三百多斤呢!你就是個女西楚霸王,花木蘭轉世,也不可能挑著我們走山道吧!” 何當歸漫不經心地撓一撓下巴,旋即微笑道:“沒關系,待會兒我們試一試,行就行,不行就我自己先下去把東西放好,回頭再來接你們?!?/br> 槐花不可思議地感嘆:“小姐你不僅腳程快,體力也這么好,你簡直比我們村最壯實的大哥力氣還大!” “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嘛,她是個女俠!昨天你還不相信,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蟬衣轉頭崇拜地看著何當歸,問,“小姐,咱們下了山去哪兒???萬一今天湯嬤嬤趕不回來接咱們,那咱們豈不是無家可歸了?今晚要去住兔兒鎮的客棧嗎?” 何當歸豎起指頭,神秘一笑道:“不如咱們就來打個賭,等一會兒下了山我三人就在路口等待,如果湯嬤嬤半個時辰之內不來接咱們,我隨便任你們罰,反之,你們就任我罰,怎么樣?” 槐花不知所措地轉頭看向蟬衣,因為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像個小大人一樣的何當歸露出這樣活潑的神態。蟬衣想一想,不服氣地答應道:“賭就賭嘛,雖然你很聰明,可是我當時聽得真真兒的,湯嬤嬤說是明天左右才回來接小姐,讓小姐你在道觀里安心養病……對了,你的手好些了嗎?現在還癢癢嗎?” 何當歸把雙手舉到眼前研究了一下,慢慢說:“看膚色應該是沒有大礙了,等下了山我就解開手肘的麻xue,讓手臂通一通血氣?!?/br> 蟬衣提起此事又感嘆道:“大戶人家的那些小姐們腦袋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自家表姐死而復生了,換在我家里那還不高興瘋了,而她居然送來一身藏著刺和癢粉的衣裳來害人!如果不是小姐你當著湯嬤嬤的面發現了那些東西,我覺得她未必肯承認那事是她做的,到時候說不定還會賴小姐冤枉她??稍捰终f回來,小姐你回了羅家,她也能多一個玩伴,為什么要來使詭計害你呢?” 何當歸閑閑地在指甲上畫圈,若有所思地說:“或許她就是因為高興瘋了,所以特意來鬧一鬧我呢,而且這也沒什么不好,托她的福,我才把湯嬤嬤給說通了。對了,我還沒跟你說過,我從前住的西跨院本是個廢棄多年的老院子,陰潮灰暗,不少屋子都年久失修,本來住在那里就有諸多的不便,后來那里還漸漸成了個老鼠窩,更住不得人了……” 看到向來害怕耗子的蟬衣聽得打了個寒顫,何當歸笑一笑又安撫她道:“不過你放心吧,在咱們回到羅家之前,托四meimei的福,那個最討人厭的西跨院就會從羅府中消失了,而且整個府里的鼠兒也會被徹底地清洗一空,我想以后咱們可以換個好些的院子住一住?!?/br> 蟬衣瞪圓了眼睛,低叫一聲:“不是吧小姐,你還要謝謝她,還指望她幫咱們換個好院子???小姐你這次可沒我聰明了,根據我的分析,羅四小姐往小衣上撒癢粉這一舉動可不止是讓你癢一下那么簡單,假如你真的穿上衣裳去乘轎,很可能會癢得脫光衣服跑下轎子的!她這樣壞,怎么可能幫咱們的忙?” 何當歸揪起路邊的一朵野菊花,湊到鼻端一嗅,詩興大發地吟道:“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好香,好花!” 她說“托羅白芍的?!辈拍馨犭x西跨院,換一個好地方住,這話倒真不是違心的。這一次,如果沒有羅白芍的癢粉相助,僅憑羅白瓊的美麗衣衫上的幾根細刺,湯嬤嬤不會對自己產生多么強烈的同情感,也不會相信優雅嫻靜的二小姐會在衣衫中藏刺,更不可能幫自己去老太太那里討公道。 何當歸甫一聽說那古紋千水裙和白玉蘭紗衣是從羅白瓊那兒取來的,立刻就開始細細地察看其中的名堂。根據上一世的經驗,未出閣之時的羅白瓊手段還比較幼稚單調,翻來覆去不過那么幾招沒新意的小伎。 上一世,何當歸剛到羅家的時候,雖然年僅九歲,尚未長出少女的美好輪廓,但精致的五官和欺霜賽雪的肌膚立刻引來了羅府上無數道含義不明的目光。再加上一雙潤得能滴出水來的眼睛總像受驚的小鹿一樣,閃動著無辜、膽怯而又好奇的光,所以第一次被領去給長輩磕頭時,老太太只打量了一眼,就歡喜地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摟在懷里愛不釋手,最后,老太太跟大房二房的眾人笑道:“你們都來瞧瞧吧,這就是川芎的女兒逸姐兒,可把咱們府上的幾個丫頭都比下去了!” 聞言,二小姐羅白瓊那溫和的眉眼立刻就變涼了,苛刻地來回掃視著這個在農莊上養大的“表妹”。 去年有一次,羅白瓊偷偷聽見丁熔家的給母親匯報說,半月前路過城外農莊的時候,她看見了姑太太生的那個小丫頭正在地里彎著腰拔草,然后甩手丟進背上的簍子里,不一會兒就累得滿頭大汗,用頸上一條黑乎乎的毛巾擦擦黑乎乎的臉。丁熔家的冷笑著說,她橫看豎看,那丫頭都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鄉間村姑,別說咱們羅家的小姐了,就是府里一個伺候洗腳的丫鬟都比她強三分。 羅白瓊分明記得,聽完這番話之后母親眸底的恨意雪亮,而唇邊漾起了一個快意的弧度。當時她還有點奇怪,不就是一個被踢出羅家多年的野人,跟她們這些上等貴人八竿子都打不著,母親為何對那丫頭如此關注? 羅白瓊反復地打量著老祖宗懷里的野人,想找出她面容上的瑕疵。丁熔家的不是說過,那野人還要在泥地里做骯臟低賤的農活嗎?她的臉怎么那么白,她的眼睛怎么那么亮,她怎么配坐在老祖宗的懷里!自己的親祖母,干嘛對一個外人這么好! 幾天之后,三房的管事汪珉山從北方回來探親,捎來了三老爺置辦的一些土產,以及四匹朝霞出岫綢,據說是北直隸那邊新出的花樣。老太太覺得逸姐兒是新來的,算是半個小客人,就做主給她挑了兩匹淺色的送去,而剩下的兩匹深色的讓大房的大小姐和大少奶奶、二房的二小姐和四小姐勻著分分。 原本府里隔三岔五就有各種名目的衣服料子分下來,誰會稀罕這么土氣的四匹綢子,可是人往往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四個金尊玉貴的羅府小姐少奶奶倒要分一個野人挑剩下的東西,擱誰誰不生氣?最后那兩匹深色的朝霞出岫綢誰也不肯要,又被甘草燈草送回了老太太手里。老太太一看家里的孩子這般謙讓,樂呵呵地笑著讓燈草把兩匹深色綢子也給三小姐送去。 四小姐羅白芍對何當歸有著一段孩提時的舊怨。 當時羅白芍尚不滿一歲,是家里第三個出世的小姐,所有人都是“三小姐”“三小姐”地喚她,眼看要行周歲禮入族譜,一天半夜羅府的姑太太突然抱著兩歲的何當歸回了家,流淚說這次她已經跟何家人徹底決裂了,以后就帶著女兒單過。那時候,尚在人間的老爺羅杜仲發覺自己罹患心疾,藥石罔靈,自知將不久于人世,為了讓他最疼愛的女兒川芎在羅府住得安心,他就把外孫女何當歸的名字也寫進了族譜,按年齡排在羅白瓊和羅白芍之間,成了小一輩中的“三小姐”,而羅白芍就往下錯了一位變成“四小姐”。 三個月后老爺羅杜仲在睡夢中猝死,兩年后何當歸被送去城外的農莊,又過了三年,羅川芎改嫁給了比她小三歲的何阜,并用她的嫁妝購置了一棟五進三出的宅子,搬進去跟何阜、何母、何阜的jiejie姐夫同住?!叭〗恪蹦概瓦@樣暫時性的在羅府退了場。 第二年,羅府的四小姐羅白芍七歲,有一天,家中搭了戲臺聽戲,下面坐著東西府的不少女眷,臺上先唱了一出《狀元紅》,又唱了一出《牽魂記》和《云娘覓郎》。突然不知誰說了一句,“怎么每出戲里的壞蛋都是老四?”然后不少人都捂著嘴笑道:“還真是呢,莫非戲曲家都喜歡把排行第四的那個寫成壞人?” 羅白芍立刻記在了心中,聽完戲回去就找她娘,說jiejie不是行二的嗎,她應該是行三才對,以后她要做“三小姐”。 二太太用涂著蔻丹的長指甲劃開一粒晶綠的葡萄,不疾不徐地告訴羅白芍,羅家人的名字和排行順序都是記在族譜里的,只有族長才能修改,而他們東府的老爺已沒了,所以這種事都要去托西府的堂老爺羅杜衡代辦。前不久瓊姐兒嫌原來的名字土氣,要改個好聽的名兒,去西府找了堂老爺多次才辦妥。如果現在又跑去找他給修改一個小輩女娃的行次,人家不煩才怪!這都是天意,本來過兩天就要把你寫進族譜,排行第三,卻生生地插進來一個姓何的外人,厚著臉皮寫進羅家的族譜。雖然如今她被送走了,但只要族譜擺在那里,她就永遠占著那個名額,你就只能排第四,這都是天注定的,想不認命都不行! 于是羅白芍暗恨上了素未謀面的何當歸,都是因為她,害得自己變成了“每出戲里的壞人”。jiejie排行第二,別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她想改名就可以隨便改名;自己排行第四,是個天生的“壞人”,得到的疼寵永遠不如jiejie多,不論什么待遇永遠都比jiejie差一截,這些都是那個占去了自己位置的何當歸害的! ☆、第067章 心目中的女神 更新時間:20130727 兩年多之后,姑太太羅川芎帶著三小姐何當歸第二次搬回娘家住,此時姑太太的親娘已經去世了。因為兩次嫁人都拴不住丈夫的心,最終都以失敗告終,這讓她整個人心灰意懶,很怕跟熟人見面,感覺那些人的目光好像小針一般扎進她的心頭。于是安頓下女兒何當歸之后,她就連夜逃去三清觀里閉關了。 初來乍到的何當歸在羅府還沒捂熱屁股,就獨占了三老爺送給大房二房的四個小姐少奶奶的四匹“朝霞出岫綢”。東西雖小得令她們看不上眼,但一向處于眾星捧月地位的羅白瓊這次被別人占了先,關起門來反復思量,只覺得一股子邪火在胸口間突來突去,如果不發泄出來的話,那個“野人”的晶瑩俏白的面孔,故作柔怯、引人生憐的一雙眼睛就會反復地出現在自己的腦海里,讓自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恰在此時,meimei羅白芍來找她,也很為她抱不平。兩人嘀嘀咕咕的一番合計,于是有了兩人的第一次出擊。 拙劣的謀劃和演技,破綻百出的說辭,卻讓當時向往姐妹情誼的何當歸立刻走進圈套。那一次,她們也是在衣服上做的文章,在手工紋繡的月季花里面摻進了不少的西洋玻璃鏡子的碎渣。那時的何當歸實在有夠遲鈍,穿了一個多月也沒發現異常,只是全身的細致肌膚每天都會出現一些嶄新的深深淺淺的小口子,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是因為玻璃渣子扎破了洗衣服的丫鬟的手,此事才被揭破。她輾轉反側地想了一夜,想通了這是二房的表姐表妹聯手做下的事,卻怎么都想不通她們這么做的理由。早就明白了寄人籬下、處處低頭做人的道理,何當歸也不敢把此事宣揚出去,暗暗吃下第一次悶虧,在羅府住的也更加如履薄冰起來。 今世里,又是羅白瓊送來的衣服,又是能扎破肌膚的尖銳異物,何當歸摸到那些尖刺的時候,不禁在心底微微地笑了,二姐你整日坐在家里沒事,怎么不動動腦筋想幾個新的招數,也讓我開開眼界?須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二姐你還是原來的你,我卻已不是原來的那個我。 當著湯嬤嬤的面,何當歸悄悄地把尖刺握在手中,并且尖叫出聲,做出一副疼得眼淚汪汪、淚水欲流不流的可憐樣子,一句話也沒說就已經揭破了衣衫上面的險惡用心。 可是,湯嬤嬤卻壓根不肯往二小姐羅白瓊的方向去考慮。二小姐羅白瓊是羅家最引以為傲的女兒,不管容貌、人品、家世,還是詩書才藝,在東西二府都是獨一份兒的拔尖人物,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因此在湯嬤嬤的意識里,哪怕往那個方向去想一想都是一種對二小姐的褻瀆,一種對羅家的背叛。 人的固定思維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何當歸堅持要把羅白瓊拖下水,講出她傲慢無禮和心胸狹隘的真面目,講出她最喜歡收集仙人掌刺,最愛用這種刺懲罰犯錯的丫鬟,那么湯嬤嬤不只會堅持維護羅白瓊,還會對何當歸本人和她說的所有話產生懷疑。到那時,何當歸再想告狀就很難了。 正在何當歸考慮下一步怎么做的時候,突然一股奇異的菊花香氣襲上鼻端,讓她心頭立時一個激靈。這種味道,她絕對忘不了,因為它曾經伴隨著痛苦而來。 上一世在羅家,四小姐羅白芍曾經三番五次地把帶著這種菊花味道的癢粉用在自己的身上。有時羅白芍是“不湊巧”打翻藥粉然后“很湊巧”落在自己身上;有時是把藥涂在自己經常接觸的器皿上面;有時羅白芍笑瞇瞇地跑來跟自己談條件,說她院里的小廚房每天都有好多吃不完的剩飯,只要自己握一握那條沾著癢粉的手絹兒,她就給自己提供一個月的免費夜宵…… 如今,湯嬤嬤就在一旁站著,桌上的衣服里飄出刁山藥的菊花香,人證物證俱在,這樣的好機會真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于是何當歸當下凝神靜氣,把全部意識集中在鼻端,最后終于嗅到了藏有刁山藥的衣服竟是那一套象牙綢小衣。 其實羅白芍為了避人耳目,藏進去的分量非常微小,只有那個貼身穿著小衣的人才能感覺到,進而奇癢發作,在身上狠狠抓撓甚至最后癢得脫光衣服。陷害成功之后,就算別人去查那件小衣有什么古怪之處,癢粉也已被穿過的人蹭走十之八九了,那些住在大宅門里的上等人又有誰會聯想到刁山藥這么生僻的下等東西? 此事如果進行的順利,何當歸就會被轎子外的男子瞧見小衣下的肌膚,清白也就被徹底毀了。到時候,羅家為了維護世家清譽,說不定還要把她的名字從族譜中刪去,“何三小姐”消失了,那么“羅四小姐”就可以上位了。 何當歸不得不承認,羅白芍雖然年幼,但是論起整人害人的手段,她比她的jiejie多上幾分縝密心計,比她的母親又多幾分敢想就敢做的魄力。其實,整個家里最厭惡自己的人就是二太太孫氏,何當歸猜測,這一次老太太讓羅家風光地把自己接回去,最惱火的人非孫氏莫屬??蓪O氏縱然手中握有理事大權,又有一肚子的詭計,一屋子的謀臣,她卻不會湊在這個風口浪尖上跟自己作對,攪壞了老太太的興致和補償外孫女的本意。在這個家里,老太太的權威是深入人心的,哪個人讓老太太不痛快了,那他以后也就過不了痛快日子了。 所以,比起孫氏的以逸待勞,謀定而后動,羅白瓊和羅白芍這二位千金小姐真是嫩得像兩棵小白菜。何當歸的唇角綻出一抹冷譏,既然暫時動不了羅白瓊這棵菜,那就先拿羅白芍開開刀好了,權當做給她們母女三人的一份見面禮吧。 循著菊花香傳來的地方,何當歸順利找到了藏在衣縫之中的癢粉,并用指甲小心地挖出一些藏在桌子的一個坑洞中。然后,她就裝成在衣服上沾到了癢粉,奇癢突然發作后那種痛苦不堪的樣子,因為有著多次中癢粉的經歷,所以她的表演簡直就是水到渠成。漸漸地,順著這條線挖下去,她把四小姐羅白芍、廚房管事王婆等人的嘴臉一一揭露。 湯嬤嬤雖然答應幫何當歸去老太太那里告王婆一狀,但王婆的后臺卻是給大少爺生了三個子女的“羅家第一功臣”大少奶奶,除非是鐵證如山,否則即使是湯嬤嬤也撼動不了王婆在羅府的地位,因此,此事還要回到羅家之后再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見到湯嬤嬤始終不肯論及羅白芍的錯處,何當歸終于使出了最后的殺手锏,雖然不是上上之策,卻是最有效的一個辦法。這些計策并不是她一早就設計好的,因為她既不知道送來的衣服中會暗藏心機,也不知道老太太的心腹湯嬤嬤會來道觀接她。羅府的西跨院曾是她上一世的噩夢開始的地方,再回羅府之時,她要讓那個地方消失,還要另擇一處院墻居住。于是,大致的劇本已在心中寫好,她一邊豐滿著其中的劇情,一邊充當著一個盡職的戲子,把她想讓老太太知道的事情一點一滴地透露給充當老太太的眼睛與耳朵的湯嬤嬤。 既然湯嬤嬤對羅白芍下藥的事情熟視無睹,那對不起,她只能再加把火了。當下,何當歸先把桌洞中藏起的那一點刁山藥擦在自己的掌心中,然后去給湯嬤嬤端水碗,讓接碗的湯嬤嬤也沾上了藥粉。 重溫著上一世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奇癢,何當歸的心頭卻劃過一絲快意。既然有的人非要認為,那些能夠說得出口的傷痛都不算是傷痛,那么真正讓人銘記的方法就只有親身去體驗痛楚。只要你嘗試過了火焰的灼痛感,那么終其一生,你都不會再想去觸碰那種跳動如綢的橙紅色氣體。刁山藥就是這種程度的東西。 而何當歸之所以愿意再次去體驗那種難受到極致的感覺,是因為她知道,這一次風水輪流轉,最難受的一個將不會再是她。 ※※※ 廖之遠的貓眼轉了一圈又一圈,仔細地研究著陸江北的表情,最后托著下巴深沉地說:“段少把她當成心目中的女神,高絕把她當成亡妻的影子,是因為他們的生命都不完整,都有殘缺。段少的人生太過一帆風順了,他缺少的就是挫折,這一點冷若冰霜的何meimei讓他第一次體驗到了,所以他就越來越欲罷不能。高絕的人生太過絕望了,最愛的人離他而去,身邊的至親之人又坑著他娶了一個毒婦,除了失去本身,他已經沒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br> 陸江北的面上風輕云淡,觸碰匕首的指尖卻不自覺地微微顫抖,手心中漸漸有了汗意,她回羅家了嗎?她的手還是冰冰涼涼的一直捂不熱嗎? “最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高絕和何當歸在某個時分常會給我一種很相似的感覺,無情無心,做事只問對錯只問利害,而根本不用問自己的心,好像他們是沒心沒肺的死人一般。高絕直接掛了一張死人臉的面具,何當歸備著各種各樣的面具,在合適的時機挑最合適的面具戴。我不解的第一件事,就是單看何當歸的年紀和人生閱歷,她都決不該是那樣的她,她的滄桑究竟從何而來?”廖之遠搖一搖頭,仰天嘆道,“想一百次都想不通。明明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朵荏弱的小白花,抬手之間就能揉碎,再凝神去看的時候,她已經成了一條折不斷也扯不斷的毒蔓,讓人思之可畏?!?/br> “是啊,她是個迷,真不知道誰能解開她的謎面?!标懡备胶鸵宦?,順著他的話問下去,“那除了這個,你還有什么疑問?” 廖之遠拿眼緊瞅著陸江北,涼涼道:“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段少和高絕都是因為自己不正常,才會喜歡一個同樣不正常的何當歸。我最不解的另一件事就是,老大你這么正常的一個人,怎么也會去喜歡那樣一個她呢?你和她差得也太遠了吧?所以還是聽我一句勸,快快懸崖勒馬吧,不要招惹到什么麻煩!” ☆、第068章 國師清心寡欲 更新時間:20130727 陸江北皺眉,卻不是因為被這個問題冒犯了,而是不解道:“我比高絕還小半歲,什么叫‘差得也太遠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小姐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我生出一些傾慕之心,發乎情止乎禮,難道也不可以嗎?” 廖之遠不答反問:“你想要這把匕首嗎?” 陸江北托在掌心又看了兩眼,還刀入鞘遞給廖之遠,笑道:“你剛剛不是說要賣給段少的么,我怎能奪人之美?下一次你再做一個,要價五十兩銀子的話或許我會買下來?!?/br> 廖之遠搖一搖手指,精明地說:“向白雀討白羽,向花雀討花羽,跟段少要一百兩銀子,是因為他的長處是銀子多得花不完,而老大你的長處是真氣多得用不完……不如這樣,段少那邊我再另做一個賣給他,老大,這把匕首就送給你留念,可是那個推背通絡什么的……” 陸江北也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原來說來說去,你還是為了這個!懶貓,饞貓,醉貓,再加上一個財貓,真是都被你占全了!” 廖之遠不服氣說:“你也不吃虧啊,瞧瞧這渾然天成的匠心,自然流暢的刀工,再想一想我從姓齊的那里討要小像的艱辛,制作過程中為此付出的代價——”再次亮一亮受了傷的手指,“——現在老大你只要幫我進益一點點功力就能擁有它,簡直就是我meimei經常掛在嘴邊的‘跳樓價’!” “對了,”陸江北突然斂去笑意,沉聲問,“你說齊玄余看到何小姐的小像后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究竟是什么秘密?” “哦,你問那個啊,”廖之遠打著哈欠回憶道,“哈——呼,他好像是說,何小妞的小像跟一個他見過的人很相似,而且不是一般程度的相似,姓齊的說了,這張小像就像是比著那個人鉸出來的?!?/br> 陸江北訝異地睜大眼睛,屏息問道:“難道是高絕的亡妻凌妙春?所以他才會對她……” “不是啊,廖公子昨天刻好匕首之后,我就偷眼瞧過幾次了,”柳穗端著兩壺熱氣氤氳的女兒紅走進來,脆聲給他解答道,“那匕首上刻的女子雖然很漂亮,我卻從未見過跟她長得一樣的真人,也不覺得有哪里眼熟,那個女子跟我家大小姐凌妙春沒有一丁點兒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