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只是,在砍頭之前,她能不能先看一眼那個被自己“謀害”的七個月大男嬰的尸身?能不能把專門給新夫人安胎的李大夫傳來,問一問小產的原因?能不能讓穩婆來摸一摸,新夫人那個小產之后依然又平坦又細滑的小腹? 聽到這里,圍觀的百姓一片嘩然,夫家的那幾個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 縣令盧大人立刻讓人去傳孔紅麗、李大夫和穩婆。不久之后,差役來報,孔紅麗不知所蹤,只找到了李大夫和穩婆。李大夫哆哆嗦嗦地俯跪于地,盧大人一番盤問后,李大夫對于收了孔紅麗六十兩銀子、幫孔紅麗以假孕行騙一事供認不諱。 圍觀的百姓再次嘩然。盧大人一拍驚堂木,當堂宣判,民婦秋蘋沒有犯“七出”中的任何一條,不必領夫家給的休書。而秋蘋的丈夫忘恩負義,違背婚書約定,不但另娶一女為妻,還虐打結發妻子,被判重打五十大板。李大夫助人行騙,有違醫德,罰銀六十兩,打板二十,從此之后不得行醫。 秋蘋叩謝后,又冷聲提出,要與丈夫和離。 于是,盧大人又判秋蘋與她丈夫和離,四家酒樓、一戶宅子、百畝田產,都是秋蘋嫁資的盈利所購得,全部歸秋蘋一人所有。夫家所有人口即日離宅,不得帶走宅內一草一木,此事由縣中的衙役監督進行。從此之后,男婚女嫁互不相干,男方不得對女方進行任何sao擾和侵害云云。 事情結束后,秋蘋將酒樓和宅子典了,打算遁入空門。她原本是向佛的,只是舍不了自己的一頭長發,于是改頭換面,化名香葉,到水商觀做了道姑,法名真珠。 前世,何當歸聽真靜說了真珠的事跡,便十分佩服她的決絕果斷,在心中奉她為偶像,卻無緣得見真珠本人,深引為憾事。只因為,前世在何當歸進道觀之前,真珠已經離開道觀了。 據說,是由于那位盧縣令自審理“告夫案”后,就對真珠心生愛慕,居然一路追到了道觀里,苦勸她還俗,還愿意三媒六聘娶她為正妻。 別的道姑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于是,真珠出家之前的身份被曝光。消息像風一般在道觀里傳開了,一瞬間所有人都知道,真珠就是大名鼎鼎的跟夫家打官司的秋蘋,更知道了她坐擁著百畝田產、千兩白銀的身家。 清靜之地不復清靜,不堪其擾的真珠留書給盧縣令,書曰,“過盡千帆皆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時。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如今皆是生前夢,一任風霜了煙塵?!比缓筮B夜離開了水商觀,轉去菩提庵修行,并剪斷一頭長發,表明自己無意再入紅塵的決心。最后,盧縣令痛苦不已,黯然離去。 而今世,不知為何,后面的這一段故事竟完全沒有發生。那位盧縣令從沒來道觀探訪過,真珠也沒有剪了頭發去做尼姑。 昨天,何當歸一聽說這位“傳奇式人物”真珠也在道觀里,就試探著問了真靜幾句,卻發現真靜對真珠的真實身份毫不知情。真靜還為她介紹說,大師姐本名香葉,是山東濟南人氏,因夫君寡恩,公婆不容,故而被休棄,才來到這里出家。 眼前,“偶像”真珠大姐正立在門外,面帶微嗔,直盯著何當歸問:“何小姐,你為何要引著我家師妹開葷?你這是在害她?!?/br> 何當歸心念電轉,然后粲然一笑:“門口風大,真珠師傅請進來說話?!?/br> ☆、第011章 雞湯輕米湯重 更新時間:20130624 真珠粉面含威,眼中卻略略流露出一絲驚訝,沒想到眼前這位年僅十歲大的何小姐面對自己的詰責,一丁點也不露怯。她細細打量,發現這個女孩子雖因為剛剛死里逃生的緣故,臉色蒼白得沒有什么血色,卻另有一番別樣的氣度和韻味兒。 沒錯,連真珠自己也吃了一驚,竟然忍不住用“韻味”這個詞去形容一個小女孩,可這卻是何小姐給自己的第一印象——“美麗”二字已不足以涵括她這個人,她的氣場已壓過了她的容貌!真珠在心中暗道,如此一個不凡的小女孩,倘若假以時日…… 何當歸突然脆生生地一笑,那滋味讓人感覺就像冷月臨江,道:“真珠師姐,難道是專程來興師問罪的?” 真珠微笑道:“我把真靜當成自己的meimei,心中十分掛懷??蓜倓偮牶涡〗阍捓锏囊馑?,不止要讓真靜破戒吃rou,還打算把她拐帶出道觀。所以,原本我是專程來問何小姐的身體狀況的,現在只好順便問一問罪了?!?/br> 何當歸眨眨眼睛,“真珠師姐你實在言重了,七葷八厭的戒條云云,本來你們信道的就比信佛的寬松多了。在貴觀里,酸酪雞蛋蝦皮小魚干兒,有銀子的都能隨便吃,天天吃?!闭f著不禁一笑,“昨天出門時,我還在道觀附近找到不少捉獵物的陷阱,逮到了山雞野兔子的,難道不是觀里的人自己吃,而是拿出去放生的么?何況真靜又不是真的一心向道的出家人,不過是因為父母欠了幾畝田的租金,被送到這里來做小工的。真珠師姐,我何嘗不是對真靜心生喜愛,把她當成了meimei,所以才想要帶著她跳出火坑,去過更好的生活?!?/br> 真靜方才被雞湯饞出的口水嗆了一回,現在聽得又忍不住咳嗽起來,不服氣道:“喂喂,小逸,明明我比你大好不好,應該我當jiejie……” 聽得何當歸的口齒如此伶俐,說起話來仿佛珠玉落銀盤似的婉轉動聽,真珠心中十分納罕,也生出一些好笑的意味,不知不覺中已沒有了“問罪”的意思。畢竟就連她自己也常煮雞蛋煮熱奶.子的,給瘦小的真靜加餐,現在一想,她也是“大哥莫笑二哥”了。 不過,有意再試一試對方的底氣有幾分,于是真珠努力板著臉,道:“那些雞蛋、蝦皮的東西終歸不算是rou,但雞rou可是實實在在的rou,沾了一口可就破了大戒了,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師妹從與世無爭的空門,再次墮入紅塵俗世的泥淖里去?何小姐,你說你要帶著師妹她出火坑,我卻說道觀外的那些地方才是火海!” 何當歸歪一歪腦袋,聳肩道:“奇哉怪也!難道你們吃的那些雞蛋,過幾日孵不出小雞,蝦皮等幾天長不成大蝦?難道區區一扇山門,就能劃分出了清靜和污濁?難道看一個人的品格是清高還是卑下,就只看她平時吃什么食物,素日里拜幾回元始天尊的塑像,還是會念幾篇《道德真經廣圣義》?” 好利害的一個小丫頭,這一次,真珠也板不出教訓人的派頭了,只是平心而論道:“小真靜心無城府,天真爛漫,如果走出了這扇山門,保不準會被人欺騙,甚至拐賣?!?/br> 真靜連連擺手:“哈?!我又不是傻子,不會不會的……”只是,可憐的她又一次被完全無視了。 何當歸微微一笑,平靜地注視著真珠的眼睛:“我會保護她,一直到她能自己保護自己,一直到,有一個愿意保護她的男子出現?!闭骒o聽得小臉一紅,圓溜溜的眼睛左瞧瞧右瞧瞧,十分地不自在。喂喂喂,怎么一碗雞湯引發的話題,最后竟然討論到了這種程度…… ——其實,昨晚何當歸就問了真靜,問她可愿意跟著自己一起回羅家,并且告訴她不用跟羅家簽什么賣身契,只是做自己的貼身丫鬟,私下里和姐妹一樣。 而真靜自己,一早就對何當歸又喜愛又敬佩又嘆服,那種契合的親近感覺,就連對自己的親爹娘也從沒有過。一聽說可以離開道觀,跟著何當歸去見識外面的世界,心中登時十分雀躍。但她立刻又想到,自己是因為欠租而被“扣押”的,師父第一個就不會讓她離開的,于是一顆心瞬間從山頂落進谷底。 不過,當真靜悶悶不樂地把原因說明后,何當歸并不因此露出愁容,反而溫和地說,她只是問真靜自己愿不愿意離開。至于帶走真靜的辦法,雖然她現在還沒想到,目前也沒有銀錢幫她贖身,但車到山前必有路,到了合適的時候,她必然會想上一個好計,讓真靜光明正大地走出道觀。 真靜將信將疑,雖然何當歸的確很聰明,但她不覺得一個小孩子會有什么“好計”。于是只勸何當歸還是先養好身體,別為了她的事發愁。之后,何當歸跟真靜拉一拉小指,笑道,“那么定下了,以后你就歸我管了”。 ——這一刻,真珠突然有一種正在照鏡子的感覺。 有一瞬間,連真珠自己都驚住了,何當歸說那一句“我會保護她”時的語氣和眼神,那種自信滿滿、胸有成竹的態度,跟當年那個跑到縣衙大門前擊鼓告狀、上堂陳詞的自己,仿佛如出一轍!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怎么會? “呵,雞湯說話就涼了,咱們還再繼續談論這個‘能不能喝’的問題嗎?”何當歸一攤手,“真珠師姐,你最心疼真靜了,而她可是三天沒吃東西了?!?/br> 真珠瞥了一眼真靜,壓低聲音道:“那還不快趁熱喝了?!闭骒o呆一呆,又看著那碗雞湯大流口水,怯怯地發問:“那……我可真的喝了,大師姐你會幫我保密的,對吧?”真珠敲一敲她的腦門,不忘囑咐:“你慢點喝,別嗆著了?!?/br> 真靜歡呼一聲,捧起湯碗喝了一大口,圓圓的臉盛滿幸福,仿佛一個包足了餡的白嫩包子。嗚哇!雞湯……在她小的時候也曾喝過一回,那回是小舅舅娶新媳婦兒,娘帶著她去吃喜酒,得了一大碗黃燦燦香噴噴的雞湯,娘還撈上來一只雞腿,把上面的rou撕下來給她沾醬油吃。 真珠和何當歸笑吟吟地看著她,又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同時“撲哧”笑出聲,最后又同時放聲大笑。真靜的小嘴不離湯碗,睜著一雙滿是好奇的眼,滴溜溜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真珠終于忍不住上前,握著何當歸的手,把她細細打量一番,皺著眉笑道:“天下間,竟真有meimei這樣鐘天地靈秀的女子,今兒我方見識到了。往日,聽戲文里唱‘淮安水邊多佳人,新月如佳人,瀲瀲初弄月;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還以為不過是文學家的杜撰想象。今兒我才知道,原來是真的見到過meimei這樣的佳人,文人墨客才比照著寫出那些詩句?!?/br> 何當歸也望著真珠,露齒一笑:“這兩天,常聽見真靜把jiejie掛在嘴上,就一直想要找個機會拜見jiejie,現在終于遂了心愿。而且一見之下,方知道jiejie也不是尋常人物,可以用‘東山窈窕娘,幽夢惱襄王’形容才算恰當?!?/br> 真珠笑彎了腰:“在meimei面前,誰還好意思提起自己長什么樣?好了好了,你我一見如故,不需這些繁文縟節的客套,走,咱們搬東西去?!闭f著拉起何當歸就往門外走,笑道,“那碗雞湯雖然摻了不少白開水,但對你的虛寒之體來說,還是嫌濃嫌膩了,并不合你喝??赡阌植皇且蛔鹉嗨艿牡裣?,也是要吃東西的?!?/br> 何當歸走到院外,才發現那里堆了一座小山樣的東西,其中有水果、米袋、干柴、木炭、炭爐、小暖爐,以及一些鍋碗瓢勺、燈燭皂角的用具,她由衷地感激道:“jiejie真是雪中送炭,不瞞你說,我還真是餓極了,剛剛還打算生著吃點野菜呢?!?/br> 真珠搬起炭爐往屋里走,口中道:“剛才我怕吵到了你們休息,就讓人在院外把車上東西卸下來,如今只好咱們自己動手搬進去了。大米有二十五六斤,柴和炭有兩百多斤,反正天氣已大大放晴了,柴和炭過兩天再慢慢往里搬吧。小暖爐你先拿進去,放在床頭上煨一煨,你們這間屋子快趕上冰窖了?!?/br> 何當歸聽話地把小暖爐抬進去,而真珠這邊已經利索地搬了第三趟了,這回她端進來一個厚布包著的紅瓦罐,笑道:“我們山東那邊有句俗語,‘米湯面湯,都是俺窮人的參湯’,這罐兒米湯對你再好不過。先前聽真靜說過,你也是個極通醫理的,知道你定不會嫌它寒酸,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地去廚房煮了一罐子。來,快點趁熱喝吧,喝了能發一發汗,散一散寒氣?!?/br> 何當歸立時心頭一暖,比剛才得了那碗雞湯時不知開心多少倍,當下謝過,接過瓦罐揭開蓋子,米汁和紅糖汁的香氣融在一起,蒸騰騰地像一團霧氣,吹到她冷冰冰的面頰上,蒸出了一片粉暈。何當歸倒出滿滿一碗,埋頭喝了小半碗,才抬頭沖真靜笑道:“喂,等喝完了你那一碗,你也來嘗嘗這個,絕不會比你那碗的味道差?!?/br> 真靜的眼睛彎成一對月牙,點頭說:“就是就是,我大師姐的手藝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她啊,常常在師父院里的小廚房做韭菜餅啊,炒面筋啊,小奶糕啊,還有燜鳥蛋啊……嗯,對了,還有一回做了辣南瓜藤和煎豆腐,然后放在瓦罐里,有時候是拿油紙包著,等到上晨課的時候帶給我當零食。我吃了之后,連著五六天還能想起那個味兒來呢!你不知道,我娘已經是我們村里最巧的媳婦了,可論起做飯的手藝也比不上大師姐的一半兒的一半兒的一半兒!” 真珠又來回搬了幾趟東西,笑道:“你這只小饞貓,嘴饞也就算了,還是個碎碎念的婆婆嘴。將來等你嫁了人,倒可以轉行兒做個媒婆,定能把那提親之人吹得天花亂墜的。統共我也就給你做過不到十次零食,什么叫‘常?!??”真靜一吐舌頭,閉嘴低頭喝湯。 真珠理著床上堆的東西,蹙眉嘆道:“除了柴和炭,旁的都拿進來了,只是有一樁——我竟忘了你們這里的窗戶是四面透風的,窗紙和漿糊得等到明天才能找了送來。今天夜里,你們就先用幾條長凳、幾件道袍臨時架一個的小屏風,將就著睡上一晚吧。千萬不要不當回事,睡覺的時候吹了這峰頂子上的夜風,可不是鬧著玩的?!?/br> 說著,她又指了一小堆紅果和青梨,笑道:“今天早上,我的腿還沒邁進山門,真靜就撲上來找我‘告狀’,說靈堂上的那些芒果香瓜的,都被真韋她們幾個小妮子給卷走了。我尋思著,反正那些東西也只是擺著好看,從南方運過來又放了許多天,未必中吃,你且莫與她們一般見識。這些是我昨晚下山去兔兒鎮上買回來的,鮮甜多.汁,開胃健脾的,你喝完湯來嘗一個?!?/br> 何當歸瞇眼笑道:“jiejie這般貼心周到,難怪真靜總說你像她的娘親。怎么辦?現在連我也忍不住這樣想了?!?/br> 真珠失笑:“你的嘴也抹了糖了?話說回來,我與真靜都是圓圓的丸子臉,論起來還真的有幾分相似,可你是荷瓣小臉,下巴尖尖的,一定是隨了你母親吧?” 何當歸低頭抿了一大口米湯,方含混不清道:“那可說著了呢,我娘親也是一枚丸子臉,跟jiejie你有得拼?!闭嬷閯傁胝f“那么你就是隨父親”,又忽地記起何當歸的“父親”是個忌諱的詞語,連忙幾句岔開了話題,說到了那一批新來的京城客人身上。 方自聊了兩句,外面跑進來一個年長道姑,氣喘吁吁地說:“……大、大師姐,師父在西廂陪客人,后來客人說要見何小姐,師父讓你給領過去!” 客人?那些錦衣衛要見她?何當歸納悶地偏頭想了一下,奇怪,昨天雙方只講過寥寥數語,他們應該連她和真靜的名字也不知道,怎會如此指名道姓地要求見自己?退一步講,即使他們真的找到被她們救治的那人,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聯想到自己吧。 何當歸轉頭看一眼真靜,發現她正緊張得鼓著眼睛、張著大嘴,活似一只捕食中的田蛙,不由得微微一笑:“你發什么愣?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們要見我我去便是,左右也就是問幾句話。既然他們不曾叫你去,那你就留在這里繼續喝湯,順便看好咱們的家?!?/br> ☆、第012章 南極仙翁賜藥 更新時間:20130625 真珠微笑:“別怕,客人們聽說了你的奇遇,所以叫你過去隨便問問,說幾句閑話就出來……”說著,仔細給何當歸理了理發鬢,領了她往西廂去。 進了西廂,遠遠就聽見太善的高嗓門在喋喋不休地賠罪:“罪過罪過,回頭貧道一定好好地管教弟子,開罪了貴客,真是……” 然后有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她:“一場誤會,師太不必掛懷?!?/br> 原來,自從錦衣衛昨天入住了道觀,太善就派了十幾個道姑服侍他們的起居膳食。這些人大多都是京城的貴族子弟,從來都被人服侍慣了的,一開始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就坦然接受了。 誰知那些道姑都是一心奔著“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目標而去的,因此沒有一個安分的,不是不夠周到,而是周到得過頭了。一頓飯吃下來,這個幫夾菜,那個勸進酒,口中也不忘自我推銷,還有一位竟然唱起了小曲兒,聽得幾個錦衣衛將軍的頭皮發麻。 不過,段曉樓、陸江北、廖之遠等人的涵養極好,尤其是段曉樓這天生的護花使者,覺得女孩子都是嬌花般的人物,不該對她們說什么重話。因此,昨天幾人雖然大感難受,也勉強在十幾個道姑的陪同下吃了一頓飯。 第二天午飯時,道姑們如期而至,高絕的臉立刻就黑了。入了飯席沒吃幾口,眾人的心中便覺得越來越別扭,只因這些道姑的熱情有增無減,有幾位甚至把整個人全貼了上來。高絕一時按捺不住,積了兩天的火氣爆出來,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三指寬的闊背刀,“咣”地一聲插在飯桌的中間,惡狠狠地入木三寸,登時嚇走了所有道姑。 除了段曉樓對高絕的行為一番斥責之外,其他幾人的眼中都有掩飾不住的笑意。嚇走道姑后,眾人平靜地用完一頓午膳。 耿大人漱過口,不由嘆氣:“酥炸鯽魚,鳳尾裙翅……看來我們的身份,這里的人已知道了一些,此事有些不妙,本來住這里就是為了隱藏行蹤的?!?/br> 陸江北也皺起劍眉:“沒錯,一個小小道觀里不會有這樣好的菜色,就算對上賓,有雞有魚也已經足夠豐盛??伤齻儏s特意準備了最上等的席面,恐怕是因為她們知道了咱們是官身,因此不敢怠慢?!?/br> 蔣邳看一眼段曉樓,道:“段少,你昨日告訴過那兩個小道姑,我們是官差,難道是她們泄露了出去?” 段曉樓挑眉:“可你昨晚也說,你的包袱被人動過,官碟里夾的一根頭發絲兒掉了出來?!?/br> 耿大人搖搖頭:“如今,誰講出去的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弄清現在共有幾人知道我們的身份,并且讓他們閉緊嘴巴?!?/br> 正說著,太善從外面走來,人未到聲先到,“呀呀呀!怠慢怠慢,恕罪恕罪!” 一番告罪后,陸江北開門見山地問,太善怎會知道他們的身份。太善見瞞不過,就說徒弟無意間看到了他們的官碟,雖然徒弟識字不多,但也大約知道各位都是官老爺。 于是耿大人佯裝發怒,說他們來此偏僻的道觀,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的行蹤,得知他們身份的人必須嚴守秘密,否則就以“妨礙公務”之罪下獄。嚇得太善連連點頭,保證說這里知道此事的除了自己就是真奚,兩人都不會講出去。太善心中更暗自決定,回去后就先把真奚關起來。 陸江北又向太善打聽,昨天上山時遇到的兩個道姑,說其中一個容貌和言辭都頗出眾,太善卻記不起自己的弟子中有這般人物。段曉樓則重提一遍,想去拜會死而復生的何小姐,于是太善才叫人把何當歸和真珠喚來。 真珠在院外候著,何當歸穿一件綠棉襖裙,頭上簡單的綰一個隨云髻,進屋后在門邊福了一禮:“客人萬福?!?/br> 堂上坐的幾個人面面相覷,昨日見的小道姑,原來就是何小姐?陸江北先笑道:“哈哈,這就齊了!何小姐,是這樣,大伙兒官差的身份不欲讓旁人知道,昨日段七卻無意間對你們講了出來,還請你和昨日另一個小姑娘都不要講出去?!?/br> 何當歸垂著頭,應了聲“是”。太善心中卻大大不忿,怎生官爺們對一個小丫頭就好言相向,對自己這一觀的主事師太,卻用“下大獄”做要挾? 段曉樓站起身來,端了自己那杯沒動過的茶,放到末座,殷勤道:“原來你不是道姑,而是一位世家小姐,昨日攔路問話真是失禮。聽說你大病初愈,站著累得慌,快過來坐?!绷沃h古怪一笑,立馬挨了段曉樓一個眼刀。 何當歸依言坐下,段曉樓方問她,扭傷的腳可好些了,還有哪里感覺不適,在吃什么藥調理,家里人何時接她走云云。 太善的心立刻吊起來,怕自己苛待何當歸的事被揭出來,而且聽這位官爺的語氣,似乎對這小丫頭片子十分關懷?唉,早知道就應該對她好一點兒。而且,他們昨天在山道上剛剛碰見過,自己卻曾騙這些官爺說,何小姐剛吃了藥睡下了,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追究這個“欺瞞之罪”。 何當歸臉上波瀾不驚的,雖然得到了段曉樓這位翩翩佳公子的噓寒問暖,臉上卻看不出什么或欣喜若狂、或受寵若驚、或感激涕零的神色,只是低眉順眼地一一作答,答案比太善想象中還滿意,于是太善暗暗松了一口氣。 廖之遠笑道:“聽說,何小姐去仙府逛了兩天,才又回咱們這邊,途中可有什么新鮮見聞不曾?” 何當歸停了半晌,才猶豫道:“旁的都沒了印象,只是記得……碰見一位慈眉善目、鶴發童顏的老者,還得了些奇遇……可小女子醒后再細想,覺得自己大約是做了個怪夢,算不得奇遇?!?/br> “哦?!”有好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什么奇遇?” 何當歸一看旁人如此關注,不禁面露惶然道:“這段記憶并不真切……好像是……從老者那里得了一枚藥丸,吃了下去,就覺得身上突然有了力氣。再后來就是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正躺在靈堂里?!?/br> 陸江北食指扣著桌子,嘖嘖驚嘆:“奇遇,果然是奇遇!何小姐此番造化真是難得,你說呢,耿大人?” 耿大人?何當歸看向那個正略略頷首的藍袍人,昨天在山上遇見,她就大概地看出,這九個錦衣衛高手中是以他為頭領的。 此時,藍袍人與她斜對而坐,于是她抬頭淡淡一瞥。只見這人年在四十許間,身形精瘦,神色清冷,顴骨高平,五官不算英氣,眼眶略凹陷,眼神深邃莫測,另有一種說不出的令人自然畏懼的氣度。 何當歸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一凜,她自認前世為朱權暗中奔走的時候,見過的形形色色的官員不在少數,也挑不出幾個有這種氣場的人。而且她的直覺告訴她,那種震懾人心的感覺,與其說是霸氣,不如說是戾氣。 耿大人……難道是他!耿炳秀! 耿炳秀,是開國大將軍、長興侯耿炳文的胞弟,正四品錦衣衛指揮僉事,人稱“天下第一酷吏”。 據聞,平日里他遇事不動聲色,處處恭謹自持,與常人一般無二。而一旦捉住敵人的痛腳,等他發難的時候,耿炳秀就會瞬間化身為地獄修羅。其心腸之冷硬,手段之殘忍,到了令人膽寒的地步,連一直韜光養晦深藏不露的朱權,對他也是相當的忌憚。未來十年之內,在他的喪魂鞭下跪地求饒的敵人逾千。 現在是洪武年間,這耿炳秀應該是新近走馬上任,才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那“第一酷吏”的兇名還沒有聞達四方。垂眸想到這里,何當歸的手心微微沁出了一層冷汗,這些人為什么跑到揚州來?怎么還住在道觀里不走了? 耿炳秀突然出聲問她:“你夢中的這位老者,容貌可有什么特征?有沒有說過什么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