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許久都不見穎坤回答。她沉默得越久,他心里就越沒底。其實他一直沒有底氣,相識那么多年,她只當他是玩?;锇?、晚輩甥侄。她對仁懷太子,言語直抒胸臆,行動極盡維護,情深自不必說,對他卻并未表露承諾過任何情誓信約,僅有的一兩次親密舉動,還是他死皮賴臉強求來的。 穎坤眉頭輕蹙看著他,終于緩緩開口:“不能?!?/br> 一股血氣直沖喉間,他嘗到口中腥甜夾雜苦味,按捺不住嗆咳出聲??人月曆谏w了他的窘迫,低頭彎腰避開她的視線,背上卻被一只手溫柔地覆蓋輕撫。 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冷淡平靜,光聽語調還以為她說的是尖刻無情的傷人話語:“來世我已經許給別人了,只余今生,你看著辦吧?!?/br> 兆言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咳嗽都驚得止住,猛然抬頭瞪向她。穎坤卻站起身,聽見門口有人喊“下雪了”,離開榻邊推門出去。 申初時分,天色卻已暗如黃昏,天空遍布鉛灰色的濃厚陰云,降下的雪片仿佛只是云朵扯碎。東風刮得猛烈,雪花幾乎是橫著卷落地面。雪下得很快,她剛打開門時還只見碎雪疏疏而落,不一會兒就變成漫天鵝毛大雪,前方二十丈之外的府衙門庭都看不清了。 穎坤伸手到檐下接了一片雪,落在掌心的雪花足有指甲蓋大,宛如小小一團棉絮。李白有詩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竟不是虛言。 緊接著她想到的是,這么大的風雪,東面來風,七十里外那一萬步旅頂風冒雪,今夜怕是趕不到景州了。 轉身回到房中,兆言仍然神情呆滯、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她。穎坤神色坦蕩,問他:“陛下曾不止一次對臣提起,平生唯有二志,少年耿懷至今。如今燕薊尚未徹底平定,陛下甘心就此止步嗎?如果陛下駕鶴西去,鮮卑女直必將欺我大吳女子幼主當國,卷土重來。陛下現在舍命打下的疆土,說不定又要被他們掠奪回去。陛下的兩個心愿,就一個也完不成了?!?/br> 兆言驚詫莫名不知作答。她湊近他繼續說:“陛下,女直恃強攻城,景州守軍弱勢,援兵又被風雪所阻,不知何時才能抵達。臣現在要去協助城中將士守衛城門,陛下的第一個心愿,臣愿竭盡所能為陛下完成;但是陛下的第二個心愿,就得看陛下自己了,臣一個人,無能為力?!?/br> 說罷,丟下已經傻成一枚呆瓜的皇帝陛下,推門大步而去。 外頭情勢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景州在前朝是邊境軍鎮,內城之外建有羊馬城,但是燕薊劃歸魏國之后就成了內部城池,羊馬城已經百年沒有使用修繕,城墻工事都已被風沙侵蝕。景州駐軍將領認為女直將目標指向陛下,龍武衛精兵和城內駐軍應保存力量護衛皇帝,留于內城,把新招募來的士兵派去守羊馬城。 新兵大都是燕地的漢人,對吳國皇帝畏懼多過尊敬,還談不上忠心,協助護糧尚可為之,為了保衛皇帝拼上自己性命就不樂意了。守將讓他們作第一道防線直面女直人鋒銳,其實也有點見外的意思。加上新兵確實戰力低弱,與女直人相持了不到一個時辰,羊馬城便失守了。 穎坤抵達城門時,女直人已經攻到內城邊緣,還繳獲了羊馬城的兩架床弩。床弩發射鐵鏃巨箭,除了可以殺傷敵人,攻城時還可將巨箭釘入城墻中,使進攻的士兵踩踏箭桿攀援上城墻,因此也叫做踏橛箭。女直人自己沒有床弩,卻也聽說過吳軍床弩的威力功用,數支踏橛巨箭射入內城墻,深逾數尺再也拔不出來,比云梯更難對付。 穎坤上城時遇到余參軍,他胳膊上還扎著自己衣擺撕下來的布條,臉色和兆言一樣青中泛白,腳步虛浮踉蹌。穎坤問他:“剛才長史請了不少城中名醫過來,參軍沒有請他們看看箭傷嗎?” 余參軍道:“現在哪有空去看大夫,陛下尚未脫險,我肯定死不了!公主,景州軍的將領被女直弓箭射中頭部昏迷,副將在羊馬城戰敗下落不明,現在守城之責只能靠你我了!”皇帝擬完圣旨,眾人對她的稱呼也從“校尉”變成了“公主”。 穎坤和他一起登上城頭。守將頭部中箭,剛剛被人從城墻中央抬下去,眾將士無人統轄,城頭略有亂象。穎坤過去拾起守將丟下的令旗,指揮東面一隊弓箭手去西面支援。 城中將領都已知道她是寧成公主,身份尊貴,但是讓公主來督戰指揮,還沒聽說過有這樣的先例。一名校尉甚至勸她說,陛下正面臨險境,公主應當去陪伴照料陛下,而不是到兵臨兇危之地來涉險。 穎坤道:“若非將軍傷重,我也不會越俎代庖。我父楊忠武公諱令猷,長兄雄州防御使楊行乾,七兄霸州團練使楊行艮,皆是城戰名將,鮮卑鐵騎聞風喪膽,何況區區女直游勇?我以父兄名譽發誓,只要有我在,女直今日休想進景州城一兵一卒!” 余參軍左右一看,率先跪下道:“公主將門虎女,既得忠武公家學真傳,守城自不在話下。末將愿聽候公主差遣,視死如歸背水一戰,守住景州城防,護衛陛下安然!” 其余將士正是群龍無首,見余參軍表了決心,也跟著紛紛表示愿意聽公主調派指揮。穎坤道:“閑話莫說,速去西側支援阻截!”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習慣了嚴寒惡劣氣候的女直人并未因為風雪而停止攻城,他們也知道吳軍大部就在不遠處,攻下景州城、活捉吳國皇帝的機會稍縱即逝。守城將士只有四千多人,每犧牲一個人,雙方兵力就愈加懸殊,這場仗打得格外艱難。 穎坤指揮,余參軍為副,專心守衛城門,誰也沒有去問府衙內的皇帝傷情如何。她知道在數里之外,他也在經歷一場不見硝煙的戰役,她面臨的是兇殘強悍的女直,他面臨的則是殘酷無情的生死。她無暇分心去問大夫治得怎么樣了、他脫險了沒有,也不敢去問。守住景州、保他安全,就是她現在能為他做的最有意義也最必要的一件事。 至少值得慶幸的是,一直沒有聽到陛下危急或者駕崩的消息傳來。 天明時風雪漸止,冒雪跋涉急行軍的一萬步旅終于趕到景州城下,前后夾擊。女直人占有極大優勢時攻了一夜也沒能把內城門打下來,士氣已從高昂轉向低落,見援兵勢眾,放棄對抗向東北方向退走。此時城中的四千守軍已經只剩不到兩千,半數以上都非死即傷,如果援軍再晚來幾個時辰,景州恐怕就要落入女直人之手了。 援軍入駐羊馬城,穎坤和余參軍不及接見帶頭將領,交待給原駐景州的將官,兩人急忙去府衙探望。 趕到皇帝居住的院落,被門口侍候的衛士和下人阻攔:“陛下還沒有醒,公主、參軍請稍后再來覲見?!?/br> 穎坤不由緊張,急問:“昨夜大夫什么時候拔的箭?陛下到現在都昏迷不醒嗎?大夫在不在,怎么說的?要不要緊?” 下人忙道:“不是不是,陛下并未昏迷,拔完箭后一直醒著,大夫用了藥才睡過去,這會兒天色尚早還沒有睡醒。三位神醫昨夜都累壞了,正在廂房休息,這幾天都會留在府中診治觀察。公主要傳他們來問話嗎?” 穎坤長舒了一口氣,女直人退兵都未放下的一顆心這時才穩穩落回胸腔里,正想說不用麻煩了,身后余參軍卻悶聲道:“請大夫來……給我看一下……我也中了毒……”話音剛落,撲通一聲直挺挺栽倒在地。他昨日午后中了女直人的毒箭,未加醫治,毒性早已發作,卻一直強撐到現在才肯倒下。下人們少不得手忙腳亂抬他到廂房內,請大夫再來替他診治一番。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天不在家,更得有點少見諒,周一恢復正常。 ☆、第十一章 水龍吟1 早間婢女把熬好的藥送過來,穎坤接過端進屋內時,兆言還沒醒,睡得正沉。昨夜拔箭沒有用麻藥,后來大夫用的藥里有止痛安神的成分,以免他夜里傷口疼痛難以入睡。 穎坤站在榻邊,看他臉色還沒恢復過來,不忍心叫醒他,問婢女:“這個藥必須現在喝嗎?能不能再等一會兒?” 婢女道:“大夫沒有特別吩咐。婢子先拿去放在灶上溫著,等陛下醒了再送過來?!蓖顺鋈㈤T小心掩上。 穎坤在城頭堅守了一晚上,雖然沒有受傷,但滿身硝塵血汗,此時疲憊松懈一齊襲來,渾身筋疲力竭像要散架似的。她怕弄臟病人被褥,就在榻前踏床上盤膝而坐,腦袋也支不住了,歪在榻沿上。 上回她在行宮養傷,蘇醒時兆言也是這樣守在病榻邊,沒過幾月兩人就反著又來了一遍。她想起上次他的舉動,就依樣畫葫蘆,把他伸在被外的手拿過來貼著自己面頰,趴在床榻的邊沿木棱上。 累極又放松下來,困意直襲上頭。她腦子里剛剛轉過一個念頭:難怪上次他那么快就睡著了,自己便也忍不住合上眼沉入夢鄉。 這么姿勢扭曲地趴著居然也睡了很久,穎坤醒過來時發現外頭天光已經大亮,雪霽天晴分外明亮,窗紗都遮擋不住。她稍稍一動,臉上的那只手受驚立刻拿開了,穎坤睡眼朦朧地抬起頭,看到兆言睜著雙眼神思清明地望著自己,似乎已經醒了很久。正要開口詢問,被壓的右臂一陣萬蟻蝕心般的麻癢襲來,她齜牙直吸冷氣。 兆言忙問:“怎么了?”看到她盔甲上還有血跡,更加擔憂:“是不是受了傷?快叫大夫來看看。來人……” 穎坤笑著制止:“臣無恙,就是胳膊壓麻了?!?/br> 以前一起蹲著捉蟋蟀逮麻雀等魚兒上鉤,專心致志蹲久了把腿蹲麻的糗事不是一回兩回。有一回兆言實在蹲太久,起身麻得站不住,往后一仰坐地上直蹬腿,那滋味真是百爪撓心,比疼痛還要讓人抓狂。大夏天他赤腳穿了雙木屐,木屐蹬開了,她還雪上加霜地去撓他腳底板,一邊撓一邊壞笑:“我幫你揉揉,好點沒好點沒?”后來也經常這么欺負他。 所以他的手指一觸到她掌心,穎坤立刻怕癢地把手縮開。兆言及時握住,低聲嗔怪道:“我才沒你那么壞?!蹦粗改笾聘滞筇?,輕輕揉著散瘀活絡。 雖然才過了一晚上,但他看她的目光已經全然不同了。穎坤被他盯得有點難為情,縮回手道:“陛下躺著別出力,臣自己來就好?!?/br> 兆言沒有堅持,只是望著她柔聲道:“怎么還一口一個陛下臣的,這么生疏見外?!?/br> 酸麻的手臂上圍著堅硬的護肘,穎坤解開外面染血的沉重盔甲,解到一半覺得自己好像在他面前寬衣解帶似的,背過身去把盔甲脫下扔在墻角。 房門緊閉,屋內還是她睡著之前的模樣,穎坤問:“陛下醒了很久了?怎么不叫臣一聲,恐怕耽誤陛下進藥的時辰了?!?/br> “看你睡得香,怕是昨晚上累壞了,不忍心叫醒你?!闭籽匀允悄坎晦D睛地盯著她,“而且,難得有機會能這么看你、摸摸你的臉,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沒一會兒你就醒了,只恨時間過得太快。是不是我手下太重吵著你的?” 不管是和這樣的皇帝陛下說話,還是和這樣的幼年伙伴說話,感覺都很不對勁啊。他是怎么做到睡了一覺就徹底切換過來的? 穎坤道:“對了,陛下的藥一早就熬好了,過了這么久不知放涼了沒有,我去叫人送過來?!遍_門出去吩咐婢女,看日頭的高度已經是晌午了。 不一會兒幾名婢女就把溫熱的湯藥和洗漱用具、粥食等送過來,先服侍皇帝半坐起靠在隱囊上,凈面漱口,再奉上清粥流食。吃了半碗粥,藥盅剛端到榻前,兆言就命令道:“把藥放這兒,你們下去吧?!?/br> 婢女們對視一眼,回頭看了一眼穎坤?;实鄄蛔屜氯怂藕蚍?,難道要自己的姑母給他端茶倒水侍奉床前?之前公主在陛下房中留了兩個時辰,不聲不響,都干什么了? 這些話她們當然不敢問出口,低頭應聲退下。 穎坤問:“陛下為何不服藥?” 兆言皺眉撇嘴道:“太苦了,聞著就反胃。外傷用外敷藥即可,為何還要喝這么苦的東西?” 穎坤看他一臉嫌惡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心下莞爾。她差點忘了,當今皇帝陛下自小喜愛舞刀弄劍,說習武強身健體,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陛下小時候非常怕吃藥,為了不生病寧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偶爾不小心弄傷了,你讓他不用麻沸散接骨都可以,但是要他喝口湯藥就跟要他命似的,加再多甘草和糖也不行。用燕王殿下的話說,藥汁里加了糖不能讓它不苦,只會變得又甜又苦,氣味還會更加濃烈,中人欲嘔,簡直是人間少有喪心病狂的酷刑。 “臣以為只有小孩子才會怕苦不肯吃藥,陛下過了這么多年還沒克服嗎?”穎坤走到榻邊端起藥盅,摸著還有點燙手,她就先捧在手里涼著,“陛下除了外傷,箭上還淬有毒液,傷及肺腑。大夫說這毒性雖不烈,卻很難連根拔除。余參軍昨天手臂中箭未及時醫治,拖得晚了到現在還沒蘇醒。陛下傷在肺里,后患更是無窮。陛下的龍體關乎社稷,如今前線與鮮卑對峙,后方有女直偷襲,三軍將士都仰仗陛下坐鎮中軍決斷圣裁。陛下一定得盡快好起來,方可震懾敵軍,助我士氣?!?/br> 兆言眉頭蹙得更深:“我都這樣了,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 穎坤忍住笑問:“陛下是覺得臣忠言逆耳?臣哪句話說得不好聽?” “你每句話都不好聽?!彼涯樌美祥L,“這里只有我跟你,又沒有旁人,你還謹守君臣之禮,決口不提昨日的約定,是想裝作沒這回事蒙混過去?” 穎坤抿唇淺笑,打開藥盅蓋子,用瓷勺攪動盅內的湯藥,還輕輕吹了吹:“昨日什么約定?是指臣發愿為陛下擊退女直、平定燕薊?這個臣說話算話,定當為北伐大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 兆言仔細一想,昨天她只說“你看著辦吧”、“得看陛下自己”,確實并未許下任何承諾。他好不容易積攢起的一點底氣又沒了,小心地問:“你不是為了激起我求生之念,才想出那番權宜之計,故意那么說的吧?” 穎坤挑眉看他:“不然呢?臣為了挽救陛下的性命,可以無所不用其極?!?/br> “你……說話不算話,這不是耍賴嗎?” “陛下能學小孩子耍賴不肯吃藥,我為什么不能也耍賴說話不算話?” 兩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輕笑出聲。兆言似乎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嘆道:“末兒,聽到你這么跟我抬杠,好像又回到從前成天拌嘴吵架的時候了?,F在我才真的相信,你那些話不是為了激我才說的?!?/br> 穎坤舀了一勺湯藥嘗了嘗,已經不燙了:“那陛下可以把這盅藥喝了嗎?” 他揚眉一笑,故技重施:“你親我一下,我就喝藥?!?/br> 穎坤眼睛眨都不眨:“就算是哄小孩子,也得先把藥喝了才給獎賞?!?/br> 兆言無奈笑道:“好吧,從小我就說不過你,你一肚子的歪歪理,等我乖乖喝完了藥,你肯定又能找出一堆耍賴的理由。不過就算為了再聽聽你那些歪理,喝這碗藥也值了?!?/br> 他接過穎坤手里的藥盅,聞到藥味五官都皺縮成一團,眼一閉心一橫,捏著鼻子把那碗藥一口氣灌下去。喝完覺得鼻子舌頭都失靈了,苦味久久彌散不去。 盛藥的托盤里還有個小碟子,放了幾顆蜜餞,穎坤拈起一顆塞進他嘴里:“喏,給你獎勵?!?/br> 兆言把蜜餞咬開含在嘴里:“你就用這個打發我?” 穎坤睨著他道:“哄小孩子吃藥不都這樣?還要我去給您買個冰糖葫蘆嗎,陛下?” 他絲毫沒有惱怒生氣:“以前最不喜歡你說我是小孩子,現在倒反過來了,覺得這樣也很好?!?/br> “小時候迫不及待想長大,大了又想返老還童?!彼^續喂給他一顆蜜餞,“這可不是什么好事,說明你年紀上身嘍,陛下?!?/br> “本朝歷代帝王都不長壽,高祖、文帝、成帝、先帝都是年不及四十而崩。如此算來,一生的確已經過去大半。這回如果沒撐過去,我就要成為開國以來最短命的皇帝了?!彼麖埧诤∶垧T,及時捉住她的手扣緊,“末兒,多虧了你……你說過的話,算數嗎?” 穎坤手指上沾了蜜餞的甜汁,粘乎乎的,卻任他握住沒有抽回來,凝目看著他不語。 兆言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大夫剛剛拔出箭的時候,我有一陣神智模糊,好像到了一個幽暗混沌的地方,不知是否就是傳說的黃泉陰司。前面有飄忽的人影牽著我走,走到一座橋上,橋的中央立著一道尺余高的門檻。當時我想,這大概就是陰陽的界限,跨過去就是陰間??墒俏覍θ耸肋€有留戀,我不想死,就對前面牽引的人影說:人間有人在等我,許我今生,不予來世,這是我畢生所求,彌足珍貴,臨終方得實現,我不甘心就此撒手;我得回去陪著她,把她許給我的這輩子過完,否則生生世世都不安心。那人或許心生憐憫,就松了手沒把我牽過去?!?/br> 穎坤輕聲問:“真的?” 兆言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跟你一樣,不信真有陰曹地府、轉世輪回,或許這只是我神思混沌時的夢魘臆想罷了?!?/br> “現在我改了,寧信其有?!?/br> 他的手握緊了:“信輪回轉世、前世今生嗎?” 穎坤微微一笑:“都有,包括你剛才說的,或許不是迷夢幻境,真的是幽冥奇遇呢?萬一是真的,陰司使者因為同情你我而放歸還陽,回頭我卻說是騙你的,陰使會不會一怒之下,把他的恩惠又收回去了?”她低頭看向被他緊握的右手,“我從小所受的教導,一諾千金、言出必行,我說過的話,當然是算數的?!?/br> 兆言喜不自禁,笑逐顏開,兩只手都去握她的手,她卻輕輕抽開了,撐到他身側的隱囊上,俯下|身來:“剛剛說過的,也算數?!?/br> 第一次見她主動親近,他不禁有些緊張:“什、什么?哪句?” “先喝藥再給獎勵那句?!?/br> 兆言兩眼都直了:“不、不是已經給過了嗎?”想起蜜餞的核還在嘴里含著,連忙吐在手心里。 穎坤似笑非笑地瞄了果核一眼:“陛下想要的獎勵就是這個嗎?” 當然不是,這么好的機會他要是還不懂得把握,簡直枉為男子漢大丈夫。他心中暗喜,往后靠了靠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等著她自己送上門來。 她的動作很慢,雙手架在他兩側,緩緩俯身。到了兩三寸外氣息交錯的距離,她還微微偏過頭,與他錯開一個角度。這姿勢更讓他心如鹿撞,心肺相連,一口氣吸得猛了,受傷的肺部經不住,一聲嗆咳就要沖口而出。 咳嗽,當真是比人的情感流露還要難以克制。他只得側過臉去避開她,以手掩口輕咳了兩聲。 轉回來時穎坤已經站直了,伸手在他心口拍了拍:“真是可惜,看來陛下的病情不容許現在領取獎勵呢,還是等龍體痊愈再說吧。陛下,如果您想快些好起來,以后可得每天按時服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