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運到前軍時,已是傍晚時分了,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提前落黑。前軍占據營地最高處,糧車走得分外辛苦。再往前就是寬逾百丈的開闊谷地,也是兩軍約戰交鋒之處。 七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蓑衣斗笠早就被大雨淋透,浸濕重衣。他看著遠處矗立山頭的軍營,其實只有兩三里,隔著雨簾卻顯得分外遙遠。山那邊更遠處是鮮卑人的營地,晴天里還能看到高懸的軍旗,此刻只剩一片水霧茫茫。 “不是說北方秋冬干旱嗎,怎么會下這么大的雨?!?/br> 七郎回頭看和靖平一左一右扶著糧車的楊末,她全身也早就叫雨水淋透了:“叫你別跟來吧,碰上這么大雨,該著涼傷風了,乖乖在帳篷里呆著多好?!?/br> 楊末道:“大雨更需要人手,幸虧我跟來了。淋這點雨算什么,行軍打仗當然有個風吹雨淋的,回去喝幾口熱姜湯發發汗就沒事了?!彼约喝頋裢?,卻緊緊護著車上的桐油布,不讓米面被雨水澆濕。 靖平贊道:“小姐第一次離開家,卻一點都不嬌氣?!?/br> 楊末斥責他:“叫我八郎!都過了這么多天了還不注意點,幸好旁邊沒別人?!彼昧ν栖?,腳下泥濘處踩滑了,險些摔倒。 靖平笑著答應:“是,八郎?!?/br> 山上只有薄薄一層泥土,和著青苔,浸透雨水后更加溜滑,有的地方露出巖石,一不小心便會踩空滑倒。前面已經翻了兩輛車,有人滾下山坡擦傷了手腳。七郎命人用繩索前后牽制結成車隊,防止有車輛掉隊損失。末了還是不放心meimei,回到她身邊幫她護送同一輛車,又在自己腰上系了一條布帶,帶尾遞給她說:“抓好了,跟緊我?!?/br> 楊末覺得好笑:“七哥,你當我幾歲???” “叫你抓好就抓好,啰嗦什么?!?/br> 楊末心里感動,笑著抓住七郎的帶子,遇到陡坡難爬還能借把力。 雨越下越大,等車隊爬到山頂,已經是瓢潑傾盆。途中又有幾輛車翻倒,數十石米糧滾落山澗深溝,白白浪費了幾千人的口糧,但也只能眼睜睜看著。 七郎爬到最高處,長舒了一口氣:“這雨明天不知道能不能停,要是一直下下去,明天就是一場苦戰了?!?/br> 身后有人問:“將軍,天這么晚了,我們還來得及趕回去么?” 七郎答道:“不回去難道留在這兒?明天這里可是要打仗的……”說著覺得不對,回頭一看,身后緊跟著一名少年士兵,只有十七八歲年紀,身量單薄瘦弱,見他回頭看自己,咧嘴一笑:“將軍!” 七郎左右一看,不見楊末蹤影,腰上那跟布帶正握在他手中?!霸趺词悄??你一直跟著我?” 少年道:“半路上我爬不動了,將軍叫我握著這根帶子,幸虧有將軍拉我一把才勉力爬上來。將軍真是體貼下屬的好頭領!” 七郎繞開他向后尋找,在人群里找了好一會兒沒發現楊末,倒是在后面找到了靖平:“你怎么落后面去了?末兒呢?” 靖平道:“不是將軍自己走到前面去的么?末兒一直跟著你呀!” 所有的糧車都送到山頂,七郎把送糧的幾百號人全找了一遍,仍然沒有楊末的蹤跡。他想起半路經過深澗時那幾輛翻入溝中的糧車,涼意隨著雨水一絲絲從心底透上來。 ☆、第二章 雨霖鈴1 楊末被糧袋撞下山溝,立刻揚聲呼救,但雨勢過大,打在山脊上轟然作響,崖上的人毫不知覺,只停留片刻,扶起翻倒的車輛和散落的米糧,重新綁緊便又出發。 她被數袋糧食壓在底下,費了半天勁才一一推開脫身。所幸和她一起滾下來的是白面,面粉柔軟,護著她沒有摔傷。 天色已經斷黑了,按她滾下來的時間估算,這條山澗應有三四丈深,崖壁陡峭,爬是鐵定爬不上去的。溝底長滿雜草灌木,黑黢黢一片不知延伸到何處。她心想七哥發現她不見了定當回頭尋找,就留在原處沒亂走,找了崖下一片凹陷可避雨的地方呆著,又拖了兩袋白面回來墊在身下。 一個人落在陌生的山林,她也不覺得害怕。一時想著七哥不見了她該如何著急,就算他不來尋找,明日天亮了也要自己找到出路回去;一時想著明日就是決戰了,大雨不知對爹爹有利還是不利;身下枕著面粉袋,忍不住又想假如運氣不好一時半會兒無法得救,有這么多糧食也不至于餓死,可惜自己不懂炊事,難道要生吃面糊?想得自己都笑起來,迷迷糊糊地便睡了過去。 醒來天已亮了,雨卻還沒停,陰沉沉地無法辨別時辰。大雨下了一夜,山澗里已聚成溪流,水深盈尺,順著山勢一路向下流淌。 這是兩座山脊之間的深溝,前后都不見盡頭。往上去,山脊愈見高聳,溝壑更深,想必比這里更難爬上去;往下看,水流湍急,雨霧迷蒙,草木蔥蘢不知通往何處。 楊末曾聽爹爹說山中跟著溪流走必有通路,決定往下游去。她拾起隨糧袋一起摔下來的桐油布披著,撕開一袋面粉倒去大半,留了一二十斤,夠自己吃好幾天了,扎好系在腰上。 她隨身攜帶的短劍還挎在腰間,一般的蛇蟲野獸奈何不了她。她把米袋都聚集到山崖同一處,在崖壁上刻下留言,整飭一番便沿著溪流往下游走去。 山澗彎彎曲曲,雨天也辨別不出方向,楊末走了約兩個時辰,已經走出去頭二十里,仍然找不到明顯的路標。倒是溪水匯聚,已然匯成一條丈余寬的河流。她心想自己走了這么遠,萬一運氣不好走到鮮卑人的營地,小命就玩完了;又想天亮了這么久,兩軍早該開戰了,數十萬大軍對陣,路上卻除了雨聲一點聲響都沒聽到,應當離戰場很遠了罷。 正如此想著,前方卻突然砰砰兩聲,有兩道黑影從山崖上摔下,先后落入河中,濺起巨大水花。 楊末嚇了一跳,閃身躲到灌木叢后。掉入水中的原來是一人一馬,落水后未見動靜,浮在水面上被樹枝卡住,半邊河水盡被染紅??此勒叩姆酋r卑人,頭帶翎盔鋼甲錚亮,似乎還是個軍階不低的將領;馬鞍上珠玉琳瑯八寶為嵌,不像一般人所有。人和馬身上都中了數箭,又從高處跌落,顯見是活不成了。 這里居然有鮮卑將領的尸首,或許離戰場不遠。她抬頭向人馬摔落的山崖上望去,猛然間發現半山腰竟還有一個人,下落時抓住了崖上樹干僥幸逃得一命。那人身穿黃金甲胄,十分醒目,那匹裝飾華麗的馬應為此人所有。 黃金甲可不是常人能穿。楊公屢立戰功,皇帝欲將先帝傳下的黃金甲賞賜給他,楊公堅辭不受。這人居然身穿金甲,定是鮮卑軍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此刻他懸在半空,腳下只有寸許立足之地,只能抓緊樹干站立,不上不下動彈不得。 楊末心道:此乃天賜良機,不管這人是誰,以她雜役的身份將他擒回去都是大功一件,看爹爹還有什么理由不讓她從軍。她拔出腰間短劍,踩著崖壁上突起的石塊和灌木樹根,上下飛縱向那名鮮卑將軍靠攏過去。 那人也發現了她,拔出腰上佩劍。劍鞘上一樣嵌滿珠寶,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貨色。楊末手里的劍雖短,卻是楊公戰場上繳獲的珍品,吹毛可斷,近身搏擊尤其靈巧。 她虛晃一招避開那人刺來的第一劍,腳蹬崖壁躍到他身后一臂遠處。那人腳下不穩,回身就慢了須臾,長劍施展不開,被她干脆勁辣的一劍刺在手腕上。金甲韌固,這一劍未能刺傷他,卻震得他虎口發麻,長劍脫手掉下崖去。 楊末心下暗喜,第一次上戰場就讓她碰上這等好事。此人不但身居高位,而且武藝稀松平常,內力虛淺,完全不是她的對手。她反手上挑,揭去金甲頭盔,短劍順勢壓在那人頸中。 黃金鑄就的頭盔沿著山壁骨碌碌滾落下去,露出其下一張年輕俊秀的面龐。 鮮卑人眉目深雋,膚色白皙,與漢人大不相同。乍一眼看去,只覺得眉眼仿佛墨筆畫在白絹上似的分明,黑白相耀,容色逼人。楊末不由愣了一下,旋即回神,手中劍刃更進一分,厲聲喝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那人側過臉,閉口不答。從側面看去愈發顯出他高鼻深目,是與漢人截然不同的、飛揚炫目的俊朗。 楊末見他如此反應,更加確信他是個大人物,刀刃豎起逼得他把臉轉回來:“我刀下不殺無名之人,你留下姓名,好歹還能給你家人去個音訊,好過在這荒山野嶺變成孤魂野鬼?!?/br> 那人被利刃架在脖子上,神色卻絲毫不見慌張,還有心思笑出來:“姑娘不必再逼問了,我不會說的?!?/br> 楊末聽他稱自己“姑娘”,心下一慌,不禁低下頭去檢視,胸前木甲平坦,脖子也遮得嚴實。她往下一掃便將視線收回來,見他含笑盯著自己面龐,目帶審視,想起淋了一場大雨,臉上的化裝早就被洗刷干凈,難怪被他識破,索性不再掩藏:“姑娘又怎樣,還不是一樣拿你?死到臨頭還有心思笑,看我一劍斬下你的首級,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那人仍是微笑道:“拿我的人頭回去固然能換不少賞金,但我奉勸姑娘,將我生擒回營,功勞或許更大?!?/br> 楊末追問道:“你是何方神圣,敢如此托大?” 那人昂首而立,又不答話了。 楊末打量他面容衣著,冷笑道:“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你的身份。確實擒你回營是大功一件,但途中變數為未可知,我可不敢妄自尊大保證一定能制得住你,不如現在將你殺了永絕后患,也算替我大吳百姓做了一件好事?!?/br> 楊末初見他便在猜度他的身份,年輕、相貌英俊、身居高位、武藝稀松,這些特征讓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一個人——慕容籌。 他比他實際的年齡要顯得更年輕一些,看上去仿佛只有二十五六歲。不過長得好看的人都顯年輕,像同樣三十歲的貴妃,面容也仿若二十出頭的少婦。誠然他的確是個如傳聞中一般令無數少女為之心折的美男子,楊末第一眼看他也覺得心跳驟停,但她分得清公私輕重。 她想起爹爹說過的話,嘆道:“倘若是平素偶遇,兩國相安無事,或許我還會請你喝一杯酒;但如今是在戰場上,家國為重,你死在我的劍下,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br> 慕容籌聽她說出這番言語,略感意外,斂起笑容喊了一聲:“姑娘……” 對著這樣一張漂亮的臉,卻要把他的頭砍下來,確實有些于心不忍。楊末略一遲疑,別開視線,手下使力刀刃切進他肌膚中。 他又喊了一聲:“姑娘!” 楊末閉起眼,短劍揚起向他頸中劃下。這一劍下去,即使不砍了他的頭顱,起碼也要頸斷血噴而死。 兩人都是站在崖壁突起處,一手扣住崖上樹枝才得立穩。楊末未發現她抓的灌木根部已松,右手揚起,那叢矮樹便被她連根拔起。猛然間失了著力,她兩手連晃數下也未能平衡,仰面就向崖下栽去。 千鈞一發間,面前那險些成為她劍下亡魂的人,卻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右手。 但兩個人重力太大,這一抓也只緩了片刻,他未能止住她下落,反而被她拽得一同跌下山崖。楊末在下,從兩三丈高處跌落,身上還壓了一個身穿沉重金甲的魁梧男子,正好跌在崖底山石縫隙的樹叢上,一根劈斷的尖利木刺扎進她后背,直從前胸穿透出來,她整個人就被釘在了山石上。 楊末疼得差點昏死過去,五臟六腑像被震碎,腦子里也嗡嗡作響,右肩更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她勉強側過臉去,只看到自己右側肩胛處有一根血淋淋的劈開的樹枝從皮rou里戳出來,稍稍動一下都痛如刀絞。 慕容籌也和她一起跌下,有她在下面墊著,他似乎沒受傷。此刻他正壓在她身上,一手扣住她完好的左肩,另一手高高揚起,手中正握著她的短劍。 情勢逆轉,一轉眼她就成了別人的俎上魚rou,任人宰割毫無還手之力。方才就差一點點,如果她不是有那一霎的猶豫,此刻就是她提著慕容籌的人頭凱旋而歸了。 慕容籌高舉劍尖對著她,似乎也猶豫起來。 楊末咳出一口血,屏住氣道:“要殺便殺,戰場上還對敵人心存婦人之仁么?”心中想:我就是對你存了那么一點婦人之仁,才落到這步田地。 慕容籌道:“可這里不是戰場,你還是個女子?!?/br> 楊末慘笑道:“女子又如何?你忘了剛剛差點死在這個女子手里?你現在不殺我,以后再落到我手中,我可不會再對你手下留情?!?/br> “所以你剛剛確實對我手下留情了是嗎?” 楊末語塞,側過臉去閉眼道:“戰場上死生由命,今日我死于你手,只怪自己臨陣猶疑色迷心竅,你只管動手罷!” 慕容籌卻放下短劍:“你現在傷重不能動彈,我殺一個無力還手的姑娘,豈是大丈夫所為。但是你我既為敵對,我也不能救你,姑娘的生死,還是交由老天決定吧。就此別過,后會無期?!彼褎Σ寤厮g的劍鞘,越過她獨自往下游走去。 走出去不過數丈遠,忽聞上游傳來轟然巨響。楊末右肩被地上的樹枝刺透,想抬頭起來,傷口與木刺摩擦,比刺進去更疼數倍。她抬到一半就痛得頭暈眼花,渾身骨骼都像被震碎般使不出力氣來,又頹然跌倒回去。 這么一動,傷口愈發血流如注。她望著遠處被雨水沖泡塌方的山巖,泥土碎石落入河中,混著一路被沖斷的雜草灌木,濁流順澗而下,隆隆作響。 就算慕容籌不殺她,她身受重傷,還被樹枝釘在地上動彈不得,遲早也要葬身山洪泥石之中,還不如直接一刀來得痛快。 正要閉目等死,頭頂上方卻被陰影遮擋。她睜眼一看,正看到他去而復返,臉就在頭上尺許,向她俯下身來。 “你怎么……”她疑惑道,聲音虛軟,神思也有些不清楚,只覺得他伸手到自己身下,抄手將她抱了起來。 刺透肩膀的樹枝猛然間拔出,鮮血噴濺,她痛得大叫一聲,徹底暈厥過去。而上游的泥石流已到面前,他跑出去不過幾步,就被身后洪流追及,瞬間將兩人卷入河中,滾滾騰騰向山下送去。 ☆、第二章 雨霖鈴2 楊末一直昏昏沉沉半夢半醒,混沌中不知身在何處。夜里她醒了一次,發現自己好像睡在家里,身上蓋著的被子有一股霉味,渾身guntang,嘴唇干裂,嗓子里像要冒出火來。 她虛弱地喊了一聲:“水……”立刻有人把水送到她嘴邊,那水卻是冰冰涼的,還有泥土的腥氣,她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頭一歪繼續陷入昏睡。 白天她被人搖醒,托著她后背扶她坐起來,喂她粘稠的米糊吃。米糊是一股半生不熟的怪味,還有燒焦的焦糊氣,她吞了一勺就吐出來:“好難吃,我不要吃!” 有人用勺子刮去她嘴邊的湯糊,哄著說:“吃一點,吃了東西才能好起來?!?/br> 她鬧起脾氣,像小時候娘親大嫂喂她吃飯時一樣扭頭躲來躲去,腦袋卻被人扣住了,一個男人的嚴厲聲音說:“都這樣了還挑三揀四,快吃!不吃我可不管你了!”聽著有點像爹爹,或者是大哥。 她害怕起來,乖乖把送到嘴邊的米糊吞下去。吃完了一整碗,那人才放她躺下,端著碗轉身要走。她抓住他的衣角喃喃地說:“爹爹別走……末兒不敢了……”他回過身來,她卻已經睡著了。 這樣反反復復過了幾日,傷口引起的高燒終于退下來。清晨山風習習,吹動屋檐下一串陶土做的鈴鐺,清脆的叮鈴聲將她喚醒。 天光尚早,窗戶下了簾子,只有些許微光從縫隙透進來,晦暗不明。她一時看不清屋內景象,只隱約瞧見床邊不遠處有個男人的背影坐在那里。她低聲喊道:“七哥?靖平?”似乎又都不像。 那人聽見聲音,轉身向她走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終于退燒了,你運氣還不差,撿回一條小命?!甭曇袈犞⒉皇煜?。 她抬起頭,牽動右肩傷口,忍不住用左手按住,發現傷處已經用繃帶包扎過了?!澳闶恰?/br> 男子走到窗邊,把窗戶下垂掛的簾子卷起,清晨的亮光頓時照進屋內。她才看清這是一座簡陋的木屋,窗戶上掛的是草簾,她睡在一張木板搭成的簡易床榻上,離地只有半尺高。身上蓋的舊棉被久未晾曬,散發著潮氣和霉味。屋內沒有別的家具,只有幾塊當作板凳的石頭,屋中央泥地上挖了一個土坑,坑中柴薪半明半滅,其上架子掛著一口銅鍋,冒出裊裊的熱氣。屋頂也是茅草鋪就,椽子下懸掛著數口竹筐,墻上還有幾支箭矢和草繩,角落里整整齊齊地碼著幾捆木柴和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