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楊公連連告饒:“是爹爹錯了,爹爹錯了,不該拿觸犯末兒的原則事開玩笑。輕點輕點!” 父女兩個打打鬧鬧,雖是玩笑,但楊末心里明白,爹爹是個打定主意就很難改變的人,既然他不肯讓自己上戰場,這次是別想說動他放行了。她靠在爹爹胳膊上,小聲道:“爹爹,你要答應我一件事?!?/br> “什么事?” “你先答應我?!?/br> “嘿!這招還想坑你老爹?那你別說了,不管是什么我統統不答應?!?/br> 楊末被這個頑童老爹氣得翻白眼:“我想說不管戰爭勝敗你都要帶著哥哥們平安歸來,別再讓娘親和嫂嫂們夜不安枕了!你敢不答應!” “這個啊……”楊公摸摸胡須,“答應是可以,但如果做不到,末兒別罵爹爹不守信用……” 她作勢要揪老爹的胡須:“你這不是故意要我擔心嗎!如果你不能保證,那我只能跟在你身邊盯著你了!” 楊公卻沒有在意她玩弄的小滑頭,拍拍她的肩膀:“末兒,戰場本就如此,沒有誰敢保證自己萬無一失。難道我現在向你拍胸脯保證,我就真的能安然無恙了么?那只不過是無用的空口白話,讓你心里好受一點而已。如果你當真有意從軍,就得有軍人的鐵血意志,不被這些虛妄的東西干擾左右。你幾個嫂嫂也都略通武藝,想隨軍陪伴丈夫,我一直沒答應。不是因為歧視她們是弱質女流,而是因為她們心腸都太軟了,戰爭的殘酷不是她們能承受的。爹爹每次上戰場,都抱著有去無回背水一戰的決心,以后你也要這樣?!?/br> “嗯!”她咬住下唇,點了點頭。 “不早了,回去睡吧。爹爹明天天不亮就得起來,接下來又沒囫圇覺睡了,我這把老骨頭喲!” 楊末起身告辭,走到門口,突然想起自己之前準備好的一大套說辭,又轉回來:“爹爹,關于慕容籌,我有個問題,說出來爹爹別罵我?!?/br> 楊公道:“末兒有自己的見解想法,爹爹只會鼓勵,不會罵你?!?/br> “聽說慕容籌原是書生,半路從軍,武藝稀松平常。假如我們趁其不備,派出武林高手潛入帳中將其刺殺,不就解決了這個心頭大患?有道是擒賊擒王,爹爹覺得此計可行否?” “此計可行,但爹爹我不屑為之?!?/br> 楊末立刻臉紅了,低下頭去。 “末兒,行軍打仗,劍走偏鋒出奇制勝只是偶爾,更多時候拼的還是兩軍實力。說到底,一國之興衰不會被個人左右,鮮卑兵強悍勇武,非慕容籌一人之功,沒了他還會有更多年輕有為的新將領冒出來。刺殺只能解一時之急,且有失磊落,爹爹是個將軍,不是江湖游俠,這不是我考慮的方向。你以后也須記得,為將為帥需有大智慧,莫被小聰明蒙蔽心眼?!?/br> 楊末被他說得慚愧,小聲辯解:“如果有機會除此大患,卻固執于磊落仗義而不下手,那就是教條迂腐了?!?/br> 楊公道:“倘若在戰場上碰到慕容籌,爹爹絕不會手下留情,他死在我槍下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但如果平素偶遇,兩國無戰事,說不定爹爹還會請他喝一杯,哈哈!” “爹爹胸襟非我能及?!睏钅┑吐晣@道,“我知道了,謝謝爹爹。你也早些安寢,趁這幾天多陪陪娘親。娘親說夜里聽不到爹爹驚天動地威震四方的呼嚕聲,反而睡不好覺呢!” 楊公抓起書案上一個小紙團要丟她,楊末眼明手快地躥出門去,一路手腳輕快地溜回自己房間。 路上經過仆人居住的偏院,聽見圍墻那邊隱隱傳來磨刀霍霍的聲響。她踩著墻邊一顆矮樹飛身躍上墻頭,沿著圍墻走了一段,看到小院中一男子正在低頭磨刀,已經磨了好幾把,旁邊還有一名丫鬟幫他擦拭磨好的刀劍槍頭,收入牛皮囊中。 楊末認出那是管家楊福的兒子楊靖平,旁邊的姑娘則是丫鬟紅纓。楊末蹲在墻頭沖他們喊:“靖平、紅纓,你們這是在忙什么呢,大晚上的磨刀?” 靖平磨得興高采烈:“六郎七郎要上戰場了,我幫他們把兵器都磨鋒利,上陣殺敵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 “六哥七哥上戰場,又不是你自己去,你這么高興干嗎?” 紅纓抱著兵器囊說:“靖平哥也要去呢!” 楊末一聽眼紅了:“什么,你也去?你都不是在編士兵,怎么上前線?朝廷征兵了嗎?” 靖平把手里的槍頭舉起對著亮光比了比:“現在入伍當然來不及了,不過六郎七郎是初次出征,我爹讓我做七郎的隨從,跟著他們護衛周全,大將軍也答應了?!?/br> 靖平與六郎七郎同歲,其父其母都是楊家的奴仆。靖平出生時,楊福擬為他起單名“平”,取闔家平安之意。上報給楊公,楊公說:“男兒一生豈可只求平靜安穩?”為他名中加一字,改為靖平,立時就透出幾分豪氣。 靖平與兩位同齡的公子一同長大,楊公見靖平骨骼清奇,讓他也跟六郎七郎一起練武。靖平讀書不多,武學天分卻高于兩位公子,猶善用刀,如今是將軍府的護院,楊末也承認自己武功遠不如他。楊公同意靖平跟隨七郎出戰,應是看中他武藝高強,關鍵時或可保護七郎。 楊末驚訝道:“出征還能帶隨從?” 側面傳來七郎的聲音:“我被分派到后軍,管束不嚴,才安插|進去的。要不是靖平也想上戰場,一再求我帶他,我才不會要什么隨從呢。堂堂金吾衛參軍上陣還要護衛,不夠丟人的!” 七郎和她一樣蹲在另一邊的墻頭。他不像靖平那么興奮,兩手垂在膝頭,問院中兩人:“刀槍磨好了沒有?給我吧?!?/br> 靖平說:“還差兩把,馬上就好。我給你多磨一些,萬一殺鈍了還有得替換?!?/br> 七郎無聊地拔起墻頭的一棵瓦松:“不用磨太多,用不著?!?/br> 楊末看他無精打采,全然沒了剛剛聽說要上戰場的興奮,心下一動,問道:“七哥,你在后軍什么職位?” “別提了!”七郎憤憤地捏爛手中的瓦松砸向地面,“爹爹居然讓我去后軍運糧,卻派六哥當前鋒!都是一母腹中所生,一起學的武藝兵法,同樣是禁衛參軍,我哪點不如六哥?差別為何如此之大?” 靖平道:“前軍后軍各司其職,行軍更不能缺了糧草,都是很重要的職位,一樣為國出力?!?/br> 楊末譏諷道:“連靖平都比你明理??茨忝暝甑?,哪像六哥胸有溝壑沉穩如山,換我也不敢讓你去前鋒?!?/br> 七郎不服:“前鋒要的就是沖勁,突如利箭勢如破竹,才能迎頭痛擊震懾敵人。沉穩有什么用?沉穩的人才應該去運糧呢!” 楊末之前和父親說了一番話,心情已沉靜下來,自然能猜到爹爹這么安排的用意。七郎還是少年心性,熱血沖動,讓他去管運糧這種繁瑣的后勤,正好磨練他的耐性;而六郎穩健有謀,顯見比七郎成熟可靠,如藉此戰立下戰功,不日即可獨當一面,自然要派他去前軍。 想著哥哥們和靖平都能上戰場,自己卻剛剛被父親拒絕,她也有點沮喪?;仡^看七郎和靖平,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沿墻頭跑到七郎身邊蹲下,小聲問:“七哥,原來你可以隨便帶隨從的,那你還需不需要人呀?” 七郎悶聲道:“不需要!” “不,你需要的?!?/br> 七郎抬起頭來不解地看她:“為什么?” “假如你不多帶一個隨從的話,”楊末瞇起眼笑得像只狐貍,“爹爹就會知道上回陳小侯爺在上林苑摔斷腿是你搞的鬼,娘親就會知道她那只莫名其妙不見了的花瓶是你打碎的,大嫂就會知道藥房失竊的鹿茸是你不識貨拿去送人了,六哥就會知道你經常假扮成他出去做壞事敗壞他的名聲,還不知廉恥地說要冒充他跟六嫂洞房!” 七郎被她厚顏無恥的威脅驚呆了:“你你你不都收了我的好處答應不說出去么,怎么能過河拆橋翻舊賬?前幾條也就算了,我要冒充六哥和六嫂洞房是怎么回事?這種話你可不能亂講!” “今天下午你剛說的呀,這么快就忘了?你別想賴,燕王和越王也在場,他們都聽見了?!?/br> 七郎回憶了片刻才想起來:“我那是開玩笑的好嗎,只是為了襯托我裝六哥裝得像。襯托懂嗎,不是真的打算這么做!” “哦,是嗎?!睏钅倲偸?,“襯托什么的我不懂,我就原話轉告,你去跟六哥解釋好了?!鞭D身作勢要走。 七郎連忙拉住她:“等等!” 楊末回過頭來,笑瞇瞇的:“想好了嗎?你是不是特別、特別、特別需要我這個隨從?” 七郎深吸一口氣,把握成拳頭想往她臉上招呼過去的手收回來抹了把臉。他仔細想了想,假如被爹爹和兄長們發現他偷偷帶著末兒去運糧,大概會狠狠罵他一頓,責令他立刻把末兒送回安全地帶,再嚴重一點可能會賞他幾棍子吃吃;但如果末兒說的那些事被長輩們知道,每一件都少不了責罰,尤其是六哥,不說兄弟反目,揍到他沒法下床是免不了的,他自己理虧還不好意思還手。 兩相權衡,似乎還是前一條路風險小一點。 ☆、第一章 從軍行3 因為突發戰事,六郎的婚事也難免受到影響。好在杜侍郎一家都是明理忠君之人,尤其杜小姐,本就是因為六郎英武忠義而傾心,雖然新婚不久丈夫就要出征,心意卻未有半分動搖?;槎Y前兩人不能見面,杜小姐還遣人送來書信,勸六郎以國家為重,婚事禮節可從權,家事自有為妻者分擔,戰場上不必分心擔憂,把六郎感動得差點落淚,連連慨嘆“得妻若此夫復何求”。 楊公忙得腳不沾地,各方兵力物資集結,定于七日后出發,也就是六郎婚禮后兩天。大娘覺得對杜家有愧,和眾妯娌一力包攬,婚禮仍辦得隆重熱鬧,并請了淑妃和燕王親臨將軍府觀禮,證婚主持,以補楊公不能全程出席之憾,也算是給足了親家面子。 楊末還沒見過這個未來六嫂,聽說是位美人,迫不及待想搶在洞房前一睹芳容。大娘安排她和四娘五娘一起在洞房等候,她哪里閑得住,對兩位嫂嫂一頓好話說盡,事情丟給她們自己跑去前院看熱鬧。 新人剛在前堂拜過天地行完合巹之禮,花廳里都是等著卻扇看新娘、鬧新人的親眷。楊末后來的被堵在廳外,個頭又不高,根本看不清廳里的狀況。她瞅著人縫想往里鉆,衣帶卻被人揪住。 她回頭一看,笑著招呼:“小外甥,跟我一起進去看新娘子呀?!?/br> 扯她衣帶的人正是兆言,聽到“小外甥”三個字把臉一拉:“怎么好幾天沒見你進宮來了,我……淑妃很想念你?!?/br> “有很久嗎?才四五天吧?!?/br> 兆言一滯:“大將軍與諸位公子即將出征,淑妃掛念,你時常入宮通報些消息讓她安心也好?!?/br> 楊末鄙夷地乜他一眼:“淑妃才不會因為這點事就心神不寧,她如果想知道肯定比我了解得更多,還用我去通報?” 兆言被她噎得只好說了實話:“那你整天都在忙什么?我一個人很無聊??!” 楊末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在準備偷溜跟七郎隨軍的事?!拔伊缫⒂H,父兄即將出征,我當然忙啊,難道放著這些事不管還一天到晚跟你混在一起?” 兆言還想說什么,這時花廳另一頭傳來一陣喧鬧聲。楊末踮起腳尖一看,新郎新娘已一前一后牽巾相攜走入花廳,被廳內的親眷團團圍住,尤以七郎等人鬧得最歡。新娘手執紈扇遮面,圍觀人群紛紛起哄,要她趕緊把扇子拿下來。 楊末哪還有心思跟兆言說話,拉著他就憑蠻力往廳中擠。 新娘含羞帶怯,緩緩放下手中紈扇。六郎也被眾人鬧得面皮發紅,只握緊手中的同心綢結,站在新娘四五尺外不好意思上前。反倒是七郎等人沒皮沒臉,一擁而上去爭看新嫂嫂芳容。 新娘撤開遮面紈扇,正好與七郎打個照面。七郎本是嬉皮笑臉,一看她容貌,頓時呆了。 兩兄弟相貌如出一轍,新娘乍一見他,以為是六郎,又覺得好像不對,試探地喚了一聲:“六郎?” 身后掌聲鵲起,紛紛稱贊新娘貌美。親眷們拉開呆若木雞的七郎,把六郎推上去:“那是小叔,這才是你夫郎!” 新娘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七郎,轉回去與六郎對視,二人脈脈含情,看得眾人又是一陣歡鬧。 楊末擠在人群外只看得幾眼,意猶未盡道:“沒想到六嫂長得這么美,六哥那個榆木疙瘩,怎么會有如此艷福!”轉頭見兆言興致缺缺地站在人群之后,不為所動,問他:“你個頭這么矮,是不是看不見?要不要我抱你起來看?” 兆言惱怒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還抱起來看!” 楊末不懷好意地打量他:“是是是,燕王殿下是大人了,都快要納妃娶老婆了呢!” 一說到這是兆言就生氣,把頭扭向一邊。 楊末湊近他問:“聽說六嫂的同母meimei也在此次重陽詩會邀請的嬌客名單之中,六嫂如此美貌,她meimei想必也是個美人坯子,殿下你的艷福也不淺嘛!對了,不知今日女客中是否就有那位杜小姐?剛剛我看到六嫂身邊有幾名少女陪著,說不定就在其中??靵砜靵?,我蹲下你踩著我膝蓋,趁現在先認一認!” 她還當真半蹲下身,拍拍自己大腿要兆言站上來。兆言氣郁難言,臉色泛青,恨恨地一甩袖轉身走了。 楊末看著他氣鼓鼓一步一頓的背影,自語道:“這小屁孩,脾氣還越來越大了?!辈焕碚籽?,回身繼續往廳中擠,迎面卻有人從里面出來,剛剛擠進去一點又被推了出來。 她抬頭一看,擠她的人正是七郎,一臉神飛天外的呆滯表情,被人群擠出來了就轉身向廳外走去。楊末喊他:“七哥,你去哪里?”喊了幾聲,他都沒聽見。 “七哥!”她跑著跟上去,拽住七郎的手臂,“你不鬧六哥的洞房啦?” 七郎終于回神:“鬧什么?有什么好鬧的?!?/br> “那些鬼點子不都是你想的嗎,什么鑼啊鍋鏟的,我都找人準備好了,要不要拿過來?” 七郎不耐道:“杜小姐是詩禮之家的女兒,從哪兒弄來這些粗俗的東西折騰人家,扔掉扔掉?!?/br> “明明是你想的損招兒,還好意思嫌粗俗?!睏钅┎环?,轉念一想,又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七哥,你居然也憐香惜玉起來,被六嫂的美貌震暈了吧?是不是羨慕死六哥了?” 七郎不語,只是掉頭看向廳中,那里新郎和新娘已被眾人歡聲擁簇著往洞房送去。楊末又道:“你也別著急,六哥辦完了婚事,接下來就輪到你了。不過你想再找一位人品相貌堪比六嫂的名門閨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嘍!” 七郎喃喃道:“是啊,不會再有了……” 楊末沒聽清:“你說什么?” 七郎卻不回答,轉身掉頭就走,楊末在背后連聲喊他也不停步,幾步就走得不見了人影。 她想起剛剛兆言似乎也朝那個方向跑了。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這兩人平時嬉皮笑臉沒個正經,碰到喜事反而鬧起情緒來,都古古怪怪的。她也沒把他們放在心上,跟著人群也去洞房看熱鬧。 沒了七郎這個混世魔王帶頭,洞房安安穩穩地放六郎過去了。女眷們送新人入洞房再飲合巹酒、合髻結同心,戌時便相繼散去。 第二天一早,新婦給翁姑大人敬酒拜見,婚事才算徹底禮成。昨夜宴席結束天色已晚,淑妃也留宿將軍府,早間一并接見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