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運氣很不好的是,三人剛抓了五只麻雀,因為楊末和兆言又斗狠比賽誰爬樹爬得高,在樹頂上被遠處值巡的金吾衛將士發現,以為皇宮里進了飛賊刺客,一大群手執刀槍弓箭全副武裝的士兵涌進御花園抓賊,三個搗蛋鬼自然無所遁形,被押去見金吾衛的長官。 抓麻雀的主力是楊末和兆言,兆年負責替他們看管已經到手的獵物。五只麻雀已經讓他疲于應付,他一緊張,麻雀翅膀脫了手,只剩系住鳥爪的細線綁在手里,五只麻雀在他頭頂上撲棱棱地掙扎撲騰,掉了他一頭鳥毛,那模樣實在狼狽滑稽。 不過三個人看著身穿甲胄的金吾衛將領向他們走過來,都笑不出來了。 楊末有六個哥哥,都繼承楊公衣缽,武藝精湛志在疆場。前四個哥哥已年長成家,跟隨楊公駐守邊防;六郎七郎尚年輕,留在京中歷練,任職于金吾衛。 六郎七郎是孿生兄弟,身條長相別無二致,官職位階也一樣,都是禁衛參軍。但二人性格迥異,六郎沉穩嚴肅,七郎飛揚跳脫,是楊末兆言在宮中橫行無忌的得力幫兇,所以即使是與他們不算熟稔的兆年,看神態舉止也能輕易將二人區分開來。 此刻他一看到那張年輕英俊但和淮陰郡王打他手板時一樣刻板沉郁的臉時,心里就替楊末和皇兄捏了一把汗。 這種狀況下,六郎還不忘向滿頭鳥毛的兆年行了一禮,再轉向另一邊低著頭神色鬼祟尷尬的兩人。 “六哥?!?/br> “師、師父?!?/br> 兆言好武,藉淑妃向皇帝請求一名可時常出入宮禁的武將為師。兆年想,皇兄原本中意的師父應是七郎或者楊末,能縱容甚至陪他一起玩鬧搗蛋的。但淑妃眼睛雪亮,豈不知他如意算盤,向皇帝舉薦了古板嚴苛的六郎,兆言在他手下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除了皇帝和淑妃,就屬六郎最制得住他。 六郎沉聲問:“你們倆又在搞什么名堂?自己胡鬧也就罷了,還帶壞越王!” 楊末抬頭嘻嘻一笑:“六哥,我在跟燕王殿下切磋武藝呢?!?/br> “切磋武藝需要爬到樹上去抓鳥嗎?” “我們這次比的是輕功,麻雀靈活,抓它最能考驗輕身功夫。越王殿下是我們特地請來當裁判的,以一炷香內誰抓到的麻雀多定輸贏。不信你問殿下,是不是這樣?” 真能胡扯啊……兆年心想,避開六郎的眼光。說謊不好,出賣朋友也不好,還是以沉默代替回答吧。 六郎顯然不會相信她的鬼話,也沒追問,只說:“原來如此。那你們比得如何?燕王輕功可有精進?” “有有有,當然有。不過進步空間還大得很,以后可以經常切磋,嘿嘿?!?/br> 六郎問兆言:“殿下呢?與末兒切磋可有受益?愿意再與她切磋么?” 兆言戰戰兢兢地回答:“受益良多……姨母武功深得大將軍真傳,五歲即開始練武,功底深厚,兆言能與她過招,求之不得……” “好,那你倆就繼續切磋一番輕功吧?!?/br> “呃?”兩個搗蛋鬼錯愕地面面相覷,“怎、怎么切磋?” “繞御花園十周,半刻鐘為限,后到或時限內未完成者判輸,再罰十周?!?/br> “十周!半刻鐘!”楊末叫了起來,“六哥,你想玩死我們呀?” 御花園東西一里、南北半里,一周約有二里,十周二十里,半刻鐘內跑到,就算騎馬都得一路疾馳,何況是人。 六郎虎下臉:“比不比?不比就去淑妃那里領罪吧,我管不了你們?!?/br> 一聽淑妃兩人都泄氣了:“比就比,大不了直接跑二十周?!?/br> 六郎又轉向兆年道:“越王殿下,這個裁判還是由你來當,務必公正公平,不得徇私?!?/br> 兆年覺得他有點陰險,這不是挑撥他和皇兄他們的關系嗎,想要拒絕:“我……” 六郎搶先道:“越王是有大志向、大抱負的人,如果連公正無私都做不到,將來如何能擔大任?這點事對殿下來說應該很容易吧?!?/br> 太壞了,這人太壞了。以前被淮陰郡王打手心訓得眼淚汪汪時,兆年總羨慕皇兄可以拜武將為師,學自己喜歡的東西,現在看來當弟子的日子都不好過。 六郎還給了他一個計時沙漏:“這一漏恰好是一分,十五漏之后定勝負?!?/br> 兆年無言地接過沙漏,倒扣于石桌上,就見楊末和兆言像脫韁的野馬一般躥了出去。 繞御花園一周回來,二人齊頭并進不分勝負。兆年看了一眼沙漏,第二漏恰好一半。往后氣力不繼只會越來越慢,按這個速度肯定無法合格。兆年攏起手喊道:“皇兄再快點!” 兩人一陣風似的從他面前掠過,也不知聽到了沒有。 四五周之后,二人腳步明顯變緩,氣息不穩。女兒家體力上的弱勢也顯現出來,兆言搶到楊末前頭。六郎沖楊末大喊:“末兒,你不至于連個十三歲的小毛孩都比不過吧,還敢和哥哥我叫板?” 兆年覺得有些奇怪,看了六郎一眼。他樂呵呵地盯著比試的meimei和徒弟,面露得色。楊末聽兄長此言,提氣向前追去;兆言自然不甘被她超過,也奮力狂奔。 比到第八周,時間已經到了,兆年拿起沙漏想叫他們停下,被六郎擺手制止,讓他們一直跑完預定的十周才結束。 最后一周時,兆言已領先楊末三丈之遙,但他不知為何突然變慢,最后關頭被她超過,輸了一著。 ☆、第3章 序章 少年游3 兩人氣喘如牛東倒西歪站都站不穩了,楊末還不忘舉手歡呼:“我、我贏了!罰他!罰他!” 兆言居然沒有反駁,對六郎道:“師父,是我輸了,要罰就罰我吧?!?/br> 六郎指指桌上的沙漏:“已過十七漏,兩人都不合格,都要罰?!?/br> 兆言道:“既然說是切磋,當然應該只罰輸的人。徒弟是男兒,師父愛怎么罰都行,但怎可體罰弱質女子?” 這話楊末不愛聽了:“誰是弱質女子,你看不起我?幾天不揍你皮癢了是不是,要不要真刀實槍切磋兩把,看我這弱質女子不揍得你滿地找牙!” 兆言喝道:“閉嘴!你懂什么,想挨罰是不是?” “叫我閉嘴?”楊末瞪圓了眼,伸手去捏兆言的臉頰,“還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敢對我說這種話!看我怎么收拾你!” 兆言頭一偏避開,楊末伸出去的手撲了空。她本就氣力用盡腳步虛浮,一個踉蹌向前栽去,兆言連忙伸手拉住她,卻被她的沖力也帶得跌倒下去。楊末趁機翻身坐到他身上,雙手捏住他的臉狠狠向兩邊拉;兆言哪受得了被她這樣欺負,挺腰抬腿將她踹下來反壓上去。兩人在地上撕扯扭打,滾來滾去。 不堪入目。連七歲的兆年都忍不住把頭扭向一邊。 “噗……哈哈哈哈!”憋了許久的“六郎”終于噴笑出聲,“兩個傻蛋!憨頭!還真去跑十周了!半刻鐘我都跑不下來!” 楊末恍然大悟:“七哥!你、你……你又裝六哥戲弄我們!” 七郎捧腹大笑:“我學得像嗎?完全沒認出來吧?學六哥太容易了,只需要裝作生氣板起臉罵人就行,娘親都被我糊弄過,我看連未來六嫂也未必分得清!你說如果洞房花燭夜我假扮他去小登科,六嫂能不能認出來???嘿嘿嘿……反過來你讓他學我,絕對學不來?!?/br> 楊末被他氣得翻白眼,想爬起來渾身無力,腿還被兆言壓著,眼睜睜看著七郎大笑著揚長而去。 她啞然失笑,這時才覺得狂奔了二十里的雙腿罐鉛似的酸痛,索性仰面就地躺倒,雙手枕在腦后,閉上眼睛。 日頭已經偏離天中,透過樹冠灑下斑斑點點的細碎日光,閉眼仍覺眼前一片透亮,溫暖好眠。忽然有陰影罩上頭頂,遮擋了陽光,她睜開眼,就見少年通紅的面龐近在咫尺,背著光神色模糊,只能聽到狂奔后凌亂的呼吸,被他刻意壓制在胸腔中。 她伸手把他撥開:“不跟你鬧了,別擋著我曬太陽?!?/br> 兆言也累了,順勢翻身躺倒,頭枕在她腰間,停頓等待了片刻,發現她并沒有阻止。他放松下來,找了個更舒適的姿勢,兩人躺成個丁字。 十五歲的少女,身量未長齊,骨rou尚纖幼,但已經初具窈窕的曲線。他稍稍向左偏過頭,近在耳側的是少女微微隆起的胸脯,隨著呼吸上下起伏。他連忙把頭轉回來,心口卻還在撲通撲通跳著,而腦后枕著的柔軟纖細的腰肢,那觸感似乎也愈發難以忽視了。 七歲的兆年所見就是這樣一副景象,他覺得自己并沒有想多,因為皇兄的臉也是紅的。他用稚嫩的嗓音嚴肅地說:“光天化日,男女相枕藉而臥,成何體統?!?/br> 兆言面紅耳赤地一骨碌翻身坐起。楊末仍躺著沒動,看了一眼兆年笑道:“你小小年紀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呀?姨母和外甥還講什么男女大防?陳國夫人還給你把過尿洗過澡呢,你有沒有跟她說成何體統?” 陳國夫人是貴妃長姐,寡居多年,膝下僅有一女。貴妃產后體虛,五歲前兆年都由陳國夫人幫她撫育照顧。 可是陳國夫人已經快五十歲啦……兆年覺得楊末說得不對,但又想不到充分的理由反駁。 這時園外傳來人聲,有宮女在花間穿梭,壓著聲音尋覓道:“殿下?越王殿下?你在哪兒?” 另一人語帶焦灼:“好好的在書房讀書,怎么會不見了?殿下從來不貪玩亂跑。趁貴妃午睡未醒趕緊找回去,否則咱們都要吃板子!” 兆年還站在七郎選作裁判的高臺上,十分顯眼,兆言沖他招手讓他別出聲趕緊下來躲藏,他卻搖搖頭,向聲音來處喊道:“孤在此處?!?/br> 話并沒有錯,但從一個七歲孩童嘴里用稚嫩的聲音說出來,就有點滑稽。楊末忍不住笑出來,對兆言道:“這么點大個人就成天孤啊孤的,幸好你不這么說話,不然我就不跟你玩了?!?/br> 兆言低頭道:“我怎會跟你如此生分見外?!?/br> 那廂貴妃的使女已找到兆年,看他掉了一頭鳥毛,衣服也亂了,連忙為他整理擦拭,一邊念叨著恐怕又要遭貴妃責罰。兆年任她們擺弄,一面回過頭來看向兄長,似乎有些不舍得沒玩盡興就此回去繼續悶頭讀書。 此時花園另一頭又有幾人走近來,兆言扭頭一看,慌忙從草地上爬起來,胡亂將身上的草屑拍干凈。楊末隨他的視線看去,見是淑妃身邊的司膳女官蘇妙容。妙容跟隨淑妃有十余年了,深受淑妃信愛,兆言也有些敬畏她。 楊末向來無法無天,在淑妃面前也是這副憊懶模樣,何況是妙容。妙容對她也如淑妃一般寵愛嬌縱,無可奈何地嗔她一眼:“還不起來?玩瘋了吧。淑妃命我煮了桂花芋苗作點心,是今年新漬的桂花,盛出鍋才發現你們兩個小祖宗又不知跑哪兒去了,現在回去還沒涼透?!?/br> 聽到有吃的楊末也來勁了,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躍起,催促兆言道:“快走快走!” 那頭兆年已經被使女牽著走出去一段,聽到桂花芋苗幾個字,肚里的饞蟲也被勾起,頻頻回頭張望。 妙容笑問:“越王殿下要一起來嗎?去年有幸得殿下盛贊,想必殿下也喜愛這道小點?!?/br> 兆言也喊他:“對,兆年跟我們一起去吧,妙容親手腌漬的桂花醇香濃郁,配上嫩芋苗簡直妙極了!你不是很喜歡吃嗎,去年一口氣吃了三碗,還記得不?” 小孩子總是很難抵擋甜食的誘惑,尤其貴妃喜食清淡,平素膳食滋味寡淡,偶爾在淑妃那里吃到幾樣妙容私廚小灶做的點心,就足夠讓兆年口水橫流了。他看了身邊的使女一眼,腳下步子卻已先一步表達出他內心的向往。 楊末跑過去把他拉過來:“想吃就來嘛,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使女驚愕道:“殿下!貴妃叮囑過,不可隨便吃外面的東西!”見妙容臉色微變,驚覺自己說漏了嘴,忙住口低下頭去。 妙容仍笑道:“我既為尚食局司膳,宮中飲食皆歸我掌管,不管誰出點事我都難辭其咎,何況是越王殿下?” 兆年對宮女道:“你只管對母親直言,我去淑妃那里拜見,片刻即回?!币妼m女仍驚恐不動,嘆氣道:“放心吧,宮里最在意我安危的,除了母親,就屬淑妃了?!?/br> 宮女應聲退下。妙容看著她們背影冷笑道:“淑妃豈屑于行此等腌臜手段!” 兆年也認為,淑妃是宮里最不可能加害自己的人,因為皇帝目前只有兩個兒子,他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淑妃作為皇兄的養母肯定首當其沖,所以淑妃不但不會害他,還會護著他。 除此之外,雖然兆年和淑妃并不親厚,接觸不多,不敢說自己十分了解她,但也同意妙容的話——淑妃不像會做這種事的人。 楊末走在前面和妙容并行,邊走邊跳:“這是去哪里?不回明元殿么?” 明元殿是淑妃居住的宮殿。妙容答道:“淑妃正在萬景樓登高,聽說你們倆偷溜了,料到必在御花園,把湯水點心都帶出來了?!?/br> 萬景樓就在御花園東南角,修筑于圍墻之上,樓高四層,除山亭外宮中就屬此處最高,可俯瞰整座皇城,重陽詩會的地點也定在此處。 四人相攜上樓,淑妃正在樓上憑欄下望,一邊叮囑身后手執筆墨的內侍記錄,想必是御花園內的布置還需調整。妙容先行通報,淑妃聞言轉過身來,三名晚輩都上前去行禮。 淑妃年過三旬,在兆年印象里,她一向妝容素淡、衣飾簡潔,與任何時候都容光照人的母親截然不同。當然,后宮里誰想和貴妃爭艷,那無異于以卵擊石。 平心而論,淑妃的相貌也稱得上天生麗質,畢竟她有個曾經名動一方的母親,否則也不會十幾歲選入宮中侍奉君王。但她似乎對容貌衣裝不上心,只求端莊不失禮,至于是否艷麗動人,她并不在意。淑妃只比貴妃大五歲,但她的面龐過早地染上了歲月的風霜,以致于她和楊末站在一起,兩人更像母女而不是姐妹。 但整個后宮,也只有這個不年輕、不艷麗、不愛妝扮的淑妃,可以和圣眷正隆的貴妃分庭抗禮?;屎笤甾?,中宮空虛,母親多次想讓父皇立她為后,都未能成功。父皇甚至把統領后宮事務的權力交給淑妃,而不是他最寵愛、位分也更高的貴妃。 父皇對淑妃的評價流傳很廣,兆年也聽過,他說:“阿離若生作男子,朕必拜為相?!笔珏惨虼说昧藗€外號,人稱“女中宰相”。 當朝宰相張士則,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張相公可會與后宮婦人斗心機耍手段、行下毒陷害巫咒等事?當然不會。所以淑妃也不會。 兆年很慶幸淑妃沒有兒女,母親不必和她爭斗。自他出生之后,其他妃嬪只為父皇誕下一名公主,還年幼夭折。這并不是因為父皇對母親有多么忠貞,再專寵他也是個后宮三千的皇帝。那些事兆年隱約知道,母親的手段并不高明,甚至有一次被人抓到把柄告發,是父皇護短硬壓下來的。 兆年滿周歲時,兆言的生母劉才人病重不治過世,臨終前請求皇帝將年僅七歲的兒子交給淑妃撫養。劉才人出身低賤,是鄭國公府的歌姬,皇帝酒后寵幸了她,帶回宮中產下一子,便徹底將他們母子拋于腦后。兆年的五個兄長中,只有兆言活了下來,皇帝也許終于意識到什么,同意了劉才人的遺愿,并追贈她為昭儀,封兆言為燕王。 “卑賤無用的歌姬,我竟小看了她!”母親說起劉昭儀始終忿恨切齒,“不惜以命下注,換取淑妃和大將軍的庇護,早些就不該大意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