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阮時錦挑眉:“沒事啊。前來看望一下堂弟是不是因為樂坊生意受損而傷心,準備安慰一下可憐的堂弟啊?!庇謳弦稽c壞笑地說,“果然堂弟是需要安慰的吧?” 阮流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才需要安慰呢?!痹谛闹袊@氣,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這個堂哥就淡定不起來,這家伙總是很氣人,好像他說什么自己都容易生氣。 阮時錦轉頭看向別處:“嘴硬的家伙是沒有好下場的?!?/br> “堂兄也是一樣的嘴硬?!?/br> 阮時錦在心中感嘆:真是一點都不可愛啊。 阮流今畢竟是心中煩悶,又碰上這么個冤家,只覺得今日一天都很不順。于是態度就更加惡劣起來?!疤眯挚匆娏?,我好得很,您可以回去了?” 阮時錦氣結:“你個死孩子?!?/br> 阮流今笑:“堂兄啊爆粗口是不對的?!?/br> 阮時錦道:“我就爆,你能奈我何?”說完還不解氣地哼一聲。 阮流今無奈,怎么這阮時錦竟是比自己還要像一個小孩子了?“那么堂兄是準備就在院子里度過一晚上嗎?” “你就不會請我進去?” 阮流今喚來家中婢女商兒:“為什么不請七公子去屋中坐?”阮時錦是在阮家眾多兄弟中排行第七,而阮家這一代一共十四個孩子,小十四自然是最沒有出息的一個,大公子阮流柯任度支尚書,掌管帝國財政,同時又是不可多得的武將,自然是阮家這一輩中的翹楚,接下來便要屬阮時錦了,就算做官做的不認真,也是一樣的越當越大,還有曠達傲世的名士風度,更是京中人人稱羨的。 商兒低頭答道:“七公子說要在外面等的?!?/br> 阮流今道:“堂兄請?!?/br> 阮時錦笑得一派坦然。 商兒送上兩杯茶,阮時錦端起小小的品了一下,優雅地將茶盞放在桌案上,饒有興致地說:“十四弟可知這次陛下為什么要突然去長安?” 阮流今道:“陛下向來是個任性的主,想去哪里便是不顧他人反對也要去的?!毙牡?,陛下和面前這位的性格倒是像得很,難怪他就算是歸隱了在回朝也還能更加顯赫。 阮時錦搖搖頭:“陛下任性雖然是一個重要方面,但是陛下自然是覺得天下蒼生更加重要的。陛下此行,乃是為了雍涼百姓的平安和樂?!?/br> 呀?去個長安竟然還涉及到了天下蒼生,哦,不,雍涼百姓的安危? 第十一章 阮時錦看阮流今一臉驚訝的表情,輕輕地笑了笑:“鮮卑人內遷想必你是知道的,他們如今的活動范圍東至麥田、遷屯,西至濕羅,南至澆河,北接大漠?!?/br> “堂兄為什么和我說這些?” 阮流今一臉的狐疑,總覺得阮時錦不懷好意。 阮時錦嘆氣:“你不至于這般防著我吧?我雖然偶爾會稍稍地捉弄你一下,但是也是沒有惡意的吧,哪次我沒有讓你如愿?甚至你要我到蘭箏閣彈琴替你賺錢我都做了,你到底是要怎么樣嘛?” 阮流今本能地眼皮跳了跳:“堂兄你在說什么???”這家伙突然這樣擺出一副深宮怨婦的樣子到底是想表達什么哦! 阮時錦搖搖頭,苦笑一聲,道:“沒什么?!比缓蠖似鸩璞?,也不喝,就那么端著,簡直像是在發呆。 當然了,是個人就有可能發呆。 但是在阮流今心中,那個jian詐的狡猾的壞笑的阮時錦,基本上是不會有這樣的毫不設防的表情的。他大部分時候都好像是對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但是也沒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地觸動他的內心,在阮流今看來,堂兄就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當年雖然也聽所過那場洛陽城流傳很久的愛情故事,凄美哀婉。當年阮時錦曾經喜歡一個風塵女子,那人甚至比他還要大四歲,阮時錦甚是義無反顧地和那人私奔了,逃到了遙遠的江州的小鎮,后來那名過慣了榮華富貴的生活的花魁終于是受不了和阮時錦顛沛流離的日子,跟著一位到江州采辦的富商跑了。然后阮家人到江州找到了阮時錦,接他回了洛陽。那一年,阮時錦也不過才十七歲,還沒有在官場混跡,純潔無辜地像一只雛鳥,撲棱棱地在愛情的天空中起飛了,然后跌得慘重,摔得再沒有一塊是好的了。其實,阮家的家長或許早就料到了是這樣的結果,卻還是偏要等到那女子跟人跑了才把阮時錦接回來,就是為了讓阮時錦摔一跤吧?阮家的男人,為了區區的愛情昏了頭腦,說出去只怕讓人笑話。阮時錦回京以后,再沒有同當年的紈绔年少們風花雪月,甚至基本上幾年沒有進過任何的風月場所,他在竹林中獨自對著流水振袖,看著一年四季花開,枕琴聽雪臥禪房,獨自泛舟湖上,看湖心影動水無雙,孤獨得令人心傷??墒窃贈]有任何人能進入他的心,他溫文爾雅,淡漠疏離,禮貌克制,即使是面對家人,也是一樣的。但是仍然我行我素,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一個人,當年的愛情已經是全洛陽人的飯后談資甚至是笑柄,那么,還有什么人的看法他需要在意呢?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名聲反而是越來越好了。 人們為他的容貌與才華而驚嘆,他高蹈玄妙的琴聲成為全洛陽人都想要聆聽的東西。他只在竹林中彈奏,偶爾有名士經過,為他的琴聲所折服,然后他的名聲就傳開了,再不是當年的魯莽的少年,他已經成長為俊朗的青年,風華絕代,成為了眾多少女的夢中情人,于是,那場私奔也從一個笑話變成了一場風流韻事,洛陽的少女們羨慕故事里的那位年長的花魁,想象她到底是怎么樣的容貌無雙才能迷倒了阮時錦。 “喂?堂哥?”阮流今在阮時錦眼前揮了揮手。 阮時錦笑一笑,看上去竟然是有些虛弱的。這樣的阮時錦,阮流今大概能在兒童時的記憶里面搜尋到一點點,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個魯莽又軟弱的阮時錦應該早就不存在了。阮流今站起身,湊到阮時錦面前有些不確定地問:“堂哥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有關當年那位花魁jiejie的消息?” 阮時錦仰頭看他,眼中亮晶晶的閃爍著燭光,慘淡一笑:“堂弟真是了解我?!?/br> “怎么了?” “其實,也沒什么?!?/br> “這樣遮遮掩掩真不是堂哥的風格?!?/br>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任性妄為,沒有什么是真的在心里面在乎的?” “怎么這么說?”雖然心里面確實是這么覺得的,但是,怎么樣也不會當著他的面直接說出來啊。阮流今心說,堂兄您說的話就是我心里面想說的啊。 阮時錦道:“我其實,并沒有真的那么容易就忘記她啊……這些年我其實一直都探查過她的生活,活得好還是不好,當然是沒有關系的。我只要知道她在那里就好啊?!庇钟行┬邼匦α诵?,“還是有些小孩子心態呢。我就想,如果我表現得比當年更好,名滿全國,她會不會再來找我……” “堂哥……”阮流今站在他面前,從未看見過阮時錦這樣的表情,突然間覺得這個堂哥也不是那么的討厭,甚至有些讓人心疼了。他握住他的手,希望能傳達自己的安慰之意。 阮時錦反握住面前人的手指,輕輕捏了捏,長嘆一聲道:“她恐怕是覺得好馬不吃回頭草,沒有臉面再來見我了……” 阮流今似乎能體會到那一份辛酸,道:“是她沒有眼光,女人總是頭發長見識短的?!?/br> 阮時錦沉默良久。 阮流今有些尷尬,畢竟是阮時錦當年曾經喜歡過的人,在他眼里應該永遠是最好的吧。自己是不是不應該說出這一句極其大眾化的勸慰? “前幾日,我得到消息,她嫁做妾室的那戶長安商家,遭鮮卑人劫掠,已經成了廢墟了?!?/br> 阮流今倒抽一口涼氣,“怎么……會,這樣?” 有時候,阮流今不得不佩服阮時錦的定力,即使是聽見這樣的消息也沒有任何的失態,沒有去借酒澆愁,沒有去找鮮卑人拼命,甚至陛下去長安他都沒有跟著去,這個人,到底是有一顆多么強大的心。 “雍州太守上書說鮮卑人不好管制,常常聚眾鬧事,他們覺得朝廷對他們不公平,并且為此很氣憤?!比顣r錦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我向陛下提議建立秦州府,以鎮撫鮮卑人?!?/br> 侍中大人的進言,陛下自然是很聽得進去的,于是陛下帶著一大推的臣子去了雍州治所,陪都長安。 阮流今沉默不語了半晌,才道:“其實堂兄今日來是尋求安慰而不是安慰我的啊?!?/br> “你這沒良心的小殺才!”就連阮時錦這時都忍不住要罵一句粗話。 阮流今笑笑:“堂哥今日要留在這里嗎?這個時候應該是快要宵禁了吧?街上不準有行人哦?!?/br> 阮時錦點點頭表示留在這里,然后站起來道:“有什么吃的沒?我餓了?!?/br> 默默在心中翻一個白眼,阮流今叫來商兒,讓她去叫廚房準備。 阮流今與阮時錦一同行走在月色下的庭院,阮流今的膚色在月光下映得像是清冷的瓷器,越發有一種禁欲的美感。阮時錦眼角瞄過他一眼,心中感嘆著堂弟真是越發出落得動人了,倒是讓凌輒那小白癡撿了個大便宜。 龍朔三年,冬,十一月,帝之長安。 監門衛不領府兵,留守洛陽。于是,守正殿諸門的任務全權交由驍騎衛,翊衛與金吾衛出宮巡夜。 “朕聞河西鮮卑人大肆劫掠,可有此事?”皇帝陛下清冷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帶著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雍州太守韓田玉跪在殿上,大氣不敢出,頭就更不敢抬了。韓田玉深深地扣下去,“臣失職?!?/br> 烈帝司馬乂漫不經心地把玩一張折子,忽的丟到韓田玉面前,“你身為雍州太守,卻不能鎮撫你治下的異族人,你讓雍州百姓怎么信任你?你還知情不報,你讓朕怎么信任你?” 韓田玉冷汗直流,sao亂剛剛發生的時候,韓田玉以為可以鎮壓下去,哪知道鮮卑人越鬧越烈,竟然劫掠城中大戶,雖然不是長安城,但也是不小的事情,不過這種情況在涼州和梁州也常有發生,韓田玉本想自己鎮壓下去,就不用上報朝廷,卻不知皇帝從哪里得知的這件事情,竟然直接到長安來。 韓田玉將額頭緊貼地面,戰戰兢兢,“臣愧對陛下及百姓?!?/br> 烈帝冷哼一聲,“既然你這般無能,不如推薦一個可以替代你的人?!?/br> 韓田玉驚恐:“陛下!” 烈帝突然咧嘴無聲地笑了,看上去有些孩子氣,當然韓田玉大人是萬萬不敢抬頭看的。烈帝道:“愛卿無需驚慌,朕不過開個玩笑?!苯鹂谟裱跃裏o戲言什么的不過是史官與后人附會之語,若真是如此,皇帝們個個都得英年早逝。 韓田玉已經汗流浹背,仍是跪在地上不敢動彈。 烈帝道:“朝臣提議從雍涼梁三州中分出一些郡縣來組成秦州府,用于鎮撫鮮卑人,卿以為如何?” 韓田玉這才知道陛下夜中召見的緣由。 “陛下圣明?!?/br> 烈帝嘲諷道:“你除了溜須拍馬還會點別的嗎?朕都說了要你推薦一個人來代替你鎮撫鮮卑人,出任秦州刺史?!?/br> 韓田玉道:“臣以為,驃騎將軍陳寒谷可堪重任?!?/br> “還有呢?” “還有如今帝國的度支尚書阮流柯大人素有能名,幽州刺史衛衍大人使匈奴一部衰落,實屬處理民族關系的天才?!?/br> 烈帝沉吟一聲,道:“可還有其他人可推薦?” 韓田玉長考后道:“奉城王可堪重任,還有扶風王?!?/br> 烈帝沉默不語。 第十二章 韓田玉推薦了這么多的人也沒有看見陛下有什么陛下反應,心中暗忖:難道陛下心中早有人選?難道自己一連說了這么多人竟是一個也沒有在陛下原本的考量之中?又不免要感嘆一下君心難測,特別是任性的君心更加難測。 韓大人誠惶誠恐了半天,終于等到陛下那句“卿退下吧”,立馬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沒過幾天,紅葉齋接到陛下手諭,暗衛快馬加鞭而來,一路換馬換人,有不得一點耽擱地送到京都洛陽,由張馳交到柳熙年的手中。 在陛下去了長安以后,監門衛留守洛陽宮的任務就加重了,本來么,守正殿諸門的任務是監門衛與驍騎衛共同承擔的,甚至金吾衛巡夜的時候了也會順便守個門啊什么的。結果現在驍騎營金吾衛都出去了泰半,守門的事情完全落到了監門衛的肩上,輪休時間減短已經很讓人煩躁了,現在陛下又隨便就讓人送來一封手書:迅速調出陳寒谷、阮流柯、奉城王司馬雍、扶風王司馬微等人官簿性情名跡所履。 柳熙年簡直有罷工的沖動! 這時代充滿了裝模作樣的人們,柳熙年自然也不能免俗。名士們可能僅僅是因為家世很好,然后有機會認識其他的已經成名的人們,然后,只需要一個青睞的眼神,一場玄乎的辯論,就可以成為大名士、大英雄。柳熙年也曾被當時的名士郭瑾省稱贊為“璞玉之資”,然后便是少年成名,當然那時候的柳熙年早已經不再魯莽好強,確實是有著名士所需要的一切品質:家世、容貌、才學、氣度。早熟其實也是貴族們的特權吧? 如果可以懶惰的話,柳熙年當然也是希望懶惰的。他當然也希望能夠像阮流今那樣開著一家對他而言根本不重要的樂坊,每日聽琴品酒,偶爾和凌輒這樣的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鬧鬧,愜意又優雅。他不行,他做不到。他的身上還有家族的榮耀,就算是當年被世人當做是名士風度的典范的安石先生也一樣要在家中人才凋零時出山,到大將軍帳下任職司馬,還要被人用以物比興的手法去嘲笑,也不得不放棄自己喜歡的女子去娶一個有權有勢的公主,更何況是自己這樣的不是凌阮那樣一等一的小型貴族,也不過是少年時有著美玉的稱贊而已。 所以作為一個骨子里其實是懶惰的人,柳熙年那一刻的怨念也是很正常的。 陛下要的是這些人的官簿性行、名跡所履!也就是說,那個人從哪一年出生,出生以后干過什么事說過什么話當了什么官當官當得怎么樣……能找到的都要找到,甚至還要其他人對他的評價! 柳熙年好不容易得了一個輪休,卻在經過宮門正要回家的時候被張馳攔住,遞了一封書信過來。 回到家以后再看陛下寫了什么命令的時候,才覺得自己真是直接累死算了。這個時候已經宵禁,蘭箏閣肯定是已經關門了,只能明天再去找咫素。 抬手扶額長嘆一聲,只恨不得自己怎么不是阮流今,可以不用在宮中當差不用被陛下指使來指使去。 人總是不滿于現狀的。就算是被柳熙年羨慕的阮流今,聽見了柳熙年的想法大概也會很不忿,就算阮流今不用在宮里當差不用被陛下指使來指使去,蘭箏閣的瑣事也是很煩人的,不能賺錢就顯得自己是敗家子,雖然阮家不至于被他給敗掉,但是家中眾多兄弟們一個個都比他有出息,天天在家中受人冷眼當然是寧愿在蘭箏閣被煩了。 一瞥眼在涼亭中看見暮塔,寬大的袍袖在夜風中飄擺,發絲也輕輕地飛揚,正在認真地看一只骨笛。 柳熙年走過去,“怎么還不睡?” 暮塔搖搖頭:“睡不著?!?/br> 柳熙年又問:“是……想念家鄉了么?” “不,還好?!蹦核鸬?。 柳熙年有些歉意地說:“我把你帶來洛陽,也沒有怎么樣帶你出去游玩,也沒有帶你去領略名山大川的優美。我確實是對你有愧?!?/br> 暮塔撇著頭看他,不一會兒就輕輕地笑了,“其實,你肯帶我過來我就很感謝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