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第九章 凌輒拉了阮流今的手,轉身就走,管家凌全看見了,連忙說:“少爺啊,阮家小公子體弱多病啊,不要帶人家跑太累??!”然后又吩咐了兩名家丁在后面跟著,管家的表情是一萬分的擔憂,要不是他要顧著壽宴,那真是恨不得自己親自上陣去看著那調皮的大少爺啊。 凌家所在的植業里位于洛陽的西南方,與西南的大同市毗陵,離皇城也不遠,若是登上高樓向西眺望還可以看見入苑的樹林。凌輒想要帶阮流今登上家中最高的樓閣的頂層或者是屋頂,這是前幾天他和同伴們捉迷藏的時候發現的,而且現在時近黃昏,即將看見非常美麗的夕照,或許還可以看見某個鼓鼓的小包子臉嚇到然后連真的皺得像包子,有一點壞心眼的凌少爺心中偷笑,覺得真是美好的下午啊。 家丁們像是知道少爺想要做什么一樣緊張兮兮地跟在兩人身后,看著兩個小孩子朝著頂層進發。期間小阮氣喘吁吁說自己走不動了,小凌輒心中很是鄙視,但是看見小阮累慘了的樣子也是很不忍心的,就說:“可是我們走慢了等下太陽就下山了,看不見日落了啊?!狈籽巯肓艘幌?,道:“那讓他們抱你上去吧?!眱蓚€家丁趕緊非常識相地小步趨過來抱起阮流今和凌輒往頂層走去。 家丁看見自家少爺好像沒有出什么整人的幺蛾子也就放下心來。 其實凌輒并不是怎么發了善心舍不得阮流今受驚嚇,只是覺得旁邊有兩個人高馬大的家丁,自己就是想要嚇一嚇阮流今那也是嚇不到的。 阮流今在高樓上看見了壯麗的景色,一時就呆呆地立在那里,就那么看著,嘴角恍若有一絲傻乎乎地笑意。 凌輒在心里面偷偷地想:小呆瓜,不過這樣子真是可愛??!于是伸手去捏小阮的臉,嗯,手感也很好??! 小阮轉頭不解地看他。 凌輒笑:“以后我會保護你?!?/br> 阮流今眨眨眼,不明白為什么他說要保護自己。 凌輒不知為何心情甚好,覺得這小孩就是很對自己胃口,一開始想要整他的心思也都變成了鳥兒飛掉,只覺得這一刻非常的美好。夕陽西下,一切充滿了黃昏的艷麗,云層染上緋色,衣服鍍上金色,面前的人好像是讓心中極是滿足般地招人喜歡。 于是阮流今和凌輒就這么認識了。 后來阮流今就徹底被凌輒大少爺帶壞了。 以至于凌輒想起初次見面的阮流今時都會覺得自己身邊的這個人不是那個在落日下發呆的幼童,那是充滿了美好與純潔的懵懂的男童,與身邊的那個貪財的家伙沒有一點關系??! 凌輒身著甲胄,右手按在刀柄上,站朝陽殿外正門的軒廊眺望,想起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候的自己和阮流今并沒有想到長大后的某一天,他們之間會產生這樣的有些禁忌的感情。他也沒有想過有一天包子臉小阮會長成現在這個樣子,以前圓潤的下頜變成了尖尖的下巴,圓圓的某種小動物般可愛的眼睛似乎也變成了吊稍眼角的桃花眼,當然皮膚還是一樣的手感甚好。夜風呼呼的掠過高樓,明月升到了房脊兩端的鴟尾獸的旁邊,然后一邊想念阮流今一邊留意四方動靜。 亥時,驍騎營侍衛換班。 其實晚上的時候除了皇帝陛下要在正殿接見某些器重的大臣談論機密的事情,朝陽殿基本上是很安全的,但是這并不代表他們可以放松警惕,畢竟,皇宮,那是天下最大的是非之地,全天下最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有可能或者已經發生在這里。 驍騎營將軍王鏞走到凌輒面前,面色嚴肅道:“將軍辛苦了?!?/br> 凌輒面色嚴肅地回應:“接下來就倚仗將軍了?!?/br> 王鏞站到凌輒剛剛站立的位置,對凌輒一點頭:“你還是趕緊去休息吧?!?/br> 一隊驍騎營侍衛整齊地走回屯所,這一日即將安全地過去。 驍騎營始設于大黎宏業四年,一開始是驍騎營輕騎兵,負責宮禁守衛以及剿殺亂黨,后來改為分右驍騎衛,掌宮禁宿衛,守正殿諸門,亦分兵守衛皇城四面與宮城內外,與左右衛分治輔助,統領翊府及永固數十折沖府,其軍士名曰豹騎。于是驍騎衛身兼宮中侍衛與輕騎兵兩職,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凌輒十三歲開始進入驍騎營預備營,是營中年齡最小的,于是大家對他都還挺照顧,經過了一年的遴選,凌輒受照顧的結果出來了,他沒有當選為當年的驍騎營侍衛,于是又在預備營待了一年,這一年里他算是真正地下了苦功夫了,學習、練功、禮儀一樣不敢偷懶,終于在十四歲的時候成為了一名豹騎,其間艱辛,不可為外人道也。就算是家中人也不曾聽他抱怨一句話,畢竟是自己沒用,第一年竟然被淘汰掉,雖然很傷心,但是,也沒有立場去要求別人的安慰,到底是自己無能,于是只在心里暗暗地下決定,要變得更強。即使是阮流今也不曾聽過他說什么傷心的話,紈绔的少爺表面上看上去絲毫沒有被影響,輪休的時候吃喝玩樂一樣不少,拉著他到處跑來跑去。 那一年的春天似乎總是風和日麗,趁東風放紙鳶的人非常多。建陽門外,伊水南岸的空地上,不遠處的桃花凋落在水中,漂漂搖搖甚是美麗,吹的是楊柳春風,令人沉醉。 藍的天,白的云,滿目都是各種各樣的紙鳶。 凌輒看著隼狀紙鳶越飛越高,最后變成一個麻雀大小的樣子。阮流今有些得意地說:“看看看,很高吧!” 凌輒點頭。 阮流今勾了凌輒的脖子說:“我娘親說,如果把飛得很高的風箏線扯斷,會連壞運氣一起帶走的?!?/br> 凌輒轉臉看見近在咫尺的小阮白皙的面龐,好像可以數清他睫毛的數量,眼睛里的純真連雛鳥見了都要羞憤而死,視線掃過他秀挺的鼻梁,色澤誘人線條優美的唇,一時間覺得心臟的跳動陡然加重了一下,重重地撞上了胸腔,震得呼吸都困難,但是卻也不忍心別過臉去。 阮流今半天沒有得到對方的搭腔,就有些奇怪地轉臉去看凌輒。 一下子就呼吸相聞,鼻尖幾乎觸到了一起。 凌輒嚇得屏住了呼吸。 阮流今呆愣愣的,眨眨眼再眨眨眼。 凌輒覺得那纖長的睫毛已經在自己的臉上掃過了??粗?,突然間就想要去親吻那美好的嘴唇。然而只是想而已,無論心里面怎么叫囂著想要碰觸,仍然是不敢,只在面上努力維持著僵硬的神色。 那是凌輒第一次知道自己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有不一樣的想法。 阮流今尷尬地轉臉去看前方歡笑著的小孩子,笑得那么開心,好像世間就不曾有過悲傷。 小阮把風箏的線軸遞給凌輒:“阿輒,你把風箏線扯斷吧?!?/br> 凌輒終于回過神來:“唔?” “因為扯斷的話,”小阮笑得一派純真,“壞運氣就會飛走??!阿輒你一定會在明年的考驗中通過的,然后成為威風的驍騎營侍衛啊?!?/br> 凌輒差一點就哭出來。 這樣沒用的自己啊。 明明是自己沒用,沒能成為驍騎衛。 現在竟然還要小阮這樣想著法兒地來安慰自己。 還以為自己掩飾地很好,以為所有人都被自己瞞過了。 到底還是有人能看見我心里面在想什么,我是不是真的開心。 阮流今看見他突然就紅了眼眶也就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抱住他:“沒事的沒事的。阿輒的實力我最了解了,阿輒一直是我認識的非常厲害的人。今年沒有成為驍騎衛是因為你還太小了??!” 凌輒回抱住阮流今,頭埋到阮流今頸窩處,拿鼻尖輕輕地蹭他的脖子,帶著哭腔道:“可是張馳……張馳已經進了近衛營了?!?/br> “凌輒跟張馳是同一個人嗎?”阮流今問。 凌輒搖頭。 “那就對了,既然是不同的兩個人,為什么張馳成了天子近衛,凌輒就一定要成為驍騎衛呢?” “……” “就好像張馳傷心了,也不會是阮流今來陪他放風箏啊?!?/br> …… 小阮還在說什么,凌輒已經聽不清了。只是加大了手臂的力道,抱緊了懷中的人。是這么熟悉的氣息,是這么溫暖的觸感,抱緊了終于覺得心里面的難過要好上很多。 阮流今卻是有些受不住了,使力推也推不開,只好喘著氣說:“松……松開啊。好難受?!?/br> 凌輒看小阮憋紅了的臉,覺得可愛非常,一時間有些心猿意馬,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輕輕咬上了小阮的鼻尖,還用舌頭小小的舔了一下。 阮流今驚訝地瞪大了眼。 凌輒認真道:“謝謝你?!?/br> 阮流今習慣性地說不客氣,然后去撿回不知道什么時候掉到地上滾遠的線軸,又遞給凌輒。 凌輒接過的時候笑得一臉的傻氣,卻也燦爛得讓人心安,那個白癡一樣的凌大少終于又回來了。 風箏其實已經掉下來了,但是這已經不能影響人的心情。凌輒又將風箏飛高,然后讓小阮玩了好一陣才將線扯斷。 凌輒在屯所想起少年時候的事情,心中是滿而又滿的快樂與甜蜜。那時,他十三歲,小阮十二歲,春風正澹蕩,暮雨未來時。 第十章 烈皇帝陛下是一個任性的人。 這一點不僅僅是烈帝一朝的臣子這么認為,即使是翻開史書,后世的史學家們對于黎烈帝的評價大多也是這樣的:烈皇帝陛下沈毅明敏,任心而行,料簡功能,摒絕浮偽。 單單從皇帝陛下不斷地在長安的行宮與洛陽行宮之間搬來搬去就可以看出來陛下的任性了。 帝王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勢必有很多人要隨著陛下搬到另一個地方。 于是半個朝廷都隨著陛下搬到了長安。 在搬之前曾有甚多的朝臣跪請陛下三思,跪請陛下體諒老臣年邁,勿要在做折騰老年人的事情。 陛下僅僅用了一句話就打發了他們:“卿等年邁自可不去?!?/br> 于是一干老臣們也都拖著沉重的身子上路了。 浩浩蕩蕩的隊伍沿著官道緩緩向長安進發。 在最前面開道的,是一百驍騎衛,驍騎營大將軍江風舟跨馬領軍,驍騎營將軍凌輒和王鏞分護左右,驍騎營的后面是兩百翊衛皇帝的車架是在驍騎營的中間,翊衛與金吾衛護送后面跟隨的群臣,當然并不是將整個朝廷都從洛陽搬了過來的,為了帝遷長安這么一件事,大臣與近衛們就計劃了整整一個月,要帶哪些人,一路上在哪里落腳,護衛要怎么布防,都要經過嚴密的計劃。 長安是雍州的治所,也是第二京都的所在。 雍涼二州向來是軍事重地,自前朝至今鮮卑拓跋部一支由其酋長拓跋笠帶領,從塞北遷到了河西,歷史上把這支鮮卑人稱為“河西鮮卑”,他們之中一部分人已經與漢人雜居,有些人已經接受了漢人的思想,深受漢家文化熏陶,成為漢化的鮮卑人。 然而朝臣們常說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不是沒有道理,即使他們接受了漢人的思想與文化,他們并不是漢人,那時候的人們的思想境界也沒有真的高到他們口中說的“天下一家”的地步,更何況在家天下的時代里,天下在某種意義上來講是皇家的敵人。這就是皇宮總是有重兵把守,而且十六衛都要挑選最健壯驍勇的武士的原因。因為皇家的手中有傳統賦予的最高權力,掌握著天下人的命運及幸福。 凌輒跟隨著皇帝陛下去了長安,阮流今在蘭箏閣百無聊賴地聽著咫素彈琴,朝臣們遠行了,朝臣的家人們仍然是要在洛陽繼續過日子的。紈绔子弟們依舊要青絲白馬看陌上繁花,要攜彈入金市清酒就倡家,要鳴鞭上富平津大橋看珠簾落日花鳥闌珊;閨中女子們依舊要在庭院春深中聽笛聲如訴,在簾外海棠間看人影茫茫,在云遮薄月時聞蘭室幽香;一切的一切,并不會因為家主遠去長安而有多么大的改變。 于是該逛勾欄的逛勾欄,該進樂坊的進樂坊,繡宮一品與蘭箏閣都是一樣的賺得盆滿缽滿。 但是,蘭箏閣老板并沒有像繡宮一品的老板一樣笑得如沐春風花枝亂顫,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他也大方地承認了,當初堂哥阮時錦那一日說自己是因為凌輒的離開而無精打采確實是實話。 他才離開僅僅一天的時間,現在應該在官道邊的驛站休息或者是值夜,月光應該灑在窗前或是他的身上。阮流今想起他有些痞笑的臉,心中忽然就有漣漪一樣的感覺一圈圈蕩漾開來。 他不在身邊呢。即使是賺錢大業擺在面前好像也不是那么的有趣了。 阮流今先行離去,留下一批琴師們和掌柜的跑堂的在店里等待宵禁的更鼓聲。 慢慢地從大同市走回安業里,路上經過凌輒家所在的植業里,阮流今朝著植業里的坊門看一眼,笑著轉頭接著走,身后的車夫及仆從駕著牛車慢慢地跟著。夜風習習,伴著通濟渠的流水聲和牛車壓過路面的轆轆聲,倒也是安靜而美好的氣氛。無人打擾的氛圍里,思緒定然是要飛遠的,阮流今其實還是有些恐懼,無論如何,自己和凌輒,同為男子,卻這般相戀,終究是難容于世人。即使這時代有太多的大臣豢養伶人小倌,南風館是洛陽最大的小倌館,招待男客和女客。但是,兩大世家的公子有龍陽斷袖之好,凌輒還是家中長子,自己和凌輒,想要長相廝守恐怕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或者說是不可能才更加貼切一些啊。 其實,凌輒也是知道的吧,雖然從來不在面上表現出來。 這一點,兩人從來都是閉口不提,世事難料,或許在某一天,兩人就要各自結親,各自有三妻四妾幾雙兒女,或許自己成為全國大商賈或是入朝為官,凌輒成為驃騎大將軍,再見面時想起年輕時候的愛戀,大概也就只能相對無言苦笑,將之認作是一件年少輕狂而做的荒唐事吧。 大概就是這樣的……結果呢。 藏在衣袖下面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 阮流今想,大概也總歸是要有厭倦的一天吧。 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覺得天很藍云很白空氣很清新心情很雀躍,現在分開了就不免要胡思亂想,現在很光明但是未來很黑暗,其實,那么久以后的事情現在為什么要去想呢?為什么要為那么久以后的事情而煩惱呢?就算是心里面想到了這一點,自己和凌輒就是抱著愛一天是一天的心情在一起的,但是還是免不了要去想象將來的事情,如果在不久的某一天,自己就要不得已地和凌輒分開……只要這樣想一想,就覺得幾乎是有要呼吸不過來的痛苦了。如果僅僅是想一想就已經是這樣的感覺了,那么,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了,自己到底要怎么樣去接受??? 阮流今甩甩腦袋,不再去想這樣的問題。就算是要分開了吧,頂多不過是一死,又能怎么樣呢?若真是離了他便活不下去,那就不活好了,也沒有什么好煩惱的。 走回自己的院子,看見庭院中的石桌邊坐著一個人,走進了才發現是自己的堂哥阮時錦。 阮時錦再次出仕,官職不降反升,如今已經是朝廷非??粗氐氖讨?。但是這位任性的侍中,以“身體不適不宜遠行”為由,并沒有跟隨陛下遠去長安。阮流今撇他一眼,對于這樣的一點都不認真的官員很是不屑。 其實說是不屑,或許心中真正的想法是羨慕也說不定吧。 他就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眼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辭官,彈琴,出仕,樣樣都是得心應手,其他人也就只有看著他風生水起的份。終究自己是不能像他這樣的,總是會有顧慮的吧。 阮時錦見他回來了,笑了笑,也不站起來,道:“老板今天回來比較早呢?!?/br> 阮流今道:“堂兄今日前來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