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那你有什么意思?”阮流今的聲音已經帶了冰冷的尖銳,“還是說,你什么意思都沒有?”最后的尾音上揚得充滿了對風流公子們的嘲諷,渾然忘記了自己也是那樣的隨心而為的風流世家子弟的一員。 “我……我只是……太高興了……我……”凌輒慌手慌腳語無倫次,只覺得全身的筋脈都堵得難受,心里面卻是空虛得緊,于是又將面前的還在憤怒的人攬在懷里,壓制住不讓懷中的人掙扎,好像這樣便可以填補那些空虛,“我想我肯定是非常齷齪的了……我不知道你會這樣想的……我只是……只是很想要這樣,一直,想了很多年……” “很多年?”小阮的聲音從胸膛處傳來,被衣服捂得有些悶悶的。 聽見他的聲音,知他沒有再氣憤,凌輒只覺得剛剛被堵住的筋脈瞬間流通,清氣充盈四肢百骸,一時間神清氣爽,靈臺清明。偷笑著將臉埋至他發發際,喃喃道:“嗯……很多年了……我第一次……咳……想的就是你……”后面的聲音低沉下去,幾不可聞。 阮流今埋在凌輒胸膛的臉卻是瞬間發熱,凌輒低頭可以看見他泛紅的耳朵,可愛得讓人心癢,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但是凌大少此時體現出了其超越常人的忍耐力,克制住自己的手?!侔研∪罱o激毛了可就難哄了??! 直至明月將落,凌輒心里仍然是喜悅不已,然后一個翻身想起來,小阮跟來的目的,他還是沒有說??偛粫娴氖巧岵坏米约喊??小阮那樣的性格,要他以告白來掩飾的原因得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難以言說??! 越想便越是覺得不安。雖說都是聽命于陛下,同在紅葉齋,但是陛下的想法不是一般人所能夠揣測的,帝王之術在于平衡,這一點大家都心照不宣,但是要怎么平衡,哪些人會被從平衡的棋局上抽去,卻是由帝王所決定,他人無從揣測,更何況揣測圣意向來是抄家滅門的大罪,所謂伴君如伴虎。 又轉念一想,自己來幽州是受陛下指派,自然是沒有什么監視的必要的了,那么小阮跟過來必然是為了其他的事情,如果與自己的家族無關,便也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了,只要不影響到自己和家人以及小阮的生活,那么,世界怎么改變,風云如何變幻,其實并沒有什么關系啊,更何況有小阮相陪同,這北方的氣候也不是那么的令人難受的了。安心了,于是也就又想到之前月下的庭院和庭院里兩人做的事情,凌輒對自己很是鄙夷,怎么還就沒完沒了了! 偏偏這時想起了敲門聲,凌輒出聲詢問,外面的就是阮流今,凌輒心想危險了,孤男寡男共處一室,小阮這時來考驗他的意志力的么?但是還是去開門讓他進來,卻見阮流今已經穿戴整齊,伸手遞給他一張紙箋,道:“我們要盡快動身去見幽州刺史衛衍。咫素他們已經快到龍庭了?!?/br> 紙箋是紅葉齋常用的竹葉箋,若是細聞的話還可以聞到清新的香氣。 第五章 紙箋是紅葉齋慣用的竹葉箋,細聞的話還可以聞到清新的香氣。 字跡清晰,顯然一路上被保護得很好,不得不佩服紅葉齋的消息傳遞的能力,有時候阮流今都在懷疑了,他們是不是動用了皇家暗衛,其實紅葉齋是不是皇家暗衛的江湖部分,紅葉齋中人誰也不了解,他們只負責服從命令,有疑問也只能放在心里面,陛下要不要解釋全看心情。 咫素寫信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灑到她身后的帳篷上,充滿了蒼涼而又溫馨的美感,她將信送給使者后,回頭看長河落日,大漠孤煙,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情,這個地方,終究是要徹底臣服于我天朝。 慕欽在年少時便已經作為質子赴往中原,自然是沒有其他幾個王子得寵,更何況還有閼氏近臣在枕邊面前吹風,慕欽自然是越發地不得單于的歡心。慕欽性格沉靜,不擅長為自己辯解,甚至在柳熙年等人看來,他是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辯解吧?或者其實是慕欽對于匈奴的如今早已失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呢?那些人想要如何的污蔑詆毀都是可以找到方法的。 慕欽曾經感嘆過,中原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其實,慕欽又何嘗被別人看透過。他看著咫素將信件偷偷交給一個隊伍中毫不起眼的人,卻只是站在那里,沒有任何動作,甚至在嘴角扯起一抹冷笑。 沙似雪,月如霜,何處吹盧管,征人夜思鄉。 柳熙年白衣勝雪得站在那里,也不怕風沙弄臟了衣物,從來都是這樣的世家公子的氣度,好像無論在哪里都像是在洛陽一樣的優雅自然。 “洛陽的人都像你一樣嗎?”少年的嗓音清亮優雅,一口漢話說得極好,卻是當初扮作響馬劫過柳熙年等人的暮塔。他的母親是烏桓當年搶回來的漢家女子,極其美貌,暮塔的相貌自然也是極好的,,膚色在月光下有種清冷的白,全沒有匈奴人的樣子。 柳熙年看向暮塔,想起小王子帶人劫掠的理由,不禁輕笑。 那時暮塔剛過十五歲生日,烏桓單于許其帶一隊人馬出龍庭歷練,于是就挑中了護送質子歸國的車隊,當時是覺得除了紀信其他人都是草包,后來聽見慕欽的一番話,才知道那是自己從未見過的哥哥,但是,天家兄弟本就沒有什么感情,他也只是準備搶著玩玩,也就沒有對之告訴身份,負責保護他的散叔自然也是有分寸的人。 “你笑什么?”暮塔不解。 柳熙年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洛陽看看呢?那里有桃花十里,春風九度,水榭歌臺,還有很多的美麗而優雅的人們,有琳瑯滿目的奇珍異寶,也有來自西域的香料,那里不是大漠這樣的浩瀚無垠,但是里坊交錯,風致無二?!庇謳еT惑地看他一眼,“想去嗎?” 暮塔其實已經很神往,卻問:“為什么,你和大哥說的不一樣?” 柳熙年愣了愣,然后伸手撫了撫暮塔的額發,“那么,你是不是要自己去看一下真正的洛陽的面貌呢?” 暮塔想了半天,卻是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來:“男孩子的頭不能隨便摸的??!會長不高的?!?/br> 柳熙年輕輕地笑起來。 那一晚,暮塔夢見了洛陽的桃花爛漫,他的母親撐著一柄紫竹骨傘走過長街,經過香市,抬頭就看見藍天白云間的紙鳶,以及長街盡頭的素衣年少翩翩風流的自己。 也還是那一晚,月朗星稀,大漠無煙。龍庭的王帳里燈火長明,剛剛歸國不久的大王子幕欽被匈奴諸部大人共譖(zen)而殺之。 烏桓驚怒。 聽說烏桓四子悉祿曾密會過柳熙年以及中原來使中的一個不曾正式露面的人,也聽說西牧王庫賢曾密會過幽州刺史衛衍的使者……也還有很多的來源各異的傳說,后世的史學家們爭來爭去并沒有一個定論,史書上對于匈奴的衰落只有一句話“衛衍密以計間之,其國遂衰”。 衛衍確實功不可沒,柳熙年等人幾乎就不能算是參與其中,只是護送幕欽歸國而已,甚至那個幕欽還是早在三年前就已經被衛衍掉包了的。幕欽死后,龍庭還有一場斧礪之光,庫賢親近用事之人說單于要為長子報仇,將擄諸大臣長子殺之,于是諸大臣皆驚懼走,龍庭散了,烏桓以憂卒,悉祿即位。自此,匈奴一支難成氣候。 傳聞在很久以前,匈奴的徑路神與漢人的大司命,曾久久交戰與荒原的太陽之下,當然這些肯定是傳說了,匈奴人當年拜徑路神,確實很是繁昌過一段時間,然而時代總是要過去的,英雄們在孤寂中死去,剩下的中庸之輩們艱難維系祖先們的榮耀,踐行著“一代不如一代”的箴言,然后等待下一個英雄的到來。 柳熙年與紀信等人正在收拾行裝,暮色蒼茫似乎早就已經是沙漠代表性的場景了,無論是告別,相遇,都是金色的夕陽掛在金色的沙丘上,人們倚著戰馬或者瘦馬逆光形成黑色的剪影。 暮塔終于決定還是隨著柳熙年等人去見識一下洛陽,于是在那個有著蒼茫暮色的黃昏,他在柳熙年的大帳里,一瞥眼看見帳外的黑影,只有一點點奇怪的感覺,并未去注意。 本來柳熙年等人收拾行囊應該是很快的,甚至只要一人一馬,帶上水糧便可以出帳踏上行程,但是他們卻拖拖拉拉,一直等到月色皎然時同來的侍衛小咫進帳。小咫朝柳熙年一點頭:“快來了?!?/br> 眾人明顯都是繃緊了神經。 柳熙年道:“大家不必緊張?!?/br> 暮塔問:“你們好像在等人?” 柳熙年點頭:“嗯……等我的好兄弟來接我們?!?/br> “這樣啊?!蹦核辉诎l問,被護在手心里成長起來的少年,并沒有多少刨根問底的愛好,甚至可以說是不喜歡與人交談的,就算是當初的打劫,也只說得出“劫財”兩個字,而沒有一般的響馬拉琴耍嘴皮“文搶”的習慣。 漠北的夜色與洛陽的自是不同,明月出天山,去年戰,桑干源。月色下的沙子的顏色冷得發白,一大隊人馬迅速掠過沙地,向柳熙年等人的軍帳逼去。 帳內人士都已經執兵器待之。只希望凌輒他們能快些到來。 柳熙年握緊手中長槍,與紀信對視一眼,一人一邊迅速沖出帳簾,柳熙年長槍一挑,槍尖劃過來人的胸膛,血rou撕裂,柳熙年不再看他,長槍一收一出,刺穿另一人的心臟,而之前被劃破胸膛的人已經被小咫一刀砍下頭顱,飛濺的血液落到臉上,眼中也有溫熱粘稠的質感,再睜眼時,世界已經是一片血紅。 暮塔從帳中出去時,柳熙年正與一個臉上有傷疤橫貫鼻梁的滄桑男子戰在一處,暮塔大叫:“散叔!” 鼻梁被一道猙獰一分為二的男子看向暮塔:“小公子?您怎么會在這里?” 柳熙年一槍挑開散叔的長刀,再次攻上,冷笑:“不要分心吶!”長刀劈破空氣而來,柳熙年險伶伶避過,抬腳踢上散叔的腰,散叔被逼退后三尺遠。大口喘息。 柳熙年冷笑道:“你們主子怎么今天才忍不住要你們殺來?” 其實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奪了大權以后自然是要把這些礙事的想要控制匈奴的人給消滅掉。 “單于愿意在什么時候來取你等性命便在什么時候??!你等不過是在簍子里的烏龜!”散叔也扯起一抹冷笑,“你們挑出我匈奴內亂,單于自然是要收拾你們!” 紀信一聽此言,闊刀劈開一人,已經憤怒了,眥目切齒:“你們幾個親王與王子爭斗,兄弟鬩墻,自相殘殺,反倒怪到我們身上來?我等冒著風沙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就是換來這樣一個結果么!” 暮塔聽了以后也覺得散叔是不正確的,于是向之投去責備的目光。散叔氣結,“你們說的真好聽!你們送質子回來的目的不就是為了看見匈奴今天的局面么?” 第六章 散叔不語。 柳熙年道:“我等是天朝來使,你們這樣做難道不怕我大軍來犯?使得匈奴從此不復存在嗎?” 散叔怒道:“如今的匈奴存在還是不存在會有差別嗎!你們對于匈奴每年朝貢還不滿意,還要拿個質子當人質,然后把質子送回來只為讓匈奴更加衰落……我們還不如一起拼了,險中求勝或許還有一線生機?!?/br> 竟然是不怕自己死也不怕大家死的人!柳熙年在心中嘆。 暮塔道:“散叔,散叔,這里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散叔嘆氣:“公子,你不懂?!?/br> 暮塔眨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我不懂的散叔您不和我解釋嗎?” 散叔不再多言,長刀刀尖向前,這是即將攻擊的架勢。 暮塔看見散叔改變握刀方式,立刻擋到柳熙年前面,看著散叔說:“不要再打了。為什么不能和平共處呢?匈奴人,還是中原人,有什么區別呢?” 柳熙年一方看見暮塔擋在前面其實是很高興的,起碼可以減少傷亡,拖延時間,雖然說這樣靠一個少年,還是對方的少年來保護,是挺卑鄙挺無恥挺沒男人臉面的。唉,柳熙年想,再無恥再卑鄙再不爺們也比死人要好啊。當然柳熙年面上是一派的正義,好像躲在暮塔的身后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一樣。 凌輒與阮流今并駕齊驅,迅速掠過一望無際的黃沙,暮色漸深,他們離目的地也是越來越近了。 到了龍庭,凌輒出示幽州刺史衛衍的名刺,準備帶著身后的一隊人馬一同進入,卻被攔截,要求只能由少部分的人進入。凌輒想了想,有衛衍的幽州守軍在邊境對匈奴的威懾作用,量匈奴也不敢做什么手腳,便與阮流今帶了十幾親兵一同進入了龍庭。 悉祿單于派了一名文官帶領凌輒等人到達漢人使者的大帳前時確實傻了眼。 散叔與漢人來使正刀劍相向,面目可憎。 凌輒眉峰一挑,看向悉祿派來的文官:“哦?這是怎么回事?” “這……這……”那名微微發福的中年文官額頭冒出汗滴,尷尬地向凌輒笑道:“這……恐怕是有什么誤會吧?”對散叔使個眼色,“郝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文官向來與散叔不對盤,對散叔自然沒有好語氣,便是連名帶姓地叫他的中原名字。 郝散亦是對這種狡猾拍馬的中原人很是不齒,昂頭冷笑:“我的私事,與你無關?!?/br> 中年人一口氣憋在喉嚨里發不出來,恨恨地瞪郝散一眼。 咫素無聲冷笑。 郝散看柳熙年一眼,又很是光明正大地掃過凌輒阮流今,帶著手下的人馬光明正大地轉身離開。 柳熙年手下的人不忿地想要叫住他們,被柳熙年以眼止之。 凌輒朝那文官笑一笑,不再言語。 那文官笑得諂媚,“您不在龍庭小住幾日?” 凌輒道:“不必?!?/br> 暮塔道:“你和四哥說一聲,我決定要去洛陽游玩一番,叫他不要擔心?!?/br> 文官冷汗直冒:“這使不得啊小公子!您怎么能就這么輕率地遠行呢!” 阮流今輕笑,心中大嘆中原人就是演技好啊,這位爺說冒冷汗就冒冷汗,分明對這位少年不怎么上心,還能看上去這么誠惶誠恐哦!匈奴人怎么著都干不了這種事情??! 大漠風光,負劍向黃沙,戰馬立天涯。凌輒晃晃悠悠地騎在馬上,一會兒就回頭看一眼阮流今,只覺得滿心的柔情都要溢出來一樣的高興與滿足。平??偸菐е┰S戲謔的眼睛也盛滿了喜悅,倒是頑皮公子少見的模樣。 阮流今被那目光折磨得快要受不了了,狠狠瞪他一眼,卻換來更加得意地笑,只好不再理他。 柳熙年挑眉看向前面的兩個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樣,在心里面偷偷地笑,面上仍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道貌岸然。 回歸的路程如此愉悅。 衛衍說:“代戍邊的將士們向陛下問安,愿吾皇壽而隆,吾皇茂而嵩?!?/br> 阮流今歸來,于是咫素一同歸來了。 人們終于知道了阮家小少爺到底是去找回了當家琴師咫素,大感失望又不免覺得理所當然。阮時錦這樣的人怎么會長期在蘭箏閣這樣的地方呢!世家大族的公子,到樂坊中品cao絲竹,本就是及其少見的事情,也就只有阮時錦這樣的任心而行的人才做得出來,也不過是圖一時新鮮,要長期的在樂坊中混跡也只會是以客人的身份而不會是琴師啊。 時間依舊流轉,蘭箏閣依舊日日笙歌。 凌輒飲下一杯梨花白,偷偷去看坐在對面的阮流今,只覺得眉目如畫,心中就很想笑出來。 怎么就這么好呢?偏偏我就是時時刻刻在你身邊的那個人? 嘻! 柳熙年帶著暮塔走進來。 暮塔眨眨眼,看見了以前見過的人了呢。輕輕笑了笑,“你們真的很像是柳熙年說過的那些所謂的紈绔子弟呢?!?/br> 凌輒和阮流今的嘴角幾乎是同時抽了抽。 第二卷 杯上寫芙蓉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