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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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樓斜著眼睛看他,那姑娘瞧著年紀還小,肖督主和人家有牽扯,似乎有點不厚道吧! 肖鐸并不理會她,低頭只顧打量手里的珠串。佳楠木珠用來禮佛是最好的,上等材料在手里摩挲的時間長了,表面會起一層蠟,托在掌心看,溫潤內斂,比珠玉做的串子更加名貴。坊間也不是沒有好東西,就是要靜下心來慢慢尋摸,運道好,說不定就能撿漏。 音樓感覺落寞得很,越是不告訴她,越是克制不住要打聽。她跟在肖鐸身后念秧兒,“您說這么晚了,一個女孩兒怎么就跑出來了呢!身邊帶的人也不像有身手的,難怪您要打發人護送她。廠臣,她家住哪里?是哪個王府的千金么?和您早前就相識的么?” 她絮絮叨叨的,他古怪地看她,“您問這么多,到底是對人家好奇呢?還是對臣好奇?” 音樓訕訕住了嘴,究竟是對誰好奇,她也說不出個所有然來,可看他這諱莫如深的樣子,那姑娘一定不尋常。 他把那串佳楠珠拍在她手上,低聲道:“娘娘得空多念念佛,煞煞性兒吧!剛才那位的名號您也聽說過,她是當今圣上的胞妹,歲祿萬石,儀同親王?!彼^頭長吁了口氣,“按理兒這個時辰宮門都下了鑰,不該一個人偷偷出宮的??磥礤\衣衛的差事辦得欠缺,得好好開發才是?!?/br> “哦,難為我猜了半天,原來是合德帝姬??!”音樓聽他報了名號,懸著的心莫名放了下來,轉而笑道,“年輕女孩子總困在宮里也難耐,偶爾出宮一趟逛逛,你把宮門上的人都懲辦了,勢必要捅到皇上和太后跟前。您瞧她剛才見了您就躲,回頭知道您把事宣揚出去,是不是會記恨您?” 他一臉漠然,“臣按章程辦事,錯了么?徇這種情,萬一別人上疏彈劾,豈不是弄得自己一身sao?” “錦衣衛上頭還有指揮使,問罪也是一層一層的來?!彼器锏卣UQ?,“再說公主出宮自然不愿意叫別人知道,只要她不認賬,誰彈劾你都是誣告,廠臣大可以叫東廠法辦他們?!?/br> 東廠的名聲果然臭不可聞,反咬一口的事在她眼里也都順理成章,不過她似乎并不反感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為什么?是因為有他么?他居然感到歡喜,臉上也露出一種復雜的柔情來,“既這么,那就暫且擱置,等我入宮問明了再說不遲。只是娘娘倒也奇,眼下人人明哲保身,您還有空cao心別人?!?/br> 她笑了笑,低頭撫摩那串佳楠珠,一圈圈纏在手腕上,“我知道這個年紀的人有多向往外面的世界,廠臣不是女孩兒,閨中歲月有時也難耐得很,出去走走是好事?!?/br> 他確實不懂女孩子的想法,她們的世界色彩斑斕,就算他愿意,也未必能走得進去。 他抬眼看夜色,地上燈火連天,把夜幕都照亮了。穹隆不是黑色的,隱約泛出一層青紫,像夏天的黎明,仿佛一眨眼就會朝霞滿天。 “累了嗎?”他問她,“散了這半天,再不回去明兒腳疼。要是喜歡,下次有機會再出來。離了京還要自在得多,一路上也有您瞧的了?!?/br> “那咱們是走陸路還是走水路?”她興匆匆跟著他往回走,“沿途風光一定很好吧!” 風光雖好,車馬顛簸,時候長了哪里還有什么興致!男人耐得住摔打,女人身驕rou貴,只怕揉/搓不起。他說:“走水路,省些力氣,想上岸隨時可以停船,也不妨礙的。盡早出發,約摸六月頭上能到金陵。秦淮兩岸可是好地方,詩上不是寫了么,‘燕迷花底巷,鴉散柳蔭橋。城下秦淮水,平平自落潮’。娘娘生在浙江,可曾夜游過秦淮?” 音樓被他說得神往,笑道:“我哪有那福氣!我父親辭官后曾四處訪友,音閣倒是跟著,把江南幾乎跑了個遍。我那時候念書,有一段記得很清楚,說那里‘妝樓臨水蓋,粉影照嬋娟’,要是能去看看也不賴?!?/br> 肖鐸憐憫地看她,這人活得甚可憐,在夾縫里長大,花朝節才有機會出趟門,結果回來一看,屋里的蘭花還被人搬走了。他怕惹出她的心事來,也沒敢多言,換了副輕松的口氣道:“這回娘娘南下,想去哪里只管同臣說,泊船上岸四處逛逛,花費不了多少時候?!?/br> 她輕輕地嘆氣,“噯,我想這也是唯一的機會了,還是要謝謝廠臣,我運道好遇見了您和皇上,撈了一條命,要不這會兒坐在墳頭上看風景呢!” 他笑起來,“娘娘倒是會調侃自己?!?/br> “要不怎么樣?”她裹了裹披風道,“如果樣樣計較,我早把自己給折磨死了?!?/br> 他們走的還是來時路,天橋離提督府有一程子,走通衢大道敞亮是敞亮,可是繞路,要多行一盞茶功夫。原路返回是最近的通道,一條斜街兜轉過去,腳程省下一半。 去時興致高昂,一路上話多,心思也分散,轉眼就到了?;貋淼臅r候沉淀下來,步子有些重,不怎么愛說話,沉默著走了一段,進了胡同,兩邊是灰瓦灰墻的四合院,一座連著一座,院門緊閉,燈光照過去,門上紅漆斑駁。白天和夜間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致和心情,音樓往道旁看,之前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好些門對子都掉了顏色,被水浸泡了過一輪,變得淡而蒼白。 “都成了這樣,怎么不撕了?”她轉頭問他。 他說:“對子不能隨意揭,就算殘破了也要到年三十,換上了新的才能取下來?!?/br> 又是無言,胡同里轉角重重,漸漸行至最窄處,不由有些緊張,預感會發生些什么,心里七上八下。寂靜的夾道里只有他們的腳步聲,步調一致,像同一個人。本來應該錯開些的,一前一后走更容易通過,可兩個人都沒有要停下的意思。越走越擠,墻腳還有堆放的雜物,幾乎是肩抵著肩。好幾次觸到她的手,每碰撞一次就叫他心頭重重一跳。他突然渴望起來,究竟怎樣平息他不知道,只知道浪高千尺,不可遏制。他想牽她的手,這個念頭始終貫穿他的思想,可是現在又不夠了……到底想如何?他打算對這個皇帝欽定的女人如何?同樣身不由己的人,莫非生出惺惺相惜的情義來了? 她終于絆到一只篾籮,人大大地踉蹌了下。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丟了燈籠兩手來扶她,是亂了方寸還是借題發揮,全然不重要了。她保持住了平衡,然而那只燈籠毀了,熱烈的一簇火光熊熊燃燒起來,就像曇花,轉瞬又枯萎凋謝,周圍陷進黑暗里。他閉了閉眼,手卻沒有從她肩頭挪開,反而捉得愈發緊了。 音樓聽見自己的心跳得砰砰作響,剛才險些磕著,真把她嚇個半死。她開始哀嘆那只燈籠,離家還有一段路,沒了燈照道兒可怎么走?他的手指越收越緊,有股咬牙切齒的狠勁,幾乎要捏碎她的肩胛骨。她咝地吸了口冷氣,“廠臣……” “累了,歇會子?!彼p聲耳語,然后手從她肩頭滑下來,輕輕捏住她的腕子,“娘娘走得動么?” 音樓有點難堪,這樣面對面站著,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發作了,隔三差五來上一出,簡直讓人摸不著門道。剛要說話,他一手抬起來撫她的后脖頸,往自己胸前一壓,聲音里有笑的味道,“娘娘一定也累了,臣勉為其難,借娘娘靠一會兒?!?/br> 想謝絕都沒有余地,他把她帶進懷里,她試圖掙脫又使不出勁兒。他的手像鐵鉗,把她固定住,音樓覺得自己成了被針釘在柱子上的蝴蝶,軀干在他掌握中,翅膀再折騰也是枉然。 “娘娘討厭臣么?”他把一邊臉頰貼在她頭頂上,語氣里不無哀怨,“臣有時覺得自己不討人喜歡,別人跟前倒還罷了,娘娘跟前落不著好,想起來就萬分惆悵!” 他能有這自知之明,說明還有救。步某人沒有戳人脊梁骨的習慣,她總是帶著誠懇而謙虛的態度,很善于安慰別人,“廠臣自謙了,您就這么囂張地活著也挺好。不能討人喜歡就讓人害怕,只要占一樣,誰敢說您的人生不是成功的人生?” 他沉默了下,很認真地思索,然后語調越發曖昧了,撼著她輕聲嗡噥:“那么娘娘對臣是什么樣的感覺?要是臣猜得沒錯,一定是喜歡多過害怕吧!” 作者有話要說:破費了,感謝大家,鞠躬! 蘿卜葉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23:10:41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22:16:17 cocoalady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17:27:57 蘭舟輕遠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15:50:57 蘭舟輕遠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15:41:14 小橋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14:37:53 阿阿小小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14:22:59 寒枝不棲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13:31:29 唫銫姩蕐扔了一個深水魚雷投擲時間:20140131 13:27:49 ally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12:57:22 瀟湘過客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11:25:09 飛瀑靜潭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11:18:45 illogic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09:41:34 青娘子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09:21:19 大飛揚草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09:08:35 雙魚座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08:29:02 flowerch01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08:17:26 菠蘿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00:11:49 討厭起名字~~~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131 00:05:08 第29章 與誰同 “廠臣說話真逗趣……我對您喜惡平平,非要找出一樣來,那絕對是敬畏!”她打著哈哈垂死掙扎,他顯然對她的話不甚滿意,她折騰半天都是無用功,最后只能放棄??恐涂恐?,黑燈瞎火的時候干什么都合時宜,兩眼一抹黑,朦朧里看見也只作看不見。橫豎他是個太監,慢慢習慣起來,就和彤云沒什么兩樣。 不過那力道倒是男人的力道,單用一只手,也叫她生出四肢全上尚不能奈他何的感慨來。她一面開解自己,一面又心跳如雷,惙咕著少了一塊到底也還是男人的外貌,這么高的個頭,這么倜儻的作派……他的衣帶上還系著她掛上去的梨花,幽幽的一點香氣混合著瑞腦,飄飄搖搖鉆進她鼻孔里,攪亂人的神魂。 “其實我不累?!彼t著臉說,“東廠番子無處不在,廠臣雖是一片好心,可落了別人的眼,不知道會曲解得怎么樣,傳出去只怕不好。天色不早了,還是回去吧!” 她這么在乎名聲,因為還要進宮,擔心皇上怪罪吧!他對情緒尚且能做到收放自如,加之猛然之間醍醐灌頂,便發覺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他撒開了手一笑,“天底下并不是誰都可以監視的,東廠有東廠的規矩,臣是提督,誰敢往外泄露一星半點,臣管叫他那雙眼睛保不住。再說娘娘想得有點多了,道兒走累了,要借臣的肩頭靠一靠,這事原本就光明磊落,有什么可憂心的?倒是娘娘這樣忌憚,反而叫臣誠惶誠恐了?!?/br> 音樓有種秀才遇到兵的無力感,明明是他硬把她揪住的,怎么現在都顛倒過來了?她張嘴想辯駁,無奈口才不及他,只得忍氣吞聲,“是啊,是我走累了偏要靠在廠臣身上,廠臣這回又是忠君之事,皇上還得賞您?!?/br> 他換了副謙卑的語氣,“話雖如此,叫人說起來終歸不好,還是不要傳到皇上跟前為妙。臣知道娘娘不拿臣當男人,可如今太監找對食的事兒也頗多,蜚短流長,臣倒沒什么,娘娘是女子,損了清譽,臣于心也不安?!?/br> 這下子音樓真的語塞了,話全被他說完了,他占人便宜還一副高潔的姿態,這世道真的變得讓她摸不著框框了。 她垂頭喪氣,“就依廠臣的意思,這事兒不叫皇上知道。其實當真是芝麻綠豆一樣的小事,有什么可說的呢,您道是不是?” 他滿意地點頭,“不單這個,往后臣和娘娘私下里的接觸對外都要守口如瓶,這都是為娘娘好?!?/br> 私下里還能有什么接觸?弄得有私情似的!音樓欲哭無淚,“您這樣欺負我,真的好嗎?” 他歪著頭看她,“臣不會欺負娘娘,臣只會一心一意保護娘娘?!?/br> 這話是半真半假,至少在音樓聽來是這樣。因為她還有一點兒利用價值,所以他愿意兜搭她。等哪天后宮出了真正意義上的寵妃,他找到更穩固的靠山,也許就像對待榮安皇后一樣,隨手把她丟棄了。 她知道靠不住,也不愿意當真,可是心里隱隱感到踏實。他說天暗,借口看不清路怕她摔著,伸手來牽她,她也沒有回避。其實他說得對,她還是有些喜歡他的。這人除了性格刁鉆說話刻薄,剩下的好像都是優點。 他緊緊攥著她,這回不是抬著托著,是結結實實握在掌心里。先頭皇帝不是摸她手了嗎?摸了又怎么樣,現在總可以蓋住了吧!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輕撫,心里也急切起來,想快些把衙門里的事料理妥當,帶她下江南,給她撐腰,即使回到那個家,也讓她不再擔心受人壓迫。 批紅的差事說撂就撂下了,不過御前有耳報神,伺候筆墨的人看在眼里,轉頭他這兒也就知道了。番子探回來的消息盤根錯節,挑了幾樣過目,大抵是朝中官員的家底私事兒。他把文書倒扣下來問閆蓀瑯,“姜守治的根底查得怎么樣了?” 閆蓀瑯道:“撒出去的人回了話,姓姜的不是書香門第出身,他祖上是富戶,家里田地房產數不勝數,在閩浙一代很有些名氣。為富則不仁,這上頭有把子力氣可使。就算是個菩薩一樣的大善人,咱們用點小手段,坐實幾樣罪名全然不在話下?!?/br> 他瞇眼唔了聲,“如此甚好,一個朝廷官員,家中田產數額驚人,誰能說得清這些產業的出處?越有錢,越是善財不舍。去查查他每年的收租,是三七還是二八,姓姜的說的不算,佃戶說了算。上年閩浙又旱又澇,朝廷免了半年賦稅,到底這項仁政攤到人頭上沒有?”他陰惻惻一笑,“我料著是沒有,你找幾個官員據本參奏,到了乾清宮,這樁案子還得落到東廠手上,到時候是揉圓還是搓扁,就看我的意思了?!?/br> 大鄴從神宗皇帝起就痛恨貪官污吏,凡有為官舞弊者,皆以剝皮揎草處置。閆蓀瑯想起去年仲夏的一件事兒,幾個小吏在自己家院子里露天喝酒,酒過三巡腦子管不住舌頭,夾槍帶棍把這位督主一通數落。其他三個嚇得一身冷汗叫別說了,另一個正在興頭上,自以為家里的私話不會叫人聽見,唾沫橫飛表示自己不怕,“他還能剝了我的皮不成?”結果呢,門外涌進來一幫番役把人捆走了,下了東廠大獄,督主親自監刑,讓人把皮完整剝下來,放在石灰里漬干,填進稻草后縫合,給他家人送了回去。如今姜守治是要往貪贓上靠,一旦證據圓乎了,少不得是個灌人皮口袋的命。 東廠歷代的提督太監都不是善茬,但凡有半點憐憫的心,也不能坐在這個位置上。別看督主面上溫文爾雅,背后有個諢名叫“屠夫”,要不是厲害到極致,也鎮不住那十二檔頭和上萬番子。 閆蓀瑯呵腰道是,“一切聽督主示下。督主上回向萬歲請命下蘇杭,打算什么時候啟程?” 他把伏虎硯的蓋兒蓋上,起身到盆架子上盥手,嘴里曼聲應著:“有你打點,我也沒有后顧之憂。還有些瑣碎事兒,安排妥當了就走?!钡紫氯怂徒頇鄙蟻?,他接過去細細地擦手,一面問,“榮安皇后和那些太妃們都消停么?” 閆蓀瑯向上看了眼,“大行皇帝后宮的妃嬪,除了殉葬和守陵的,余下有三十七位。如今新帝登基,位分高的留在宮里頤養天年,那些排不上名號的都送到別苑去了。榮安皇后近來鳳體違和,前兒打發人傳話要見督主,叫我給擋回去了。眼下督主瞧得不得閑兒,是不是過宮里探望一回?” 話是說到了,理不理會是他的自由。依照以往的慣例,那些過了氣的主兒沒有再搭理的必要,說不見也就是了。他天性這樣,應付是沒辦法,對誰都沒有十分的真情,說他涼薄,也不算冤枉了他。 原以為他撂句話叫太醫過去瞧瞧就仁至義盡了,沒想到他略頓了下,“要見我?說什么事兒了么?” 閆蓀瑯道沒有,“單只請督主移駕一敘?!?/br> “想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他仰脖兒長出一口氣,也沒說旁的,背著手緩步踱出了東緝事廠大門。 榮安皇后移宮奉養,早就已經不在坤寧宮了。他兜兜轉轉過御花園,進了喈鳳宮,過琉璃影壁就看見她在大荷葉魚缸前站著喂魚。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再沒有赫赫揚揚的富貴裝扮了,狄髻上戴素銀首飾,臉上薄薄撲層粉,一眼看去人淡如菊。 她大約沒想到他今天會來,表情怔了怔,不過很快就平復下來,隔著天棚傳他進來,自己轉身進了殿門里。 跟前的人照舊都回避,榮安皇后在地屏寶座上端坐著。窗口半開,早晨的陽光穿過縫隙,斜斜打在青磚上。他的粉底靴踩過那道光線,停在離她兩丈遠的地方。一樣的俊秀面貌,一樣的風神朗朗,然而表情漠然,再不是一見她就眉眼含笑的模樣了。 短短一個月而已,物是人非。趙皇后目光顫了顫,指著底下杌子請他坐。 他仍然站著,打拱作了一揖,“這陣子事忙,沒得空來見娘娘,還請娘娘恕臣不周之罪?!?/br> 她有些悲苦地笑了笑,自己現在什么身份,哪里還能計較那些!從榮王暴斃那天到現在,她沒有再見過他一回,也許是他刻意回避吧!她忽然覺得羞恥,那么多回的身體碰觸沒有讓他產生一絲感情,她作為女人究竟有多失??!他今天愿意來,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她還能多說什么? 她吸了口氣,低頭看膝瀾上的朵云麒麟紋,“廠臣近來好么?金鑾殿上換了人,廠臣仕途想必一帆風順吧!” 她是在嘲諷他被收了批紅的權么?肖鐸哂笑道:“有得也有失,拉了個平手罷了。娘娘差人來傳臣,就是為了和臣敘舊?” 他這個脾氣,永遠和人親近不起來,似乎懶得同她周旋,大概只差一句“有事請講”了。榮安皇后心頭荒寒,稍頓了頓才道:“敘舊只是一宗兒,還有樁事想托廠臣幫忙?!?/br> 他扯了下嘴角道:“娘娘也知道此一時彼一時,臣如今手上實權有限,不知能不能幫上娘娘的忙?;蛘吣锬镎f來聽聽,若是臣能斡旋的,一定盡力而為?!?/br> 榮安皇后道:“也不是多難的事……我目下這樣子,大勢已去了,也不稀圖什么,求只求娘家有個好依仗,將來我的日子不至于太過艱難?!彼戳怂谎?,“廠臣知道的,都察院右都御史趙尚是我叔父,他府上有位小公子今年剛弱冠,在承宣布政使司任參議。我是想,自己這頭算完了,能不能叫族親那一頭和慕容氏結個姻親?合德長公主的年紀也到了,倘或我趙家能有一人尚主,再沒落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br> 這一手牌打得倒不錯,合德帝姬是兩任皇帝的胞妹,誰能尚她,日后必定平步青云。只是那個趙還止是什么樣的人?他以前接觸過,門面長得不錯,可惜骨子里那份卑微,簡直比太監還不如。他掖手笑道:“姻緣倒是一樁好姻緣,可公主下嫁誰,不是臣能決定的。娘娘把這事交給臣,臣人微言輕,恐怕難擔重任?!?/br> 她牽唇一笑,“誰不知道帝姬最聽你的話!你要是沒法子,那世上就沒有能辦事的人了。找個時機叫他們碰面,倘或生米能煮成熟飯,還愁不成就么?”她下了寶座朝他走過來,站在他面前哀聲道,“我只求你這一件事,你瞧著咱們往日的情分,好歹要幫襯我?!睆吞绞秩克渥?,“無論如何,這深宮之中我能托賴的人只有你了,你忍心瞧著趙家家業凋零么?” 凋不凋零與他又有何干呢?不過借由這事更看清她的險惡而已。他不動聲色撤回了手,“雖說合德帝姬與臣相熟,可主是主,奴是奴,做奴才的怎么去干涉主子的婚事呢!”他略帶苦澀地蹙起眉,“娘娘這是給臣出難題了?!?/br> 榮安皇后見他遲疑,早就沒了念想,咬牙轉身到天鵝絨帳幔后,取了個大匣子擱在他面前,打開鎖頭推過去道:“這是我這幾年攢下的體己,少作少,幾萬兩還是值的。廠臣若是不嫌棄就拿去使,我托你的事,千萬周全?!?/br> 肖鐸往那匣子里看了眼,各色頭面首飾數不勝數,單是鴿子蛋大的南珠就有十來顆。只是他雖愛財,該得的不手軟,不該得的卻分文不會取。 “娘娘既然談起情分,那么拿錢說事就見外了?!彼S手把盒蓋兒蓋了起來,“這些東西娘娘自己收著,臣還是那句話,只要能辦到的,必定盡我所能。不過成功與否不在臣,得看趙氏的福氣?!?/br> 她知道他的習慣,但凡他應準的,絕不會是這樣模棱兩可的語氣。榮安皇后看著他揚長而去,氣憤之余用力捶打了下匣子,把里頭珠翠捶得哐當亂響。別當她鎖在深宮之中什么都不知道,他如今有了新想頭,府里留著那個神神叨叨的小才人,不就是打算學三國里的王允么!當時她就覺得死而復生的事蹊蹺,果然里頭有貓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