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節
關在北京刑部的犯官,大多將免于戍邊,也不必到崇山密林里去做人猿泰山,只要勤勞肯干,子孫仍有出頭之日。 這就相當于在犯官眼前吊了一根胡蘿卜,想要讓子孫有個好前程?必須照著皇帝的話好好種田。 針對河南蝗災,朱棣下令調撥北平庫倉賑災。 但糧食總有吃完的一天,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令戶部遣官到大寧擇選良種,為順天八府,也為蝗災之后的春耕和補種。 土地是百姓安身立命的根本。 大災之后,賑災糧只能緩解一時,不如發給百姓良種,耕牛,農具,獎勵百姓耕種,以此避免田地荒廢,流民大規模出現。 為免蝗災再次蔓延,朱棣采納沈瑄的建議,下令衛所官軍撲蝗。 “懈怠,于救災不利者,以罪論?!?/br> 皇令下達,河南境內,以都指揮使司為主,布政使司協同,衛所官軍全被調動起來。 煙熏火燒,掘地三尺。但凡能想到的辦法,都要用上。 枯黃的禾苗,空曠的田地中,很快響起噼啪的炸裂聲。 剛領到賑災糧的父老走到田邊,雙目被煙熏得生疼,卻堅持著不肯退后一步。但凡還有力氣的,都加入了撲滅蝗蟲的隊伍。 耆老,青壯,健婦,連韶齡幼童都隨著父母的腳步,在黑煙中撲殺毀了家人生計的罪魁禍首。 黃昏時,濃煙漸漸散去,淚水在農人們染有煙塵的臉上留下一道道印痕。 農人們相攜跪地,向京城方向再拜。 “天子仁德!” “陛下萬歲萬萬歲!” 鄉間有文人說,今上篡位奪權,逼死親侄,是暴虐濫殺之人。但于現下的河南百姓而言,朱棣卻是一個圣德慈愛之君。因為他讓大家有了活路,有了繼續在祖輩土地上生活下去,不用流離失所的希望。 朱棣生于戰火,少時嘗居鳳陽,深知百姓疾苦。太祖高皇帝立國之后,年長受命鎮守北方,冒霜雪出塞,與士卒同甘共苦,他所經歷過的,絕非生于膏粱,長于皇宮,幾乎不出大內的侄子所能體會。 遠在北京的朱棣不能親耳聽到高呼萬歲之聲,卻能從布政使和都指揮使的奏疏上看到百姓的真心擁戴。 百姓為水,君為舟。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句話,朱元璋教給了兒子,也同樣教給了孫子。從實行來看,兒子明顯比孫子做得更好。 放下奏疏,朱棣長舒一口氣,目光轉向站在暖閣中的沈瑄。 “此次河南蝗災得滅,瑄兒立有大功?!敝扉πΦ?,“若無瑄兒提醒,朕竟忽略,可調衛所邊軍助滅蝗災?!?/br> 邊軍有屯田防備韃子的重責,不能擅動,更不能離開戍衛之地。 內省衛所則不同。 現在國內不打仗,宵小強盜有衙役和巡檢足以應付,衛軍就近撲滅蝗災,可謂事急從權。史官記載,也會以天子仁德作為注解。 以軍滅蝗,古有先例,同太祖成法也不相違背。 沈瑄請調衛軍的奏疏一上,朱棣當即準奏。如今效果擺在眼前,永樂帝一邊點頭,一邊對沈瑄大加夸贊。 朕的眼光果然不錯,別看老爹的兒子數量多,比起真才實學,動手能力,朕的兒子也不差! 想到這里,不免想起南京的長子和一個勁向他要人要糧的次子和幼子。 朱棣心中滋味難辨。 朱高熾整日閉門讀書,不出文華殿一步。據皇后信中所言,長子似有矯枉過正之嫌。繼續這樣下去,很可能步上書呆子之路,一去不回頭。 朱高煦在宣府屯田,同宣府鎮守武安侯鄭亨處得不錯,算是可圈可點。朱高燧到了開原,至今還沒太大的動作,但朱棣相信,這個兒子應該不會讓他失望。 事實上,朱高熾并沒讀書讀傻了,矯枉過正也并不準確,用四個字來形容,韜光養晦更加貼切。 朱高熾不是笨人,老爹已經不待見他了,妻族又卷入了刺殺天子一事,縮起脖子老實做人才有希望改變老爹的印象。 朱高燧在開原和廣寧動作不大,目前只處于準備階段,與朱棣所料并無太大出入。 例外的,只有朱高煦。 他不單同鄭亨處得好,同軍漢們也是處得相當好。如今,宣府上下無人再言漢王驕橫,反倒是對他挽起褲腳,和軍漢們一起下田的舉動佩服不已。 雖說天子每年也要耕耤田,但那不過是個儀式,延續周禮,推著耕犁在田里走上三個來回就完成任務。 朱高煦卻是實實在在的和邊軍一起種田,累了坐到田埂上,掏出一個雜糧餅,夾幾塊咸菜,大口往肚里吞。偶爾改善伙食,咸菜換成半個咸鴨蛋或是鮮雞蛋,白嫩嫩的蛋清,流油的蛋黃,咬一口,噴香。 不知是因為勞累還是腌咸蛋的手藝好,不出幾日,連鄭亨也來蹭飯。 朱高煦同鄭亨算是舊識,鄭亨在燕軍中軍任副將時,曾與朱高煦并肩作戰。聽到漢王要到宣府屯田,不免有些擔心,這位可不是好伺候的主。不想半年不見,朱高煦竟有了這么大的變化。 是誰影響了漢王? 鄭亨一邊咬著餅,一邊琢磨。 莫非漢王得了某位高人相助?或是天子給兒子請了幾位好老師? 鄭亨想不明白,腦子里似纏成了線團。 朱高煦吞下最后一塊餅,腮幫子鼓起,站起身,絲毫沒有親王禮儀的拍拍屁股,“吃飽了,繼續干活!” 宣府地處冀北,比北平下雪更早。 入冬前,糧食已收了一茬,氣溫驟降,來不及補種耐寒作物,朱高煦同鄭亨商討過,干脆領著屯田的邊軍和貼戶余丁開墾荒地,開深井。土地凍得挖不開,就伐木挖土修筑煙墩,余下的木料也不浪費,各種陷阱,弓箭,紛紛在工匠手中成形。糧食不夠吃,直接用多出來的弓箭去獵野物,補充邊軍所需。 偶爾遇上韃子游騎,即便是尋常壯丁,熟練使用弓箭,打不過也能想法脫身。傷亡不能避免卻能降到最低。如此,糧食有了富余,軍漢改善了伙食,壯丁們也練了的膽子。 這些武器不同于制式,不在軍冊之上,損失自不必上報。但殺了韃子,戰功卻是實實在在的。已有數名貼戶因功得了錢帛,更有兩名小旗升了總旗,軍漢得賞者更多。 鄭亨更加好奇,漢王到底是從哪里學到了這些。 朱高煦也沒隱瞞,告訴鄭亨,是借鑒大寧城的經驗。不懂之處有朱高燧加以說明。自朱高燧去了開原,通信不便,朱高煦干脆問到了孟清和跟前。 按照朱高煦的話來說,興寧伯賦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幫朋友一把。 接到朱高煦的來信,孟清和嘴角直抽,很想拍桌子大吼一聲,老子才不想和你做朋友! 可惜愿望的美好只在于幻想,現實中,他只能拿起筆,對朱高煦信中的問題一一解答。 一邊寫,一邊呲牙。 呲牙后,繼續寫。 很多在大寧沒來得及實施的舉措都被他寫了下來。 一直寫到手腕發酸,孟清和才猛然間發現,案上的紙竟堆成了一疊小山。 放下筆,十指交握,活動了一下,又捏了捏頸后,總算松快了些。 翻開剛剛寫好的書信,無論哪頁都不舍得撕。 都送去,更不合適。 苦惱半晌,抬頭望向房梁,他果然是天生勞碌命,這么長時間沒工作,閑得發慌了吧? 嘆口氣,還是從一疊紙中抽—出大半,余下的整理摘抄,放入信封。 不是他小氣,委實是謹慎些好。 有些主意太過超前,在大寧實施都要考慮再三,何況是宣府。非到萬不得已,他當真不想再到刑部大牢住上幾天。 信并未完全封口,朱高煦給他的信也是一樣。 往來送信的都是漢王嫡系,又有沈瑄派人跟隨,偷看是不可能發生的。之所以如此,不過是為方便錦衣衛開展工作,得悉詳情之后向天子匯報。 錦衣衛的名聲不太好,尤其是文臣,多聞之色變。 孟清和則認為,只要不犯到天子的忌諱,大可不必風聲鶴唳。權當是國家情報部門,甭管對方多么愛崗敬業,只要用“平常心”對待,被請到詔獄喝茶的機會應該不大。 雖說隔三差五被趴房梁,發現了還要裝作沒看見,十分考驗自身演技,一些不好擺到臺面上對上司說的事,卻完全可以借助錦衣衛的口遞到朱棣面前。 例如他同朱高煦通信一事,藏著掖著反而更增懷疑,不如借著錦衣衛直接遞到御前。 嫌疑人的辯解和情報部門探查出的真相,怎么看,都是后者更可信。 在永樂帝眼皮子底下玩神秘,藏著掖著? 但凡是個正常人,應該都不會這么干。 信送出,孟清和將余下的信紙仔細收好。即使被某個趴房梁的錦衣衛看到也沒關系,到御前他也有理由。紙上的內容,一沒危害社會,二沒威脅天子,三沒遺禍百姓,再超時代,也只是關乎經濟的一些看法,壓根沒想對外傳播,完全屬于自娛自樂,落在永樂帝眼中,應該算不上問題。 至于他是怎么發現錦衣衛趴房梁? 只能說,有沈侯爺在,一切高手都是紙老虎。 整個十一月,沈瑄一直在忙,偶爾才能同孟清和見上一面,說不上幾句話,又要回衙門處理公務。 孟清和小心的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原因。 原來,韃靼和瓦剌的使臣一直被朱棣晾著,始終沒有消息傳回,鬼力赤和馬哈木都是滿心焦躁。加上兀良哈左右挑撥,上躥下跳,韃靼和瓦剌之間的火藥味越來越濃,隨時都有可能打起來, 一旦雙方開打,明朝軍隊是在一旁圍觀還是抽冷子敲幾悶棍,要視情況而定。 如果要打,集結軍隊,調派軍糧,必須以最快速度完成。 沈瑄和袁容都忙得腳打后腦勺,北京六部同樣工作量加倍。偏偏南京又送來急件,主要為詢問天子何時啟程返回應天。 詢問的理由也很充分。 臨近新年,宮中只有皇后和世子,皇帝卻不在,未免不成體統。 皇帝不在,新年之時,群臣到奉天門朝拜,對著空椅子叩首下拜? 年后,三月就是殿試,皇帝也不管? 再者,有暹羅、緬甸、占城、安南等國家地區的使臣前來朝貢,在南京呆了不少時候了,皇帝不能一直不露面吧? 原本世子也能做做樣子,無奈世子一頭扎進書籍的海洋,無論誰去請,堅決手不釋卷,打死不出文華殿。 陳列完事實,奏疏的撰寫人發出了深情的呼喚。 陛下,北邊的事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有漢王趙王以及定遠侯等鎮守于此,不會出太大的問題。 此時此刻,南京更加需要您,您還是快點回來吧! 陛下,臣等無比想念您,翹首以盼您的歸來! 奏疏讀完,朱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看這行文風格,解縉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