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秦樓楚館,茶亭飯莊,人流集散之地,借販夫走卒之口,添油加醋之下,朱高熾兄弟完全成為了一副受害者的形象,皇帝顯得小肚雞腸,冷酷無情。 五城兵馬司奉命追查,卻使流言傳播得更快。 朝中御史摩拳擦掌,皇帝和他叔叔怎么樣,是皇帝自己的事情,他們的工作就是諷諫,皇帝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必須出言勸諫! 都察院的大佬壓了幾次,到底沒壓住,奏疏還是送上去了。 后果是,不想放人也得放人,沒有第二個選擇。 建文帝同樣耍了個花招,下旨放燕王世子歸藩,朱高煦和朱高燧提都沒提。兩人現在住在魏國公府里,他相信,徐輝祖定然能領會自己的意思。 接到旨意當天,朱高熾顧不得許多,套馬上輅,輕車簡從,在沈瑄和王府護衛的保護下,以最快的速度沖出了南京城。 孟清和被叫到世子輅中,從半開的側門向外看去,沈千戶騎在馬上,正守在輅邊。 似察覺到孟清和的視線,沈瑄轉過頭。如玉的面容,眸光流轉,似乎在說話。 聲音很低,孟清和只隱約捕捉到了兩個字,“放心?!?/br> 同行的隊伍中沒有倪諒。他被綁在隨后的一輛車中,嘴巴也被堵住。 運氣好的話,倪千戶能活著到達北平,但活著回去恐怕比死了更遭罪。 “倪諒伙同京城王府數人試圖向朝廷遞送密信,告發世子不法?!毕肫饛纳颥u口中聽到的話,孟清和仍不免毛骨悚然,一旦密信到了皇帝手中,世子必然被軟禁,跟隨進京的人肯定不會有好下場。 幸虧倪諒行事不夠周密,被盯著他的周榮抓了個正著,免去一場禍事,抓出了京城王府內一串jian細,甚至牽扯到了北平燕王府。 這些話,是沈千戶為孟清和換藥時告訴他的。 “倪諒隨身帶著能致馬驚瘋的毒草?!鄙颥u一邊為孟清和涂藥,一邊說道,“我說過,會給你一個交代?!?/br> 修長的手指擦過孟清和的肩頭,微涼。 孟清和不自覺的抖了一下,見沈瑄彎腰,忙道:“千戶,還是標下自己來吧?!?/br> 沈瑄沒說話,帶著涼意的手指沿著孟清和的肩膀滑下,落在前臂內側,“你用不上力,用力些,藥效才會好?!?/br> 孟清和告訴自己別多想,只當這是上司的厚愛??裳矍斑@個情況,真的是他想多了嗎? “孟百戶,你在看什么?” 朱高熾見孟清和望著車外出神,不解。 孟清和回過神,說道:“回世子,卑下在看天色,傍晚時怕會下雨?!?/br> “孟百戶也懂這個?” “從鄉間的老人那里學了些皮毛?!?/br> “哦?!敝旄邿朦c點頭,也轉頭看向車外,“不知二弟三弟能否成功脫身……” “世子,高陽郡王同三公子吉人天相,必能平安?!?/br> 只要歷史沒變,朱高煦和朱高燧絕對是有驚無險。 “借孟百戶吉言?!?/br> 雖然兄弟間爭奪不斷,但在此時,朱高熾是真心擔憂自己的兩個弟弟。 傍晚時,天空果然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隊伍行到中途,沒有驛站和村舍可供休息,只能在野外扎營。 沈瑄帶著護衛冒雨支起了世子的帳房,點燃了火把,雨中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眾人立刻警戒,孟清和也抓起了腰刀。 雨水中,幾騎快馬破風而來,為首兩人身著藍色窄袖長袍,半伏于馬上,身形矯健,緊隨其后的幾人略顯狼狽,卻也沒被落下。 朱高熾從帳房中走出,看清楚為首兩人之后,露出欣喜的笑容,顧不得被雨水打濕,也不需人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從馬上躍下的朱高煦和朱高燧,“二弟,三弟!” 朱高煦一甩馬鞭,朱高燧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兄弟三人互相看看,同時大笑出聲。 魏國公府內,徐輝祖聽下人稟報,馬房里的幾匹好馬全不見了蹤影,立即派人去看朱高煦兄弟下榻的廂房,室內一片昏暗,掀開錦被,下邊竟是卷起的褥子! “召集府內護衛,立刻去追!” 徐輝祖鐵青著面容下令,徐增壽聞訊趕來,一臉的疑惑,好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看著徐增壽,徐輝祖眉毛緊擰,“這件事,你可知道?” 徐增壽冷笑,“堂堂的魏國公都不知道,我一個小小的都督如何得知?不過,弟弟倒是有幾句話要勸兄長,忠君不錯,也別六親不認?!?/br> 意外的,徐輝祖沒生氣,只是看著屋外飄落的細雨,神情難辨。 第四十八章 十萬火急 朱高熾三兄弟歸心似箭,日夜兼程,終于在六月中旬抵達了北平。 駐扎在城外的宋忠看到世子等人歸來,大吃一驚。雖說打仗指揮能力同燕王沒得比,論政治斗爭,曾為錦衣衛指揮使的宋忠卻頗有經驗。 燕王只有三子,都是嫡子,扣在手里,多好的人質!怎么還給放回來了? 人放回來,還有什么辦法能轄制燕王? 與張昺謝貴不同,宋忠對燕王發瘋一事始終抱有懷疑,錦衣衛的工作經驗告訴他,此事疑點頗多,萬一燕王真的是裝瘋,所圖必大! 可惜張昺謝貴不聽他的,暴昭對他的上份工作很不待見,連帶著對宋忠本人也十分看不上眼,誰讓錦衣衛在洪武朝的名聲實在是不好聽? 這種情況之下,宋忠縱有千張嘴,萬般想法,也無計可施。只能下令余瑱等人帶兵日夜巡邏,預防和消除一切潛在的危險。 殊不知,危險就隱藏在余瑱手下的邊軍和燕山護衛中。 楊鐸在軍中的串聯工作很成功,開平衛指揮使徐忠也站在燕王一邊,只要城中發出號令,諸人必將隨號令而動,哪怕參與行動的只有幾千人,一旦“炸營”成功,三萬的軍隊也會在瞬間土崩瓦解。 城內城外,裝瘋的燕王朱棣,被蒙在鼓里的北平布政使張昺和都指揮使謝貴,心慌難定的都督宋忠,彼此開展著明面上和暗地中的較量,看似平靜的局面,很快將被朱高熾等人的歸來打破。 建文帝親自把到手的王牌送回了朱棣手中,相當于替燕王吹響了起兵的號角聲。 三個兒子回到身邊,燕王再無后顧之憂。 哪怕建文帝說一百聲“悔不聽輝祖之言”,也是白搭。 隊伍穿過宋忠軍隊的營地,看著林立的帳篷和堆在一起的木柵拒馬,朱高熾兄弟三人都心中一凜。 孟清和已從世子輅中出來,騎馬行在隊伍中,見軍營中走出幾名身著緋袍和青袍的武官,手指不由得收緊,背上已經痊愈的棍傷又在隱隱作痛。 宋忠,余瑱。 低垂眼眸,掩去了眸子深處沸騰的恨意與殺氣。 這兩個人,曾想要了他的命。 他在冰天雪地中發過誓,只要能活著,一定要一點不差的討回來! 蚍蜉撼樹又如何?只要他這個小蝦米踏上一條足夠穩固,必將揚帆遠航的大船,眼前兩人終將成為可輕易碾碎的齏粉。 不必親自動手,只需借勢。 這樣的工作方式,他熟悉得很。 孟清和冷笑,沈瑄策馬走過他身邊,“下馬,見過宋都督?!?/br> 淡淡的一句話,聽不出太多感情色彩。孟清和抬起頭,看著沈瑄的如玉般的面容,看著那雙黑沉的眸子,彎了一下嘴角。 沈千戶和他一樣,記仇。 宋忠同世子兄弟三人見禮,看到站在三人身后的沈瑄,眼神有些發冷。至于跟在沈瑄身邊的孟清和,直接被忽略了。 這樣的小角色,宋都督早已經忘到了腦后??山窈蟀l生的事卻告訴他,小角色也能發揮大作用,也能置人于死地。 “孤兄弟三人心憂父王,急著進城,無禮之處還請都督見諒?!?/br> “不敢,世子純孝,本官欽佩?!?/br> 只夸獎世子,不提高陽郡王和朱高燧,明顯有挑撥嫌疑。 朱高熾憨厚的笑笑,沒說話。 比起南京的官員,宋忠這樣的挑撥手段還不夠看。 朱高熾以不變應萬變,令宦官扶他上輅,朱高煦和朱高燧就沒他那么好的脾氣。 在南京,不得不忍氣吞聲,回到自己的地盤了,再讓人蹬鼻子上臉,這不是他們的風格。 不過,宋忠好歹是一品的都督,輕易不能動,至于其他人…… 朱高煦騎在馬上,駿馬打了個響鼻,站在一邊的余瑱,看著這匹通體漆黑,只在額間有菱形白斑的駿馬,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像魏國公徐輝祖最喜愛的一匹坐騎。 心中思量,臉上不自覺的帶出了驚異,恰恰被朱高煦看在眼里,二話不說,一鞭子甩了過來。余瑱本能的躲了一下,仍被馬鞭掃過臉側,麻木之后是火辣辣的疼,掌心覆上,滿手鮮紅。 “你!” “孤如何?”朱高煦高踞馬背之上,收起馬鞭,敲著掌心,“孤不過是看到只蒼蠅,給了一鞭子,余指揮有何不滿?” 余瑱暴怒,手按在腰間配刀之上,卻被宋忠一把攔住。 朱高煦眉毛一挑,“怎么,宋都督有話說?” “郡王,得饒人處且饒人?!?/br> 不管燕王一家將來怎么樣,現在朱高煦是郡王,是皇室貴簣,余瑱區區一個指揮使,敢對郡王拔刀,追究下來罪名可不小。 “宋都督這話,孤聽不明白,孤何時不饒人了?”朱高煦又甩了一下鞭子,不偏不差,抽在了余瑱的另一邊臉上,很是對稱,“孤只是那些厭煩平日里嗡嗡嗡的蒼蠅,見著了就想抽幾鞭子,宋都督可是聽明白了?” 宋忠咬牙,“本官聽明白了?!?/br> 說著,按住余瑱的肩膀,硬生生的將他按跪在地,“向郡王賠罪!” 余瑱滿面鮮紅,硬是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 “哈哈……” 看著滿臉鐵青的宋忠和余瑱,朱高煦笑得肆意,朱高燧也學著甩了兩下鞭子,沒傷人,只是逼得宋忠手下軍官倒退兩步。 朱高煦笑得更加張揚。 眼神輕蔑,就像再說,小王就是囂張了,你奈我何? “二弟,三弟,時辰不早了?!?/br> 朱高熾的聲音在前方響起,敦厚寬仁的世子,只提醒兩個弟弟注意時間,決口不提朱高煦對二品的都指揮使動鞭子,好似壓根沒看到余瑱臉上兩道鮮血淋漓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