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蓬頭垢面的楊龍看起來吃了不少苦,這也是可想而知的,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路上黑燈瞎火,從三鯤鯓的童子營營地摸到一鯤鯓的安平城堡,不吃苦頭是不可能的,再加上鬼鬼祟祟擅闖了禁地,即使報出童子軍的身份也要先關上半天核實再說。 “沒事就好?!编嵖岁鞍底允媪丝跉??!皝砣?,去通告楊府和承天府就說人找到了?!闭f著,鄭克臧讓人打來了水?!罢J錯不能等到余來嘛,你知道有多少人擔心你嘛?”話雖如此,但看著犟著身子站在那的少年,鄭克臧又嘆了氣?!昂昧?,好了,營官接受你的認錯,快洗洗臉,余帶你歸隊,說好了,下回可不許再這樣了……” 一天云彩終于散了,但此事的后果是童子營的圍墻被加高了一尺,而所有的狗洞、暗渠統統被堵上了,心有余悸的鄭克臧和孫有勞絕不想同樣的事情再來上第二遭…… “殺!”喊殺聲再度響了起來,朱錦鐵了心思要拔出黃芳度這個扎在心口上的毒刺,因此劉炎、徐鴻弼、劉成龍、沈瑞等部也只好硬著頭皮投入了漳州城這個血rou模范,這不,又一次進攻開始了,在鄭軍紅夷大炮的掩護下,千余新附軍直撲城頭。 “壘石!”伴隨著一聲驚恐的叫聲,數塊巨大的磚石帶著風呼嘯墜地,不但壓壞了鄭軍一部云梯,順便將數名來不及逃走的兵士壓成了rou糜。 “咻!”趁著城下一片兵荒馬亂,不少黃軍的弓箭手趁機在女墻后伸出頭去,等看清楚了腳下鄭軍的丑態,這才彎弓搭箭,好整以暇的將箭矢準確的射入對手的身體。 當然,所有的事務都是有一定的相對性,這邊提供掩護的鄭軍射手也利用對方的大膽反擊著,這不,一個剛剛得手的黃軍試圖故伎重演,結果在探出頭去的一霎那,萎頓在墻頭,身邊的同儕七手八腳的將他搶回來,卻發現已然被對手射入額頭。 更對守軍有殺傷力的是半刻鐘才能打上一響的紅夷大炮。隆隆的炮聲中,被火藥推動的鉛丸在極短的時間內,越過數百米的距離,狠狠的砸在城墻上,不但擊碎了當面的墻垛,其濺起的碎磚更是成了守城者們最大的殺手。 “轟!”鄭軍的炮隊又開一炮,這一炮打得更準,一舉命中了城頭敵樓的底層。敵樓里的黃軍官兵瞬間被飛舞的木屑殺死,在高速旋轉中積蓄了極大熱量的鉛丸還引燃了整個敵樓。但這還不算完,從敵樓后窗穿過的鉛丸還沒有消耗完所有的動能和勢能,在蹦蹦跳跳中,一路上又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 城頭、城里一陣慌亂,趁著守軍壓制力量的削弱,鄭軍已經逼了上來。城下,沖到城門洞口的鄭軍用攻城椎使勁的撞擊著被堵的嚴嚴實實的城門。城頭上,順著云梯爬上來的鄭軍也開始與反擊過來的黃軍廝殺起來。 仿佛知道城破后自己的命運,黃軍指揮官們身先士卒的掩殺了過來。一方面破釜沉舟,另一方面卻是被迫出擊,兩方面的心態本來就不同,因此,當登城的喜悅在殘酷的廝殺中消磨殆盡之后,形勢開始向黃軍方面逆轉了。 “死吧!”又是一次兵刃相交,好不容易擋住對方勢大力沉的劈砍,抬起頭來卻發現己方已經徹底陷入了死境,心知不好的這名鄭軍,三步并作兩步逃亡城頭,還不等他抓住一部云梯逃下城區,三桿紅纓槍已經如毒蛇般咬住了他……被敵人直接從城頭摔下去的鄭軍只是吐了口血沫就倒地不起了,然而比起那些被滾油或金汁澆爛了身子,未來幾天將在無窮苦痛中煎熬等死的同伴,他還是幸運的。 隨著這名鄭軍的死去,這一次功敗垂成進攻再一次畫上了休止符。 “王上,剛剛臣下派人去看了看,今天能囫圇回來的不過八百人,還有一部分有傷的,”三個月來幾番攻城,鄭軍已經成功的瘦身近三分之一了,不過再這么打下去,不要說新附軍要膽寒,恐怕鄭軍本藩人馬也會士氣大損?!俺枷乱詾樯媳ブ\,該是時候換一個章程了?!?/br> “哦?”陷在漳州城下進退不得的朱錦雖說不是如困獸一般,但時年不過三十三歲的他也還沒有到了不動如山的境地,因此一聽或有可以解決這個麻煩的辦法,便饒有興趣的看了過來?!扒淝艺f說,怎么個換個章程法?” “此番漳州戰事,本藩固然損失嚴重,但黃家也未必好到哪去,如今只是一口氣撐著而已?!瘪T錫范詭笑了一聲,低聲說到?!包S家已然日暮西山,想來必有人不甘與之同殉,臣以為,可以從中想些辦法?!?/br> “話是如此,但現而今漳州內外隔絕,卿又怎么知道誰人有了反正的心思?” “臣以為先多做幾篇勸降的檄文射入城中,只要言明只誅首惡,想來自能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屆時不要本藩去聯絡他,他自然會來聯絡本藩。當然,若事不諧也并無大礙,只要黃氏因而疑神疑鬼也可以作為一大收獲?!?/br> “卿說的有些道理,且試試再說……” 第019章 日本存銀 “(永歷二十九年、康熙十四年)冬、十月,鄭經陷漳州,夷黃芳度家。 經自六月圍漳,芳度悉力拒守。經數攻不下,列營困之。(十月)初六日,芳度標將吳淑獻城降。芳度方登北門巡視,聞變,踉蹌投開元寺井而死。經獲其將黃翼、蔡龍、朱武、張濟、戴鄰、陳驥、黃管等,皆殺之。剖黃梧棺,戮其尸,梟芳度首以徇。梧親屬無(論)少長,皆肆諸市,報發冢之仇也。 有請毀梧祖墳者,經曰:『罪止其身,與其祖何與』!不許。時芳泰往廣求援,會其兄芳世率廣兵由汀州入,亦以是日破永定縣,聞漳城陷,乃大掠而遁。 初,吳淑自海上投成功,撥歸黃梧標,梧待甚厚,將死,呼淑托曰:『吾兒年少,君可善輔之』!及漳圍日久,淑謂弟潛曰:『梧雖待我厚,顧負先藩實深。今世子待芳度有加,反圖逆命,吾豈可以私恩廢公義耶』?遂決計降,經封為平虜將軍、后提督,潛為戎旗鎮?!?/br> ——《閩海紀要》 “奉行官閣下,大村藩主殿下,前次本藩派人索要鄭泰所存白銀,貴方以沒有堪合為由不許提走,今日吾方以昔日存銀之人持堪合而來,貴方又狡言托宕,莫非真要不顧兩國往日同好,一意孤行不成?” 日本長崎唐通事處里,蔡政正義正嚴詞的責問著面前一臉假笑的兩個日本人,由于日本方面的故意刁難,這已經是他第四次來到長崎了,然而盡管他此行帶上了當年鄭泰在日存銀的經手人并存銀的憑據,但貪婪的日本方面卻絲毫沒有松口的意思。 “乓!”張恢的話還沒有說完,此行的副使謝智達一巴掌砸在榻榻米上?!跋胪塘嗽蹅兊你y子,好大的胃口,今日要是再不交還,下次爺爺就帶著兵船來取,信不信本藩封了長崎,讓爾等什么生意都別想做了?!?/br> “蔡大人,謝大人不要那么生氣嘛?!?/br> 坐在兩個日本人身后的唐通事陳九霖急忙開口分辨。所謂唐通事是由幕府和中國方面的貿易不斷擴大而產生的一個中間環節,大多數由旅日的中國移民充當。其中分為大小通事、稽古通事、內通事、唐行年司總理按察、頭取、立合、風說、定設、目付、御用通事、唐船請人、小頭、見習等等合計二十四個職司,是長崎奉行的重要組成,由于其素來不遺余力的為日方服務,歷來為幕府及長崎奉行所信賴。 “兩位大人也甚為無奈,只因此事托宕已久,經手之人多有離任,其中有些甚至已經不在人世,因而要厘清頭緒實屬困難,所以還請兩位大人見諒,見諒啊?!?/br> “見諒?怎么個見諒法?”蔡政冷笑一聲?!安灰娬徲执鯓?,余手中明明白白有人證物證,爾等還死活不認賬,這怎么見諒?莫不是相隔的時日太久了,爾等已經忘了本藩當年如何縱橫海上了?”蔡政也豁出去了,閩粵大戰不斷,銀子向流水一樣往外涌,各處都要用錢,他再不把這批銀子起回去,估計朱錦連生吞他的心思都有了?!吧購U話,這筆銀子給還是不給,今天就當面說清楚?!?/br> 兩個日本人嘀嘀咕咕說了兩句,得到主子授意的陳九霖臉一沉,反問道:“要是不給呢?” “不給的話,剛剛謝大人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辈陶淅涞目粗@個賣身求榮的走狗?!氨竟倩厝ズ笞詴f動藩主,調用藩中大軍前來攻打長崎,到時候,本藩也不要這筆錢了,就留給幾位重修長崎好了?!?/br> “呵呵,”陳九霖輕笑幾聲?!爸型链髴鸱脚d,貴藩又深陷閩粵,還有余力出兵長崎嗎?” “哈哈哈哈!”對于陳九霖輕蔑的質問,謝智達報以一陣狂笑?!坝噙€說小日本哪來的熊心豹子膽敢吞了本藩的銀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闭f到這,他沖著陳九霖一瞪眼?!袄蠈嵏嬖V爾等,本藩主力卻是正在閩粵征戰,然而不過只是陸師而已,水師大隊并未調動,抽來長崎也只是一兩句話的事?!标惥帕卣罩睂⒅x智達的話翻譯給了兩個日本人,日本人又嘀嘀咕咕的說了一番?!罢f什么鳥話呢?” “謝大人稍安勿躁不要失了上國使者的風度?!标惥帕靥匾庠谏蠂鴥勺稚霞又亓苏Z氣,其諷刺的意味極其的強烈?!傲敬笕苏f了,當年蒙元二十余萬大軍都在東征日本中失敗,貴藩區區水師又有何可懼,這等威脅嚇不倒大日本的武士?!?/br> “柳木大人的膽色真是不差?!辈陶话牙蕚浔┨饋淼母笔?,反而贊嘆其對手來了?!翱上О?,兩國交兵必有損傷,萬一幕府方面責問起來,釁自何開???不知道柳木大人和大村藩主該如何向幕府交代?” 此言一出,剛才還一臉得色的陳九霖頓時沉下臉來不知道該怎么去跟他的主子說。 雖然看不到陳九霖的表情,但對方說話后陳九霖反常的沉默讓兩個日本人覺察出了不對勁的地方,于是主動詢問著。面對日本人的尋問,陳九霖奴顏卑骨的回復了兩句。聽到一半,勃然大怒的柳木騰的一聲站了起來,甚是失禮的轉身而去。陳九霖立刻追了上去,而那個被稱為大村的藩主則搖搖頭,一言不發的也跟著走了。 “就這么走了?就這么把咱們晾在這了?”謝智達瞠目結舌的看向蔡政?!安檀笕?,這兩個倭人算是什么意思,惱羞成怒嗎?惱羞成怒也該留一句明白話,這算什么?不上不下,不清不楚,拿咱們當猴耍嗎?” “謝大人。若是余沒有猜錯的話,此事應該成了?!眲偛胚€一臉焦急的蔡政此刻卻變了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盎仞^驛吧,少則一兩日,多則三四日,日本人一準把咱們請回來移交財物,總算不負王上的重托啊?!?/br> “??!這事就這么算成了?”謝智達張大了嘴,還有些不敢相信?!安粚Π?,倭人之前那副嘴臉,天不怕地不怕,就差寫在臉上要生吞了咱們這筆銀子的,怎么這么會功夫,這事就成了,蔡大人不是寬慰下官吧?!?/br> “寬慰你?要是事情辦不成,那誰在王上面前替本官分說???”蔡政站起身來,沖著謝智達招招手,謝智達會意的貼近身子,此時蔡政壓低了聲音?!澳琴寥穗m天不怕地不怕,但唯一所怕的就是幕府本身。余剛才問那柳木釁自何開?柳木自是不敢向幕府解釋是因為其一己之私才引發兩國大戰,因此其才好惱羞成怒拂袖而去。既然柳木明白貪墨本藩銀兩一事已經不可為。那其自然不會再拖延下去,故余以為幾日內便見分曉了……” 蔡政判斷的沒錯,不用兩日,曾經趾高氣揚的陳九霖就一臉悻悻的跑來通知明鄭方面拿著堪合過去接受鄭泰遺產。然而等明鄭方面的相關人員到了唐通事處,核對了日方送來的賬目,謝智達頓時暴跳如雷起來。 “明明存銀是四十萬兩,怎么?現在只有二十四萬兩了,剩下的十六萬兩哪里去了!” “只有二十四萬,什么時候有過四十萬兩了?!标惥帕貨]好聲沒好氣的回應著?!耙秃炑?,不要也沒關系,向來鄭鳴駿(注:鄭泰之弟,已降清)那邊還求之不得呢?!?/br> “混賬東西,”看到陳九霖的做派,本來就一肚皮火氣的謝智達不干了,他掄起來手就給陳九霖一個耳光,打得對方在原地轉了三圈?!熬垢邑澚搜悠酵醯你y子,你老子不想活了嗎,那好,先吃你爺爺幾拳再說!” “你想干什么,衛兵!”陳九霖驚恐的大叫著,一隊早就有所準備的日本足輕持槍擎刀沖了進來,而明鄭方面也不甘示弱,一時間通事處里充滿了拔動兵器的響聲。 “放下刀槍,”蔡政示意部下們收起武器,有幾個愣頭青還不肯,蔡政只好挑明了?!斑@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小心吃了眼前虧?!钡让鬣嵎矫媸盏度肭屎?,蔡政來到陳九霖的面前?!斑€不讓他們退回去,難不成真想血濺當場嘛?”戰戰兢兢的陳九霖看了看蔡政,見他表現平和,這才略微放心,便喝退了日軍,這時蔡政問到?!板X數不對,余等回去也無法交代,還請陳通事跟日方說明,給個解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