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赫連恪一抬頭,正對上應小檀在那里擠眉弄眼。 她相中了赫連恪面前一道蔥爆羊rou,偏偏離赫連恪太近,花末兒不敢下手。 應小檀見“食”眼開,忖度著家宴而已,赫連恪應當也不會計較。當下一個勁兒轉眼珠,直往那盤羊rou上脧。 赫連恪“噗”的一聲就笑了出來,也不管眾人訝異的目光,他索性直接站起身,將面前那盤菜端了起來,往身后花末兒手里一遞,“去給你們姑娘送過去吧,看她饞的!快趕上猴兒了!” 等大家回過神兒去看應小檀的時候,她早裝得人五人六,毫無異色地起身道謝。 娜里依見狀,免不得冷哼了一聲,“沒個意趣的人物兒,真不知王爺您瞧上她那點兒了……還賜她多寶閣住,寶?她也配?” “哎??!”娜里依話音方落,從她身后經過的花末兒,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里端著的菜,自然也灑了一地。 應小檀三分可惜,七分心疼花末兒,見她摔著,當即就站起身來,“怎么摔著了?快起來,茉爾珠,你去扶她一下,看看燙著沒有!” 娜里依冷笑,“一樣的賤骨頭,不過是個奴婢,能站到這兒來伺候就了不起了,摔個跟頭又怎樣?我要是樂意,叫她摔死都不為過……” “咳?!焙者B恪突然出聲,“娜里依,你來跟本王說說,小檀怎么就不配住多寶閣了?” 一張陰沉的臉上,生生擠出笑意,叫人渾身都不自在。 娜里依也是被唬得一愣,卻因素來得寵,一時不以為然,哼笑著接話,“王爺還問我么?她一個漢人不說,連正經名分還沒有呢,遑論多寶閣了,照我看,側妃當初賜她個偏廂,已經是天大的抬舉!” 她話說得狷狂恣意,冷不防,赫連恪猛地一拍筷子,呵斥道:“沒有正經名分?沒有正經名分就由得你作踐她?既這么,本王明日就上奏本,給應氏請封昭訓!” 一席話出,宴上眾人頻頻變色。 娜里依不可置信地盯著赫連恪,怔怔地反問:“您要給應氏請封?她一個漢人……區區一個漢人……” 應小檀屢屢受辱,總算忍無可忍,“漢人怎么了?難道良娣說得就不是漢話嗎?” 呼延青玉也從旁附和,“我倒聽說,如今朝上也有漢官了不是?皇上都任用漢儒學子,王爺就不能寵愛個本本分分的漢家女人嗎?” 呼延青玉把“本分”咬得格外重,一下就提醒了赫連恪前幾日,關于娜里依指使內侍一事。他陰惻惻一笑,淡道:“側妃說得是,現在換咱們坐江山,也該講究講究漢人的本分了……本王明日正好進宮,也順道帶上應氏,去見見母妃好了?!?/br> 不容置疑地眼神圍著圓桌繞了一圈,最后格外繾綣溫情地停在應小檀臉上,“小檀,一會兒叫青玉給你找一身入宮的衣裳,請封之事,母妃自會為你做主?!?/br> · 宜心院,寅時初至,天邊還是滲著墨似的漆黑,呼延青玉叫人點了火折子,燃起滿屋的燭燈,映亮了正房。 入宮是大事,連呼延青玉等閑都沒有入宮的機會,更何況自小出在平民家庭的應小檀。呼延青玉臨時給她“補課”說了些宮中規矩,又講了赫連恪的生母賢妃娘娘的喜惡。 因聊到晚了,兩人索性在一處睡了,翌日一早,便又起來更衣上妝。 衣裳還是家常袍子,腰間的佩帶卻換成了一條絳紫暗地金線繡祥云紋的,看起來貴重非常。 應小檀窄腰束緊,烏發綰髻,黛筆掃過淡眉,若說她昨日的妝容是光彩,那今天便可稱精致了。 赫連恪見到她的時候,脫口便是一聲贊嘆,出于對美人的欣賞,他難得沒騎馬,轉身跟在應小檀身后上了馬車,“青玉替你打扮的?” 應小檀抱著箭袖掩嘴打了個呵欠,“寅時就起來梳頭……一直弄到剛才,連水都不叫多喝?!?/br> 絳唇微張,赫連恪心念一動,湊上前就吻住了,“真是辛苦我們小檀了,等到了母妃那兒,再叫人給你斟茶喝,嗯?” 舌尖兒舔過柔軟的上顎,應小檀倚著赫連恪的臂彎,情不自禁地發顫。赫連恪低笑,少女敏感的地方幾乎全叫他摸索出來了,再長大幾歲,更是個妙不可言的寶兒。 攏著瞇瞇噔噔打盹的小檀到懷里來,赫連恪低著頭問她:“爺要給你請封了,高興嗎?” 應小檀非常直率坦白地點頭,“當然高興了!沒個正經名分,哪兒算王爺的人?這就好比有人在奴婢身上貼了個紙箋兒似的,上面就寫著——三王爺屬?!?/br> 赫連恪被她的描述逗得樂不可支,隔著車壁,外面都能聽到一陣暢快的笑聲。 “小檀真是會說話,這請封的奏本,本王沒白替你擬!” 等赫連恪的馬車繞過這道巷口,兩個并轡而行的錦袍男子緩緩跟了上去,“二哥,那是不是三哥府上的馬車?” “好像是,老三今兒怎么沒騎馬?” “聽這一連串的笑,三哥這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得了,甭猜了,進宮就知道了?!?/br> · 長陽宮里,賢妃像是特別不耐熱的人,七月的天,本就清涼的殿中,仍是鎮了一大盆冰,本就發暗的暖閣里,愈發顯得陰森森的。 一個小宮娥跪在銅盆跟前兒,持著紈扇,一下一下兒扇著,將涼氣吹散開來,直往賢妃所坐的羅漢床跟前兒送去。 應小檀從進了暖閣里,就一直跪著,賢妃沒叫她起身,她自然也沒有余地表態。好在金磚地案上鋪了毯子,這是薩奚人的慣俗,倒叫應小檀占了幾分便宜。 寒暄過幾句,賢妃始終不曾露出笑臉,略顯富態的容顏上,透著謹慎與疏離?!皯鲜前??我們薩奚建朝以來,還從沒有王族給漢人女子請封的事情……皇室子弟如是,宮里亦如是,九嬪里尚無漢人,你們王爺怎么就要給你請封了?” ☆、第20章 請封昭訓 出口就是一番質問,叫應小檀有些始料未及。 強自按捺了心里的不服氣,她抬額一笑,“回娘娘的話,是王爺的意思,奴婢不敢揣測?!?/br> “不敢揣測?呵?!辟t妃碰了個軟釘子,眉梢諷刺地挑挑,繼而別過了臉,“讓王爺給一個漢人女子請封,國朝上下,怕都要笑他自降身份……他倒好,也不來問問本宮的意思,就這么到皇上跟前兒遞奏本了?” 賢妃煩躁地捻了捻手里的佛珠,“你們良娣呢?他要來請封,娜里依也不多勸著點?” 咦? 應小檀蹙了蹙眉,王府內務一向是由側妃打理,該勸也輪不到娜里依吧? 她斟酌了一下,旁敲側擊地道:“良娣是知道這件事的……側妃也知道了?!?/br> “娜里依知道?知道她還不攔著點?”賢妃一摔佛珠,叮叮咚咚,落在炕桌上,一陣喧鬧,“恪兒大了,越發的有主意了,娜里依也沒個定性,總跟著他胡鬧!枉費本宮這么看重她!” 她一個勁埋怨,臉上的皺紋也隨著嘴唇的翕合牽動出來。 應小檀看著這個深宮薄寵的女人,忽然生出了一點傷及自身的難過,就算膝下有子,色衰而愛馳,也難免陷入這樣焦躁而迷惘的境地吧? 不過,這樣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 應小檀沒有漏掉賢妃口中所表示出來的對娜里依的殊遇,她一笑,故意接話,“這樁事……奴婢倒該感謝良娣,若非良娣出口,恐怕王爺也不會想到為奴婢請封?!?/br> 她把話說得含含糊糊,自然就讓賢妃誤會了,“怎么?難不成是良娣主張替你請封?” 賢妃的不豫漸漸消弭了一點,她下頜微揚,用一種審視地目光打量起了應小檀,“姿色倒是不賴,若是良娣有意為之,那本宮……本宮也可寬容你幾分。王爺就是在良娣的舉薦下,才納了你吧?” 應小檀有點吃驚,娜里依的影響就這么大?太子、賢妃……人人都把她視作王府女眷中最有意義的存在。 賢妃卻沒理她的恍神,自顧道:“你得好好敬重良娣,她父親與皇上可是結拜兄弟,肯屈嫁給恪兒,真真是受足了苦……可惜她遲遲不得子嗣,若不然,本宮也好出面,為她請封側妃了?!?/br> “娘娘,王爺來了?!?/br> 隨著小宮女的一聲通傳,應小檀始終懸在半空的心,總算落了地。 赫連恪頎長身影,被陽光拉成了地案上一道長長的陰灰,他繞過屏風,看到仍保持跪著的應小檀,然后露出一分驚訝。 “兒臣見過母妃?!焙者B恪象征性的彎了彎膝頭,賢妃已經喜笑顏開地讓人將他扶了起來,“到娘跟前兒來坐,我正盤問這應氏呢……她說,是娜里依叫你動了為她請封的意思?” 應小檀聞言,忙抬起頭,殷切地望向了他。 也許是因為居高臨下的緣故,赫連恪竟覺得她的眼睛,比尋常還要大上幾分,一向水光瀲滟的眼瞳里,有著昭然的暗示。 這么說么……倒也沒錯。 赫連恪不介意在這些小細節上為女人們周旋幾分,當即點頭,同賢妃道:“差不多是這樣吧,兒臣的奏本已經遞交父皇了,父皇準了,還挺高興的?!?/br> “怎么?” 赫連恪無奈地搖了搖頭,“您還問我怎么?那個大魏的公主……父皇納了之后,一直就是個婕妤的位分,這是有我開了先河,父皇想晉她呢?!?/br> 牽涉到皇室秘聞,應小檀也擺脫了滿心地忐忑,豎起耳朵來聽了。 賢妃“嘖嘖”兩聲,倒是有幾分喜聞樂見地點了點頭,“是有這個意思,端看皇后怎么處理了……為著這個,之前太子想替他府上的愛妾請封,皇后一直壓著沒準呢?!?/br> “您消息倒是靈通……不過,皇后那兒,不會為了兒臣遷怒您吧?” 賢妃倨傲地一抬頭,“遷怒本宮?本宮現在既不與她爭寵,又不奪她坤寧宮的權,本宮的兒子老實本分,連兵權都不掌,要是這樣她還能遷怒,這后位,她是坐不穩了?!?/br> “也是,那兒臣就放心了……哦對了,另有一樁事,父皇今日高興,說等九月千秋節的時候,叫兒臣帶上應氏一道入宮,叫他見見。說要考察考察兒子的眼光,母妃看……?” 賢妃撈起桌上的佛珠,雖然不情不愿,卻還是點了頭,“皇上都下了旨,你還來問本宮做什么?帶個漢人入宮……你自己樂意丟人,就丟去吧!” 赫連恪表情一僵,到底沒再多話,起身行了個禮,“那兒臣告退?!?/br> “嘶——慢點慢點!”應小檀跪得膝頭發麻,痛都感覺不到,只剩下站不直的酸麻。 她入宮沒帶進婢女,赫連恪身邊也不過留了兩個內侍,沒辦法,赫連恪唯有親自上陣,半摻半扶地領著應小檀,往宮外“挪”。 應小檀走一步,小腿肚子都隱隱地發顫,她努力地想站得直一點,每每用力,就受不住地要往前栽。赫連恪眉頭緊皺,“這是跪了多久?這么嚴重?” “快一個時辰了吧……娘娘先頭在禮佛,沒召見,奴婢就在外頭跪著等,后面出來了,又晾了奴婢好一晌,等真問起話來的時候,就更不叫起了,一直到您進來?!?/br> 軟玉溫香在懷,照理說,赫連恪摟著她,其實還挺高興的。攬著她的手,左摸摸右蹭蹭,少女害羞,自然不敢明目張膽地與他拉扯,唯有悶聲受了。 只不過,宮里人來人往,都是奴才,被人看到這么一幕,赫連恪說不出的尷尬。 他相信很快京城里都會有傳言,說他三王爺不僅為一個漢人女子請封,還如此這般地呵護于她,就算在宮中行走,也“愛不釋手”。 風流名,倒不是什么壞事。 可一想想當初他自己多么義正言辭地在兄弟面前拒絕漢人女子的獻媚,赫連恪就隱隱覺得,臉上有點疼。 哎,越想越疼。 “得了,回去拿熱砂袋敷敷膝頭,好好睡一覺就成了。一個時辰也不算久,本王小時候帶著四弟偷馬出去騎,回來被父皇罰跪了一宿?!?/br> “哎,三哥,你這也忒不地道了!”一個爽朗的男聲突然在兩人背后響起,赫連恪與應小檀同時回頭,一個看起來不足二十歲的少年慢悠悠地走近,他手里捏著把折扇,繞在食指與中指間打轉,動作流暢利索,看得出是個常佩扇的人。 不像薩奚的王族,倒像個正經的漢人公子哥兒。 赫連恪眉頭皺了皺,“老四,你怎么陰魂不散的?!?/br> 四王哈哈大笑,“這不是在父皇那兒聽說三哥收了個絕世美人,心向往之嘛!” 他說話調侃,可禮數上卻是不缺的。 轉頭對向應小檀,四王握住了扇子,拱手一揖,“小嫂嫂有禮?!?/br> 應小檀訕訕的,先瞥了眼赫連恪,見他并非真與弟弟動怒,也就躬身回了個禮,“四王爺萬?!疫@……身子不爽利,您別嫌我禮數不周?!?/br> “不敢不敢?!彼耐跤幸浑p桃花眼,笑起來彎彎的,愈發顯得年輕倜儻,“見到小嫂嫂芳容就是區區的榮幸,不敢耽誤您時候了,三哥慢走?!?/br> 赫連恪把人摟緊,生怕被人覬覦似的瞪了眼四王,“竟學那些浪蕩子!叫父皇看見,還不打斷你的腿……” 四王又是笑,“弟弟我什么不是跟三哥您學的呀?成了,您趕緊出宮吧,逗留得久了,只怕……大哥那里就要多想了?!?/br> 太子多疑,如今連四王這個親兄弟都察覺了。 赫連恪不經意地收攏了眉心,沉下臉來點一點頭,沒多說什么,轉身擁著應小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