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回到家中,日頭才剛過午,她里里外外忙了一陣,心思卻一直記掛著那張送去方府的拜帖,不知方如逸可否愿意讓她和張烈登門。 眼看已是黃昏,大門上還是悄無聲息,她斷了念想,只當方如逸不曾把一張普通的拜帖放在心上。 夜色漸起,一家人圍坐在屋子里用飯,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陶蓮心里一跳,好不容易按滅的念想,“蹭”地又燃起來。她忙放下筷子,起身往大門口去,門一開,是今日她在木工坊里見過的一名工匠。 “問陶娘子安?!惫そ彻傲斯笆?,遞上一張回帖?!斑@是東家讓我給你捎來的,她說若張先生和你明日得空,盡管來府上小談?!?/br> 陶蓮欣喜萬分,把那回帖接在手中一瞧,箋紙上的灑金看得她直晃眼。 “多謝師傅特特送來!明日我們一定登門拜訪!” 工匠告辭離開,陶蓮關了門,捧著那張灑金箋飛快奔回屋中,沒等張烈和張盈發問,她先激動地喊了起來:“方姑娘答應我們上門了!” 張烈呆了呆,差點拿不住筷子,雙眼直盯著她手里的灑金箋,有些難以置信:“真的假的?方姑娘怎會愿意讓我們上門?” 陶蓮拉過他的手,把箋紙小心地放上去:“你自己瞧瞧罷,真得不得了!都說仆隨主,余姑娘那般好心,她服侍的人定是個心善的。 再說了,你從前在軍中待過,我在拜帖上又特特寫了你對方將軍滿心欽佩,方姑娘一歡喜,自然就愿意見我們了?!?/br> 張盈一句也沒聽明白,睜著眼睛往那箋紙上瞥,口中直道:“阿娘,誰是方姑娘?” “就是你爹爹時常說起的那位方岱將軍的女兒,現如今在京中住著,是各家貴眷府上的???,做些個大水車的生意?!?/br> “原來是她!”張盈擱下筷子,湊到張烈身邊,低著頭看那灑金箋?!叭q年節時,咱們去小叔叔家拜年,堂弟就提起過方姑娘和梁王爺退親的事,非說她膽小怕事,是個一輩子的窮酸命。 我聽不下去,爭辯了幾句,堂弟卻在我走道的時候,給我使絆子。幸虧爹爹教了我幾手功夫,才沒讓他得逞……” 陶蓮從不知,去歲在張焦府上還發生過這樣的事,驚道:“你怎么不早告訴爹娘?” 張盈低了頭:“你們總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叔叔如今做著朝廷的官,堂弟的眼睛也長在頭頂上,哪里瞧得上咱們家?就算把這件事拿到明面上來說,祖父祖母也只會說什么堂弟年紀小,我這個做jiejie的,很不應該同他計較。想想也是沒趣,我就忍了?!?/br> 張烈聽得心里不是滋味,手中的灑金箋也變得甚是燙手,勉強道:“你堂弟性子急,不了解方姑娘的為人,咱們可不能如此?!?/br> 張盈倒也不計較許多:“爹,娘,我明日能不能跟你們一起去方府?堂弟把她說得那般不堪,我偏不信,定要瞧瞧她是何等人物?!?/br> 陶蓮心中猶豫,他們夫婦倆本就不認識方如逸,不過是借著余照的光,才得了機會一同登門拜訪。 如今又要帶上女兒……只怕方如逸會覺得,他們一家子是上門打秋風來了。 她望向張烈:“夫君,你看這……” “爹,娘,就讓我跟著去嘛!我不說話,就是瞧一瞧,不會給你們惹事的!”張盈連聲懇求。 這話倒也不假,她這女兒向來懂事乖順,每回在張焦府上或祖父母那里受了氣,全是自己忍下。如此想想,當真是父母無用,連帶著她也四處遭罪,看人臉色。 一念至此,陶蓮的心思動了動,正要開口勸自家夫君幾句,沒想到張烈卻先答應下來:“方姑娘肯讓我們上門,自然不是那等瞧不起窮苦人家的勢利眼。 盈兒,明日你便跟著我們去,一道見見世面,看看將軍家的女兒是何等氣派。若方姑娘問你話,你就答著。我帶你讀了不少兵策,魏先生也指點過你的詩書,定不會上不得臺面?!?/br> -------------------- 第53章 拜訪 ===================== 張盈歡喜得不行。 素日里,父親時常會說起那位方將軍,明明從未親見,卻總能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在漠北英勇抗敵的故事。 次數多了,她也憧憬起來,后來又聽說方姑娘為了保命,不惜與梁王斷親,落了好一頓嘲笑??刹虐肽甑墓Ψ?,方姑娘卻翻起身來,成了世家高門的座上賓。 在她心里,方家人已然成了活著的傳奇,如今能有機會見上一面,她無論如何都不愿錯過。 一家人用完了飯食,回房安歇時,各自都有些難眠。 翌日清晨,他們起了大早,穿上見客的衣衫,囑咐家中老嫗照顧好張武夫婦,帶上贈禮,出門往回帖上所記的方宅去。 走了一刻鐘,三人到了方家老宅外,毛大樹已經等在了門口。 幸虧毛大樹在衣裳鋪對面蹲守時,在臉上貼著疤痕、癤子,又總是低著個臉,那日陶蓮過來,也沒大看清楚他的樣子。 此時相見,陶蓮竟半點也沒認出來。 毛大樹上前拱了拱手:“敢問三位可是張家人?今日來拜訪我家姑娘的?” “正是?!睆埩一囟Y道。 毛大樹接過陶蓮手中的禮,連聲道:“快請進,我家姑娘想著,你們定會來得早,已然起身用過飯了,這會兒正在堂上吃茶?!?/br> 張烈夫婦本以為方家有官身,必是規矩大過天的門戶,這才早早動身前來,想著在外門上等個小半時辰,多半就能見到方如逸。 卻不料人家姑娘體貼得很,竟是已在里面坐等他們上門了。 看來方姑娘不像京中其他貴眷,并不愛拿什么高門大戶的架子。 暗忖片刻,三人心里都生出不少親近感佩的意思。 毛大樹領著他們進了門,穿過前院,到了廳堂外。張盈跟在爹娘身后,尋了個空隙,小心翼翼地往堂上一看,見一名穿著家常素衣的女子正端坐其上,捧著杯茶慢慢地飲著。 她的發髻上只簪了支玉釵,猛一看不大起眼,可仔細瞧瞧,那玉卻是通透瑩亮,水色也潤潤的,頗有一番逼人的貴氣。 聽見堂外動靜,她微微抬頭,張盈這才看清楚的她的容貌,一時間竟癡癡的移不開眼。 那般柔美又沉靜的神態,比年節畫上娘娘像都要美上七分! “大樹,客人到了,怎么也不通稟一聲?” 方如逸瞧見來人,立即擱下茶盞,親自出堂來迎,把張烈夫婦嚇了一跳。 他們忙拉住還仰頭出神的張盈,躬身行禮道:“問方姑娘安?!?/br> “我年紀小,從來不讓下人行什么大禮,三位如此相拜,倒折煞我了。照兒,快扶起來?!?/br> 余照趕緊上前攙住陶蓮的手,對張烈笑道:“張先生,你們不必拘束,我家姑娘自小在軍中長大,不愛拘些俗禮。今日到了方府,便同在家時一般,隨意些就好?!?/br> 張烈和陶蓮口中拜謝不迭,說話間,眾人進了廳堂,張盈坐下一看,見高幾上擺著三盤點心果子,都是她從沒見過的,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你若喜歡這果子,我讓你余jiejie包一些,給你帶家去吃,可好?”方如逸道。 張盈心中跳了幾下,身形卻是鎮定,起身福了福:“回姑娘的話,民女從未見過這般精巧的果子,這才貪看了幾眼,還請姑娘莫怪?!?/br> “怎會怪你呢?今日你是客,這果子擺在桌上,本就是給你和你爹娘吃的??靹e站著了,坐罷?!?/br> 張盈緩緩落座,方如逸望向張烈:“張先生,這位是你的女兒吧?” 張烈恭聲道:“正是小女,閨名一個‘盈’字。方姑娘在京中頗有美名,她聽說小人今日登門,非纏著要來,讓姑娘見笑了?!?/br> 方如逸嘴角含笑:“我哪有什么美名,不過是些笑談。張先生,我瞧著你女兒是個靈動機敏的,舉止間有些法度,可是念過書?” “小人閑時教她識得幾個字,平日只讀過幾部兵書?!?/br> 方如逸點頭:“我聽照兒說,張先生年少時從過軍,如今雖然卸了甲,但平日里常聊些軍中趣事,又教女兒讀些兵書,倒與我父親有些像?!?/br> 張烈慌道:“小人是布衣草莽,豈敢同昭武將軍相提并論?!?/br> “身份雖說不同,可行事卻頗為相似。我父親從不因我是姑娘家,便不教我讀書習字。張先生,你對女兒也是如此,我聽著很是親切。 說起來,我在京中的知交雖多,可有過軍營經歷的卻少。昨日見你們的拜帖來,還真是喜不自勝了,心里直盼著二位登門閑談呢?!?/br> 聽到這里,陶蓮總算尋見空當,趕緊開口道:“方姑娘,今日匆匆上門,家里沒什么好東西,只帶了幾盒胭脂謝余姑娘那日相幫的恩情,再有幾匹上不了臺面的輕煙羅,給姑娘糊窗子用?!?/br> 方如逸眉梢微揚:“我到京中不過兩載,還沒見過輕煙羅呢,聽說是個極好的料子,夏日里做成衣裳穿上身,半點悶熱也沒有。 如此貴重的布料,怎可拿來糊窗子?等過兩日我得了空,便讓照兒送去黃掌柜的鋪子里,做兩件衣裳穿?!?/br> 陶蓮忽然覺得,眼前這位方姑娘,與她曾經見過的那些高門貴女,實在大不相同。 旁的人,衣衫華貴、珠翠滿頭不說,單一個望下來的眼神,就明明白白寫著“汝乃俗物”,身姿更是端得像個天上仙。 而方如逸,卻能和自己這般的俗世婦人,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處,閑扯些家常話。 “方姑娘瞧得上民婦的玩意兒,我心里實在高興的很?!碧丈彽?。 茶水端上來,方如逸抬了抬手,示意他們喝兩口暖心茶,語調舒徐:“說句不怕你們笑的話。我剛來京都的時候,什么輕煙羅、月影紗的,一概都不認得,就連‘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吃看桌席都不知,差點在王御史的府上鬧出大笑話?!?/br> 她飲了口茶,輕聲嘆息:“從前我在漠北住著,那里只有苦寒,就是手上有再多的銀兩,也買不到什么好東西,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京中的席面,竟還有就這么放著給人瞧的點心?!?/br> 張烈臉上閃過些許悵然:“京中貴眷個個財帛豐厚,哪里曉得邊關的苦。小人雖然沒去過漠北,可從軍的時候,我跟過魏先生,他說十八年前他曾去過漠北,同令尊有過幾面之緣。 那時戎族趁著風沙肆虐,到處作亂,方將軍那會剛到漠北不久,對那里的地形不大熟悉,身邊又帶著年幼的長子,和懷了身孕的夫人,一邊要帶兵對抗戎族,一邊還要照顧家人,頗受了些苦?!?/br> 這話勾出了方如逸小時候的經歷,甜糯的玫瑰八仙糕吃在嘴里,也沒了滋味:“十八年前,我母親懷著我,在沙漠里東躲西藏,別說什么飯食好壞了,能有口吃的就是萬幸。 我三歲上沒了母親,身子也不大好,多虧父親和長兄憐我年幼體弱,時時刻刻護著我。漠北風沙一起,是連房頂屋瓦都要掀開的,牛羊不知卷走了多少。 當地的百姓本就缺衣少食,還要遭這樣的罪,同京中的日子一比,真真叫人心里難受?!?/br> 張烈點頭,臉上露出些不好意思:“不知方將軍如今在漠北,可一切安好?小人仰慕方將軍英武多年,只是從未有機會得見。今日能見到姑娘,果真有將門風姿,也算了卻小人心中夙愿?!?/br> 方如逸淺淺笑道:“張先生想見我父親有何難?等他回京述職時,我讓人送張邀帖給你?!?/br> 張烈驚喜萬分,趕緊起身拱手,沒等說上兩句拜謝的話,方如逸卻道:“怎么聊著聊著,張先生又站起來了?我那不過是舉手之勞,再不必謝的?!?/br> 張烈心中感激,但想著不好拂她的意,便散了拜謝禮,回身落座。 “對了,方才張先生說,你曾經跟著魏先生,敢問是哪位魏先生?”方如逸好奇心起。 “是魏以致先生,他曾在錢國公手底下做軍師,后來錢公蒙冤,他也受了牽連,和兒子一起被流放漠北。直到十二年前,江首輔把這樁冤案重新翻出,魏家父子才返回京都。魏公子如今跟著江國舅,據說兩人亦師亦友,小人聽了也是歡喜?!?/br> 方如逸眉梢微動,心知那魏公子就是魏臨,便側頭望了望余照,果然見她低著頭,臉頰騰了紅暈。 “原來張先生曾得過魏先生指點,怪不得言語之間,頗有體恤邊關民生多艱的慨嘆。先生既有如此之嘆,為何不入朝局?” 張烈擺擺手,神情復雜:“不瞞姑娘說,當年錢公的冤案也牽扯到了小人,家中賣了一處莊子,這才把小人從大牢里救出來。經此一遭,小人再不想什么從軍仕進了,只照顧好家人便心滿意足?!?/br> 方如逸的語調忽地探尋起來:“那如今,張先生家中一切可還安好?銀錢用度周轉如何?親眷鄰里之間親和否?” 見她連著拋出三般疑問,字字句句直戳他心頭痛處,張烈后背僵硬,有些坐立不安,思忖片刻,正要道一句“一切都好”,沉默許久的陶蓮卻先開了口: “姑娘真真是個明白人,不過三兩句話,就說中了我家的癥結?!?/br> -------------------- 第54章 破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