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她隨意擺了擺手,沒說吃也沒說不吃,只快步往內院去。張烈以為她是有急事要找爹娘商議,想著自己是個笨嘴拙舌的,也不好跟了去,便撿起耍了一半的刀,仍舊在前院練著。 進了內院,張碧熟門熟路地走到爹娘住的西廂房外,敲了兩下門,沒等人來開,便徑自推開。 張武和馬氏夫婦倆正披著棉被,坐在屋子里,見房門突然開了,還以為是陶蓮來了,馬氏張口就罵:“大冬天的把門打開做什么!是要凍死我們老兩口么……蓮兒?” 看清楚來人,馬氏愣了愣:“你怎么來了?” 她這女兒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心撲在給夫君填窟窿上,要不是趕上逢年過節的,是幾月也見不著一回。 可今日卻突然登門…… 馬氏給張武使了個眼色,夫妻倆心里都有了些數。 看來這回姑爺的賭債,欠得狠了。 “這屋子里怎么冷嗖嗖的,娘,你們沒燒炭盆?” 張碧環顧四周,見火盆就在墻角擺著,里面也有兩塊碳,走過去想生火,馬氏卻一下丟開棉被,奔過來扯住她: “屋子里就這兩塊碳,留著等明年二月時用的!要是今日燒了,來年我們老兩口怎么過!” 張碧驚訝道:“娘,你們手里不是有鋪子銀么?怎么連炭盆也燒不起?就算銀錢不夠,二弟媳難道沒給你們買?” 一聽這話,馬氏忙拉住女兒,兩只老眼一睜,刷地流下淚來:“你那二弟媳是個吃錢鬼!捏著兩間鋪子的錢,死摳死摳地過日子。大冬天的也只給我們這屋子一點點的炭,我們不省著點用,等到最冷天里,那不得要凍死了?!” 張碧急忙道:“那你們手里的鋪子銀呢?怎么不拿出來用?” 馬氏登時抹起了淚:“天爺??!我們老兩口掙了大半輩子,只得一間鋪面,那是我們的棺材本,怎么能動??!” 說不了兩句,她又開始哭訴張烈夫婦如何不好,日日夜夜薄待她。張碧聽得煩厭,心知這次過來,無論如何也搜刮不出半分錢,當下便掙脫了手,隨意應付兩句,轉身往屋外走。 才到門口,卻瞧見陶蓮從外院進來,臉上帶著笑:“我竟不知大jiejie來了!今日有些晚,不如大jiejie就在我家用了飯再回去?” 張碧此行的目的落了空,沒有半點吃飯的心思,心里的氣翻上來,開口便道:“你有那功夫留我吃飯,不如把爹娘屋子里的炭盆燒起來。算起來,你手里也握著我們張家的鋪面,又是這府上的管家人,怎么能把你公公婆婆苛待了去!” 陶蓮一愣,怔怔道:“大jiejie這是說的哪里話?我何曾苛待公婆?從入秋起,我每旬都送炭火過來,從來沒有少過一筐……” 說話間,馬氏從屋里出來,陶蓮忙上前拉住她,急道:“婆婆,你可要為我辯白啊,我從來不曾少過你和公公屋子里的炭火……” “救命??!救命??!” 馬氏突然身子狂扭,口中不住地大喊大叫,陶蓮嚇了一跳,忙松開手。 張碧心里卻明鏡似的。 她這位親娘,頗有些顛倒黑白的本事,此刻定是發現自己污蔑陶蓮的事瞞不住,干脆裝瘋賣傻起來。 “救命啊救命??!我們老兩口手里沒錢,你這毒婦,大冬天的連口熱湯飯也不給,是要害死我們嗎!” 馬氏身形矯健地沖到陶蓮面前,拼命地打她拍她,像是見了死敵一般。 陶蓮沒設防,臉上挨了好幾下,火辣辣地疼。她不敢還手,只得左躲右閃,身子氣得顫抖: “婆婆為何說起這等污蔑人的話來!熱飯和炭火我從未短過,每月還特特給公公婆婆每人五金銀子。婆婆手里握著一間鋪面,一向都是自己出門收租,不讓我碰半點銀錢。 我自認對二老一向敬著尊著,只有花錢費心的份,從沒生過什么怨,為何婆婆今日卻喊什么救命!” -------------------- 第49章 知情 ===================== 可任憑陶蓮如何解釋,馮氏只一味哭喊打鬧,半句也不理她。 陶蓮沒法子,只得忍痛奔到屋前:“公公明鑒!我每月都給足了吃食和月銀,為何婆婆非要如此編排我?還望公公說句實話!” 院子里鬧騰許久,張武在房中早就聽了個清楚,但他卻不肯出來,只在里面裝聾作啞。 張碧冷眼看著自己的親娘在院中撒潑,心頭的厭惡都快溢出眼眶。 自家二弟是個老實人,娶了個娘子也是本分,苛待公婆的事,他們定是做不出來的。 方才在屋中,馮氏那一番哭訴,就已經讓她覺出一些味來——爹娘不愿拿錢幫她填賭債的窟窿! 賭債難填,兩個老人心疼棺材本,捂得嚴實些,也不是不能理解,可這會兒見親娘為了不拿錢,不惜滿嘴胡縐,非要把兒媳婦往死里逼,她只覺得心寒。 但這份心寒,卻不是為了陶蓮。 而是如此一鬧,她將來若開口提到個“錢”字,馮氏便會扯出自己缺失少穿的事來,且不說什么拿銀子出來,別反過來讓她這個女兒添補,就已經阿彌陀佛了。 馮氏的哭喊鬧得張碧心煩,扭頭就往院外去,卻在門口碰見了躲躲閃閃的張烈。 “二弟,你在這里做什么?” 張烈面紅耳赤,堂堂一個三十三歲的七尺壯漢,眼下卻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敢進門幫自家娘子辯白,也不敢攔著親娘別動手,只結結巴巴對張碧道: “大jiejie,我,我沒苛待爹娘,我……” 張碧斜他一眼,扔下句“沒出息”,飛快出了府,徑自去了。 …… 夜色已深,地上的積雪仍舊深重。 毛大樹從巷口匆匆趕來,奔到方家老宅外,在墻角下蹭掉鞋底的雪漬,又抓了把干凈的雪,在臉上一抹,擦掉些酒氣,這才伸手叩門。 見開門之人是余照,他有些吃驚,忙閃身進去,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道:“jiejie怎么親來開門,姑娘可睡了?” “還沒有,姑娘正在屋里等你呢?!?/br> 毛大樹一聽,趕緊加快腳步。進了屋子,他怕寒氣過人,只在門口站著,對方如逸拱了拱手:“姑娘,張家的內宅事,小人都從張校尉家的小廝那,打聽清楚了?!?/br> 他語速飛快,腦子靈活,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把張家內里那一團亂糟糟的事,說得清清楚楚。 方如逸皺眉聽完,臉上的神色換了幾番,半晌才搖頭道:“這張家不過一個女兒,兩個兒子,竟然是各有心思。雖說是一個爹娘生的,可這他們三個兒女,勁兒卻不往一處使?!?/br> “姑娘說的,正在點子上!”毛大樹嘿嘿笑道?!皬埣业拇蠊媒阒恢缼头蛐鲞€賭債。大房兒子養著爹娘,卻落不著半點好,總是被欺負。二房就別說了,跟大姑姐串通一氣,每日里算計二房的錢財?!?/br> 余照給他端來一杯熱茶,趁他喝茶的功夫,扭頭對方如逸道:“姑娘,要奴婢看,這家的爹娘才是最氣人的?!?/br> “細說說?!狈饺缫莸?。 “其實兒女三個心不在一處,倒也沒什么。二房的張焦中了武舉人,身上有了官位,自然不是平頭百姓了,同大房分府別住也是尋常??晒志凸衷?,他們的爹娘明明受著大房的照顧,卻非要在其他兒女面前搬弄大房的是非,難道大房知道了,心里會沒有怨氣?” “正是呢!”毛大樹接口道?!澳菑埣业?,一個只知道把錢死死摟在懷里,一個是裝聾作啞,諸事不管。那大房的張烈是個嘴笨的,雖然他的娘子能說會道,可到底是個老實人,就算心里再氣,也只一味忍著讓著,絕不做半點對不起公婆的事?!?/br> 方如逸緩緩點頭。 張家的事,上輩子她風聞過幾句,但知道得不大真切,只曉得張焦是元軾的臂膀,他的二哥張烈年少時曾參過軍,原本前途無量,誰料他的頂頭上司含冤獲罪,他是個排不上的小兵,便花錢贖罪,算是逃過了一劫。 可經此一遭,他那顆仕進的心,卻涼得徹底。 這幾日毛大樹和張烈的小廝牽上了線,方如逸這才把張家的內宅秘事查問清楚, 張家三個兒女間,本就各自存了氣,只是礙于情面,沒說破罷了。 細細想來,張焦自然是要拉下馬的,可他二哥張烈卻是個人物。 國朝不重視武將,但鎮守邊關,行軍打仗,卻少不了得力的武將。自己復仇一場,若是能多得幾個官員助力,將來就算有什么萬一,也不算毫無防備。 張烈生性純良,定能擋住元軾的拉攏,也會一心穩住國本。只是他的品行究竟是否如傳聞那般,還是得親眼見一回才好。 毛大樹忽然想起什么:“對了姑娘,小人還聽說,張烈夫婦有一座大宅子,并兩間鋪面,準備將來添到女兒的嫁妝單子里去。但張焦和張碧兩個早就串通起來,想法子不讓張烈這么做,還要等他的女兒嫁人后,逼他把家私全交出來,給他們兩家的兒子分?!?/br> 余照驚道:“這是要吃絕戶??!” 方如逸眉頭微蹙,眼中騰了些怒氣:“我最痛恨這等打著血緣姓氏的名頭,謀奪兄弟姐妹家私的惡行。張烈現下本就做著官,家財并不算少,自家田產難道不夠他們夫婦兩個折騰的? 居然還要把手伸到兄弟那里去,這是要讓張烈的女兒,兩手空空地嫁到夫家去,好讓她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么!” 余照面色憂慮:“姑娘,張家的內宅事這般復雜,奴婢想來想去,也沒尋見可以著手的地方。那張焦也不像曾得功,有個外室小妾的,想拉他下馬,只怕難得很?!?/br> “你忘了張焦不通兵策的事了?”方如逸的怒氣漸漸平息?!爸拔乙呀洶褟埥惯@個名字透給了徐哥哥,也不知他那邊可曾得手。張家的內宅事的確糟心得很,可凡事有利就有弊,他們家人心不齊,不正給了我們一個攻破機會?” 毛大樹恍然道:“姑娘的意思是,把張焦和張碧計劃謀奪張烈家私的事,給捅出來?” 方如逸緩緩點頭:“私德有虧,夠都察院的人參一陣的了?!?/br> “可是張烈生的是個女兒,張焦生的才是兒子,要事張家父母非逼著張烈交出家私,只怕御史臺的老爺們也說不上什么?!?/br> 方如逸道:“張武和馮氏無非是愛財如命,覺得張烈沒錢又沒官身,瞧不上他罷了。他們夫婦對張焦如何?” 毛大樹思忖片刻,笑道:“好得很,聽說他們雖然不常見面,但每回見了,張武和馮氏都對他們這個小兒子笑得滿臉生花,直說他有出息,給張家長臉?!?/br> “這就是了?!狈饺缫莅残牟簧??!斑@對夫婦愛財愛權,若張焦一敗涂地,張烈反倒仕進登名,你們說,張武和馮氏對這兩個兒子的態度,會如何?” 余照仔細聽了半晌,忽地拍手道:“姑娘,奴婢明白了!姑娘是想幫張烈重入官場,只要他有了官身,他那勢利眼的爹娘自然不會逼他交出家私。 可是剛才大樹說,張烈是個無心功名的,過完年,他都要三十四了,就是從小兵做起,只怕也來不及?!?/br> “他有武藝,懂兵策,何苦去做什么小兵?” 方如逸端起茶盞,緩緩飲了一口,這番故意的頓挫不言,惹得余照和毛大樹心里發癢,連聲催她快說。 “你們兩個的念頭,莫不是走到死胡同里去了?”方如逸笑著擱下茶盞?!白審埩胰タ嘉渑e人不就行了?!?/br> 余照提起茶壺,給她續上熱水:“姑娘的計劃固然是周全的,可奴婢怕張烈早就斷了仕進的心。而且他又是個老實本分的,被爹娘兄弟欺負成那樣,也一句不吭……” 滾水在盞中冒著熱氣,方如逸拿起茶蓋,輕撫幾回飄轉不停的茶葉,徐徐道: “你的顧慮我都明白,我們先促張烈考武舉,再告訴他知道張焦和張碧的計劃,讓他明白,就算是血親,也未必可靠。 如此,兄弟倆的境遇翻轉后,將來謀奪家私的事一敗露,張烈才不會心慈。此事我心里已經有了法子,只等徐哥哥的信來,便可一起行動?!?/br> 余照這才放了心,眼看事情已然說完,毛大樹告辭離去,她便催著方如逸安歇。 積雪化了一夜,次日晨起時,地上水漬未退,瞧著仍是清亮。 方如逸用過朝食沒多久,毛大樹來報,說徐瑞來訪,正在進門。她趕緊迎出去,不過一會子的功夫,便望見徐瑞從廊下過來。 “問徐哥哥安?!?/br> 方如逸福了福,徐瑞也是一拜:“半月未見,逸兒meimei的傷可好些了?” “早就大好了,徐哥哥,外頭冷,請進屋說話吧?!?/br> 兩人入了廳房,余照奉上茶,笑道:“昨晚姑娘還念叨呢,說徐公子這兩日約莫會有信來,果然今日一早就真來了?!?/br> 徐瑞一改應付曾得功和張焦時的精明樣,笑得頗為憨厚:“逸兒meimei的事要緊,我自然得多上些心。今日過來,就是有個好消息要說給你們聽?!?/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