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小可雖是讀書人,可兵策終究不是武藝,聽說了張校尉的大名,心中也頗為崇敬,便私底下打開一觀,想著學習一二也是好的。誰知竟是滿紙荒唐!” 他指著其中一條道:“若是開戰,便讓新兵沖在最前頭,張校尉,虧你寫得出來!老兵做排頭,是軍中人人皆知的布兵法,便是我這個不曾從軍之人也心知肚明。張校尉在軍中多年,怎會半點不懂!” 張焦哭喪著臉,捉住他衣袖連忙道:“徐先生,是我,是下官前兩日心力不濟,昏了頭寫錯了!等年尾考核時,下官定能交一份像樣的兵策,徐先生可萬萬不能告訴江首輔??!” 徐瑞冷眼盯了他半晌,見他額間冷汗涔涔,這才把那箋紙慢慢折起:“張校尉病中做策,實屬不易。今日小可登門,也是心有疑惑,特來相問。否則我大可把這兵策上交江首輔,何必在隆冬時節,冒著大雪拜訪張校尉?” “是是是!”張焦面露欣喜,抹了把汗道:“徐先生心善,不忍心苛責下官,下官心里感激不盡!徐先生這么有才,將來肯定能入朝做官!只要徐先生能在江首輔面前,替下官說幾句好話,以后只要徐先生開口,下官做什么都行!” 徐瑞臉上現出一絲笑意,拍了拍他的手道:“小可的確有仕進之心,否則也不會拜到江首輔的門下。張校尉方才有句話,說得甚是在理,將來我們少不得要同朝為官。 為官一道,孤身一人是萬萬不能的。雖說國朝重文輕武,文官向來瞧不上武將。但小可不是那等俗人,張校尉在軍中多年,素有威名,只是這兵策一道略略遜色?!?/br> 他的指尖點了點桌上箋紙:“若張校尉不嫌棄小可粗笨,小可愿為校尉效力,將這份兵策修改一番,將來好一同仕進,千古留名。如何?” 張焦聽得呆了。 本以為今日徐瑞捏住了自己的錯處,要大大地敲上一筆,沒想到他竟是來投誠獻好的。 “下官不過是一介武夫,徐先生怎么會看中下官?” 徐瑞方才還算淡然的面色,忽地郁結起來,口中長長嘆氣:“不知張校尉是否知道,小可父親曾在先帝在時,中過狀元?!?/br> 張焦吃了一驚:“令尊是?” “工部給事中,徐諱復?!?/br> 張焦瞪圓了眼。 徐復的大名,他早就聽說過。 滿京都誰不知,工部有一個官位越做越小的狀元郎! 這位徐給事中,平日里同僚喊他吃席,他不去。逢年過節叫他給上司送禮除歲,他也不去。時日一長,倒成了京都官眷閑談時的一個笑話。 可徐瑞今日登門,腰桿顯然不是直的,一個姓里,居然活出脾氣截然相反的父子倆,真不知是家門有幸,還是家門不幸。 張焦心里嗤笑兩聲,很快又聽徐瑞道:“張校尉多半聽說過,家父未中進士前,曾與方岱將軍相熟,至今仍是知交好友。說句私心里的話,小可也盼著和校尉一樣,仕途亨通。本以為方將軍與家父交好,多少能提攜小可一二,卻沒想到……唉!” 他抬頭一嘆,目光中露出壯志難酬的意思,張焦眼珠一轉,忙接口道:“徐先生的心,下官最明白不過!那方家本來是個好得不得了的依靠,方將軍是正三品的昭武大將軍,方姑娘又同梁王定了親,誰會想到,后來居然鬧出那樣的事!” “唉……方姑娘如今被除了名,雖說是無奈之舉,可她若好好在京中住著,自然沒人說嘴??伤?,非要四處跑頭露面,做什么農具生意。好好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家,硬是活成個商戶模樣,這不徹底拖垮了方家的好名聲么!” 徐瑞奮力拍了兩下椅把,一臉的大為可惜:“在朝為官,沒個靠山怎么能行?左右方家是沒指望,小可總得另尋出路?!?/br> 張焦伸著脖子聽了半晌,心里的激動滾水似的沸騰起來,起身對徐瑞一拜:“徐先生,下官正缺一個像徐先生這樣才高之人相助。徐先生是江首輔身邊的得力人,按理說,下官這等武夫是攀不上的。沒想到徐先生竟瞧得上下官!” 他右手捏拳,把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徐先生放心,只要先生肯幫下官,下官將來定為先生兩肋插刀!” 徐瑞忙起身笑道:“兩肋插刀卻也不必,小可與張校尉一見如故,將來共入朝局,只有升官發財的份,哪有什么需要兩肋插刀這般血淋淋的事?” 張焦仰頭大笑:“徐先生果然是個有遠大志向的!將來下官還得指望先生你提攜了!” “不敢不敢?!?/br> 徐瑞客套兩句,陪著張焦一起吹了幾句牛,約定明日午后帶上修改完成的兵策,再次登門,到時候再小酌幾杯。 見徐瑞離開,張焦夫人王梨花從屏風后轉出,兩只小眼睛瞇成一條縫,昂著下巴沖徐瑞離開的方向道:“這個什么徐先生,可信?” 張焦瞪她一眼:“你個婆娘懂什么!徐先生是江首輔身邊的人,那朝中人情關系,肯定都讓他幫著打點了?!?/br> 他壓低嗓音,神神秘秘道:“曾得功那個巴子沒死的時候,江首輔派人登過他家的門,說是個姓徐的,多半就是他?!?/br> 王梨花驚得直眨眼:“老爺,這樣厲害的靠山,你怎么也不留在家里吃飯!” 張焦嫌棄道:“老子就說你是鄉下來的,沒見識,你還不愛聽。他今日頭一回登門,咱們家里什么也沒準備,就這么巴巴地把人硬留下來吃飯,能吃出什么花來? 再說了,他的本事如何,老子還沒見識過。明日等他帶了兵策過來,若真的有才,咱們再招待他吃一頓也來得及?!?/br> 王梨花聽得點頭,很快又斜他兩眼:“都當上帽兒官了,還滿嘴‘老子’‘婆娘’的,成個什么樣!如今我們也在京都宅院里住著,不是鄉下人了,你說話得想著點。還有那個臭脾氣,趕緊收一收!” 張焦不耐煩坐回椅子上,吃了口冷茶道:“傲兒呢,怎么不見他在家?” “別提了?!蓖趵婊ㄋα藘上率纸?,氣上心頭?!八坷锏男P說,公子拿了銀錢往清濁河那頭去了。你是做老子的,也不管管他!” 張焦一下跳起來:“這小子!又去教坊司了?!” 他氣的滿廳亂走,口中直道:“過完年就十四了,還像個孩子似的胡來,腦子不好使,考不上秀才也就罷了。叫他跟老子練武,又七八日才摸一回槍。他這個死樣子,京中有那家貴女能瞧得上!” 王梨花翻了個白眼,坐下道:“沒個功名倒也無妨,可你總得多掙些家業出來吧?要是咱們家捏著十幾間鋪子田產,何愁兒子娶不到婆娘?” 張焦頓住腳步,回頭看她,眉頭緊皺:“你手上不是已經有了五六處田莊了么,難道還不夠?” “哪那里夠!”王梨花眼角一斜?!罢l會嫌錢少?梁王也真是的,你幫他辦事,他怎么連間鋪面都不給你?” 說起元軾,張焦心里就來氣,一腳踹在椅子腿上:“指望他?呵!他連個寫兵策的幫手都不給我找,滿口的叫我回去等。等等等,要等到什么時候去!” “罷了,家私的事,只能是我來替你cao心。好在你二哥沒用,娶了個婆娘也跟他一樣沒用,只能生出個女兒來?!?/br> 王梨花越說越是驕傲,笑了兩聲道:“你二哥的宅子又大又寬敞,我早就瞧上了,東面三四間的廂房全都空著。左右他只一個女兒,那份家私不早晚是咱兒子的? 你二哥沒本事,連個營生都沒有,吃住都靠著早年從軍掙下的兩間鋪面。雖說少了點,可蚊子再小也是rou,將來兒子議親的時候,把那些屋子鋪面也算上!” 一番話說得張焦的眉頭松了不少,能白拿的家財,心里自然暢快。 他回身坐下,道:“說起來,我那侄女過完年也十五了,不嫁人在家吃白飯么!我那二哥也真是,好端端的,竟還教女兒讀書習字,她又不能當官!又不能掙錢!腦子里全是字,將來她夫家定嫌得很!” 王梨花吃吃笑了幾聲,心中滿滿的籌算:“我聽說你二哥二嫂,準備把大宅子和鋪面,添到女兒的嫁妝單里去。 你可得早做打算,想個法子把這事攪亂了,等他們倆把女兒嫁出去,你就趕緊叫公公婆婆和他說,讓他把鋪面給咱們送來。 他家么,留個半間的利錢吃喝,照顧公婆也盡夠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張家的獨苗,娶不到婆娘!” -------------------- 古人提到長輩姓名時,通常會在姓后名前加一個“諱”字,比如徐瑞提起父親“徐復”的時候,會說“徐諱復”。 第48章 心思 ===================== 張焦翹著腿,越想越激動,好像他那二哥的正副家私已然到了他手里,任他隨意支配。 他喜滋滋地喝了兩口冷茶,眉頭忽然一皺,放下茶盞:“別的都是好說,可我二哥笨得很,整日只知耍刀弄槍,讀兩本根本用不上的兵書,家私全讓陶蓮那個蠢婦捏在手里,想讓她交出來,呵,難!” 王梨花斜眼道:“她自己生不出兒子,難道要把咱們張家的家私全送女婿不成?放一萬個心罷,就算你二哥昏了頭,你爹娘也不會讓他把家私白白給了別人?!?/br> 張焦歪著嘴想了一會,暗忖這話說得也對,若是二哥腦子不清楚,干脆全家一起逼他去,不怕他不給! 夫婦倆正要再說幾句閑話,外門上的小廝來報,說大姑姐已經進了府門。 王梨花沒好氣地白了張焦一眼:“昨天我剛拿去她家田莊收了租子,今日她就上門了,真是一刻也等不及!” “左右都是她家的莊子,收來的租難道不給她?”張焦也有些不爽?!八齺淼媚敲醇?,再沒別的,肯定是馮迪那個蠢人又欠了賭債,等著拿錢填窟窿?!?/br> 王梨花臉色不佳,壓低嗓音道:“你姐夫這都多少年了,還死性不改……你們張家,真真是一窩子的豺狼虎豹!” 說話間,張焦的長姐張碧,從廊檐下走了過來。 她長得寡淡,脾性雖說和張焦一樣急躁,可平日里卻不顯,在夫君馮迪面前,更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 馮迪嗜賭多年,她卻不敢規勸自家夫君一句半句,只知到處籌錢填賭債。 見她快要入前廳,王梨花換上一副笑臉,迎過去挽住她的手:“大jiejie來得好早,今日化雪,路上定是難走得很,一切可順當?” 張碧不自然地笑了笑,嘴角帶了三分苦:“都好都好,梨花,我家莊子上的租錢可收來了?” “就等著給大jiejie!” 王梨花沖貼身服侍的侍女點了點頭,命她快去房中取來,自己拉著張碧坐下,眼珠一轉,道:“大jiejie這幾日可去過二哥家?瞧過公公婆婆沒有?” 張碧搖頭:“這兩個月,我家里事多,沒去二弟那里。二弟家有房有銀,爹娘自然好吃好喝,哪像我家,一個專捅窟窿,另外兩個又不知上進,唉……” 她嘆了兩回氣,王梨花忙接過話頭:“大jiejie養著兩個兒子,姐夫又愛玩,大jiejie定是每日費心cao勞。雖說大jiejie你嫁到了馮家,可終究還是張家的女兒。 二哥現住著那么大一座宅子,又捏著兩間鋪子,銀錢金錠難道不是水一樣地流過去?他那般有錢,居然不幫襯大jiejie一點,真叫人看不下去?!?/br> 張碧是個沒腦子的,被她三兩句一說,覺得甚是在理,神色也急切了:“誰說不是呢!我家如今住著一重進出的院子,二弟家不過三口人,加上爹娘也只五個,居然住著三重進出的大宅子。他怎就不知幫襯幫襯自家人?” 王梨花陪著嘆氣幾聲:“我記得公公婆婆手里也是有一間鋪面的,可這么些年了,卻沒見他們把錢拿出來,莫不是全給了二哥二嫂了吧?” 張碧心里一急,猛地站起來,聲音也顫抖了:“二弟他自己就有兩間鋪面,還是在南市街那個極佳的地段,每日金錠銀錠的,憑什么把爹娘的鋪子錢也搜刮走?他只生了一個女兒,哪里要這許多銀錢用度!” “就是就是!”王梨花心中大喜?!拔覀円恢睋?,就怕公公婆婆把傍身錢都給了二哥一家??晌覀兡樏姹?,不好直接去問。其實說到底,二哥那份家私,早晚得歸張家人所有,斷沒叫大侄女帶去夫家的份。 大jiejie是張家的女兒,又生了兩個兒子,將來給二哥二嫂養老送終,我家傲兒自然得盡心,可大jiejie的兒子們就不出力了么?依我看吶,這家私,早晚也有大jiejie一份?!?/br> 張碧被她說得動了心。 自家夫君一上賭桌就不管不顧了,非要輸個底朝天才肯家去。 本來她握著田莊的租子錢,也算能順順當當地過日子,可賭債是個不見底的大洞,再多的利錢也填不滿。 兩個兒子性子又軟,腦子也不好使,成天只知在家中窩著,沒個半點出息,更尋不見一個正經營生。 爹娘年紀大了,有兒女照顧著,平日里也用不了幾個錢。他們手里的鋪子銀,本就應該早早分了,給兒女們補貼用度。 若是只讓二弟一家占盡好處,她這個做大姑姐的豈能罷休! 張碧腦中一陣翻江倒海,越發覺得自己嫁出去的這些年,實在吃虧得不行。 就在這時,王梨花的侍女回到前廳,手上捧著只木盒子,里面是田莊的租子錢,張碧趕緊拿過來,緊緊抱在懷里,心不在焉地道了句謝,很快告辭離開。 見她出了府,一直沒說話的張焦沖王梨花歪了歪嘴角,開口道:“夫人還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這才三兩句話的功夫,我這大jiejie就坐不住了。這會多半是往二哥家去了?!?/br> 王梨花滿臉得意:“要是我沒點功夫手段,怎么能鎮得住你那一門子的窮親戚?不是這個缺食少穿,就是那個上門打秋風,我日日頭疼得很?!?/br> 夫妻倆拉拉雜雜地說了許久,張焦甩下一句“等將來二哥和爹娘的家私拿到手就好了”,起身出了前廳。 此時的張碧,正在二弟張烈的府門前下車。 張烈的府邸雖說寬敞,廂房屋子也多,可他平日里并無營生,一家五口都指著兩間鋪子過活,連一個守門小廝也請不起,聽見有人叫門,他便親自來開。 “大jiejie?”看見來人是張碧,他很是吃驚?!按骿iejie怎么突然來了?” “二弟,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我還不能來見爹娘了?”張碧心里本就存了些惱怒,話一出口便不大客氣。 張烈忙請她進來,關上大門。門頭上的積雪落在他肩膀上,寒意往脖頸里鉆,他趕緊用手拍掉落雪,攏了攏身上那件半舊不新的短褂。 張碧掃他一眼,見他穿得甚是單薄,反倒生出氣惱,暗罵了句“明明手上多得是金錠子,還故意做出這等窮酸樣”。 “大jiejie今日來得晚,要不要在我家用了飯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