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江與辰愣了愣:“何意?” 方如逸側過身:“人活一世,總要做點什么。就算不仕進,也可以周游四方,把山川河流錄在書上,將來每每有行路人走到此處,就會記起從前有一位名喚‘沈江’的先輩,把他們腳下的路都踏過一遍,好讓他們不至于迷了方向。 即使一輩子不做官,這也是一件莫大的功德。后人得了你的書冊,依照你的記錄而行,對前路并非一無所知,如此你便成了他們的依靠??晌疫@段時日看來,沈館主你的悠游,似乎只是悠游而已?!?/br> 江與辰不解,盯著她的側顏道:“悠游……不都是如此么?” 無需思索人生,無需計較短長。 方如逸卻道:“悠游,本是為了散心,讓我們心里繃著的弦偶爾也松一松??蛇@一路行來,我倒是覺得你心中并沒有一根繃著的弦?!?/br> 她轉過身,定定地望著江與辰:“沈館主,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江與辰一時語塞,心里浮了些茫然。 他生來就是尊貴,皇親國戚,世家高門,無需自己努力分毫便都有了。他奉著“浪蕩”的旨,滿京都無人敢逼他做什么。 可就算每日游山玩水,無所事事的日子一長,也讓他倦得很。于是他又四處爬墻頭看熱鬧,想找些趣事來做,尋個能說上話的知交。 回頭想想,他得了無上的自由,但這份自由也成了他的束縛。 猛然間,他覺得方如逸的這一問,直直問到了自己心里。 他江與辰活著,到底想做什么? 尋找木匠?做大農事生意?扳倒何家? 可這些都是方如逸的計劃,自己不過是跟著相幫罷了。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過來,自己四處浪蕩,皆是因為不知活著一世,究竟要做什么。 沒有目標,也就失了方向,從前說的那些“不愿在一條道上走到死”的話,如今看來,不過是給自己的心無定性找了個借口罷了。 可即便如此,他的人生又要如何活? 一念至此,再開口時,江與辰不由自主地遲疑起來:“我……你說的這些,我從未想過。方姑娘,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家不缺銀錢,家里人對我也不大管束?;畹饺缃?,只講隨性二字,或許逍遙一生就是我要做的事罷?!?/br> 他說起這話有些沒底氣,望著方如逸的眼神也移開了,居無定所似的在一處盆景攤上掃來掃去。 攤位上擺出來的盆景不多,卻甚是奇巧,每一盆都是雙株抱合生長的模樣,頗似那些樹干合生的連理枝。 方如逸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落在那株合抱盆景上:“沈館主,你可知連理枝又叫生死樹?” 江與辰點點頭,不知她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合則生,分則死,同生共死,說的就是連理枝。樹由如此,何況是人?”方如逸語調舒徐?!吧蝠^主,你不必出仕做活,就能有錢花,有飯吃,可想過為何?” “因為我家財帛豐厚?” “正是,你有底氣四處悠游,是因為背后有家人做依靠。雖然我不知你家中產業,但多半也有莊子田地。你不曾管過莊子里的事務,自然是你的父母或兄弟姐妹在cao心這些。難道他們就不想同你一樣諸事不管,隨性而活么?” 江與辰怔怔地盯著那株連理枝。 活了這么久,他從來只顧得上自己的喜樂,卻沒想過父親和阿姐身上的擔子。 父親做了首輔,忙得腳不沾地。阿姐是皇后,雖說皇上不曾納妃,可后宮碩大,女官和太監也多,她還是得費心照管。 算起來,只有自己悠悠哉哉過了這么些年。 “沈館主,沈家如今家大業大,不用你cao心半點??晌艺f句得罪的話,倘若一日,撐著你家的人倒下來,但你又沒有支撐家業的本事,到那時,你當如何?” “我……”江與辰答不出來,他確實也沒想過這些。 “其實我們活著,從來不是獨自一個。父母養育兒女,等父母老了,就輪到兒女照顧父母。妻子同丈夫,也是互相攙扶著往前走。如此,這世間便有了家,人人都有依靠之人,也被人依靠著。 君臣,家國,何嘗不是如此?;噬腺F為天子,可也要大臣們的諫言才能把這天下治好。大臣雖聰慧能干,但不能越過君去。小家撐國,國護小家。孤掌難鳴,獨木難支,世間萬事萬物,離了誰都不成活?!?/br> 江與辰靜靜地聽著,心頭卻震蕩難平。 從前沒有人同自己說過這些,京都中人不是羨慕他可以諸事不問,就是暗中笑他“奉旨浪蕩”。 他天生一副恣肆做派,并不在意這個,總覺得那些導他求學之人,不過是仕途經濟里的庸碌,鉆到錢眼里去了,這才將那些俗物盡數甩開。 卻不曾想過,再堅實的大廈,或許也有傾覆的一日。 若他江家真有那一日,自己一個浪蕩子,只怕無論如何也撐不住。 其實科考仕進的本意,不是那些人說的什么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百世美名,而是要做家人的依靠,家國的依靠。 “方姑娘,原來你心里,有如此高義?!?/br> 江與辰看著她,目光里閃過敬佩,方如逸卻隨意地笑了笑:“閑談而已,若你覺得有些道理,就聽一聽。若沒有,也不必放在心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絕不愿強人所難的?!?/br> “你沒有強人所難!”江與辰語調懇切?!澳愕倪@些話,從前沒人說給我聽過……方姑娘,我也得像你一樣,在這世間做點什么才好?!?/br> “公子你要做什么?”魏臨不知何時湊了上來,目光在他和方如逸之間打轉?!肮?,你不會想在太州府里生事吧?” 江與辰扳起臉:“我是那等喜歡胡亂生事的人么!” “這可說不準……”魏臨嘟囔了一句。 江與辰側頭瞪他,卻猛然發現他抱著一大捧品種各異的花,不由地驚道:“你一個大男人,買這么多花做什么!” “沈館主,這些花都是奴婢買的。奴婢想回客棧后同小二借一回灶,做點鮮花餅,我們好帶著回京路上吃?!庇嗾找不貋砹?。 “原來是這樣……”江與辰神色舒緩,想了想,指著那盆連理枝對魏臨道:“把這盆也買下來,帶回京去?!?/br> 魏臨吃驚:“公子,你向來不喜歡這些花啊草啊的,今日這是怎么了?公子,千里迢迢帶盆樹杈子進京,有什么意思?你若喜歡盆景,等到了京都,再買就是了?!?/br> 江與辰卻上下掃他幾眼,做出一臉的恍然大悟:“看來你今日陪余照逛了會花市,身上沒力氣,搬不動盆景,所以才勸我別買?!?/br> 魏臨頓時夾緊了手中鮮花,分出一只手臂來抱起連理枝,面色輕松:“公子,這盆是吧!” 方如逸和余照對視一眼,忍不住笑出了聲。 江與辰心情暢快,付了盆景的錢,讓魏臨抱著花木在后頭跟著,自己湊到方如逸身邊,搜腸刮肚了些山南海北的奇聞,繪聲繪色地說給她聽。 回到客棧,魏臨將那盆連理枝搬進江與辰的屋子,靠在門邊瞇著眼瞧了他半晌,忍不住道:“公子,你回來后,嘴角就沒放下來過。到底是什么事這么好笑?也說給我聽聽,一塊兒樂樂唄?!?/br> 江與辰不接他的話,自顧自走到連理枝前瞧了一回,方才開口:“今日你陪余照買花,用了多少銀兩?” 魏臨疑惑:“我沒花錢啊?!?/br> “你!”江與辰氣結,奔過來賞了他肩膀一拳?!澳惆∧惆?,讓我說你什么好!陪姑娘家逛花市,居然讓她付錢?!活該你都快而立了還娶不到夫人?!?/br> “這,這跟我娶不娶夫人有什么關系?” 江與辰恨鐵不成鋼:“罷了,同你這個死腦筋也說不清楚?!?/br> 他回過頭繼續望那盆景,突然想起什么,從腰間摸出一疊寶鈔和幾個金元寶,交給魏臨:“今晚你再給侯府尹傳個信,請他幫忙找一找玄朱海參,就說我要買上十二只?!?/br> 魏臨接住寶鈔和金元寶數了數,眉梢微動:“三千兩?公子,你身子骨不錯,何必吃玄朱海參?沒的浪費銀錢?!?/br> “不是我吃?!?/br> “那是……給方姑娘的?”魏臨不解?!肮?,你這是為何?” 明明是他家公子救了方姑娘,怎么如今倒像是公子在報救命之恩? 江與辰扭頭斜了他一眼,目光里透出些明知故問:“如逸她身子虛,總得補補吧?十二只海參吃下去,定能強健起來,將來習武也可大有進益。我是她師父,總要為她打算不是?!?/br> 魏臨捏著寶鈔和金元寶,無奈地想,若是人人做師父,都得做到他江與辰這個份上,這世間的師父,定全是窮光蛋了。 江與辰旁若無人地盯著連理枝,嘴角始終彎著。 魏臨只當他今日是魔怔了,正要離開,卻見他用力錘了兩下胸口,皺眉道: “魏臨,我最近大概是病了,每次回房來,心口總是堵得慌。你快給侯府尹傳信罷,我去找余照把把脈?!?/br> -------------------- 前兩天終于回國了,激動的心!好幾年沒回來了,事情特別多,實在沒時間修文,請大家海涵~不過本文已經寫了45萬字,不會斷更,每天都會有一章~ 第20章 糾結 ===================== 說罷,江與辰出了房間,快步走到方如逸屋子前,叩了叩門:“方姑娘,是我?!?/br> 門開了,余照笑著對他一福:“沈館主怎么來了?” 江與辰面露驚訝:“原來你也在,我正要和你家姑娘說,讓你替我把把脈?!?/br> “沈館主可是身子不適?”方如逸的聲音從屋子里傳來。 江與辰探頭過去:“這幾日我總覺得心口堵的慌?!?/br> “照兒,快讓沈館主進來?!?/br> 余照忙請他進屋,卻不奉茶,而是把隨身帶著的小藥箱提了過來,拿出脈枕給他墊在手腕下,指尖搭上脈去,細細地聽。 江與辰的目光在屋子里打轉,看了半晌卻沒瞧見方如逸,趕緊問余照:“你家姑娘去哪了?” 余照仍在認真聽脈,沒有答他。 他靜了不過幾息,又忍不住皺眉道:“你家姑娘的傷可好些了?” “我都無妨,倒是你,幾次三番打擾醫家聽脈,心口堵的毛病還想不想好了?” 方如逸掀開簾子,從臥寢出來,剛才她坐在床榻邊的矮凳上算帳,被簾子擋住了身形。 見她出來,江與辰眉頭舒展,空閑的那只手拖了張椅子來,想讓她挨著自己坐,可方如逸卻繞過他,立在余照身后。 “照兒,沈館主的心口可有大礙?” 余照回過神來,收起脈枕,緩緩搖頭:“方才奴婢聽了許久,沈館主的脈象沉穩有力,身子康健得很,許是奴婢醫術不精,實在瞧不出為何心口會堵的慌?!?/br> “既然脈象沒什么大礙,多半是無妨的?!苯c辰神色輕松?!叭缫?,你房中用了什么香?聞著甚是舒爽,我一到了你這里,心口也不堵了。會不會是我屋子里太憋悶的緣故?” 方如逸給他倒上茶來:“我只用了些梅花香,莫不是入伏后山南潮熱,你的屋子里也灌了濕熱之氣?” 她想了想,轉身進了臥寢,再出來時,手上提著一只玲瓏香囊:“我用的就是此香,你房中憋悶,不如多多開窗透氣,再把這香囊掛在床頭試試?!?/br> 江與辰小心地接在手中,嘴角含笑:“若這梅花香真有奇效,等回了京,你再……” 他本想說“你再送我幾個”,可那樣一來,自己便少了個尋她的借口,忙扭轉話頭道:“你再要做香囊時,記得喊我一起去買花料配香?!?/br> 沒等方如逸回答,余照卻先笑了起來:“沈館主,你一個大男人,跟著姑娘去香料鋪子,只怕會讓人以為,你是姑娘的官人……” “照兒!”方如逸瞪了她一眼?!安辉S胡說?!?/br> 余照自知失言,慌地對他們跪下:“姑娘,沈館主,是奴婢腦子糊涂了諢說的!姑娘和沈館主清清白白,就像……就像兄弟姐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