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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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從脖頸上摘下一枚彎月式樣的銀墜,恭恭敬敬的遞到褚楚掌心里。 “公子,我娘唯一留給我的,用它給您當信物吧?!?/br> 褚楚接過來,仔細瞧著,是一枚帶番蓮紋樣的、小手指般大小的銀月,絕無例外這是他目前全身上下最貴重的了。 “我暫且先替你保管著,等完事兒了,就還你?!?/br> 褚楚說完,把銀月掛上自己的脖頸,手指摩挲過這墜子,他想著還是第一次見彎月式樣的銀墜呢。 別人或許不清楚,他卻懂得,那上頭的紋樣肯定別有來頭,至少,他在陵國、在川國都未見過與之全然類似的。 眾人嘖嘖稱奇,今日發生在褚小公子身上奇事可太多了。 第一便是褚小公子重新理會了梅蘇。 聽聞早年褚小公子頭一遭來醉夢歡的時候,瞧上的就是梅蘇,那時候他天天追在梅蘇后頭跑,梅蘇也樂意陪他聊天解悶、同他探討琴棋書畫,唯獨有一點就是賣藝不賣身,好說歹說都不肯與小公子同榻而眠。 久而久之時間一長,小公子熱臉貼夠了冷屁/股,從此掉頭去找紅倌里的頭牌。 第二便是,褚小公子竟然當著梅蘇的面收下了他人的信物,而且還是同為清倌里的末位。 眾人猜測,這莫不是當面給梅蘇下臉子,小公子這招高!實在是高,八成就是故意挑更迭局來膈應人的,誰叫今日是梅蘇主動低頭來尋他。 第三便是,收到手的信物還給還回去。 這可沒有先例,褚家小公子也并非這等人,不知道是不是一朝病愈轉性兒,反正大家肯定那末位只是被褚楚用作了工具人,總要給人的一點心理慰藉的嘛。 褚楚朝漏笑笑,拍了拍左側身旁的凳子,示意他坐下,“你這單字稱呼不美,想這枚銀月該是母親給孩子的兒禮,或許你的名字里正帶著“月”字,不如改改以后喚作‘漏月’如何?” 他想起了茫茫歲月里自己的阿母,小的時候,阿母也是給過他兒禮的,雖說只是一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姜,卻無比的珍貴。 陵國后頭那幾年日子越來越難過,身為乞兒討不到吃食樹皮草根都要啃,他的兒禮早早的成了果腹之物,若是個不能吃的,或許現在還能睹物思人。 “公子取的,定是好的,以后奴就叫‘漏月’?!鄙倌暧行┥禋獾暮┬χ?,暗自覺得公子真是極好的人。 真是個極單純的孩子,褚楚對于漏月有些感同身受,是以他滿意的點點頭,這種情況……以前看過的川國話本子上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他突然一拍自己的腦袋,對!孺子可教!便十分莊重的對漏月道:“孺子可教也?!?/br> 忽然他又覺得自己和話本子里的的那等學堂夫子有點像,若是留著一把花白的長須那就更像了,唯獨有一點,這一點兒也不褚楚! 褚楚一扶額,在心里埋怨起來,隔國如隔山!想要裝川國人可真難!想要裝川國的頑劣公子是難上加難!他有點兒心驚膽戰的朝周遭看去,發現并沒有人像之前那樣把關注投向他,還好沒露餡,再一看,原是醉夢歡的更迭要開始了! * 剛剛回報的小廝心里害怕至極,聽到男子遣他出去的話如獲大赦,一溜煙兒的退了出去。 屋中男子攏了攏自己身上僅有的那件中衣,一雙同時揉合了仙氣兒與妖氣兒的眼掃視過地上全部的衣裳,皆是不甚滿意,最終撿了那新做的靛藍刻絲暗金松紋長袍穿上,從錦盒里寶貝似的拿了一根暗銀嵌玉厚腰帶圍上腰間。 小沒良心的,你不來找我,我來找你便是。他輕聲說,拿起桌上擱置的那柄暖玉錦綢十八骨折扇,推開門朝外走去。 外頭確實吵得很,他剛踏出房門便揉了揉眉心,若非今日是更迭之日又要尋褚楚,他是一步也不愿邁出自己的房門的。 一路這么走過來,不管是客人還是小倌們,還有那些小廝,都退得三五步,尊尊貴貴的道一句:鷺箬公子。 才懶得管他們,鷺箬一路行去,只為尋一道身影,小沒良心的,你跑哪兒去了? 是了,他身旁那沒用的廢物點心,只告訴了他褚楚今日的大致的穿著和樣貌,再問卻是支支吾吾什么都說不出了,可惜他并沒有差人繼續跟著褚楚,無法向他言明此刻褚楚所在的方位,今日這醉夢歡人聲鼎沸的,非得要他好一通找,思及此,鷺箬更是在心里又忿恨的連罵了幾句廢物點心。 雖然表面上仍然云淡風輕,時而還向周遭的一切點頭致意,實則他心里面急不可耐,那臭梅花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自打褚楚不上他那兒后,二人見面無非互相問個好,這么多年相安無事,不知道今日怎么主動去招惹褚楚,褚楚也不知道發了什么瘋,竟沒有第一時間就到他那處去,萬一褚楚念及起舊情,他不敢想…… 大概是情緒有點過激,突然有什么不可遏制的念頭涌上心頭,他打了個寒顫,強行把這念頭壓下去,可是但凡生出此等念頭,在下意識里就會自己愈演愈烈,他心里暗自吐出一句糟糕!。 周遭的人都納悶,大家都認為以鷺箬公子這些年在醉夢歡的紅倌頭牌的名氣地位必然是奔著中庭那場更迭賭局去的,卻不知道為何此番停歇了下來,而那位公子腳步頓了一頓,忽的轉向朝西,惹得一眾人納悶的同時平添詫異。 人有三急不可避,勿怪他人,只怪自己貪杯誤事,鷺箬恨不得在拐到那個無人拐角的時候給自己一巴掌,本就差人一步先機,這下怕是更爭不贏那臭梅花。 可是當下,他沒那個功夫,他是真急,若非真急,怎會愿意來此與客人們共如一廁,醉夢歡雖然明面上無人管轄,其間運行自有其法度,大家都都規矩得很,若壞了規矩,僅憑這一個錯處就自然而然會被排擠出去,誰不想往上爬呢。 譬如在這醉夢歡里頭,如廁的所在也分得清清楚楚,下頭小廝們有小廝們固定的簡易的茅房,客人同坊間之人不同,如廁之處稱之西閣,伶倌們的統稱雪隱[1],像鷺箬這樣的頭牌,毋需出門,有自己私人的空間,名字由主人家自取,愛叫什么叫什么。 原以為,現下中庭賭局快開,西閣那處應當是無人的,可鷺箬探出頭望去卻不如預想那樣。 西閣門前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此刻正有二人爭執,那二人,一人是西閣的值守小廝,另一人可眼熟得緊。 他推開手中的折扇,遮住大部分的面容,朝他二人緩步走去。 發生何事? 小廝一見是鷺箬,趕緊的恭敬行了一禮,卻不回話。 不說話,啞巴了?鷺箬本就不悅,如今吃了個悶葫蘆,剛收斂過的臉色又難看了起來。 那戴著燙金紅抹額、頭頂嵌纓鑲金牌的少年到是朝著他拱了拱手,是在下方才借此處如廁,被這位小哥攔住,說要與他使銀子,使銀子倒是無妨,可剛才來得急了些,身上一時沒有,小哥便不放我走。說完,他無奈的笑了笑。 底下人借自己的職務之便從客人身上牟取私利,鷺箬有所耳聞,并不是他們有這個膽,做他們這行誰不懂得主顧至上的理兒,無非就是殺生罷了,若碰到了相熟的大主顧,都是賠著笑臉喜迎的,雖然這些大主顧曾幾何時也狠狠的挨過宰。 醉夢歡固然能從客人身上賺到不菲的銀子,但那只是它盈利中的一部分,除此之外,每個月還定期從小倌、小廝身上收上一部分銀錢,而這些小倌、小廝便憑著自己的本事從客人身上把這錢再撈回來,總之,羊毛還是得出在羊身上。 褚楚不一樣,雖然來醉夢歡次數不少,但他看得上眼的小倌極少,以往都是一來就去他那兒,何談來用西閣,是以這不長眼的東西才認作生人。 鷺箬臉色一沉,把折扇一收,對著那守門小廝道:狗崽子,看清楚了,這位公子是我的人,要銀子我替他給,回頭到我那兒取,若讓我知道還有人不長眼,回頭我就命人把你們的狗眼挖出來,別糟踐了好東西。 小廝見鷺箬面色不好,先前想訛銀子的念頭早掐滅了,天曉得這位祖宗怎么今日下凡來“西閣”的。 方才他屬實沒注意,此時再瞧那少年的確顏色生得極好,知道恐怕自己得罪了人,他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冷汗,立馬換了一張恭維的笑臉,是是是,奴明白奴明白,您二位里邊請。 鷺箬著急如廁,耽擱了這么久,不由分說扯起少年的衣袖就往里間去。 一時間“西閣”內寂靜無聲,只余水鳴。 '長川豁中流,千里瀉吳會。'[2]痛快!鷺箬說。 公子你…… 公子……?你平日里可都叫我阿箬的,何時這么生分了?鷺箬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袍扭頭望向他。 不是,我……褚楚心想,這又是遇著熟人了。 你怎么還愣在這,不是內急,趕緊一并解決了呀!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會闖進來的。鷺箬親昵的說。 多謝公子……多謝阿箬好意,我先前解決過了……是你非拉著我的衣袖不松手才又把我拽了進來,你看!他舉起自己的手臂,鷺箬的一只手還真掛在他臂端的衣袖處。 此情此景下,二人略有些許尷尬,褚楚本以為他這么同他一說,他必然會松開他的衣袖,但出乎意料的,鷺箬非但沒有把他放開反而又把他拉得緊了些,他身型瘦削比鷺箬矮了些,被一扯入懷,鷺箬還自然而然攀上了他的臂膀。 先前這二人挨得不算近,如今這一通拉扯,鷺箬身上還未散盡的酒氣反是沿著交迭之處一點點彌漫到那褚楚身上來。 褚楚似乎察覺到了,眉頭似有些許的皺起,腳步往身后輕輕的退了退。 鷺箬見了,若有所思的道:“你……不喜歡我身上酒的味道?”還是你重新喜歡上了別的什么味道,譬如那梅香。 少年點點頭又搖搖頭。 “那我以后都不喝了,成嗎?”鷺箬盯住小少年漆黑的眸,生怕他不答應,戒酒這事是真的很難!他鷺箬做不到! 阿箬喜歡喝,喝便是,只是我覺得,這般飲酒傷身子,理應自己度著量,適度為宜。褚楚勸道。 鷺箬愣怔了些許,心里不知何時泛起一絲苦,并不是不待見褚楚這般關心他,只是褚楚從前寵愛他,知他愛飲,更知他做不到戒酒,便從不勸他少喝,還時常尋一些好酒來討他歡心。 可今日,他卻勸他少飲,有些東西終是不復存在了。 他早料到會有這么一天,他不過一介小倌,而褚楚是恩客,像他這樣有身份有地位的公子,不會將他帶出醉夢歡,更不會將他迎進府,得他一時的喜歡,也得清醒的懂得適可而止,若他哪天厭了,與他便是陌路之人。 二人一同走出西閣,此時剛才那守門的小廝已經不見人影,鷺箬并未放手,他順勢攬上少年的肩,換上一臉溫柔,同他講:今日醉夢歡恰逢更迭,走,帶你一起去中庭瞧瞧熱鬧。 ※※※※※※※※※※※※※※※※※※※※ [1]宋代時廁所的雅稱有稱“雪隱”、古代古人認為廁所應設于西方或南方可稱“西閣”,此處借用。 [2]出自李白的《贈從弟宣州長史昭》。 —— 阿箬:有些東西終是不復存在了(悲傷)。 小褚:(敲擊腦殼.gif)都換人了還能存在嘛。 小顧:(一本滿足.jpg)他心里只能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