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許適容被她死命拉著往里去,要不是身邊小雀手快,差點被門檻絆住了跌倒,等站住了腳,聽那竹筍炒rou聲正響得歡,無奈只得開口道:“請爹暫且消消火,饒了……他這一回吧!”那“官人”二字,卻是死也是說不出口。 楊太尉見是自己媳婦來了,雖仍是氣惱,那手終是停了下來,氣哼哼道:“你眼睛傷了,不在屋子里養著,跑這里來做什么?這個逆子,我三番兩次叫他好生給我進學,他把我的話當耳邊風,趁了我不在,和那些豬朋狗友一道出去胡混,還把你眼睛給傷了。我今日若不打死他,在你爹面前也不好交代!” 原來楊太尉今日又暴跳如雷,卻是因為許夫人昨日探望了女兒回去后把事情跟許翰林說了。那許翰林今日朝會碰見楊太尉,有意無意地便提了幾句。那楊太尉本以為兒子已經老實了都在進學,不料竟又是惡習不改地溜了出去鬼混,還連累著媳婦破了額頭傷了眼睛,覺著在親家面前又是丟臉,又是恨鐵不成鋼的,揪住那從太學里終是老實待了一日才剛回來的楊煥便是發作了起來。 許適容聽楊太尉這話說完,猶豫了下,終是說道:“這次的事情原是媳婦的不對。他本都是在太學里進學的,只那日是我覺著悶,叫了他陪我一道出去賞春,這才沒去。又恰巧遇見了他幾個友人,見叫得誠心,也不好太拂了人面子,這才放他上船游樂的。至于我這眼睛,也是自己不小心跌下了馬車,與他確實無關?!?/br> 許適容那話說完,便靜靜立在那里不動了,她眼睛也看不見,倒也不用關心旁人面上現出的神情了。 姜氏聽她竟如此為自己兒子說話,大喜過望,立時便搶過楊太尉手上的竹條遠遠地丟了,又一把摟住了仍跪在那里有些犯傻的楊煥,叫道:“兒啊兒,只怪你從前里不爭氣,如今才被人這般冤枉……” 楊太尉盯了許適容一會,又瞧了地上的楊煥一眼,見他臉上方才被自己抽過的地方已是滲出了血絲,長長地嘆了口氣,這才恨恨道:“你這孽子,今日你媳婦既是出來這樣說了,我就饒了你這一回!只從明日起,你不許給我走出家門一步,太學也不用去了,好好給我在書房里念書去!” 姜氏聽著是要饒過自己兒子了,大喜過望,急忙戳著楊煥低聲道:“你爹發話了,你快表個態,休要再惹他生氣了!” 楊煥一聽要將自己禁足,也顧不得臉上身上那火辣辣地痛了,心中立時叫苦不迭。他從前里雖是每日里去太學,只那來回路上或中途仍是可以溜去躲下懶取個樂什么的,如今若是這樣被關在書房里,那便真的成了籠中鳥了。心中想著,那面上神色里便有些帶了出來。 楊太尉見他愁眉苦臉,心頭之火便又是被勾了出來。楊煥眼尖,見自己老爹又目露兇光,急忙點頭應了下來。楊太尉這才哼了一聲道:“你這無用的東西。別人家的兒子金榜題名,光耀門楣,只你老大不小了還整日里給我惹是生非的。我也早死了讓你登科中進士的心,往后的這個月里你給我在家老實念書,下月里皇上在集英殿御試今科進士后,還有一場蔭補子弟的???,擇優授職。我已是帶話進宮中,叫你jiejie在皇上面前為你提點幾句。到時你只別太給我丟臉便可謀個京里的官職,總好過你這樣混日子!” 姜氏聽得楊太尉竟是為兒子籌劃謀職,驚喜道:“老爺,你這話可是當真?” 楊太尉恨恨道:“我若不給他謀劃下,指望他自己,便是下世也休想出頭!”說完便拂袖去了。 那楊煥待自己爹走了,這才捂了臉哎呦哎呦地叫喚了起來。姜氏心疼,忙不迭叫丫頭婆子們去打水拿藥,屋里一下又是亂了起來。 許適容聽著楊煥不停叫喚的聲音,心頭掠過一陣厭煩,見自己立著也是無事了,和姜氏打了個招呼,扶了小雀的手便轉身往外走。 那楊煥方才雖一直在叫疼,只眼睛都是盯著許適容這里。見她竟是不顧自己死活,也沒上來問聲,扭頭便往外去了,心頭火起,待要喝她回來,又想起方才還是她給自己攔下一頓胖揍的。心頭一陣別扭,只得眼睜睜見她頭也不回地揚長去了,沮喪不已。 5、第五章 ... 楊煥見許適容去了,自己坐在那椅上正有些發呆,突感臉上一陣抽痛,原來是姜氏在給他傷口擦藥,一邊擦著,嘴里一邊還不住低聲埋怨著他爹下手狠毒,青紅一片地又腫了起來。楊煥被自己老娘那碎碎念給攪得有些心煩起來,推開了她手便往外走去,慌得那姜氏一把扯住了道:“你剛被這樣狠訓了一頓,就算念不進去書,好歹也要安分幾日,這次是再不能放你往外去了?!?/br> 楊煥回頭拂了她手,沒好氣道:“我是要回自己的屋?!闭f著已是拔腳往外去了。姜氏聽他說是要回自己房里,這才作罷。 楊煥回了自己西屋時,已是掌燈時分了。到了那房門前,見里面漆黑一片的,伸手推了下,發現門是被反閂了,一下怒從心頭起,抬腳正要踹進去,聽見里面咳了一聲,那腳便硬生生收住了。正要再拍門,卻是被聞聲趕來的小雀給攔住了道:“小公爺,方才夫人回來便說頭痛得厲害,剛吃了藥躺下去歇息了,說叫小公爺自便?!?/br> 楊煥眼睛一瞪,怒道:“我進我自己的屋,你也敢來攔我?” 小雀心中雖是有些怕,只夫人閂了門不讓他進,從前里倒也不是沒有過,便硬了頭皮道:“小雀不敢。只是夫人方才這樣吩咐過的?!?/br> 楊煥聽小雀這樣說,想起昨夜半那嬌娘給自己講過的“趣事”,又是一陣惡心。仔細把耳朵貼在門縫里,聽里面又是悄無聲息的。雖是心中有些不甘,只低頭尋思了半晌,終是無奈轉身朝那書房去了。 楊太尉言出必行,第二日自己上朝前,果真便是一把大鎖將楊煥關在了書房里,連那窗戶也是用個鏈子鎖了起來,只剩個可以遞飯送水的縫,鑰匙卻是自己帶了去,又嚴令姜氏不準過去探望。姜氏無奈,只得派了屋里的丫頭過去,到他窗前送擦臉的傷藥,卻是被他負氣連那瓶子也丟進了窗外的花壇里。那丫頭無奈,怕這樣拿回去姜氏要責罵,只得撿拾起了瓶子朝許適容那里去了。 楊煥趕跑了人,自己坐在那里剛翻了兩頁的書,便是哈欠連連的。好容易挨到了晌午之后,正百無聊賴著,突聽窗子外又有響動,過去推開了條縫,卻見下面探進了兩個小娃娃的頭,正踮著腳尖站在那里探頭探腦的,原來是自家南院里二叔那房的喜姐和慶哥。 喜姐看見了楊煥,便用手指頭在臉上劃道道:“哥哥羞,昨日又被大伯打,我躲在門邊都瞧見啦……” 楊煥也不惱,只是趴出了個頭,笑嘻嘻道:“哥哥哪里是被打,那是自己覺著皮癢了,求你大伯給我瘙癢來著?!?/br> 他話沒說完,慶哥便伸出手指著他一邊臉,吃驚了道:“哥哥一邊臉都胖了起來……” “像豬頭?!?/br> 那喜姐已是笑嘻嘻接口了道。 楊煥把眼一瞪,一把捉住了喜姐的手,佯怒道:“前月里我養了兩年的那缸子金魚,是你亂投餌撐死的吧?還有那籠子里的繡眼和秦吉了,也是你放走的。從前里太忙,沒空尋你算賬,正好今日里有空閑,看我怎生教訓你!”說著已是將她拎了起來。她人小,自然一下便從那窗子的縫里被托了進去。那慶哥聽喜姐在里面咯咯地笑,自己在外急得直蹦腳,嘴里嚷著也要進去,被楊煥也給提了進去。 許適容過了晌午便覺著有些困,怕現在午覺了晚上又遲遲無法入睡,便叫小雀扶了一道再去園子里走下。小雀看了眼早間姜氏屋里那丫頭送來的那瓶子藥,猶豫了下,道:“大夫人叫送來的這瓶子傷藥,夫人要不要拿去叫小公爺涂抹下?那書房也就在園子邊上,左右也是順道的。昨日里我見他臉上脖子上傷了一片,若是日后留了疤痕什么的,面上也不大好看?!?/br> 許適容哼了聲道:“他這樣的人,吃些苦頭也好.既然順路,你便拿了再丟給他,他若是再耍脾氣扔出來,那就隨他了?!?/br> 小雀聽她這樣說了,急忙拿了那瓶子,這才和許適容一道往那園子里去。入了園子,正在那□里走著,許適容突聽見前面傳來了陣唱叫聲,似是那楊煥所發。仔細再聽去,卻聽他唱道:“這果子新鮮鮮,脆嫩嫩,都是俺家園制造道地收來也……”聲音抑揚頓挫,倒有幾分她小時在北平城中聽過的那沿街挑擔的貨賣郎的吆喝聲的味道。 許適容怔了一下,耳邊又已是響起了楊煥的唱叫聲:“……有福建府甜津津香噴噴紅馥馥帶漿兒新剝的圓眼荔枝,有平江路酸溜溜涼陰陰美甘甘連葉兒整下的黃橙綠桔,有松陽縣軟柔柔白璞璞蜜煎煎帶粉兒壓扁的凝霜柿餅,有婺州府脆松松鮮潤潤明晃晃拌糖捏就的龍纏棗頭,也有蜜和成糖制就得切細的新建姜絲,也有黑的紅的紅的黑的魏郡收來的頂指大瓜子,也有酸不酸甜不甜宣城販到的得法軟梨條……” 那楊煥唱叫著,身邊那小雀已是咕咚一聲咽了下口水,被許適容聽到,這才覺著自己竟也是口里生津了。 “好——,哥哥唱得真是好,比我出去玩時聽到的那街上貨郎的唱賣聲還要好?!?/br> 待那楊煥唱完了,許適容又聽見了個亮亮的小女娃聲,正是前次從自己身邊跑過去摘花的小女孩,嘴角邊不禁微微帶出了絲笑意。 “哥哥去挑了擔子賣果子,生意定當好得很?!?/br> 喜姐剛夸完,那慶哥又奶聲奶氣加了一句。 楊煥一窘。他方才被喜姐攛掇了下,一時興起,便仿了自己從前在外混瓦子時學來的那唱腔賣弄了下,未想慶哥倒是叫他去做賣貨郎了。 喜姐搖了搖頭,對著慶哥正色道:“賣貨郎不好。哥哥要是讀書不成,還是去做那斗雞郎的好。前兩次我偷偷跟了哥哥去看斗雞,那彩頭最后都是被他贏了去的?!?/br> 楊煥聽喜姐夸贊起自己的光榮斗雞史,又見慶哥亦是眼里放光,一下便是得意洋洋了起來,吹噓道:“這斗雞的活計,那可高深得緊,比那經書的學問還要難。哥哥我若是說自己第二,那京里就沒人敢說第一了?!毖柿讼驴谒?,又繼續賣弄了道,“養斗雞之初,先要結草為墩,讓雞立于草墩之上,此是練腳不倒;吃食時亦有講究,須得高高地放置了米斗,這樣才叫雞頭常豎嘴利;至于到了那相斗之時,法門就更是多了。有用芥末涂在雞之肩腋,這是在兩雞盤旋互刺翻身相啄之時,那芥末便能瞇住敵雞的眼,伺機取勝。還有用像爪鑿柄那樣薄的刀片,悄悄綁在雞足上,待雞奮起相擊之時,一揮足,就傷敵雞的要害部位,甚至斷頭!” 一邊的喜姐和慶哥聽得又是害怕又是新鮮,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楊煥。楊煥說得興起,正手舞足蹈著的時候,突聽窗子外面響起了個冷淡的聲音道:“楊煥,你讀書不成,游手好閑的本事倒是精通。自己墮落到如今田地也就算了,怎的還好意思在稚齡孩童面前賣弄你那些歪門邪道的路數?” 楊煥一怔,這才聽出了是嬌娘的聲音,急忙停了手上的動作,到了那窗子前趴下探出頭去,果然見嬌娘正站在那里,眉間似是帶了絲厭惡之色,這才訕訕道:“不過是隨口說著哄哄這兩個小娃罷了,哪里到你說的那地步?”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中的吆喝曲來自元雜劇,描述的便是前朝賣貨郎。此處借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