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楊煥又仔細盯著她眼睛看了會,見雖仍是黑白分明,只看起來少了絲清亮之感,應仍是看不到的,想她便是發起威來,自己應也無大礙,便幾步到了塌前一個屁股坐了下去,四平八叉地躺了下來,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唉……,還是這床榻舒服啊,睡了幾日的書房,腰酸背痛……” 許適容微微皺起了眉,強忍著將他拎了出去丟掉的沖動,冷冷道:“你來做什么?” 楊煥靠在香軟的被子上,雙手叉在腦后,仔細地又盯著她看了會,搖了搖頭。突想起自己那爹明日便要回來了,心念一動,一下從塌上坐了起來,又到了許適容面前,湊了過去討好著道:“嬌娘,那日里的事情,真的是冤枉啊。年后我就一直在太學里用心苦讀,只那日碰巧被那些個人死命給拉了過去的,我亦沒做什么,不過只喝了幾杯酒,就被你碰上了。你說你一個女人家家的也學我跳什么馬車?似你這般手軟腳軟的,哪里能站得牢,瞧瞧,出事了不是,還好過些日子便是能好……” 他自顧說著,見她神色有些漠然,猶豫了下,終又笑嘻嘻道:“嬌娘,我爹明日就回家來了,要知道了我這事情,只怕又要惱了。怕他身子經不住氣,你看……”嘴里話說著,那手已是摟上了她腰。 許適容感覺到了他摸在自己腰間的手,一下后退了幾步,遠遠地站著了,這才淡淡道:“你放心,只要你自己不說,你爹是不會知道你出去喝花酒的?!?/br> 楊煥大喜。他怕的就是嬌娘到他爹面前添油加醋地告狀,如今她自己若是不去說,他娘姜氏自是會幫他遮瞞,老夫人那也不難搞定。只是見她應得太過爽快,反倒不像平日的為人了,心中有些不信.抬頭看著她,又不似要哄騙自己的樣子,尋思了半日,這才突然靈光閃現,嘿嘿一笑,又湊了過去牽住她手,笑瞇瞇道:“好嬌娘,親嬌娘,我就知道你憐惜你家官人。你放心,只要你幫我瞞過這回,日后我都聽你的,咱倆在房里,你要我怎樣,我便怎樣……” 許適容全身起了層雞皮疙瘩,抽回了自己手,強忍著心頭翻涌上的厭惡之意,皺著眉頭道:“我這樣子很好。你無需對我如何。你往后自己愛怎樣便怎樣,我不會管著你的?!?/br> 楊煥一怔,站在那里歪著頭端詳了許適容半日,這才道:“嬌娘,你說的可是當真?” 許適容正色道:“楊煥,我再說一遍,從今往后,你愛怎樣便怎樣,我絕不會多說你一句,只一樣,往后你不要近我身。你若喜歡睡這床榻,便讓給你睡,我叫人另收拾個屋子出來?!?/br> 楊煥大喜過望,急忙搖手道:“不必不必,這里自然是留給你睡,我哪里都好?!庇衷囂街溃骸澳恰蚁热チ??” 許適容淡淡嗯了一聲,楊煥笑瞇瞇道:“那娘子你多休息,我叫小雀幾個好生伺候著你,早些把眼睛養好,為夫的這就去了……”一邊說著,一邊已是朝外去了,待到了那門邊,已是把腳抬到肩膀上跑路了。 許適容聽著他終是消失的腳步聲,自己摸索著又坐回了那軟椅,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小雀進來的那腳步聲,想是來送晚膳的,便轉頭笑道:“天又黑了吧?” 小雀這幾日已是沒有剛開始那樣的怕她了,說話的聲音也是輕快了許多,一邊布著菜,一邊應道:“夫人說得不錯呢。又一日過去了?!?/br> 許適容長長地嘆了口氣。她也沒甚胃口,胡亂只吃了一小碗的飯,喝了幾口湯,便叫撤了下去,待喝過了藥,洗漱了下,便又躺回了床上,輾轉了良久,才終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也不知夜是幾更了,突聽身邊又響起個悉悉索索的聲音,鼻端已是聞到了白日里聞過一次的那味道,猛地驚醒了,坐了起來低聲喝道:“你又來做什么?” 此人正是楊煥。 他白日里得了許適容那話,便似得了大赦,興沖沖地立馬便跑了出去,叫了前次的那些紈绔老友,做東一道去了豐樂樓,叫了歌童舞女,一時間,絲管弦樂喧沸,好不快活。一直鬧到了二更天,與身邊那名為琴cao的女子勾勾搭搭,便攜手要去她家私訪,人都坐在馬車上了,摸著那琴cao的嫩手白胸,突地卻是打了個激靈。 那許嬌娘是何等性情的人,他楊煥又豈會不知。這次出了這般的事體,又害她損了眼睛,不鬧個天都被戳個大窟窿又怎會善罷甘休?只今日卻是這樣輕輕巧巧地便放了過去,反而將他推出了門,到底打的是甚主意?想起那日嬌娘惡狠狠說要叫他躺個半年都起不來的話,莫非竟是恨自己到了極點,故意這般放了自己出去,待明日老爹回來了再去他面前添油加醋地告一番惡狀,給自己來個措手不及? 楊煥越想越是不對,雖是美人當年,一下竟是沒了興致,丟了些錢給那琴cao,急匆匆地叫停了馬車,也不管那琴cao在后面千呼萬喚,飛快地便往太尉府里趕著回去,此時已是將近三更了。 那楊煥又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正打算摸黑脫了衣服上床,摟住嬌娘先成了好事再慢慢勸說,卻是被她那低喝聲給嚇了一大跳,急忙湊了過去討好道:“嬌娘,我自聽了你那話,竟是越想越覺著自己不是個東西。都是為夫的錯,娘子你就大人大量,暫且饒過我這一回,日后若是再犯,我便是送了命在你手上也是無話……為夫的這就把你弄的舒舒服服……”嘴里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要摸上了床。 許適容大驚,一腳便踢了過去,楊煥胸口吃了一腳,倒也不惱,笑嘻嘻道:“娘子還是這般火辣……” 許適容心中剎時閃過了千般念頭,自己與他較蠻力,必定是要落下風的,開口叫人來,只怕明日便要被傳了出去當笑話,心念轉動間,便坐了起來,笑道:“楊煥,我給你講個有趣的事吧,你聽了再睡也不遲?!?/br> “你有甚有趣的事好講?”楊煥那手已是摸上了她身子,湊過去笑嘻嘻道,“還是為夫給你講那有趣的房中事……” 許適容忍住了心頭的異樣感,開聲道:“你曉得人死后的樣子嗎?雖是死了,只都是在變著的呢。天色寒冷些還好,若是死時不巧正趕上了炎夏,那可就不妙了?!?/br> 楊煥停在她腰上的手一滯,勉強笑道:“說這個做什么?哪里有趣了?” 許適容慢悠悠道:“有趣的就要來了。人若死與炎夏,只需幾個時辰,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就會充滿黃白色一顆顆的卵團,都是那綠頭蒼蠅聞到了味道過來產下的卵,再幾個時辰,那卵團里就鉆出了幾千只的蛆,一只只爭相啃噬著尸體面部的rou。慢慢地,那尸體的腹部也會鼓脹起來,就似被充了氣,那是里面的肝啊 3、第三章 ... 腸啊在腐爛生出的氣,等它破裂了,那里也會鉆出無數的蛆蟲……,然后,有趣的事情就出來了,尸體的手啊腳啊都還好好的,只那臉部和腹部卻是被蛆蟲啃得只剩個洞了……” 許適容一邊說著,一邊抬手在自己的臉上比劃。 楊煥呆呆地望著床上的許嬌娘。借了窗外透進的那黯淡月色,依稀可以見到她面帶微笑,只臉容卻是慘白,又見那手指著臉上的眼鼻慢慢移動,剎那間毛骨悚然,猛地從那床上蹦了下來,大叫一聲,連衣服都沒拿便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 太尉府東院里的丫頭和小子,夜半里模模糊糊似是聽到了聲慘叫聲,待側耳細聽,卻又已是沒了動靜,翻了身,繼續睡了過去。 4、第四章 ... 次日一早,小雀如常那樣幫著許適容梳妝,一邊用柄玉花鳥紋梳輕輕梳通她身后的長發,一邊問道:“夫人,今日要梳個什么發髻?朝天髻還是仙人髻?” 許適容笑道:“不用繁雜的,哪種方便就梳哪種吧?!?/br> 小雀應了聲是,那雙手便靈巧地盤扭起了頭發,待插上了枝珠花鈿,猶豫了下,終是低聲問道:“夫人,昨夜我睡你隔壁值夜,半夜里似是聽到了小公爺的聲響……本想起身看下的,只后來聽著又靜了,怕擾了夫人,便也沒過去了,應是都妥當吧?” 許適容只輕聲嗯了下,自己便扶著那梳妝臺面站了起來。今早睜開眼的時候,前幾日眼前一直蒙著的那層翳似是稍稍淡了些,模模糊糊已是能感覺到或明或暗的光影了。 小雀見她似是不愿多說的樣子,便也緘口不提了,只心中卻是有些驚疑,昨夜里她值守到將近三更才朦朧睡去,突地卻是被一個聲響給驚醒了,接著便是急促離去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小公爺所發。有心過去看下,只豎著耳朵半晌也未聽到自家夫人叫喚自己的聲音,怕過去擾了她,便也只好按捺下滿腹疑心又躺了下去。 轉眼已是午后,這半日又堪堪將過。許適容喝過了藥汁,正要叫小雀扶了再去園子里坐下,突聽小蝶氣喘吁吁進來了道:“夫人,親家夫人和你家嫂子過來探望你了,大夫人正陪著,快到了這呢?!?/br> 許適容怔了下,這才反應過來小蝶口中的那親家夫人,應當便是自己如今的母親?她早幾日從小雀那里迂回探聽些事情時,知道自己如今娘家的父親是當朝的太子太傅許翰林,其余的也沒多問,怕問多了小雀起疑。只是此時突地聽到娘家的人過來探望,一時心中還是有些怪異。 小雀一聽,慌慌張張地便再要往她面上敷粉,被許適容攔住了,她已是聽見外面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至少應有四五個人在往自己這里過來了,定了下心神,便轉身站定。小雀急忙上前,剛扶住了,便瞧見許夫人和三兩個打扮光鮮的婦人急匆匆地進了屋子,后面跟著面色有些難看的自家大夫人姜氏和幾個隨行的丫頭。 “嬌娘,我的嬌娘……,幾日不見,你怎的弄成了這般模樣,可憐見的,額頭留了疤,眼睛好些了沒……” 許夫人見到了自家女兒,一下便是撲了上來,身后嬌娘的幾個嫂子也是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長問短。 許適容站著,感覺到有人在摸自己的臉,想是許夫人了。聽她聲音里又是焦急又是關切的,知她愛女心切,雖是仍有些不慣,心中也是有些感動,急忙捉住了她手,面上露出了笑道:“今早起來感覺已是亮堂了許多,再過幾日想必便會好的。娘請放心?!?/br> 那許夫人聽女兒這樣說了,這才稍稍放下了心,只仍是拉著她手問東問西的。一直站在身后的姜氏便笑著插道:“親家夫人,我方才不也跟你說過么,那醫官院里看跌打最好的丁大夫都說了,嬌娘只是一時不便,藥再吃幾日,想來便會好的?!?/br> 她不說倒也罷了,這樣一說,反倒是勾起了許夫人的不滿,看了她一眼,冷笑著道:“親家母,雖說我家嬌娘已是你楊家的人了,平日那些小打小鬧的也就算了,我只作沒看見。只今日出了這樣大的事體,府上怎的也不遣人來說道聲的?若不是她三嫂那日也在,回來跟我說了,我放心不下來看一眼,豈不是到現在還不知曉嬌娘眼睛的事情?” 姜氏被她說得有些訕訕的,自知理虧,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了。 原來許嬌娘那日探春出游,恰與娘家三嫂遇見了。兩撥人便一道同游起來,正愜意著,無意撞見楊煥在畫舫上風流快活,恨得牙咬咬,若不是她三嫂勸著說那男人家風流本是天經地義,只怕當場就要打上船去。三嫂見楊煥自己乖乖上了岸鉆到了嬌娘的馬車里,想是哄著自己這小姑去了,便也不以為意,自己上了車子跟在后面便也要回去了。誰知剛到個坡地,先是瞧見楊煥怒氣沖沖地跳下馬車揚長離去,一眨眼竟見自家小姑也是跳了下來頭破血流,被楊煥抱上了馬車急匆匆去了,回了許府后便急忙告訴了自家婆婆。 那許夫人出了三個兒子,只得這一個女兒,從小就愛如珍寶的。聽得了這樣的事情,心急火燎地立馬便叫套車去太尉府,只被那幾個媳婦給攔住了,說等太尉府自己派了人來傳訊了再去更為妥當些。那許夫人想想也是,便也只好按捺下性子等。哪知等了好幾日卻是音訊全無,哪里還熬得住,今日便帶了三個兒媳一道上門了。 姜氏前些日子里見出了這樣的事情,本也是想著派人去告知許家的,只被自己身邊伺候的從前的大丫頭,如今做主被許給了府里一個管事的碧兒給勸住了。說此事若是被翰林家的知道了,小公爺溜出去喝花酒的事必定也是瞞不過太尉。左右那醫官都說過些時日眼睛便會好,不如先悄悄摁下去了,待好了些再通報也不遲。 姜氏本就心疼兒子,又怨媳婦不懂做人。想起他上次為那溜學的事情被老子打得半個月起不了床,便有些猶豫了起來。如此一拖便是好幾日過去了,哪里曉得那日許家也有人在,今日竟齊齊自己找上了門。 許適容聽自己母親說了那番話后,婆婆姜氏便是半日里沒有吱聲,應是被問住了。想起自己往后還不知道要在這地方待多久,便道:”娘,那日婆婆本是要立刻派了人去告知的,是被我給攔住了,怕你知道了心焦,于我眼睛也是無補。今早起來感覺已是亮堂了許多,再過些日子想必便應會痊愈的?!?/br> 她這樣說話著,一旁那姜氏大是吃驚,盯著瞧了半日,有些不明這媳婦今日何以會這樣替自己遮瞞。 許夫人亦是有些不解。從前里和這女兒每回見面,她都必定是要在自己面前偷偷數落一番太尉府里的這個婆婆的,今日居然給她說好話,倒真的是少見了,兩下相較,反倒是自己不占理了。愣了下,看著姜氏勉強笑道:“我見女兒傷了眼睛,說話便沖了些。親家夫人莫怪?!?/br> 姜氏眼見自己有臺階可下,哪里還會多說,自然是面上帶了笑應承了幾句。那許夫人見女兒神情安詳,眼睛又有些好了起來,見姜氏對自己也甚是客氣,心中這才舒服了些,又拉著許適容叮囑了幾句,這才被姜氏給送了出去。 姜氏去后沒多久,便遣了跟前的丫頭碧桃送了些補品過來,說叫她安心在房里養著。許適容知她應是為方才自己幫她遮掩一事擺出的姿態,便也接了謝過。 那楊煥自昨天半夜被她趕跑之后,便都沒再出現了。直到第二日的傍晚,卻聽外面又響起了小雀和人說話的聲,仔細聽去,另一人卻是姜氏昨日派了來送過東西的那碧桃。正側耳在聽,那碧桃已是急匆匆地進了屋子,聲音里帶了絲驚惶道:“老爺曉得了小公爺的事,現正在那發著脾氣,說要打死了了事,還不準去老夫人那透消息。大夫人自己攔不住,夫人快過去看下吧?!?/br> 許適容皺了下眉頭,心中不欲過去。只是那碧桃催得緊,知道外人眼里自己和楊煥總歸是夫婦,無奈只得起了身,被小雀扶著,往那東屋去了。還沒進門,便已是聽里面傳來噼里啪啦似是板子拍rou的聲音,夾雜著個男人的怒罵聲和女人的哭勸聲。 許適容到了之時,門口正被東屋里的羅三娘等幾個侍妾圍住了,一個個都屏息著在看。楊煥正跪在地上,楊太尉一邊用條三指寬的竹板在狠命敲打,一邊朝著邊上那些個早唬得面色發白的丫頭怒道:“誰偷跑去把老夫人招來,就和這孽子一樣的下場!” 姜氏死命攔著他手,哭道:“我就這一個兒子,你下得手去,今日就連我一道打死了算了!” 楊太尉手被她死死抓住,怒氣更盛,罵道:“都是你平日給慣的,如今竟還攔著我不讓管教。這樣的逆子,留著也是個禍害,趁早打死了好!”說著已是掙開了姜氏的手,轉頭又一板子下去,這次卻是抽到了楊煥的臉脖上,立馬便紅了一道。那楊煥倒也硬,竟也是忍住了沒吭一聲。 姜氏大痛,幾欲暈厥,突看見許適容過來了,被羅三娘幾個阻在了門口,一骨碌就從地上爬了起來,狠狠推開了羅三娘幾個,罵道:“個個的娼婦小娘,堵在這里,心里巴不得我娘倆個被打死了的好吧!”說著已是一把抓住了許適容的手,急急忙忙道:“嬌娘,你來了正好,快給煥兒說句話,你家官人要真有個好歹,你也被人說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