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齊大學士有禮,齊大公子有禮,在下不請自來,還望見諒?!眲偟浇?,他便抬手行禮,姿勢說不上多恭謹,但瀟灑自不在話下。 齊遜之忽然覺得他這不羈的模樣跟安平殿下很像,然而抬眼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卻并未見到那人現身。 “哪里的話,先生肯賞光觀臨,是子都之幸?!?/br> “齊大公子客氣了,不過今日可不是在下一人來的?!?/br> 齊簡忍不住插話道:“哦?還有何人?” 林逸笑了兩聲,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齊遜之:“乃是齊大公子的至交,睿公子?!?/br> 睿?齊遜之心中一動,明白過來,點頭笑道:“如此甚好,卻不知其人在何處?” 話音剛落,便見林逸的馬車車簾一動,一柄折扇從中輕探而出,緩緩挑起半邊簾子,借著門邊的燭火,只可見隱于其后的半張側臉,一雙深邃悠然的眼眸倒映燭火,波光流轉,盈盈間帶出一絲溫情。 齊遜之微微一笑,抬手道:“請進吧?!?/br> 車簾終于被完全掀起,從上走下的人身量高挑,一襲白袍幾要曳地,墨發肩后垂系,眉眼微垂,手中折扇半遮容顏,連一句話也未說便直接大步走入了齊府大門。 林逸早就跟了過去,兩道背影一前一后進了門,一人灑脫自然,一人清逸出塵,自然一路奪了無數目光。二人身后幾步之外,跟著一身甲胄的雙九。往來的貴客大多都帶著隨身侍衛,所以他并未受到阻攔。 齊簡沒有見過雙九,吶吶道:“這位睿公子是何人?竟有如此氣勢?!碑吘乖趫龅亩际沁_官貴人,甚至還有皇親貴胄,他竟目不斜視,就這么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 齊遜之一邊示意旁邊的隨從推自己進門,一邊含笑回道:“便如林先生所言,是孩兒的至交?!?/br> 廳中早已高朋滿座,齊大學士不爭名利,人緣自是不差,與誰都能說上幾句話,場面自然也熱鬧非常。 不過今日在場的主角顯然已經成了蜀王蕭靖,自焦義德舉杯贊了他一句“不輸攝政王當年雄風”的話后,眾人的溢美之詞便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地朝他涌了過來。 蕭靖倒沒什么表情,坐在他身邊的蕭竛卻是滿面春風,不知道的還以為夸得是他呢。= =劉緒與父親坐在一起,二人一起的小案,恰與蕭靖相鄰。其他人對蕭靖贊美不斷時,他卻不禁想到了宮中的那位殿下,若是她在,聽到這些話,怕是會不好受吧。 此時廳中屏風后,齊遜之剛剛從偏門進來,隔著屏風看了一眼前方燈火通明處影影綽綽的景象,轉頭對身邊的白色人影道:“從這兒繞過去坐在末尾,與林先生一起,定不會引人注意?!?/br> 白色人影朝外看了一眼林逸的背影,點了點頭,并沒急著走,折扇后的眸子浮現出點點笑意,剛要俯身對他說話,卻見有個冒失的小丫鬟從屏風外一腳闖了進來,一見形容親昵的二人,登時大驚失色,竟嚇得半天也沒動彈。 “噗……”白色人影輕笑,身形微動,雙手搭在齊遜之肩頭,幾要坐到他的膝上,故意擺出讓人誤會的姿勢,湊到他耳邊低語:“你不說些什么安撫一下人家?話傳出去,你可要被說成有斷袖之癖了?!?/br> 齊遜之先是一怔,接著嘴角驀然浮現出一抹jian詐笑意,左手扣其肩,右手攬其腰,竟直接將之抱了個滿懷,而后眼神凌厲地掃向呆滯的丫鬟:“敢把此事說出去,就將你杖斃?!?/br> 丫鬟猛然回過神來,連忙捂著嘴奔了出去,外面卻似乎有人一把拉住了她,小聲詢問道:“做什么慌慌張張的,我大哥呢?” 丫鬟吱吱嗚嗚地道:“不、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br> “哦,那算了,若是見到他,讓他來找我吧?!?/br> “是是是,奴婢記住了?!?/br> 齊遜之低笑了一聲:“不用擔心,那是我幺弟?!?/br> 白影動了動,掙脫了他的手,站起身來,眉目間卻沒有半點尷尬之色,手中的折扇輕輕搖了搖,一臉深思:“你弟弟啊……可長得貌美?” 齊遜之抽了抽嘴角:“還是請睿公子入席吧!” “……” 廳中觥籌交錯,諸位大人已經敞開胸懷笑談一片。 林逸看了一眼悄然坐到身邊的白色身影,明亮的燈火下,那柄折扇仍舊半遮了臉容,手執酒盞,眼梢帶笑。 “公子來遲了,剛才諸位大人都快要將蜀王捧上天了呢?!?/br> 林逸湊近,低笑耳語,抬頭之際,卻見齊遜之正由隨從推著從身邊過去,眼神若有若無地落在他的身上,但只是輕輕一掃,便移開了。他心中有些了然,轉頭去看身邊之人,后者卻正一臉深思地盯著側前方的蜀王和趙王。 蕭竛端著酒盞笑地溫和:“諸位大人所言不虛,蜀王為國驅賊,不圖名利,委實令人敬佩呀?!?/br> 話音剛落,林逸便見到身邊的人皺起了眉頭,果然,下一刻便聽焦義德道:“趙王殿下倒是提醒了老臣,蜀王驅逐西戎有功,理應受到嘉獎,安平殿下卻至今未有表示,似乎……” “焦大人,在其位謀其政,監國大人的事情,吾等臣子,還是莫要多言了吧?”坐在他身邊的首輔周賢達驀然出聲,雖然臉帶笑意,聲音中卻透出一絲寒意,與往日溫文儒雅的形象大相徑庭。 焦義德吶吶地閉了嘴,連趙王都漲紅了臉,顯然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周遭陷入沉寂,眾人唯唯,莫敢多言。畢竟百官之首乃是首輔,剛才諸位大人一時僭越,竟還不自知。 “呵呵,今日犬子生辰,本就是尋個機會大家聚聚,政務還是不談了吧?!饼R簡站起身來,舉著酒盞打圓場。 齊遜之坐在他身邊,悄悄看了一眼末尾的白色人影,那雙眸子照舊悠然無比,完全看不出什么情緒。他又看了一眼蜀王,后者面沉如水,仿佛談論的焦點不是他。反倒是趙王很活躍,每次聽見別人夸贊蜀王便顯得很愉快。 齊遜之撇撇嘴,純潔地想,一定不是他想得那樣……→_→經過剛才首輔一說,蕭竛已經收斂了不少,不過還是一如既往地黏糊著蕭靖:“蜀王,雖然安平殿下沒有嘉許你,但待他日陛下歸朝,定會論功行賞的,總之本王會一直支持你的?!?/br> 蕭靖默默撫額低嘆:“趙王,連日來勞你提醒,本王忽而發覺這些年來一直忽略了一件大事?!?/br> “哦?何事?”蕭竛興奮地湊近了些:“快說來聽聽?!?/br> 蕭靖一邊避讓,一邊低聲無力道:“本王深深覺得是時候該立個王妃了?。?!” “咳咳……”一旁的劉緒差點一口酒噴出來,好一陣猛咳才止住,而后默默扭頭,純潔地想,一定不是他想得那樣?!鷂→這邊小小sao動未止,便聽一旁忽而發出了一串低笑,清冽之中又顯低沉,雌雄莫辯,反倒有幾分難以言明的味道。 劉緒詫異地轉頭掃視了一陣,心中訝然,為何會覺得這笑聲與那人十分相似? 轉頭去看蕭靖,卻見他瞇著雙眼,一臉不悅,手中的酒盞也被捏得死緊:“哼,何方宵小,藏頭露尾,倒還敢妄自取笑本王!” 最后一字出口之際,手中酒盞在眾人愕然的視線中迅疾地丟了出去,直奔斜對面的白色人影。 白影卻絲毫不見慌亂,只是微微側頭,酒盞便擦著頰邊發絲落地,應聲而碎,隨即帶來一陣沉寂。 齊遜之連忙出言阻止:“蜀王殿下,那是在下的至交睿公子,還望莫要動怒?!?/br> 蕭靖冷冷地盯著折扇后的淡然雙眸:“睿公子?莫非公子姓蕭?” 眾人嘩然,卻聽那人只是一聲低笑,而后折扇緩緩收起,一張臉隨著動作漸漸顯山露水。顏若皎月出云,勢如伏龍升淵,眸中光華流轉,嘴角輕牽淡笑,寫意輕佻外,自有風流骨。 劉緒吶吶地看著,忽覺連日來的愁憂都有了著落處。 “參、參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币话啻蟪蓟倘黄鹕磉蛋?,想起之前的對話,俱是冷汗連連。 安平置若罔聞,悠然離席,緩步踱到蕭靖跟前,笑瞇瞇地道:“皇叔,可否借一步敘話?” 蕭靖冷笑一聲,霍然而起:“愿聞其詳?!?/br> 十七章 齊府花廳內,安平正在與蜀王進行秘密會談,眾人得了吩咐,不得近前,只有其近身侍衛雙九持劍立于兩丈之外。 但諸位大人也不敢在此時坐回席間去暢快宴飲,因此現在的狀況就是大家以默默圍觀的姿態涌在花廳外,佯裝賞花賞月,其實內心都很忐忑。 焦義德與一幫反對派心中很糾結,真不知道安平殿下剛才聽了多少話入耳啊。 齊簡跟周賢達、劉珂三人擠在一起竊竊私語,要是安平殿下待會兒這么這么問,我們便那般那般回答……趙王蕭竛則是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凝視著花廳內燭火投映的兩道人影,滿面擔憂之色。 齊遜之與劉緒默默對視一眼,齊齊扭頭:絕對不是他們想得那樣!→_→只有林逸最為悠閑,正摸著泛著胡茬的下巴倚樹輕笑。 花廳內燭火通明,窗紙上映出的兩道人影相對坐著,十分平靜,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然而不過短短一瞬,室內忽然傳出一陣杯盞落地的破碎聲,眾人大驚失色,就見屋中一直端坐著的蜀王忽而起身,指著面前的人影大聲喝罵起來:“哼,不過仗著有個女王母親,殿下還真是高看自己了!” 眾人風中石化,蜀王殿下……好強悍! 不過安平殿下的心理承受力明顯很強大,聞此言論,窗上的剪影只是悠閑地飲了口茶,然后淡淡道:“是啊,本宮有這背景,你有么?” 蕭靖氣結地冷哼:“若非有此因由,你以為自己能坐到監國之位?” “哼,若非有攝政王那點背景,您以為自己能被抬高若斯?皇叔,勸你別太驕傲了!” “本王何時在乎過那些?攝政皇叔待本王恩重如山不假,但本王從未想過要靠他得到什么,說到皇儲,攝政王世子比你我二人都強!” 花廳外的眾人皆齊齊倒抽了口涼氣,蜀王您要不要這么犀利呀?= =漫長的沉寂之后,安平才慢悠悠地開了口:“滿朝上下都知曉攝政王早已不問政務,其子更是以無欲無求聞名朝野,你將他搬出來,其實最終還是要說明只有自己最適合儲君之位吧?”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二帝之后,便是這般靠口舌上位的不成?” “連口舌都辯不過本宮,皇叔想上位還早呢?!?/br> “你……” “嗯?” 一直凝視著兩道人影的齊遜之皺了皺眉,怎么覺得有些不對勁??v使再怎么囂張跋扈,蜀王在這個時候也不該這般意氣用事地大吵大鬧吧。 然而這邊剛想完,花廳大門便被一把拉開,蕭靖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眉目間隱隱透出一絲煞氣。在接近雙九身邊時,眼神一冷,驀然上前,伸手就要奪他手中長劍。 雙九吃了一驚,連忙避讓:“蜀王請自重,屬下是殿下身邊的侍衛?!?/br> “侍衛?哼,滿朝文武誰人不知如今大梁的監國是何等風流之人,爾等以色侍人,敗壞朝綱風化,今日本王便替陛下清了君側!” 畢竟是久經沙場的戰將,雙九又不敢動手傷了皇親貴胄,往來數十招都只能守不能攻,最后只好眼睜睜看著手中長劍被蕭靖奪去,下一刻,劍尖已經架上他的肩頭,森寒地貼著他頸邊的肌膚。 在場的人都愣在當場,完全弄不清楚是什么狀況,卻見安平已經大步從花廳里走出,一臉寒霜:“蕭靖,你若敢傷了雙九,本宮定不饒你!” “哼,本王還怕你不成?” 蕭靖冷哼出聲,眸光一冷,手腕一動,長劍毫不留情地刺進雙九的左肩。雙九吃痛地悶哼一聲,甲胄之外已染上斑斑血跡。 “混賬!” 安平手中折扇丟出,敲在蕭靖執劍的手腕上,他這才松了手,長劍隨著動作抽出,雙九肩頭更是血流不止。 “來人,給本宮將這個大逆不道的賊子拿下!” “殿下,殿下不可啊?!钡谝粋€沖上去的竟是蕭竛。齊遜之始終皺著眉頭,眼見安平還要動怒,他才趕緊喚了一聲:“殿下息怒?!?/br> 安平掃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親自扶起倒地捂肩的雙九:“來人,回宮!蕭靖暫時禁足于府內,稍后處置!” 林逸早已上前幫忙,諸位大臣也慌亂一片,潮水般地擁擠著朝前庭而去,只有劉緒仍舊站著沒動,望著那道迅速離去的白色背影,滿面失落。 從頭到尾,她都不曾注視過他一眼,今日頭一回見她面露焦色,也是為了他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轉頭看了一眼同樣沒有離開的齊遜之:“本以為殿下選擇的是子都兄,卻不曾想,倒是這個侍衛?!?/br> 齊遜之微怔,繼而失笑:“殿下的心思豈是吾等可參透的?慶之無需掛懷?!?/br> “我也不想掛懷,只是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眲⒕w頓了頓,一臉誠懇地詢問:“子都兄又是何等心情?” “心情?”齊遜之笑著搖了搖頭:“我只知道,無論我們是何等心情,那位都不會在乎的?!?/br> “為何?” “一個人心懷太大,便只看得見家國天下,至于兒女情長,花前月下,自然都無法窺見了?!?/br> 劉緒心中酸意驟起:“可殿下明明是女子……” “看吧,”齊遜之輕笑起來:“慶之,便是因為這點,殿下才疏遠你了。你是不甘于人之下的好男兒,志在四方,殿下雖風流,卻從不強人所難?!?/br> 劉緒心中大震,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她在乎的,不是他。能懂她的,亦不是他。 察覺到他神色間的異樣,齊遜之嘆了口氣:“你也莫要想太多,愚兄知道這些,無非是因為過去多伴了殿下幾年罷了,而如今……”他抬眸望著前方不遠處的一攤血漬,說出的話近乎呢喃:“如今我也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