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怎么了?”本以為會被問罪,結果安平只是在桌后坐下,抬眼看著他問了一句。 劉緒有些赧然,拱手行禮:“微臣冒犯殿下,罪該萬死?!?/br> 安平又飲了口茶,一邊看奏折一邊又問了一遍:“本宮問你怎么了?” 劉緒沒有做聲,沉寂許久才悶聲道:“殿下可知京兆尹家的三公子?” 安平抬頭,眨了眨眼:“不知?!?/br> 像是瞬間就被激怒,劉緒的臉一下子漲紅起來,聲音也不自覺地升高了幾調:“殿下怎會不知?他明明都仗著您的名號在外招搖作惡,今日甚至還當街打死了人!” 安平皺眉:“什么?” 原來今日是秦樽與焦清奕入軍營的日子,兩位貴公子哪里舍得平日養尊處優的生活,臨行前免不得一番折騰。劉緒便與齊遜之一同前去安撫相送,回來時卻撞見了京兆尹家的三公子當街行兇的一幕。 幾個惡仆將一名老漢打得渾身是血,旁邊的三個子女也好不哪兒去,甚至還要強搶人家女兒入府。劉緒問了旁人,得知是那老漢先前不滿那位三公子縱馬踩踏自家農田,便說了幾句。今日他帶著孩子入城賣些蔬菜瓜果,不料被其爪牙認了出來,便有了這樣的遭遇。 齊遜之認出對方是京兆尹家的公子,便好言阻止,誰知對方并不買賬,反而惡言侮辱,一口一個“瘸子”,罵得極為難聽。劉緒忍不住動手將一群惡仆教訓了一頓,再去看那老漢,早已斷了氣。 此事本與安平無關,但那三公子臨走前惡狠狠地說了句:“你們等著,本少爺深受安平殿下寵愛,一定會討回公道!” 劉緒為人正直,再看人家落得這般凄慘的狀況,自然不忍,而這一切竟然是因安平而起,他便更加忍無可忍。 過往的相處和那日的詩會,都讓他以為自己認識了不一樣的安平殿下,但今日的事情實在讓他失望。他怒氣沖沖地回府,提起長劍便直奔宮門。奈何外宮還可憑著身份行走,到了內宮就不行了,一路闖過來,最后還遇上了雙九。 其實他并不是要對安平不利,只是想要死諫。 他也是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就算一死又何妨,只要眼前這個女子清醒,還世間以清明。 安平一直沒有做聲,自他安靜地說完后就一直皺著眉,直到圓喜在外小心翼翼地稟報:“殿下,京兆尹求見?!?/br> 她并沒有驚訝,只是幽幽抬眸,似笑非笑:“讓他進來?!比缓笏噶酥敢贿叺钠溜L,“慶之,不介意回避一下吧?!?/br> 劉緒聽到京兆尹的名號時已經撰緊了拳,聽到她的話才緩和了一下神色,點了點頭,走到了屏風后。 幾乎是同時,便有人跌跌撞撞地沖進門來,在安平面前拜倒,聲音哆嗦:“殿下,罪臣該死,罪臣該死啊……” 安平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你何罪之有?” “罪臣……”京兆尹悄悄抬眼看她,對上她幽深的眸子又趕緊低了頭,手心開始冒汗,眼珠卻快速轉動著思索對策。 他那個混賬兒子不認識齊遜之和劉緒,他卻是一聽下人對齊遜之的描述就知道了。這兩位哪是得罪得起的?那可是安平殿下身邊的紅人啊,要是事情傳到安平殿下耳朵里,他這頂烏紗可就不保了! 一念至此,他趕緊整裝入宮,打算搶先解決此事。 “回稟殿下,罪臣教子不嚴,致使其當街行兇,打傷他人……” 耳邊似乎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冷哼,京兆尹嚇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抬頭掃視了一圈,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最后便膽顫心驚地將視線投向上方的安平殿下。 莫非她已經知道了? 安平瞟了一眼屏風,低咳一聲:“本宮聽聞不是打傷,而是致死?!?/br> 京兆尹額上的汗水更多了,果然是知道了! “既然主動來找本宮,是要認罪么?” 安平說這話時,一手點著桌面,好像顯得很悠閑,但對京兆尹來說卻像是催命鼓,每敲一下都讓他的心口縮一下。 思索良久,他終于鼓起勇氣迎上她的視線,孤注一擲道:“殿下,罪臣之子犯下重罪不假,但罪臣這一族世代忠良,在朝中也算有些資歷,說話也不至于沒有分量……” 話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看見安平殿下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十分詭異的笑容,便不敢做聲了。 “所以你是想告訴本宮,即使犯了罪也不會害怕是么?” “不!”京兆尹連忙道:“殿下誤會了,罪臣的意思是……”他左右看了看,確定周圍的確沒人,才開口道:“如今殿下遭受排擠,罪臣可以站在您這邊,為您謀劃,以期殿下早登大寶,只求殿下網開一面……” 殿中倏然無聲,卻似乎有人發出了驚訝的抽氣聲。安平微微昂了昂下巴,眼角彎了一下,唇邊露出饒有趣味的笑意。 京兆尹心里有些沒底,其實他也是第一次直接跟安平殿下打交道,但誰都知道她風流成性卻素來重視女子。如今御史等人對她打壓,想必她正值用人之際,該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才是。 然而剛才看見她的神情又覺得不對。他自問沉浮官場數十載,閱人無數,但面前這個年輕女子的心思竟一點也看不透。當她明明在笑時,卻無端叫人生出威壓之感,好像自己的心思在她面前根本無所遁形,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成為砧板上待宰的魚。 直到他無法再忍耐周遭的寂靜時,安平才開口道:“所以,你是對令郎今日當街行兇一事供認不諱了?” “殿下……” “是,還是不是?” 京兆尹咬咬牙:“是?!?/br> “很好?!卑财降男θ葑兊幂p快起來,拍了拍手掌道:“少傅都聽見了吧?既然京兆尹已然認罪,此事不妨交由你全權處理吧?!?/br> 劉緒立即大步從屏風后走出,一掀衣擺跪倒在地:“微臣領旨?!?/br> 京兆尹大驚,好似見了鬼,癱坐在地上,面無人色……圓喜帶人將他老人家架了出去,劉緒卻沒有離開,反而面帶愧色地站在安平跟前。 安平有些好笑:“你這是什么表情?” “殿下,微臣愧對于您?!?/br> “你是說之前帶劍闖殿一事?罷了,本宮恕你無罪?!卑财诫S意地擺擺手。 “不,是剛才……”劉緒猶豫道:“剛才微臣一度以為殿下會答應京兆尹的請求,今日方知,殿下并非微臣往日所想那般……” 安平挑眉:“那般不濟?” 劉緒遞給她一個歉疚的眼神。 安平哈哈大笑,起身走到跟前:“這就認為本宮好了?那本宮一定要再告訴你件事情才行?!?/br> “什么?”劉緒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就是……”安平湊到他耳邊低語:“本宮對京兆尹家的三公子從無寵愛一說,因為本宮剛剛想起,他是個喜歡流連花街柳巷的浪蕩子,本宮很有原則,只對清白男子有興趣?!?/br> 明明沒有什么親近的動作,可是她的話溫柔多情,竟好似在安撫,劉緒頓時心如擂鼓。 他果然病得越發嚴重了! “微、微臣告退!”慌忙之下,他胡亂地行了個禮便狂奔出殿。 安平望著他的背影皺了一下眉,摸著下巴暗自搖頭,果然單純的孩子不能調戲,對方這是當真了啊。 一路疾走,直到快出宮門時劉緒才猛地停住步子。他撫著仍在狂跳的心口,忽而生出一個念頭,難道她剛才是想說自己很高尚不成? 天吶,這是什么世道??! 十二章 初夏已至,午間的陽光從頭頂傾瀉下來,灼熱氣息漸濃。 安平站在馬廄前,左手叉腰,右手執鞭,雙眼微瞇,眼神冷冷地瞪著面前的……馬。 疾風埋頭吃草,不予理會。 “本宮寵你太久了,竟然學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威風了!今日定要好好修理你不可!” 身后的圓喜和雙九對視一眼,齊齊后退一步,都不明白她為何跟一匹馬較勁。更何況,旁邊還站著左都御史焦大人呢。 而對于安平的威脅,疾風只是耳朵動了動,然后繼續悠閑地吃草,期間還不忘傲驕地打了個響鼻。 安平的嘴角狠抽了幾下。 一邊站了許久的焦義德既不滿又不屑:“殿下此舉倒是叫老臣想起了唐朝的武后,太宗問其馴馬之策,她卻答曰只需三樣東西:鐵鞭、鐵錘、匕首。然馴馬只知強硬而不知變通,如何能有成效?” 聞言安平只是勾了勾唇,連頭都沒回一下:“本宮倒是覺得武后的做法很對,既是坐騎,便該順從主人,為臣亦是,若有僭越,便當嚴懲!” 最后一句話聲音不高,卻短促有力,隱隱透出一絲森寒,讓焦義德吃了一驚。 這是在給他下馬威? 他皺了皺眉,終于意識到面前的人不僅是個女子,也是皇室公主,更是一朝監國,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句:“殿下所言甚是,是微臣失禮了?!?/br> 安平的神情舒展開來,轉頭沖他笑了笑:“不說這個了,其實今日請焦大人前來,乃是為了一件小事,本宮想請您寄些京都特產給遠在青海國的父王?!?/br> 焦義德皺眉:“殿下為何將此事交于老臣?”喂喂,他可是堂堂都察院御史??! 安平沒有回答,只是繼續道:“不知焦大人可知父皇身在何處?若是不知,本宮這便告知與你,免得屆時寄送無門?!?/br> “這倒不用,老臣知曉?!苯沽x德沒好氣地回話,神情卻很自然。 安平不禁愣了一下:“你怎會知曉?” “朝中所有人都知曉啊?!苯沽x德一臉疑惑:“老臣聽聞還是殿下透露的啊?!?/br> 說起這個焦義德就不忿,安平殿下屢次我行我素也便罷了,甚至連他兒子都給弄進軍營去了。焦老爺子只當她是報復他之前的打壓,免不得就想再參她一本,正愁著找不到陛下行蹤,便有下屬將地址送上了門。起初他還不信,結果人家說是從安平殿下那里傳出來的,他便安心地寄送了參本。 安平擰緊了眉,眼神微微一閃,似有了些了然。 “罷了,焦大人也不清閑,東西還是本宮自己派人去送吧?!?/br> 把他叫進宮就為了說這種沒營養的話題?瞧她那日雷厲風行地懲辦京兆尹時,還以為有些監國的架勢了,如今看來,果然還是不適合擔當大任!焦義德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藏著心中的不屑行禮告退。 安平只是繼續瞪著疾風,心思卻已百轉千回,既然說消息是從她這里傳出的,那么問題可能就是來自于她身邊了。 如今西戎已不安分,青海國又與西戎接壤,父皇行蹤暴露,恐有不利啊。 “殿下這是在做什么?” 身旁忽然傳來男子帶著笑意的詢問,安平轉頭,就見齊遜之已不知何時到了身邊,正坐在輪椅上微笑著看她。然而很快他的眼神便轉為陰森,冷颼颼地掃向馬廄內的疾風。 “本宮正在教訓疾風?!卑财缴陨酝R廄前靠緊了些,暗示自己很護短,你別沖動。 齊遜之卻對此視而不見,笑得很危險:“不如殿下將它交與微臣,不出三日,定叫它乖巧聽話,唯命是從?!?/br> 疾風猛地亂嘶了一聲,再也不埋頭吃草了,一個勁地往安平身邊蹭,傲驕全無,滿眼驚恐,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其實很乖巧,以后定當痛改前非,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安平安撫地拍了拍它的腦袋,感慨道:“今日方知,還有比武后更強悍的馴馬者啊?!?/br> 一句話就搞定了,嘖嘖……終于從疾風心驚膽顫的眼神中離開,安平與齊遜之一前一后進入御花園內的涼亭。 所有隨從都被遣開后,安平才在石桌邊坐下,開口道:“事情調查得如何了?” 齊遜之嘆息著搖頭:“怕是要叫殿下失望了,仍是毫無進展?!?/br> 安平淡淡點頭,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 “不過事出有因,定然有人指使,微臣認為,殿下不妨好好想想自己有什么仇家比較實際?!?/br> 安平眉頭一跳,眼神幽幽地望向他。 齊遜之磨了磨牙:“微臣膽小,殿下可別冤枉了好人?!?/br> “放心,本宮若是懷疑你,就不會叫你去調查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