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劉緒第一次臉上露出諸多豐富的表情,最后轉身就走。 他什么時候難過了??。?! 東宮正殿內,安平正在看崇德陛下的信。 除去前幾封急報,這竟也是用八百里加急快馬送入宮中的。 崇德陛下對現狀表示很憂慮,大臣們的理由讓他啞口無言,甚至連他也忍不住要責問安平為何對西戎入侵一事不做出應對。而現在,他只有當做焦義德的奏折還未收到,同時給安平指了條明路。 他覺得安平年紀也不小了,還不如趁早定下駙馬人選,以大婚來轉移眾臣的視線。 所以說,做父親的還是站在女兒這邊的。 安平收好信件,走到一邊的榻上自顧自地擺弄棋盤上的殘局,黑白對峙,全cao控在她一人手中。然而不過片刻她便停了下來,下一步竟然遲遲找不到突破口。 她想得太過入神,連有人接近也未發現,直到一只手捻起一枚棋子落在她面前。 安平抬頭,就見齊遜之坐在輪椅上微笑不語,劉緒則遠遠地站在一邊,似乎是在生氣,臉上還帶著可疑的潮紅。 她沒有在意,只是指著齊遜之落下的那枚棋子道:“你這不要命的下法,算什么?” 齊遜之攤攤手:“這才出其不意啊?!?/br> 安平眸光微微一閃,捻起一枚棋子落下,格局便又被打破,她點了點棋盤邊沿:“這才叫出其不意,這一招叫袖里乾坤?!?/br> 說著,她推開棋盤,坐正了身子:“今日你們同來,是要稟報詩會準備的進展么?” 感到她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劉緒終于無法視而不見,垂眼行禮道:“啟稟殿下,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只待殿下擇日即可?!?/br> 安平聞言立即起身走到他跟前,笑瞇瞇地拍著他的肩膀,一副親昵之態:“慶之辦事,本宮放心?!?/br> 劉緒的臉上又開始泛起先前的潮紅。 然而安平卻又忽然正經了神色,擱在他肩頭上的手也主動撤開了:“詩會就定在下月初十五吧,本宮還要加個條件?!?/br> 一邊的兩人同時投來了疑惑的眼神。 “本宮要準許女子參加?!?/br> 劉緒皺了下眉,模樣明顯不愿,齊遜之則不置可否。 “還有,”安平走回書桌后坐下,神情轉為冷淡,周身隱隱透出一絲疏離:“你們以后也不用再入宮陪伴本宮了?!?/br> 見到二人驀然震驚的表情,安平眼眸一轉,又浮現出了往常那般暗含調戲的笑意:“你們也該明白,雖然你們二人面貌俊美,但總對著你們,本宮也覺得乏味了啊?!?/br> 齊遜之當即撫掌而笑,點頭道:“微臣也是這般認為的,有勞殿下這些日子忍耐了?!?/br> 劉緒則目瞪口呆,只不過一瞬,他就恢復自由身了? 可是為何他竟一點也不覺興奮?這是件值得開心的事不是么? 安平察覺到他神色間的異樣,卻并未做聲,只當沒有看見。一旁的齊遜之則眸光暗斂,唇邊照樣帶著溫和的笑意,卻又似與平常有些不同……二人離去后,安平吩咐圓喜去招沈青慧入宮,而后提筆蘸墨,給她父皇寫了封信。 內容不過寥寥數語,最后一句是:“女兒暫無成婚之意?!?/br> 不知為何,寫完這句話,她竟像是扔開了一個包袱。也許早在得知那些大臣想要找人替代她時,她就有這感覺了。 既然他們已經擺開陣壘,她又有何懼? 沈青慧很快便到了,因是急召,來得匆忙,連烏紗也未戴,一頭青絲盤著婦人髻,安平盯了很久,直到沈青慧以為自己的衣著不整惹怒了她,她才出口道:“第一次覺得這樣的裝束十分合適,你以后不必為戴烏紗而盤男子發髻,直接梳女子發式吧?!?/br> 沈青慧忙道:“殿下,這恐怕會引來非議啊?!?/br> 安平微微勾唇:“那便用你的政績將這些非議化為贊美?!?/br> 那雙深邃的眸子仿若染了山水之色,光芒沉浮,不炫目卻叫人不敢直視。沈青慧連聲稱是,心中暗暗折服。她不是沒見過安平殿下正經時的模樣,但今日,似乎有些東西變得不同了。 “沈愛卿,今日召你入宮,乃是為了商議建軍一事?!?/br> 沈青慧一驚:“什么?” 安平在她面前緩緩踱著步子,神情悠然:“你不必驚訝,本宮早有此念,但這支軍隊所需不在多而在精,而且要暗中進行,本宮打算讓他們配備你改良的機弩?!?/br> 沈青慧憂慮道:“建軍是大事,想要暗中進行,恐怕很難?!?/br> “不錯,所以一切都需要得力的人手,而這支暗部,將來也許會成為一支意想不到的力量?!卑财酵T谒砬?,抬手將她扶起,微微一笑:“這一招,叫袖里乾坤?!?/br> 第八章 “什么?陛下還未收到奏折?”首輔府的前廳內,焦義德大張著嘴毫無形象地在首輔大人面前展示了他風中凌亂的一面。 周賢達一臉遺憾:“青海國地處高原,療養地可能并不在青海國內啊,老夫盡力尋找了,但毫無所得,看來此事只有壓后了?!?/br> 焦義德抿唇不甘地哼哼了一聲,悶悶不樂地拂袖出了首輔府。 周賢達舒了口氣,終于能夠安心地坐下來飲口茶了,這段時間都要被這群頑固保守的家伙給折騰死了。偏生安平殿下也不是個按常理出牌的主兒,弄得他跟劉珂齊簡一群皇帝心腹也不敢明擺著給她撐腰。 他抬著右手敲打著左胳膊,心中暗暗感慨,這年頭,忠臣難做啊……有人接替了他的動作,動作輕柔地替他按壓著肩頭。周賢達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轉頭一看,笑了起來:“是湘兒啊,今日怎的沒入宮去陪伴太后?” 周漣湘抿唇而笑,溫聲道:“今日安平殿下陪太后吃齋念佛,所以女兒不用入宮陪伴了?!?/br> “原來如此?!敝苜t達瞇著眼睛享受著女兒的服侍,已經有些昏昏欲睡。 “父親……” 忽來的呼喚讓他清醒過來:“嗯?怎么了?” 周漣湘似乎十分猶豫,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半晌才囁嚅著道:“聽聞安平殿下這次特許女子參加詩會,女兒……女兒在想,不知父親可允許女兒也去見識見識?!?/br> “哦?竟有此事?” 周賢達這么一問,周漣湘的頭就垂得更低了,臉也紅了個透,好像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十分赧然。 她自小受的教育便是中規中矩、恪守禮教,如今提出這個請求,簡直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氣。 周賢達也知道她的個性,既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也是經過了一番掙扎,他人到中年才得了這么個女兒,生得貌美,又教養得端莊嫻雅,一直視同掌上明珠。她也是難得對自己有請求,自然不好拂了她的愿,便拍了拍她的手背應了下來:“你想去便去吧,注意安全便是?!?/br> 周漣湘一臉驚喜地抬頭,連連拜謝。 四月中,芳菲將盡,氣候卻最宜人。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槐花香,周漣湘從馬車中悄悄掀了簾子朝外看,不知是哪家府上的竹葉碧綠地伸展出來,在那朱紅的大門的映襯下別有一番古樸風致。她忍不住多瞧了兩眼,卻見大門忽然在此時打開,一名身著雪白織錦云紋袍的公子由下人背著送上了門口的馬車。 不同于其他男子中規中矩的束發,他只將一頭墨發隨意的用一根緞帶系在腦后,有些碎發垂下,擋著他的側臉。從周漣湘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微微抿著的唇線,似乎還帶著一絲笑意。 她有些疑惑,這樣一個腿腳不便的男子,何以如此隨意灑脫? 馬車經過擦過的一瞬,她迅速地掃了一眼府門的匾額:齊府。 是文淵閣齊大學士的府上? 周漣湘想了一瞬才回憶起齊家是有位有腿疾的大公子,她久居深閨,以致周齊兩家雖然交好,她竟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本人。 不多時,馬車停下,丫鬟揭開簾子看了一眼,對她道:“小姐,到黃金臺了,現在就下去么?” 所謂黃金臺便是為舉辦詩會搭起的場地。戰國時燕昭王曾筑高臺置千金于其上延攬人才,因稱此臺為“黃金臺”。后有“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之句,以感知遇之恩。詩會舉辦也是為招攬人才,當時有人提起這典故,便漸漸有了這么個稱號。 周漣湘本打算就此下去,但朝外看了一眼,只看到黑壓壓的圍觀百姓、侍衛以及一些朝中權貴,獨獨沒有女子,心中一慌,便又縮回了腳。 “罷了,再等等吧?!?/br> 恰在此時,人群開始一陣sao動,一輛馬車在場邊停下,車簾掀開,太傅大人與其子劉緒一同走下車來。劉緒一身墨綠錦袍,金冠束發,神情肅然,更添幾分俊逸。周圍百姓贊嘆不斷,他卻好似沒有聽見,跟在父親身后,隨相迎的官員在臺上落了座。 丫鬟對周漣湘道:“小姐,這不就是去年中元節遇到的劉公子嘛,一年未見,倒是越發的瀟灑了呢?!?/br> 周漣湘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劉公子?我倒是不記得了?!?/br> 正說著,又陸續有馬車到了,下來的俱是當朝的官員和權貴公子,就是沒見到一個女子。周漣湘不免有些泄氣,若是只有她一個女子參見,她可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上臺去了。 惆悵間,卻見先前見到的齊大公子由下人背著走上臺去了。周圍忽然沒有了聲音,只有極其細微的私語聲,定然是討論他的腿疾吧。 周漣湘不免對他生出些同情,然而再去看他,卻見他已由下人伺候著端坐下來,神色如常,絲毫沒有半點尷尬或者羞惱。 她不免愧疚,看他這般灑脫,她的同情倒是折辱他了。 有小廝搬著一張古琴在他面前放好,他抬手撥了兩下,轉頭看向劉緒。后者朝他點了點頭,起立朗聲道:“承蒙安平殿下不棄,今日詩會由在下與子都兄共同主持,一遍琴音以示開場,今日在場無分貴賤,不論……”話音頓了頓,他皺了下眉才繼續道:“不論男女,皆可上場以詩會友,題材不限,直抒胸臆即可?!?/br> 周漣湘忍不住扒住了車門,低聲道:“這便開始了?” 丫鬟也有些急了:“小姐您還是上去吧,都說不論男女了?!?/br> “可是……”她咬著下唇,有些膽怯地看向上方,終究下不定決心。 已經陸續有人上場了,場地上準備的小案紙墨俱全,不一會兒竟已有一半都有人落了座。 奈何全都是男子。 她捏緊了手中的帕子,手心都急出了汗,還是無法邁不動腳步。身邊的丫鬟忽然驚喜地呼道:“小姐快看,有女子上去了!” 她驚喜地看去,卻是一名身著官袍的女官,心中頓時又是一陣失望。 那女官在場上站定,卻沒有入座,而是朝一邊端坐著一圈官員行禮道:“諸位大人請稍后,安平殿下隨后就到?!?/br> 話音一落,下方的百姓一陣sao動,安平殿下竟然要親自來?過往的這種半詩會半選拔式的活動雖然經過了皇帝授意,可從未有皇族參加過啊。 然而更驚訝的還是諸位大人們。劉珂撫額,雖然今日在場的大都是只關注文史的學士們,可是如今正是風口浪尖的時候,安平殿下你能不能低調點??? 顯然安平讓他失望了,她不僅來了,還是直接跨馬過街,招搖地一路飛馳而來。 周漣湘只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探頭望去,就見一名與她年紀相當的女子身著月牙白的深衣,束了最簡單的發髻,連支珠釵也未曾配飾,一頭青絲隨風擺舞,眉眼間盡顯風流瀟灑之態,不多時便到了跟前。 周圍的百姓都還在怔愕,顯然都在奇怪這特立獨行的女子是何人,忽聽臺上先前的女官朗聲道:“恭迎殿下?!北娙诉@才恍然大悟,紛紛拜倒在地:“參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br> 安平翻身下馬,隨手丟了手中韁繩,說了聲“免禮”便大步朝臺上走去。 周漣湘立即愣住,她遲疑了許久也沒能踏上的道路,對方竟沒有一絲猶豫停頓便輕松邁過,直到登上高臺。 她對這位安平殿下早有耳聞,甚至很多次太后也拉著她的手說:“哀家的安平若是有你這般溫順端莊就好了,都是被陛下皇后給寵壞了啊……” 當時她還以為安平殿下就是一個被嬌寵得無法無天的公主,然而今日一見,卻并未有那種感覺,反而對她的灑脫感到無盡的艷羨。 她忽然記起,當時太后說那話時,口氣雖無奈,竟也是含著寵溺和欣賞的。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女子? 她將視線再度投到那身月牙白上,卻見安平殿下緩緩掃視了一周眼前場景后,臉色沉了下來。 “竟沒有一個女子上場么?” 說完這話,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擺了擺手,徑自走到齊大公子身邊落座:“開始吧,本宮對各位才子的抱負拭目以待?!?/br> 先前幾位上場的男子還因她之前的話而感到一絲不快,然而此時這話卻又將重點轉向了他們,便又將這不快拂去了。